在路上
從行政區域上劃分,這裏應該算作城市,因為它屬於市區;從居民的身份上看,這裏也應該算作城市,因為他們多是工廠裏做工的;可是從外觀上看,這裏無論如何不像城市,因為除開那條通往火車站的東西馬路是柏油路以外,其他的就隻有沙石路,或者像魯迅先生說的那種“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變成了路”的路。這是南八裏崗子,不通郵,隻通十四路公共汽車。
深冬的季節,大水泡子凍得吭吭作響,水麵裂開了口子;好像水泡子要呼吸,鼻子不通,張開了嘴。地也凍得吭吭作響,地麵也裂開了口子,好像泥土也要呼吸,張開了嘴。
由火車站開往南八裏崗子的最後一班車是在晚七點鍾,但它從來都不在七點鍾來。有時候它像害羞的少女第一次與情人約會,遲遲不肯露麵。這樣還好,至少隻要你耐心地等,它總是來的,盡管有時會讓你感覺自己將會被凍死在這冬夜裏。終歸沒有人凍死,它還是來了。
而有時,它像心急難耐的鄉村野婦,早早的跑掉了。而你,並不知道它已經舍你而去,傻小子等老婆一樣,眼巴巴地等,踮起腳,伸長脖子。。。。。。走吧,怕它來了;不走,又怕它不來。這樣躊躇的晚上,在我讀書的年代,是每天必經的功課。這功課,我做了六年。
無論如何,你等到它的時候是多的。遠遠地,你看見它的紅頭頂,因為車身是白的,而車頭和車頂是紅的,你的血液就開始沸騰,心跳開始加快,比我長大後第一次與異性牽手,擁抱,接吻都更為興奮。所有等車的人,都作好衝鋒的準備。因為那車子必定已經很滿了,所有的人已經像罐頭裏的沙丁魚一樣貼近著。而車站這裏,至少還有幾十個人要加入這罐頭的行列。擠,再擠,再再擠,就是實現上車大願的唯一辦法。
那可憐的車,真不知道它是不是用橡膠或彈簧做的。總之大部分人都上來了,老弱的,沒有擠的曆練的,隻有望車興歎,辛苦他們的腳了。我的腳也曾無數次地被辛苦過,而今卻已經不記得是怎樣的感覺。人類終歸是健忘的,能忘記也是一種幸福。
最懊惱的莫過於遠遠地看見車來了,你拚命地跑,喊叫,招手,就在你趕到車門下時,它開走了。高傲地,大搖大擺地,把尾氣噴在你的身上。你看得見車裏麵人的臉,得意,嘲笑,沒有同情。人生的車站,追車的經曆太多了。
晚上七,八點,街上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我走在從汽車站回家的路上,沒有同伴,沒有街燈。影子細長,明月如水。我每天走在這條路上,我認識每一塊街邊的石頭,水窪,土坑,工廠的圍牆,和那僅有, 由公共廁所改建的住家。女廁所住的是我小學同學李花,弟弟李樹和他們神經病的父親。男廁所住的是一個孤老婆,駝背。過了這住家,我就已經走了一半的路,再有一半就到家了。
十四路公共汽車站叫火磨。在那條唯一的柏油馬路上。車站正對著煉油廠的大門,廠門衝北門,永遠關著,院內沒有一點聲音。煉油廠的圍牆是黑的,廠房上麵高聳的煙筒,永遠吹著黑煙。
聽說油廠的職工可以在過年的時候分到油焦,是煉油時的下腳料,可以用來炒菜,像從豬板油提煉葷油時剩下的油渣。還聽說油焦可以用來炸油條,我都沒有吃過。但我確實希望過,父親或者母親可以到煉油廠去工作。
柏油路的北麵,是連天蓋地的葦子和大水泡子。這裏人不懂得美言,否則可以叫做蘆葦蕩或什麽什麽湖。葦子在冬天都黃了,在風雪中飄搖。風姿綽約的蘆葦,在夏威夷島可以做成妖冶的服飾,可以伴著皮手鼓的節奏,隨著佳人的腰身翩翩起舞,在這就隻能在寒風中婆娑了。
製粉廠,就是火磨,在煉油廠的東邊,廠房真美,是深褐色的,高低錯落,有各式各樣的管道連接著。儲糧的大罐和磨粉廠房之間有天橋,高高的,站在上麵,一定可以望得很遠吧!廠裏時時傳來舂舂的聲音,沉悶有力。
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做那裏的工程師,帶著安全帽,手裏卷著圖紙,在這根管子上敲敲,到那個大罐子上看看。所有的工人都用羨慕,期待的眼睛看著我,我驕傲地說,都好了,你們繼續生產吧。而最重要的,是站在那天橋上,試一試能不能看見火車站的大鍾。
可是老人們說製粉廠是日偽時候建的。老人們還說,製粉廠不讓女人進去,因為那裏的工人都是男的,而且工作的時候一絲不掛,因為太熱。我不能相信,冬天也不穿衣服嗎?!我問過父親這是不是真的,父親他不知道,因為他不是本地人。我問母親,母親把手指戳在鼻尖上,深思了半天,說她不知道,因為她也是外地人。外地人的父母親,什麽也不知道,我小時候常常這樣想。
過了製粉廠,向南拐彎,走沙石路,路的左麵就是針織廠了。
針織廠的院牆黑暗,而且太高了,裏麵在幹什麽,一點也看不見。隻看見院牆上退了色的語錄,“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獨立自主,自力更生,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深挖洞,廣積糧,備戰備荒為人民”。後來又有了“從快,從嚴,從重打擊刑事犯罪”。我不喜歡針織廠。
在針織廠大牆的盡頭,就是廁所住家了。駝背老婆的家在此時永遠是黑的,她睡了嗎,她在黑夜裏害怕嗎,她有兒女嗎?每一次經過,我都問自己,到我長大離開,我都沒有得到答案。
李花的家有昏暗的燈光,有時候她或她的弟弟,或兩個人一起會站在街邊上。他們不等什麽人,也不看什麽景致,隻站在那裏。我就知道,他們的爸爸一定又在打人,砸東西了。其實,那個廁所的家,已經沒有可以砸的東西了,除開他的兩個孩子。
李花看見我總會跑過來,拉我帶著棉手套的手。她不說什麽,隻是笑,笑的時候左頰上有個酒窩。我們都知道她家境困難,因為沒有母親,父親又瘋著。可我奇怪,她的氣色總是那麽好,粉紅的臉,黑亮的眼睛,而且多冷的天也總是穿著那麽單薄的衣裳。
“你的媽媽死了嗎?”我曾經問過。而她隻記得父親和弟弟。他們小的時候,父親瘋的好像沒這樣重,現在連她和弟弟也不認得了。
如果我有,就會送給她一塊糖、巧克力或者半塊麵包。她便飛跑去,喊著她的弟弟。第二天我再經過時,她的弟弟一定會在街邊等我,見到我怯怯地塞給我一塊軟而熱的東西,新蒸的餅子。我不吃,廁所人家的東西能吃嗎?!但我也不敢仍在附近,害怕被他們發現而傷心。我總是拖著這塊餅子,走到家的附近,丟給開水井的二黑家的大黃狗。我天真地送書給她,以為那是她所需要的。她大概也丟掉了吧,或者用來引火了吧,像我一樣忐忑著,希望不要為贈與者知道吧!
再走過一段漆黑的長路,前麵隱隱約約有了燈光。路的東麵是紡織廠俱樂部,是由幾隻彩色燈泡裝飾著的一座電影院。在那裏看過的最令我感動的片子是印度電影《流浪者》,當時我十二歲。愛情,從那時起作為一個正常詞匯進入我的世界。而更多次的,我看過《烽火少年》,《賣花姑娘》,《草原英雄小姐妹》,當然還有樣板戲。
如果電影院有晚場電影,這時候該散場了,我就會夾雜在人流裏了。如果沒有,我會聽見電影院對麵紡織廠的廠門裏那個打更的老門衛,我的朋友的咳嗽。
咳,咳,咳,嗓子裏含著痰:“丫蛋兒,放學了!”
“爺爺好!”,不用看,我準知道他穿藍棉襖,當腰用繩子打了結,頭上戴著舊警帽。我還知道,他抽煙袋鍋子,煙氣,哈氣在他的胡子拉碴的臉上掛了冰。這老者,從我第一天經過他已經老了,在我離開時他還老著。他還在嗎!有暗問過自己那丫蛋兒上哪兒去了嗎?
我並不向老更夫走去,我向東轉,上大坡,沿著更黑的,走的人多了也變成了路的小路。過拐了腿兒韓家,聽他家的狗叫;過二黑家的水井,踩在厚厚的冰溜子上,打著出溜滑,大黃跟著我搖頭擺尾;經過垃圾堆,再繞過另一幢公共廁所改建的住家,在一排磚瓦房當中,我看見一扇銀灰色的大門。
後來的故事,隻好等後來在告訴你了。因為我要進去了,銀灰色的大門裏麵,溫暖,有愛。
2004年4月10日
馬來西亞,吉隆坡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