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每天開著的那輛,像南京街頭跑著的十一路公共汽車那樣長的,破舊的Oldsmobile station wagon,是趙先生送給我的。
他說:“如果要賣呢,大概隻值四百塊錢。不賣了,你拿去開吧。” 我千感謝萬感謝他慷慨地幫助我。對我來說,這輛車是那麽的重要,我把所有的希望都裝進這輛破車裏,每天開在去學校和餐館的路上。
趙先生是我課餘時間打工的中國餐館的老板,香港上海人。結過兩次婚,第一次是跟一個美國白人,生了兩個兒子。他說一棟二層樓的房子,離婚的時候給了太太。太太是跟她的老板跑掉的。每次說到這些,他總是把頭搖的像撥浪鼓:“唉呀,中國男人,跟美國女人不相稱,我試過了,一點都不相稱!”他晃動著腦袋滿臉感慨,表情有點滑稽。
第二任太太是印尼華僑。海外的窮華僑聽政府的號召,在六十年代初將子女送回中國接受免費教育的那批人。他的太太是在中國武漢讀的書。不幸遭遇文化大革命,被滯留在中國。不甘心找國內人,就把年齡給耽誤了,快四十歲還單身。直到改革開放,海外親戚介紹給趙先生,就嫁給了他,從中國飛到美國變成鳳凰飛上枝頭,生了一個兒子五歲叫理查。
趙先生跟朋友在達拉斯合開了一家中國餐館,他們夫婦會英語就管餐廳前麵及收銀,朋友是廚師不懂英語就負責打理廚房。日子過得還算富足,這從他兒子的身上就能看出:小家夥身高和身寬幾乎一樣,厚厚的胸脯,肚子挺的高高的,看上去是一個理直氣壯的小家夥,神態挻可愛。趙先生是那種瘦高型的,而他太太更是嬌嬌小小的。
我因為不會開車,也沒錢買車,就毎個月付給同學艾敏一些車油費,搭她的車去上學。 有一天在學校耽誤了時間,艾敏在去餐廳打工之前來不及先送我回去,隻好把我帶到了餐廳。她吞吞吐吐地把帶我來的原因告訴趙先生,問他可否讓我呆在餐廳裏的時候,趙先生竟高興的手舞足蹈:“啊呀好啊,今晚我們正好缺一個收桌子的墨西哥小工,你的朋友叫什麽名字?就幫著你收收盤子吧,晚上一起吃了飯再走。” 艾敏撇著嘴小聲對我說:“這老板很吝嗇,是要你幫他幹活呢。” 我說:“沒問題,反正我也沒事。”
那天晚上收工前吃過工作餐,趙先生對我的工作很滿意,他笑眯眯的對我說:“以後常來玩啊!”
在回去的路上,艾敏說了一大堆趙先生倆夫婦的不是,說他們如何將客人留在信用卡上的小費克扣下來不分給服務生;說他們給客人的餐份量總是不夠足;也說趙先生喜歡吃女服務生的豆腐: “他八成又打你的主意了,這不——要你常去玩呢!”艾敏開玩地笑說。
“我可沒什麽給他打主意的。”我不以為然,
“怎麽沒有?像今天晚上這樣免費給他幹活唄,不用付人工。”
其實我跟艾敏的想法有些不同,幹點活還真無所謂。我不會開車又不能去打工,管一頓飯也行啊。因為我禮拜五的課程比較晚,放學後總是來不及回公寓,所以就成了一個習慣,跟艾敏直接去趙先生的餐館,幹一個晚上的活吃一頓免費晚餐。艾敏常說: “你看,我今天晚上掙了五十幾塊錢,可你,什麽又沒掙到。”但是我仍然高興,因為我學會了如何做服務生,將來,等我學會了開車就可以去找工,隻要有工作經驗,哪裏都能找到工作。再說,這一頓晚餐也很重要啊。 趙先生的餐館裏平時一共有三個服務生。艾敏做臨時工,隻幹禮拜五至禮拜天。 趙太太名義上是收銀,忙的時候,也做服務生的工作,跟著其他服務生平分客人給的小費。艾敏她們常常生氣的在背後抱怨,說他的太太的吝嗇比起她丈夫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因為經常去幫忙,漸漸地我跟趙先生、趙太太熟悉起來。每一次在餐廳上客之前,他們都會讓我幫忙將一箱雪豆的兩頭摘掉,減輕一點廚房的工作。在這個時候,趙先生總是會問我一些關於大陸的,這樣或那樣的事情。
每次一開口他都會這麽問:“你們大陸人——,”他的口氣裏有一些不屑,而我的應對也總是故意地誇大其辭說得很玄乎,看他常常將信將疑,又羨慕地望著我,嘖嘴的樣子,我心裏也是得意的……
他有時候也會重複地講他自己的故事。講他九歲的時候跟父母及五個姐姐從上海搬到香港的事,他的父親在香港是著名的大牧師,大陸解放前夕移居加拿大的多倫多。他十七歲那年,最小的姐姐結婚嫁來達拉斯,所以他跟著姐姐搬到了達拉斯。
“那時候我學修理汽車,薪水隻有幾塊錢一小時很辛苦,晚上睡覺時是用我白天的工作服當枕的。”他的表情裏,常常帶著一言難盡的苦滋味,口音是夾著上海腔的廣東普通話。他重複自己的故事時,表情也一模一樣地重複。
而趙太太總會語重心長地在一旁說:“你們現在比趙先生那時候要好多了。”言下之意,在她這兒有份工作,有份飯吃是天大的福氣。
有時候幾個服務生都停下手來跟趙先生搭話, 趙太太又會把臉沉下來問道: “桌上的胡椒瓶和醬油瓶都加滿了麽?”
這時候大家都會意,她不高興大家停下手頭的活了,她要拿出一點老板娘的架勢來。於是大家又各忙各的,沒有人再搭理他們。 我因為是編外不拿薪水和小費,她對我還算客氣。
趙先生也並不在意太太剛才的發威,他繼續跟我閑扯:“大陸那麽好,你們到美國來幹什麽?” 我說:“我讀完書要做生意的。”他們知道我在商學院讀書。
“做生意?錢呢?你想的那麽簡單?”我知道每次重複這些對話,都會惹起趙太太一陣莫名的火氣,她冷笑著問我,嘴角將臉上的肌肉冷冷的推向兩邊。
“總會有一個開始的。你是怎麽開始的趙先生?”我不生氣,不緊不慢地把話轉向趙先生, “我剛開始也沒有錢的,所以大家合夥啦,不過合夥也麻煩,嗯,”他含含糊糊,想繼續說什麽,動了動嘴唇,把話吞回去。
我的不知天高地厚使趙太太對我更加的不屑於。她命令我將那箱摘好的雪豆送進廚房裏去。 我毫不在意趙太太的態度,在餐廳裏我是一個特殊的編外人員,跟大家愉快地相處著。
有一個禮拜五,我與艾敏剛到餐廳,一切開餐前的工作正就緒,就突然看見一個人衝了進來,是那個打全工的馬來西亞服務生的丈夫,他怒氣衝衝、滿臉通紅地拽著太太一邊往外走,一邊用廣東話指著趙先生。之後才聽趙太太慢條斯理地說:“她是成年人,趙先生叫她坐在他的腿上,她就坐啦?我還生氣呢,她憑什麽坐在我先生的腿上?”
趙先生在一旁扮著苦臉狡黠地笑著。
艾敏對我擠眼睛,一副熟知趙先生德行的表情。
那天晚上,我隻好頂替那個缺席的服務生,代價照例是一餐飯。
有一天,趙先生突然打電話給我,問我可不可以每天放學後來餐館幫忙?因為他太太闌尾炎開刀了需要休息。我滿口答應並問他可否教我學開車?我早就想學開車,隻是一來沒錢交學費,二來也買不起車。這可是一個好機會。他連忙答應沒問題。就這樣,我們說好幫他一個禮拜忙,他抽空教我學開車。 在學會開車後的兩個月,趙先生就把他的那輛破舊的Oldsmobile station wagon送給了我。
從那之後,我就找到了周末的工作,像艾敏一樣,開始為自己掙一些生活的費用。有空的時候,我會包一些菜肉餡的餃子送給趙先生趙太太,因為他們總是稱讚我包的餃子好吃。 我也時常會來找趙先生一些麻煩,因為車子經常出問題。他的太太就會說: “汽車送給你,下次修車是要收費的。” 我總是笑嘻嘻地回應她: “趙太太,等我做了生意,有錢了,就付給你。” 她用鼻子哼了哼,似乎已經習慣了我的口出狂言。她當著我的麵責怪趙先生自找麻煩,也不在乎我是否難堪。我也不計較,如果不厚著臉皮找趙先生幫忙,修車的這筆開支我無論如何也付不起。 ??
有一天我的汽車壞在半路,那正是下班時間,很多汽車因為我停在路中間,不得不改道而產生嚴重的塞車,我心中十分緊張打電話給趙先生求救,他遲疑了一下,問我具體位置說:“等一下"就掛斷了電話。 我知道那時候正是餐廳上客時分,餐廳一定很忙。在水泄不通的馬路上焦急地等待了差不多45分鍾,才看見他急急忙忙地走來。他把自己的車停得很遠,過來熟練地打開車蓋,搗鼓了一陣居然把車子發動了,他說:"現在不能踩刹車,不然還會熄火,我來開吧,"他把自己的車鑰匙給我,要我開他的車。我看他半開著車門,一隻腳踏地,汽車慢慢地由主道移至急救道上慢慢地前行。好不容易到了他的餐廳,他對我說:“這輛車花錢買零件來修是不值得的,你打算怎麽辦?” “我……”沒等我回答, 他接著問:“你有沒有八百塊錢?我朋友有一輛車要賣,我看還行,不然介紹你買吧。這車太舊了。” 我省吃儉用八百塊錢是有的:“那……那好吧,”雖然猶豫,但也沒有選擇。心想著存錢真難,意外的開支總是出其不意。 我買了趙先生朋友的那輛金黃色的福特牌汽車。買之前趙先生替我檢查後說這車值得買。
果然,這輛汽車沒有壞過。
再見到趙先生和趙太太已經是又過了大半年,那天我打電話去餐廳,接電話的人居然說餐館已經換了老板。我又打電話去他的家裏,正是趙先生接的電話:“哎——,”他的聲音由低變高,顯得有些詫異:“你怎麽樣?那車子沒問題吧?” 我說:“沒問題,你把餐廳賣了趙先生?” “哎,股東生意不好搞,有機會自己做了。”他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又不知先說哪一句, “我包了些餃子想送來給你們,”我告訴他打電話的目的。 “好啊,好啊,趙太太還說呢,好久沒有吃到你包餃子了——” “我說恐怕再也吃不到了呢。”趙太太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伴著幽幽的笑聲, “怎麽會呢,我隻是忙啊,這不,剛剛考完試,”我解釋道, 趙先生給了我他家裏的地址,說好禮拜一的晚上送過去。
那天我送餃子去的時候,告訴他們我畢業了,已經找到了工作,半個月後就要搬去外州。趙先生不舍問:“還會回來嗎?” “會的,一定會的。”我肯定的說。這不知不覺地過了四年,趙先生惋惜,說少了一個朋友。 我也有一些留戀,畢竟是趙先生教我學開車的。他是在我人生困境裏拉我一把的人。
我從別州搬回達拉斯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電話給趙先生。這已經是時隔十年,雖然每一年的節假日都有打電話問候,有時也會寄一點從大陸帶回來的禮物給趙太太,聯絡從未中斷過。
趙先生非常高興地在電話裏要求我明天就去他的家裏:“唉呀,十年沒見了,真快、真快,我已經退休了,等著拿政府的福利呢。”他說。 我搬走之後,趙先生又開過一家餐館,因為生意不怎麽好,也沒有請什麽人,兩夫妻一裏一外,做了幾年。後來,趙先生查出有心髒病,醫生說不能再勞累過度了,因為他的心髒病已經十分嚴重。趙先生一心一意想等到六十二歲,可以申請政府福利再罷休,可是有一次他昏倒在廚房裏,送醫院急診才救回一命。隻好將餐館轉手。
第二天我去了趙先生的家,他顯得老多了,臉上分布著許多老人斑;清瘦清瘦。趙太太仍然是搭肩的大波浪,好像從來沒有改變過發型,笑的時候,眼角兩邊起著很深的魚尾紋。理查已經上了大學,在壁爐台上放著的相片框裏,看見他打球的照片,還是那樣,長和寬相差無幾。
我們一陣寒暄坐定後,都感慨時間過得太快,趙先生羨慕的看著我:“真沒想到啊,你做了大生意了!” 說到做生意,我下意識地瞟了一眼趙太太,她在廚房裏,背對著我們不知做著什麽。我說:“沒有啊,也是很辛苦的,像你一樣”,我知道這個話題一定會刺激趙太太,趕緊把話題轉開: “你什麽時候能拿到政府的福利呢?” “還有幾個月,等我滿六十二歲。”他的樣子看上去比六十二歲老多了,我心裏暗暗這麽想。 “到那時候,我每個月都能拿到好幾百塊錢,看病也不用自己掏錢了”,看得出他從臉上一直美到心裏。 “你的身體還行吧?”我從心裏對他有些擔憂,尤其是聽說他後幾年自己開餐廳拚過命, " 唉,"他歎了一口氣說:“心髒病,血糖高,還有疝氣,現在走路都疼——” 趙太太走過來插話:“他還想去大陸,你看看怎麽行?” “ 我這輩子一定要去一次的!你說對吧?”他轉向我,“大陸發展這麽好,我要親眼看看——你現在做生意,不在乎的,出錢請我跟趙太太去吧?”他似乎是玩笑又懷著希望, 我微地笑著:“好啊,我請你們去。”反正每年我都會請一些客戶到國內去參觀工廠,請他們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隨即就答應了他。他顯得意外,又驚又喜: “是真的嗎?” “是真的。” 趙太太也異常興奮,他們開始討論要去哪些城市,上海、武漢是他們首選的。最後,趙先生告訴我,他正在跟醫生討論開刀治療疝氣,“不開刀不行呢,走路都疼,開完刀就去大陸,”他開心地說。我告訴他,什麽時候你可以去了,就告訴我,我來安排。 那天,趙太太事先準備了絞肉、菜和麵粉,要我給他們包餃子。我們一邊聊一邊包,把所有的麵和餡都包完,吃了水餃我才離開,已經是夜裏十一點多。
我萬萬沒有想到, 這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趙先生。
事情是這樣的,一個月前,趙先生打電話給我,說他已經安排好開刀,問我是不是等他恢複之後,真的會買機票給他和他太太去中國,我告訴他一定的,我已經答應了的,不會變的。他放心了。看來這些天,他一直興奮著將要去中國,焦急地等待著趕快開刀,恢複之後好去中國。
趙太太哭著打電話給我:“趙先生過世了!”我很吃驚,開完刀的第二天,趙先生曾打電話告訴我一切順利,已經回家休息了。怎麽會呢?趙太太告訴我,開完刀在醫院留醫察看了一天,一切正常後就在第二天批準出了院。第三天早晨都還好好的,她就出門去了。下午趙先生曾打過電話說不舒服。直到晩上九點多鍾她從朋友家回來,看見趙先生趴在客廳的沙發上,已經停止了呼吸。趙太太痛哭著怪自己沒有及時回來,她撕心裂肺地在電話裏哭的非常傷心,我也忍不住陪著她流淚。末了我問她,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趙太太問我可不可以幫她租殯儀館的場地,讓親朋好友來參加告別儀式?我說好的。還有,趙先生的遺體要送去多倫多,跟他的父母葬在一起,能不能將準備買給他們去中國的機票錢送趙先生的棺木去多倫多?我說當然,最後趙太太又說,還有我跟理查、趙先生姐姐去多倫多的來回機票好嗎? “多少錢呢?”我問, 她說:“八千塊可能夠了”。
她這是在危難的時候。我想起那輛破舊的Oldsmobile station wagon。 第二天一大早,我送去一張八千塊的支票,把趙先生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