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與冰心究竟是友是敵? 網易曆史
有一些在文學創作上成就赫然者,特別是一些女性不但不把林氏放在眼裏,還對此予以嘲諷。與林徽因過從甚密的作家李健吾曾對林徽因的為人做過這樣的描述:“絕頂聰明,又是一副赤熱的心腸,口快,性子直,好強,幾乎婦女全把她當作仇敵。”
林徽因
冰心
本文摘自:《1937-1984:梁思成、林徽因和他們那一代文化名人》 作者:嶽南 出版:海南出版社
梁、林一家搬到北總布胡同的四合院後,由於夫婦二人所具有的人格與學識魅力,很快圍聚了一批當時中國知識界的文化精英,如名滿天下的詩人徐誌摩、在學界頗具聲望的哲學家金嶽霖、政治學家張奚若、哲學家鄧叔存、經濟學家陳岱孫、國際政治問題專家錢端升、物理學家周培源、社會學家陶孟和、考古學家李濟、文化領袖胡適、美學家朱光潛、作家沈從文和蕭乾等等。這些學者與文化精英常常在星期六下午,陸續來到梁家,品茗坐論天下事。據說每逢相聚,風華絕代、才情橫溢的林徽因思維敏銳,擅長提出和捕捉話題,具有超人的親和力和調動客人情緒的本領,使眾學者談論的話題既有思想深度,又有社會廣度,既有學術理論高度,又有強烈的現實針對性,可謂談古論今,皆成學問。隨著時間的推移,梁家的交往圈子影響越來越大,漸成氣候,形成了20世紀30年代北平最有名的文化沙龍,時人稱之為“太太的客廳”。對於這個備受世人矚目,具有國際俱樂部特色的“客廳”,曾引起過許多知識分子特別是文學青年的心馳神往。當時正在燕京大學讀書的文學青年蕭乾,通過時任《大公報》文藝版編輯、青年作家沈從文,在該報發表了一篇叫做《蠶》的短篇處女作小說,蕭見報後心中頗為高興,“滋味和感覺仿佛都很異樣”。而令這位文學青年更加高興甚至感動的事接著出現了,對於當時的場景,多年後蕭乾本人做過這樣的描述:
幾天後,接到沈先生的信(這信連同所有我心愛的一切,一直保存到1966年8月),大意是說:一位絕頂聰明的小姐看上了你那篇《蠶》,要請你去她家吃茶。星期六下午你可來我這裏,咱們一道去。那幾天我喜得真是有些坐立不安。老早就把我那件藍布大褂洗得幹幹淨淨,把一雙舊皮鞋擦了又擦。星期六吃過午飯我蹬上腳踏車,斜穿過大鍾寺進城了。兩小時後,我就羞怯怯地隨著沈先生從達子營跨進了總布胡同那間有名的“太太的客廳”。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林徽因。如今回憶起自己那份窘促而又激動的心境和拘謹的神態,仍覺得十分可笑。然而那次茶會就像在剛起步的馬駒子後腿上,親切地抽了那麽一鞭。……1935年7月,我去天津《大公報》編刊物了。每月我都到北平來,在來今雨軒舉行個二三十人的茶會,一半為了組稿,一半也為了聽取《文藝》支持者們的意見。(林徽因)小姐幾乎每次必到,而且席間必有一番宏論。(《一代才女林徽因》載《讀書》1984年第10期)
當然,這個時期和林徽因打交道的不隻是像蕭乾這樣的傻小子兼文學青年,一旦承蒙召見便受寵若驚、感激涕零。有一些在文學創作上成就赫然者,特別是一些女性不但不把林氏放在眼裏,還對此予以嘲諷。與林徽因過從甚密的作家李健吾曾對林徽因的為人做過這樣的描述:“絕頂聰明,又是一副赤熱的心腸,口快,性子直,好強,幾乎婦女全把她當作仇敵。”為此,李健吾還加以舉例說明:“我記起她(林徽因)親口講起一個得意的趣事。冰心寫了一篇小說《太太的客廳》諷刺她,因為每星期六下午,便有若幹朋友以她為中心談論種種現象和問題。她恰好由山西調查廟宇回到北平,帶了一壇又陳又香的山西醋,立即叫人送給冰心吃用。”對於這一趣事,李健吾得出的結論是:林徽因與冰心之間“她們是朋友,同時又是仇敵”。導致這種情形的原因,則是“她(林)缺乏婦女的幽嫻的品德。她對於任何問題(都)感到興趣,特別是文學和藝術,具有本能的、直接的感悟。生長富貴,命運坎坷,修養讓她把熱情藏在裏麵,熱情卻是她生活的支柱。喜好和人辯論———因為她熱愛真理,但是孤獨、寂寞、抑鬱,永遠用詩句表達她的哀愁”。
與蕭乾不同,據可考的資料顯示,李健吾與林徽因相識是在1934年年初,當時林讀到《文學季刊》上李氏關於《包法利夫人》的論文後,極為讚賞,隨即寫信致李健吾,並約來“太太客廳”晤麵。與文學青年不同的是,李在年齡上隻比林小兩歲,而且差不多在十年前就發表作品、組織社團,在文壇上已經算是個人物了,因而雙方見麵後,李沒有像蕭乾那樣一副誠惶誠恐的傻小子兼土老帽相,而是在平起平坐的位置上把林引為知己的。這也是後來李對林的性格分析較之蕭乾等文學青年更趨公正、切實、深刻的一個重要原因。後來梁思成的外甥女吳荔明在她所著的《梁啟超和他的兒女們》一書中,也毫不避諱地說,林徽因和親戚裏眾多女性相處不諧,隻與吳荔明本人的母親梁思莊(梁思成胞妹)沒有芥蒂。至於李健吾提到林的“仇敵”冰心,頗有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覺,但冰心寫過諷刺文章倒是真的,確切的標題是《我們太太的客廳》,此文寫畢於1933年10月17日夜,而從10月27日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開始連載。這年的10月,林徽因與梁思成、劉敦楨、莫宗江等人赴山西大同調查研究古建築及雲岡石窟結束,剛剛回到北平。從時間上看,李健吾的記載似有一定的根據,送醋之事當不是虛妄,此舉的確刺痛了冰心的自尊心。冰心的文章一開頭就單刀直入地描述道:
時間是一個最理想的北平春天的下午,溫煦而光明。地點是我們太太的客廳。所謂太太的客廳,當然指著我們的先生也有他的客廳,不過客人們少在那時聚會,從略。
我們的太太自己以為,她的客人們也以為她是當時當地的一個‘沙龍’的主人。當時當地的藝術家、詩人,以及一切人等,每逢清閑的下午,想喝一杯濃茶,或咖啡,想抽幾根好煙,想坐坐溫軟的沙發,想見見朋友,想有一個明眸皓齒能說會道的人兒,陪著他們談笑,便不需思索地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車,把自己送到我們的太太的客廳裏來。在這裏,各自都能得到他們所向往的一切。
按冰心小說中的描述:“我們的太太是當時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歲時候尤其嫩豔……我們的先生(的照片)自然不能同太太擺在一起,他在客人的眼中,至少是猥瑣,是世俗。誰能看見我們的太太不歎一口驚慕的氣,誰又能看見我們的先生,不抽一口厭煩的氣?”“我們的太太自己雖是個女性,卻並不喜歡女人。她覺得中國的女人特別的守舊,特別的瑣碎,特別的小方。”又說:“在我們太太那‘軟豔’的客廳裏,除了玉樹臨風的太太,還有一個被改為英文名字的中國傭人和女兒彬彬,另外則雲集著科學家陶先生、哲學教授、文學教授,一個‘所謂藝術家’名叫柯露西的美國女人,還有一位‘白袷臨風,天然瘦削’的詩人。此詩人頭發光溜溜地兩邊平分著,白淨的臉,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態度瀟灑,顧盼含情,是天生的一個‘女人的男子’。”隻見:
詩人微俯著身,捧著我們太太的指尖,輕輕地親了一下,說:“太太,無論哪時看見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彩雲……”我們的太太微微地一笑,抽出手來,又和後麵一位文學教授把握。
教授約有四十上下年紀,兩道短須,春風滿麵,連連地說:“好久不見了,太太,你好!”
哲學家背著手,俯身細看書架上的書,抽出叔本華《婦女論》的譯本來,正在翻著,詩人悄悄過去,把他肩膀猛然一拍,他才笑著合上卷,回過身來。他是一個瘦瘦高高的人,深目高額,兩肩下垂,臉色微黃,不認得他的人,總以為是個煙鬼。
……詩人笑了,走到太太椅旁坐下,撫著太太的肩,說:“美,讓我今晚跟你聽戲去!”我們的太太推著詩人的手,站了起來,說:“這可不能,那邊還有人等我吃飯,而且……而且六國飯店也有人等你吃飯,還有西班牙跳舞,多麽曼妙的西班牙跳舞!”詩人也站了起來,挨到太太跟前說:“美,你曉得,她是約著大家,我怎好說一個人不去,當時隻是含糊答應而已,我不去他們也未必會想到我。還是你帶我去聽戲罷,你娘那邊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那些等你的人,不過是你那班表姊妹們,我也不是第一次會見。美,你知道我隻願意永遠在你的左右。”
我們的太太不言語,隻用纖指托著桌上瓶中的黃壽丹,輕輕地舉到臉上聞著,眉梢漸有笑意。
……
這幫名流鴻儒在“我們太太的客廳”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盡情揮灑各自的情感之後星散而去。那位一直等到最後渴望與“我們的太太”攜手並肩外出看戲的白臉薄唇高鼻子詩人,隨著太太那個滿身疲憊、神情萎靡並有些窩囊的先生的歸來與太太臨陣退縮,詩人隻好無趣地告別“客廳”,悄然消失在門外逼人的夜色中。整個太太客廳的故事到此結束。
冰心的這篇小說發表後,引起平津乃至全國文化界的高度關注。作品中,無論是“我們的太太”,還是詩人、哲學家、畫家、科學家、外國的風流寡婦,都有一種明顯的虛偽、虛榮與虛幻的鮮明色彩,這“三虛”人物的出現,對社會、對愛情、對己、對人都是一股頹廢情調和萎縮的濁流。冰心以溫婉伴著調侃的筆調,對此做了深刻的諷刺與抨擊。金嶽霖後來曾說過:這篇小說“也有別的意思,這個別的意思好像是30年代的中國少奶奶們似乎有一種‘不知亡國恨’的毛病”。
當時尚是一名中學生,後來成為蕭乾夫人的翻譯家文潔若在《林徽因印象》一文中說:“我上初中後,有一次大姐拿一本北新書局出版的冰心短篇小說集《冬兒姑娘》給我看,說書裏那篇《我們太太的客廳》的女主人公和詩人是以林徽因和徐誌摩為原型寫的。徐誌摩因飛機失事而不幸遇難後,家裏更是經常談起他,也提到他和陸小曼之間的風流韻事。”
冰心的夫君吳文藻與梁思成同為清華學校1923級畢業生,且二人在清華同一寢室,屬於古義中真正的“同窗”。林徽因與冰心皆福建同鄉,兩對夫妻先後在美國留學,隻是歸國後的吳文藻、冰心夫婦服務於燕京大學,梁、林夫婦服務於東北大學和中國營造學社。這期間兩對夫婦至少在美國的綺色佳,也就是當年陳衡哲與任鴻雋談情說愛的地方相識並愉快地交往過。隻是時間過於短暫,至少在1933年晚秋這篇明顯帶有影射意味的小說完成並發表,林徽因派人送給冰心一醞子山西陳醋之後,二人便很難再作為“朋友”相處了。無獨有偶的是,就在冰心發表《我們太太的客廳》的這一年,林徽因曾竭力提攜過的文學青年、後任教於青島大學的沈從文也發表了一篇叫做《八駿圖》的諷刺小說,作品以青島大學若幹同事為生活原型,塑造了八位教授不同的生活態度與生活方式。小說一發表,就引起了圈內幾位人士的不快,曾在青島大學擔任過文學院長的聞一多更是勃然大怒。因小說中有這樣的一段描寫:“教授甲把達士先生請到他房裏去喝茶談天,房中布置在達士先生腦中留下那麽一些印象:房中小桌上放了一張全家福的照片,六個胖孩子圍繞了夫婦兩人。太太似乎很肥胖。白麻布蚊帳裏有個白布枕頭,上麵繡著一點藍花。枕旁放了一個舊式扣花抱兜。一部《疑雨集》,一部《五百家香豔詩》。大白麻布蚊帳裏掛一幅半裸體的香煙廣告美女畫。窗台上放了個紅色保腎丸小瓶子,一個魚肝油瓶子,一貼頭痛膏。”
有好事者考證出沈從文“把聞一多寫成物理學家教授甲,說他是性生活並不如意的人,因為他娶的是鄉妻子”雲雲。聞一多大怒之後與沈從文絕交,形同陌路。後來二人共同到了昆明西南聯大,盡管朝夕相處,但“關係仍不融洽”。此點得到了沈從文的證實,小說發表十年後,沈在《水雲———我怎麽創造故事,故事怎麽創造我》一文中說:“兩年後,《八駿圖》和《月下小景》結束了我的教書生活,也結束了我海邊孤寂中的那種情緒生活。而年前偶然寫成的小說,損害了他人的尊嚴,使我無從和甲乙丙丁專家同在一處共事下去。”
抗戰後期,早年曾“站在革命對立麵的聞一多”之所以後來在思想言論上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由最初的反共急先鋒轉變為反對當朝政府。據羅家倫說,這是與他的家庭生活不幸福有很大的關係。
1938年之後,林徽因與冰心同在昆明住居了近三年,且早期的住處相隔很近(冰心先後住螺蜂街與維新街,林住巡津街),步行隻需十幾分鍾,但從雙方留下的文字和他人的耳聞口傳中,從未發現二人有交往的經曆。倒是圍繞冰心的這篇小說與徐誌摩之死又滋生了一些是非恩怨,且波及後輩,這可能是冰心與林徽因當時沒有想到的。
冰心的這篇小說在知識階層與坊間熱鬧了一陣子之後,隨著1949年江山易主,大地改色,加上一連串的政治運動和林徽因、梁思成相繼去世而被人們忘卻。直到新千年的世紀之交,20世紀的知識分子又被重新定位和展開討論,梁、林夫婦的名字也從早已被人們遺忘的泥沙中再度浮出水麵,並引起社會知識界的普遍關注,他們對文化學術的貢獻伴著當年那些扯不斷、理還亂的逸聞趣事也一並躍入大眾的眼簾。2001年12月6日,南通地區有學者名陳學勇者,在《文匯報》發表了《林徽因與李健吾》一文,文中抄錄了李健吾抗戰勝利後寫的《林徽因》一文,冰心寫諷刺小說與林徽因送山西陳醋給冰心享用之事,皆來自於李健吾的這篇回憶文章。據抄錄者陳學勇說,他是從“不為世人所知”的多人合集的《作家筆會》(滬上“春秋文庫”)中查找到李健吾這篇已被世人遺忘了的文章的,陳轉抄後屬於第一次重新公開發表。看來這位轉抄者陳學勇是比較佩服李健吾之才識的,他評價道:“這是一篇十分真實、傳神的人物素描。近年來記述、描寫林徽因的作品很多,但或浮光掠影、有形無神,泛泛的才和貌而已;或無中生有、麵目全非,電視劇《人間四月天》中的林徽因去曆史人物之遠尤給群眾很大負麵影響。唯林徽因生前摯友費慰梅所著《梁思成與林徽因》呈現了一個可信的曆史人物。不過費慰梅花了十幾萬言的篇幅,而李健吾隻用了千餘字。赤熱、口快、性直、好強,這一組詞不足十個字,卻簡練、準確勾勒了林徽因的性格特征。這些性格特征往往被許多文章忽略。李健吾說熱情是林徽因生活的支柱,實在屬知己之言。”又說:“李健吾非常敬重女作家,然而他並不像一些文章那樣,把林徽因說成人人憐愛的社會寵兒。如李健吾說,林徽因有她的孤獨、寂寞、憂鬱。李健吾甚至直言,幾乎婦女全把她當作仇敵。我聽吳荔明女士說過,確實林徽因和親戚裏眾多女性相處不諧,隻與吳女士母親梁思莊沒有芥蒂。林徽因在女性中不合群的事實,李健吾以林徽因‘高傲’解釋個中原因,怕未必契中症結,我看更可能由林徽因的率真性情所致。林徽因絕頂聰明,過從皆知識界精英,如政治學家張奚若、經濟學家陳岱孫、哲學家金嶽霖、物理學家周培源,無不是他們各自學術領域裏的泰鬥人物,就不必說胡適、沈從文、葉公超、朱光潛……毋庸諱言,女性鮮有此輩,才情多遠遠遜於林徽因。她們既不能和林徽因在同一層麵對話,林徽因又不知作謙和狀和她們敷衍、周旋,那麽同性們的誤解、生分乃至嫉妒、怨懟,可想而知了。我們從這裏窺見的,或許倒是林徽因脫俗的一麵。脫俗在女性來說多麽難得,可惜,連相知匪淺的李健吾都未能理解女作家這一點,無怪乎林徽因要感到孤獨、寂寞、憂鬱了。”(《文匯報》2001年12月6日)
李健吾的原文與陳學勇的借題發揮之作一經發表,立即在文化、學術界產生了反響,想不到此文惹惱了一個叫王炳根的人,王氏看罷感到“有些不舒服”。後來有山西作家韓石山者,在他的《梁實秋的私行》(《人民文學》2002年第1期)一文中對上述文章做了引用,借此對冰心的品行給予了質疑。王炳根讀畢,立刻感到從頭腦到周身“不是不舒服的問題了,(還)有了不能不說的衝動”。在一股強大的激流衝擊下,王氏潑墨揮毫,文如泉湧,一口氣寫成《她將她視作仇敵嗎?》一文,對李健吾與陳學勇輩之觀點進行了尖銳的批駁。王氏認為冰心與林徽因並未結怨,更不是仇敵,反而是要好的朋友,其立論點主要有下列幾條:
一、林徽因才華過人確實不假,但也不至於連一個在同一層麵上與其對話的人也沒有,如袁昌英、陳衡哲(算是前輩)、黃廬隱、蘇雪林、馮沅君、淩叔華、楊剛、韓素音、丁玲、蕭紅、張愛玲等都與林徽因一個時代,有的還與林有一定交往。當然,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人,那就是冰心。
二、冰心與林徽因的交往有三重背景:第一是林與冰心的祖籍同為福州,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覺民便是林徽因的叔父(按:應為堂叔父)。林覺民在廣州出事後,家裏怕受株連,變賣了位於福州楊頭口的住宅大院,而買房子的恰是冰心的祖父謝鑾恩老先生。1919年冰心隨父從山東煙台返鄉,住的就是林覺民住過的這座院子。第二是她們二位的丈夫是清華住一個宿舍的同學,由於梁思成遭遇車禍,比吳文藻晚了一年出國。1925年暑期,已是戀人關係的冰心與吳文藻(二人同一條輪船抵美留學)到胡適曾就讀過的康奈爾大學補習法語,梁思成與林徽因也雙雙來到康奈爾大學訪友。於是兩對戀人在綺色佳美麗的山川秀水間相會,林徽因與冰心還留下了一張珍貴的生活照。從照片上看,幾個人正在泉水邊野炊,冰心著白色圍裙,手握切刀正在切菜,而林徽因則在冰心的背後,微笑著麵對鏡頭(按:照片可見《冰心全集》第二卷插頁)。按照王炳根的說法,這可以說是“她們作為友情的紀錄”。第三是冰心對梁任公非常敬重,梁啟超對冰心自然也嗬護有加。冰心特別喜歡龔自珍的“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嶽夢中飛”一句詩,梁啟超便錦上添花地手書此詩贈與冰心,冰心將其視為珍寶,60餘年一直帶在身邊,每到一地便懸於案頭,直至離世。王炳根說:“因了這三重背景與關係,同時考慮冰心的一貫為人作風,我想冰心與林徽因之間應為朋友,而非仇敵。”
三、1987年,冰心在談到自“五四”以來的中國女作家時曾提到林徽因,並說:“1925年我在美國的綺色佳會見了林徽因,那時她是我的男朋友吳文藻的好友梁思成的未婚妻,也是我所見到的女作家中最俏美靈秀的一個。後來,我常在《新月》上看她的詩文,真是文如其人。”王炳根認為,這段文字再度證明了“她們之間的友誼與關係”。
四、1992年6月18日,因為王國藩起訴《窮棒子王國》作者古鑒茲侵犯名譽權的事,中國作協的張樹英與舒乙曾拜訪冰心,請她談談對此事的看法。冰心在談了原告不應該對號入座後,便“不知道是她老人家因為激動,還是有意思留下一句話,忽然講到《我們太太的客廳》,冰心說:‘《太太的客廳》那篇,蕭乾認為寫的是林徽因,其實是陸小曼,客廳裏掛的全是他的照片’”。根據冰心的這句話,王炳根認為:“《我們太太的客廳》寫誰與不是寫誰,雖然在60多年後說出,它出於作者本人,應是無誤了。”(王炳根《她將她視作仇敵嗎?》載《文學自由談》2002年第3期)
王氏的批駁文章刊出後,本次“事件”的始作俑者陳學勇可能也感到“不舒服”,於是很快進行了回擊。對於王炳根提出的第一條,陳學勇未能回應,應是當初所言確有些過分之故,讓人抓住辮子竟有些鴨子吞筷子———無法回脖兒之勢,隻有裝作沒看見避而不答。
對於第二條,陳氏的回擊是:王炳根隻列了“背景”,並沒有舉出獨立的直接證據,因而並不能服人。如同鄉、同學以至對方與林徽因的友善,並不能說明冰心與林徽因二人之間就不能“結怨”,進一步的反目成仇也不是不可能。至於二人在美國綺色佳的留影,沒有看出有多麽親密,隻不過是一般青年的聚會場景而已。即使親密,那也隻能證明當時,不能代表以後的其他歲月仍是如此,魯迅、周作人兄弟就是很好的例證。冰心與林徽因“結怨”的公開化,當是自美返國後的事情。
對於第三條,陳氏認為,所謂冰心讚美林徽因的文章僅限於林的美貌與文才,所涉人際關係,隻是我的—男朋友的—好友的—未婚妻,如此而已。但在介紹其他女作家時,有的卻溢滿情感。冰心在文章中為什麽幹脆不提林徽因?不行,因為該文是應《人民日報8226;海外版》之約而寫,麵向包括美國讀者在內的大批海外讀者,冰心不能不顧及林徽因當年在文壇和海外的影響。何況文中列舉女作家數十位(按:文中冰心列舉了前輩的袁昌英、陳衡哲等,後輩說到了舒婷、王安憶、鐵凝等女作家),豈能置林徽因而不顧,這是在哪方麵都說不過去的。麵上不得不如此,但私下裏就不一定了。陳學勇結合自己的親身經曆說:“我曾陪同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漢學家孟華玲(Diane Manwanring)走訪冰心,順便問到林徽因,我滿心希冀得悉珍貴史料,不料冰心冷冷地回答:‘我不了解她。’話題便難以為繼。我立即想起訪問冰心前蕭乾說的,為了《我們太太的客廳》,林徽因與冰心生了嫌隙,恍悟冰心此時不便也不願說什麽的。”
對於第四條,陳學勇認為要研究一位作家,僅聽信作家自白是不夠的,必須經過分析並結合其他材料深入調查研究,並舉例說,冰心本人曾寫過一篇胡適百年誕辰的文章《回憶胡適先生》(《新文學史料》1991年第4期),文中說:“我和胡適先生沒有個人的接觸,也沒有通過信函。”但在《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冊和下冊,就各載一封冰心致胡氏的書信,且從信的內容看出,不僅冰心本人與胡適有所接觸,而且兩家都有來往。可見僅憑記憶與當事人自白是靠不住的。至於冰心說“太太的客廳”是指陸小曼尤顯荒唐。小說寫作的背景是北平,而陸小曼當時遠住上海,陸的客廳多是名媛戲迷,與小說描述的客廳人物互不搭界。隻要看一下客廳裏的那位詩人捧著太太的指尖,親了一下說:“太太,無論哪時看見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雲彩……”就知道冰心筆下的太太影射的是誰,因為徐誌摩在《偶然》一詩中關於雲彩的意象是眾所周知的。還有,陸小曼並無子女,倒是林徽因有一個學名叫再冰、小名叫冰冰的女兒,而小說中的女兒名曰“彬彬”,想來“彬”與“冰”的諧音安排不會是偶然的巧合。
由以上剖析,陳學勇認為冰心以小說公開譏諷“太太”,這令孤傲氣盛的林徽因絕對不容,“結怨”勢在必然,而且波及後代。陳氏舉例說:“林徽因之子梁從誡曾對我談論冰心,怨氣溢於言表。柯靈極為讚賞林徽因,他主編一套‘民國女作家小說經典’叢書,計劃收入林徽因一卷。但多時不得如願,原因就在出版社聘了冰心為叢書的名譽主編,梁從誡為此不肯授予版權。”
最後,陳學勇得出結論是:林徽因與冰心結怨幾乎是必定的,除非她倆毫無交往、毫不相識,越是朋友、越是同鄉,“結怨”的概率越高。她倆均為傑出女性,但屬於性格、氣質乃至處世態度、人生哲學都很不相同的兩類,二人都看對方不順眼且又不把對方放在眼裏則是意料中的事。陳學勇還引用了梁實秋在《憶冰心》一文中,冰心對徐誌摩罹難後與林徽因截然不同的態度以證明二人性格與處世哲學的不同,意思是林對徐敬重、愛護有加,而冰心“對浪漫詩人的微詞是十分鮮明”的。(《林徽因與冰心———答王炳根先生》載《林徽因尋真》,陳學勇著,中華書局2004年版)
王、陳論戰一時無果,而作為讀者的大眾自有不同於二人的看法。就陳學勇的最後一段話而言,怕是對冰心的“意指”沒有琢磨透徹。徐誌摩遇難後,冰心給梁實秋的信中關於徐的部分是這樣說的:“誌摩死了,利用聰明,在一場不人道、不光明的行為之下,仍得到社會一班人的歡迎的人,得到一個歸宿了!我仍是這麽一句話,上天生一個天才,真是萬難,而聰明人自己的糟蹋,看了使我心痛。誌摩的詩,魄力甚好,而情調則處處趨向一個毀滅的結局。看他《自剖》時的散文《飛》等等,仿佛就是他將死未絕時的情感,詩中尤其看得出,我不是信預兆,是說他十年心理的醞釀,與無形中心靈的絕望與寂寥,所形成的必然的結果!人死了什麽話都太晚,他生前我對著他沒有說過一句好話,最後一句話,他對我說的:‘我的心肝五髒都壞了,要到你那裏聖潔的地方去懺悔!’我沒說什麽,我和他從來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憐惜他了,他真辜負了他的一股子勁!談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誤他?’還是‘他誤女人?’也很難說。誌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處就得不著,女人的壞處就使他犧牲了。到這裏,我打住不說了!”(《憶冰心》載《梁實秋散文》第三集,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89年版)
信中可以看出,冰心對徐誌摩的“微詞”是透著一種恨鐵不成鋼式的憐憫與冷顏之愛的,而這些“微詞”隻不過是一個表達她思想的鋪墊,真正的爆發點則落在“女人的壞處就使他犧牲”上麵,這是一句頗有些意氣用事且很重的話,冰心所暗示的“女人”是誰呢?從文字上看似泛指,實為特指,想來冰心與梁實秋心裏都心照不宣,不過世人也不糊塗。在徐誌摩“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的鼎盛時期,與他走得最近的有三個女人,即陸小曼、林徽因、淩叔華。而最終的結局是,陸小曼嫁給了徐誌摩,林徽因嫁給了梁思成,淩叔華嫁給了北大教授陳西瀅。
關於徐誌摩與淩叔華的關係,當年在圈內和坊間並未傳出有與情愛相關的桃色新聞,直到許多年後的1982年,定居英國倫敦的淩叔華在給陳從周的信中再次做過如下說明:“至於誌摩同我的感情,真是如同手足之親,而我對文藝的心得,大半都是由他的培植。”(《新文學史料》1983年第1期)在次年給陳的信中,淩叔華再度表白道:“說真話,我對誌摩向來沒有動過感情,我的原因很簡單,我已計劃同陳西瀅結婚,小曼又是我的知己朋友。況且當年我自視甚高,誌摩等既已抬舉我的文藝成就甚高,在此種種原因,我隻知我既應允了誌摩為他保守他的遺稿等物,隻能交與他的家屬小曼,別人是無權過問的。”(《新文學史料》1985年第3期)淩叔華的表白,除了向陳存周說明他與徐誌摩沒有情愛關係外,還透露了文學史與徐誌摩研究者幾十年來苦苦追尋和破而未解的一個懸案,即徐誌摩遺稿和日記到底流落何處的問題,也就是圈內人士通常所說的“八寶箱之謎”。為了“八寶箱”中的遺物,淩叔華與林徽因、胡適等人之間曾發生過不愉快,但與已死去的徐誌摩已經沒有關係了。因淩叔華與徐誌摩生前隻是一般意義上的接觸與友情,徐對淩有所幫助,淩盡管沒有給徐多少“好處”,似乎也未從可考的資料中發現給徐多少“壞處”,因而淩叔華應排除在冰心所說的“女人”之外。那麽冰心所指就隻能是林徽因與陸小曼。
淩叔華說:“可惜小曼也被友人忽視了,她有的錯處,是一般青年女人常犯的,但是大家對她,多不原諒。”(致陳從周信)而梁從誡則說:“徐誌摩遇難後,輿論對林徽因有過不小的壓力。”(《空穀回音》載《林徽因文集8226;文學卷》)如果冰心不是專指林徽因,至少是把林與陸同等相視,而指林徽因的可能性當更大。聯想梁從誡一提到冰心就“怨氣溢於言表”,應該不僅僅是為了一篇《我們太太的客廳》的小說,其間必另有痛苦而又難以言傳的隱情。假如同王炳根所說的那樣,冰心與林徽因之間不但沒有結怨,反而是很要好的朋友,而朋友的後代卻又以德報怨,對與自己母親友好的這位阿姨心懷“怨氣”,那麽不是梁從誡腦子有毛病,就是這個世界出了毛病,而作為全國政協委員的梁從誡還不至於如此糊塗吧。
冰心可謂人壽多福,一直活到1999年,以99歲中國文壇祖母的身份與聲譽撒手人寰,差一點橫跨三紀,益壽齊彭。林徽因比冰心小四歲,然而命運多舛,天不假年,卻早早地於1955年51歲時乘鶴西去,徒給世間留下了一串悲歎。 (作者:嶽南)
-------------------------------------------------------------
PS: 真是一篇好文,值得一讀。
“這幫名流鴻儒在“我們太太的客廳”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盡情揮灑各自的情感之後星散而去。” 使我想起了那些自以為是的網上大腕, 在網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盡情揮灑各自的情感之後星散而去, 其實他們在現實生活中什麽都不是,盡是些無所作為的losers。 有詩為證:
七絕 有感 噪鴉
2ndglance (2/10/2008)
飛揚唾沫鬧枝丫,
不見鳳凰隻見鴉,
廢話滿街榮耀後,
無聊寂寞舊簷家。
二哥哥,莫非你也開始寫《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了?:)
莫跟那些奇怪的人慪氣,劃不來不是?
咱們不理他們,由他們自己鬧騰去```最終不還是塵歸塵土歸土的,備不住輕巧一陣風來,末了,連塵土都不是...
好了,二哥哥,不氣不氣,趕緊笑一個~~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