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寐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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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十個海子都要複活——海子26年祭

(2017-03-10 21:23:43) 下一個

明天(2015年3月26日)是海子(1964年3月26日-1989年3月26日)離開26年的祭日。關於這位詩人之死的所有詮釋不能越過他自己的墓誌銘:“我是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教師,我叫查海生,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海子長我三歲,但他從開始一直是我的弟弟,到今天仍然是。他是我們時代的先知性人物,因為緊隨其後,整個一代年輕知識分子包括我自己,集體選擇了一場自殺式的理想主義行動。那不是從農業社會向後現代社會的縱身一躍,那是五千年華夏曆史第一場形而上學的死亡。蘇格拉底之死的悲劇是,蘇格拉底死了,希臘人繼續若無其事地前進。海子之死在中國的遭遇更令人絕望:詩人和商人若有其事,但死亡的真相和曆史的事實卻截然相反。然而我與海子的邂逅,不僅僅在1989年那趟列車上,更在他的詩歌和那本沒有完全打開的聖經中。又是一年春草綠,我這位弟弟有一座房子或遺產,在太平那那一邊——他說的“麵朝大海春暖花開”是什麽意思?

一、那年

海子從江南的麥田啟程,經過大都市、戈壁和高原,輾轉到太平洋腳下的山海關,絕塵而去。他在尋找,一無所獲。遠方除了遙遠以外一無所有,萬裏無雲是我永恒的悲傷。1989年,海子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國並不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意義,沒有愛情。1989年是海子的宇宙邊界,在他世界的盡頭,他要撞擊死亡之門,那是最後的出路,通往可能存在的別有天地。

整個1989年的早春,海子從高原到大海,和世界一一訣別。他要通知每一個地方和人,那裏的花花草草,他決定離開了。他首先告別自己,在《遙遠的路程——十四行獻給89年初的雪》中。海子自己的生命熱情,燈和酒壇,已經落滿灰塵;“我站在這裏,落滿了灰塵,四年多像一天,沒有變動”。但是他相信,“向死而生”是一條新路,那真正“遙遠的路程上卻幹幹淨淨”。海子在這最後的冬雪中,竟然看見了自己的汙穢:“陽光下的大雪刺痛人的眼睛,這是雪地,使人羞愧”。這或許是中國人的眼睛第一次審視自己,那是第一場靈魂的灼痛,或者蘇醒:“一雙寂寞的黑眼睛多想大雪一直下到他內部”;“大雪今日為我而下,映照我的肮髒 ”。這個世界所謂的生命顯出黑暗的輪廓:“雪地上樹是黑暗的,黑暗得像平常天空飛過的鳥群”。勞動、文學和政治,都不再能安慰生命,提供一種鼓舞人心的指望:“我就是一把空空的鐵鍬 ,鐵鍬空得連灰塵也沒有”。天空並不同情海子的絕望,這是一場滅絕性的春雪:“大雪一直紛紛揚揚”。但是,在地上,海子如此深刻地知道,他已經不需要尋找任何家園:“遠方就是這樣的,就是我站立的地方 ”……這首詩寫於1989年1月7日。這是漢語文學第一場幹幹淨淨的風雪。 “遙遠的路程經過這裏。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黑夜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走在路上,放聲歌唱;大風刮過山崗。上麵是無邊的天空” 。

1989年1月13日,海子的第二場告別麵向整個人類和世界。這就是那首廣為流傳卻可能普遍被誤讀的《麵朝大海,春暖花開》。海子在世界的盡頭留下一座房子,就是一座墳塋,甚至是衣冠塚。在大海、天空和陸地的交界處,世界濃縮成一座墳墓、死亡和偽裝成幸福的孤獨。人間最大的孤獨莫過如此:一個人,麵朝大海,春暖花開。海子不再麵向人類春暖花開,他寧願“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人的名字不再溫暖了,從人那裏不再尋找任何溫暖,甚至“姐姐”也不斷模糊,遠看如蘇格拉底的夫人。人類隻是祝福的對象:“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愛情,隻屬於塵世之中的人:“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但是海子,“我隻願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不僅如此,“今天”被海子徹底放棄了——“今天”注定隻是空空和決絕。“從明天起”!麵對海子在“今天”永遠不能進入的安息,我仍然淚如雨下。 或者,他盼望死亡的第二天就是明天,是他想象的七日的頭一日,是複活節的黎明,是新天新地的第一天——“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這是複活之後,模仿使徒在給人類和親人撰寫書信嗎?

第三封信寫於1989年1月22日,海子或許在想象他經過一場大水的洗禮。“雨水中出現了平原上的麥子,這些雨水中的景色有些陌生;天已黑了,下著雨,我坐在水上給你寫信”。耶穌將自己比喻為一粒率先落下的麥子,祂也曾經帶領門徒穿越麥田。這死而複活的故事,啟示著水的洗禮。但是,海子不明白何為聖靈。 從洗禮的想象中,海子到了上海關,到了太平洋的邊上。到了陸地或人生的盡頭。在那裏他寫了《折梅》 ——“寂靜的太平洋上一人站在那裏折梅花” 。在那裏,海子終日在沉思上帝:“折梅人在天上,天堂大雪紛紛……亞洲,上帝的傘;上帝的鬥篷,太平洋。太平洋上海水茫茫,上帝帶給我一封信,是她寫給我的信,我坐在茫茫太平洋上折梅,寫信”。時間是1989年2月3日,海子最後絕別的對象是“她”,是愛情。海子把自我埋葬在西部高原和戈壁、把人類如瘟疫一樣隔離在華北平原;隻是一直到了太平洋,借助於上帝如眾水的聲音,與女人永訣。 海子告別“太平洋上的賈寶玉 ”,告別山頂洞、糧食和少女。在女人的背影裏,海子依稀進入另外一個黎明——這就是1989年2月下旬的《黎明組詩》。這個黎明是混沌而模糊的,“是從哪裏來的運貨馬車,搖搖晃晃”。耶穌遍體鱗傷,那是“抱著鞭子睡去的馬車夫啊 ”;“馬車夫像上帝一樣,全身肮髒”。這架黎明的馬車,通往哪裏呢?“我永遠是這樣絕望,永遠是這樣”。

1989年2月最後幾天,海子唯一能抓住的一條線索,就是聖經。“聖書上卷是我的翅膀,無比明亮,有時像一個陰沉沉的今天。聖書下卷肮髒而歡樂,當然也是我受傷的翅膀,荒涼大地承受著更加荒涼的天空 。我空空蕩蕩的大地和天空,是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本的聖書,是我重又劈開的肢體。流著雨雪、淚水在二月”。海子在聖經中沒有找到道路、真理和生命;他折翅而歸,返回“自然神論”,返回已經剛剛掠過的大地和天空。當然,他在那裏一直一無所獲。他從宇宙深處收回目光,重新思想上帝兒子耶穌的死亡。這是海子在這個世界中最後一個黎明:“黎明手捧親生兒子的鮮血的杯子,捧著我,光明的孿生兄弟;走在古波斯的高原地帶,神聖經典的原野……從那兒我長途跋涉,走遍印度和西藏”。這是一個悲劇的黎明,海子和聖子合而為一。海子最後的抉擇是,像基督一樣,用自己的肉身衝擊死亡:“讓神從我頭蓋骨中站立,一片戰場上血紅的光明衝上了天空”。他返回了印度和西藏。這是一次“粗糙”的冒險,一場無畏而無謂的犧牲。 這首詩定稿於1989年3月1日。

海子在自殺之前最後的詩歌是關於複活的想象。正如啟示錄中新天新地開滿了生命樹,海子的彼岸開滿了《桃花》。“桃花開放……現在是春天的火把……樹林根深葉茂,花朵懸在空中”。春天的天使在工作:“桃花開放,從月亮飛出來的馬,釘在太陽那轟轟隆隆的春天的本上 ”。時間,1989年3月14日。那是一場全麵的更新、複活和審判: “桃花開放……走向沒落的河穀盡頭;割開血口子。他們會把水變成火的美麗身軀”。

從桃樹林中走出來,海子走向山海關,走向太平洋,走向鐵軌。海子選擇的不是一個墓地,而是一間新房。那是一場婚禮,海子的新娘名字叫太平洋。海子要穿越或與大海一起,抵達彼岸。這是一場賭博式的、同歸於盡的愛情,他和太平洋都望不到盡頭。這場愛情隻能出於信心,或者,迷信。海子在鐵軌上的婚禮是一個神話。在現代漢語中,《獻給太平洋》的隱喻在朦朧藝術中是登峰造極的:“我的婚禮染紅太平洋,我的新娘是太平洋,連亞洲也是我悲傷而平靜的新娘,你自己的血染紅你內部孤獨的天空”。死亡本身是海子最後的愛情,情盡人亡。顧城殺害了情人,海子的人殉是太平洋。 他這時候或許想起了羔羊的婚筵,隻是他在自己裏麵抓住的不是殉道的喜樂,隻有無盡的悲傷:“上帝悲傷的新娘,你自己的血染紅天空,你內部孤獨的海洋;你美麗的頭發,像太平洋的黃昏”。海子唯一能經曆的真情實感:他最後新娘是最後的家園,是可以對象化的安息:“太平洋,豐收之後的荒涼的海;太平洋,在勞動後的休息……太平洋是所有的勞動和休息 ”。死亡是休息,海子不可能遙望更多。“上帝在太平洋上度過的時光 是茫茫海水隱含不露的希望”。海子出於塵土,歸回塵土:“陪伴我的全是海水和塵土,全是鄉親;今天,太陽的新娘就是你,太平洋上唯一的人,遠在他方”。

身後的高原,像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但是太平洋隻有不可言說的巨大,或者孤獨。詩人荷馬是盲目的,海子同樣依靠感覺在尋找天堂。他完全看不見複活之後的黎明,海子隻是中國心靈麵對永恒在啟示真理之外偉大的縱身一跳。《春天,十個海子》,這應該是海子的絕筆。這是複活這個主題第一次以聖經的邏輯進入漢語文學:“春天,十個海子全都複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十個海子,每一個像海子一樣尋找天國的人。但是在山海關的鐵軌上,海子的勇敢隻是一種野蠻而不是信心,山海關的夜晚和黎明充滿了悲傷:“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你這麽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麽?”海子想象這那場產難:“春天,十個海子低低地怒吼。圍著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亂你的黑頭發,騎上你飛奔而去,塵土飛揚。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彌漫”。但是,不是所有的海子都能進入天國的黎明:“在春天,野蠻而複仇的海子,就剩這一個,最後一個;這是黑夜的兒子,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村”。那個海子的信仰是“吃和胃”,以及“繁殖”。這個海子的名字叫中國。這是古老的亞當在終身一跳之際,發出的彼拉多之問:“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麽意思”?海子在追問自己的複活盼望,世界在追問海子之死。

二、海子

海子的文字見證最後定格在1989年3月14日淩晨3點-4點。12天之後,海子在鐵軌上將自己撞擊成碎片。這個世界死了,結束了。公元1989年早春,在白雪皚皚到綠草青青的季節裏,死亡被海子撞擊,變形;很快又恢複常態,已經26年。但海子去了哪裏?海子正在繼續航行,從人生苦海,到死亡之海。海子一直是海子,大海之子。在海子的婚禮現場或宗教碼頭,他給世界留下了四本書,比任何悼念和回憶都更清清楚楚地刻畫他25年的人生和未來。這四本書是亨利•戴維•梭羅的《瓦爾登湖》、聖經、海雅達爾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說選》。這四本書是東方文明在拋棄印度和西藏之後,與基督教文明對話之後,全部的精神效顰。然而,海子離棄了這一切,走向死亡。或者說,靠著這一切所提供的精神暗示,海子躍入死亡之海。

《瓦爾登湖》將人類的精神家園建造在比桃花源和終南山更遠一點兒的地方。這是人類在世界裏對天國最後的想象。即心靈企圖逃脫社會而歸入自然。這種幼稚的抒情在東方和西方都是共同的。瓦爾登湖所矯情出來的樂園大大感動過海子,所以我們才看見這位安徽的農民之子,怎樣擁入京華煙雲,然後大漠孤煙,青海西藏。瓦爾登湖是世界的盡頭,是文明的地理邊陲。但世界的邊界正是天國的起頭,海子的生命進入第二個階段,這就是聖經。聖經是天國的入口。但悲劇是,若非聖靈感動,聖經是一本無法打開的書,甚至是一本極其危險的鑰匙。天國在海子那裏成了另外一個地理空間——用肉身丈量過青藏高原和太平洋的海子,相信他用自己的肉身仍然可以橫渡世界和天國之間的走廊,或者死亡幽穀。在這裏,古老的肉身成道的迷信,野蠻而悲傷地複辟了。對海子來說,怎樣從人間的盡頭抵達天國的起頭呢?他願意從另外兩本書中尋找答案。這就是《孤筏重洋》與康德拉。不是耶穌裂開身體,不是上帝的兒子自己成為我們的天梯;而是海子自己,是海雅達爾和康拉德這些偉大的水手和船長的野蠻與悲傷,是他們劈開自己身體,橫渡罪與義,生與死。

海雅達爾(Thor Heyerdahl,1914年10月6日 -2002年4月18日)的《孤筏重洋》已經翻譯成了中文,值得一讀(朱啟平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12月出版;2012年,瑞典投入巨資拍攝了電影《孤筏重洋》)。我猜想他和康拉德一起給了海子靈感,使查海生選了“海子”這個筆名——大海之子,海上的人子。當然,這個海上的人子最初的形象,應該是海上的耶穌,船中的耶穌,平靜風和海的耶穌。《孤筏重洋》的目的地不是返回未來,而是返回過去。作者和他的同伴為了證實他們關於人類遷徙的一個假說,模仿遠古的印第安人怎樣從南美洲到達大洋洲。這本“紀實文學”本身並沒有深刻的神學意義,它隻是近代海洋冒險故事在現代社會的回光返照而已。但是,這些水手的勇敢仍然會鼓舞像海子這樣的“尋找者”。海雅達爾對別人的質疑“執迷不悟”,這一點和海子完全一樣。唯一的區別是,海子的目的地不是利尼西亞群島,而是死亡的另一邊;海雅達爾的航海工具是“康提基號”(Kon-Tiki),而海子的船隻是他自己的生命或肉身;海雅達爾橫渡太平洋,從1947年4月開始經曆三個多月,越洋四千餘海裏;海子的行程在恍惚之間。海雅達爾被稱為“世界上最著名的挪威人”;我希望有一天,海子可以稱為“世界上最著名的中國人”。海雅達爾成功了,因為他證明了“人類可能乘木筏橫渡太平洋”。但海子失敗了,他的失敗勸勉每一位中國人,需要基督。同時海子代表這樣一種宗教精神:對死亡的絕地反擊,不顧一切,縱深一躍。

我沒有能力標出海子目前的坐標。但我相信在海子啟程之前,康拉德對他的影響更為深刻。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原名Józef Teodor Konrad Na??cz Korzeniowski,1857年12月3日─1924年8月3日)生於波蘭,後移民英國。可能閱讀康拉德的中國讀者大部分是西方文學的專業學生。正因為如此,讀懂康拉德的人不多,而康拉德對中國的影響遠遠不如其他斯拉夫作家和英語作家。在西方,康拉德被視為現代主義的先驅。而我對現代主義的理解,就是這種思潮更強調感覺主義、實用主義和個人主義。這一切品格可以在海子的身上看見——現代人需要的不是客觀啟示真理,而是個人宗教行動。最能代表這種現代宗教體驗的職業,可能就是海員了,而這恰恰是康拉德的主要職業。康拉德的大部分作品是反應海洋生活或海員生活的;偶爾進入叢林,(《黑暗之心》,1899年),也可以將叢林視為海洋或剛果河漂流的延伸。康拉德的出身和童年,可以是包括海子在內的所有現代人的共同經驗:生於專製統治下的波蘭,雙親皆死於政治迫害。於是怎樣穿越苦海,到達彼岸,就成了現代人的共同理想。現代社會是一個有著彼岸使命的社會,每一個人都是一艘悻悻的、野心勃勃的、苦大仇深的小船。

康拉德航海的目的之一要尋找幼年就失去的父親。他17歲開始當水手,後升為大副、船長;他的航海生活達20餘年。在他的作品中,好像從未成功到達彼岸。他的“文學成就”不在目的地,而在航海和尋找過程本身。人生和世界就是海洋,充滿了狂風暴雨和人性黑暗的波詭雲譎。與海洋爭戰更呼籲一種基於信仰才有的堅強、偉大、責任和忠誠。不僅如此,在某種意義上,海洋風暴是一種豪無道理的先驗困境,而人的軟弱和鬥誌,都隻能從神學中尋找答案。在康拉德的作品中,帕特納號上的《吉姆爺》極為生動地體現了人是什麽。很難在漢語文學中找到如此真實的人。而在《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中,我們可以重新認識何為“人民”。在康拉德的筆下,人民就是群氓,是愚蠢和野蠻的載體,是魔鬼的兒子。《水仙號上的黑水手》反應的也是這樣的主題。實際上在沒有基督的任何船隻上,人類是根本沒有指望的罪犯和奴隸。船上隻有偶像、偶像崇拜者、朝聖者和食人族。船上政治最後會露出本來麵目: “消滅所有的畜生!”這種船艙革命的意識形態源於對人性的深刻經驗:“可怕啊!可怕啊!”悲劇在於,這種洞見離開基督的救恩,就隻能在殺人、自殺和撒謊中尋找出路——“黑暗的心”最後的結局在善意的謊言:“女子問馬洛,庫爾茲的遺言是什麽。不幸的是,馬洛許了謊,說庫爾茲說的,是她的名字”。在基督之外,大海上的愛情是男人和女人最後一場美麗的互相欺騙,或者殉葬。

在康拉德的作品中,人如此孤獨,孤獨地麵對宇宙,更孤獨地麵對他人和自我——後者比前者更像惡浪翻滾的大海。實際上,自己根本沒有能力穿越這些海洋,這些太平洋。海子在這個地方比康拉德更有智慧——你不能厭棄他們,隻能娶他們為妻,和他們同歸於盡,共赴黃泉。太平洋就這樣成了海子的新娘,成了被動的殉道者。但在康拉德這裏,大海一直是一種“異化的勢力”。雖然“人性即大海”,但康拉德一直努力將這片海洋對象化。他無力渡到湖的那邊去,隻是在海洋之間一望無際沒完沒了地遊逛。他隻是想描述大海,並用大海來襯托存在的孤獨和荒謬。現代主義真正的悲劇正在這個地方:不要基督的保羅,在蒼茫的大海上個人奮鬥;從孤獨走向孤獨。現代世界是沒有耶穌的海洋,死亡以絕對勝利的姿態,想船底惡鯊魚一樣嘲笑者每一個水手的掙紮,內鬥。鯊魚在等候那野蠻、悲傷、複仇的海子。現代人類把耶穌留在宗教改革時代,留在中世紀的岸上,自己獨自出海了。康拉德真實而深刻地描述這這樣一個無神論時代的航海悲劇。康拉德有一張童年的照片,在照片後麵他寫道:“給親愛的奶奶,她幫助我把禮物送給在獄中的可憐的爸爸,一個波蘭人,舊教徒,紳士,1863年 7月 6日。”在某種意義上,康拉德的所有文學作品,都可以寫上這條獻詞。耶穌不在船上,航海的普世價值隻能是: “讓船跟著月亮走吧。”

即使是一個職業海員,如果沒有耶穌,不可能知道如何跟海洋和平相處——因為海洋比田野裏一切受造物都狡猾。“我的想像的小小空間早已滿了,但浪濤還在不斷地衝打著湧進去”。這世界根本沒有優秀的水手;但因此,必重新創造水上的巨人,或者假基督。值得一提的時候,康拉德的小說《台風》反映的是一艘運載中國苦力的船在返回福州之時遭遇的驚險故事;更告訴我們,救星文化怎樣在災變中誕生的。這個故事再現了中國人對“吃和胃以及繁殖”的千年信仰,以及這種信仰造成的人性黑暗。船上的中國人民為了在一場可怕的台風中散失的錢款開始互相毆鬥,這場騷亂(中國內戰)和暴風雨一起成為生存的致命威脅。 不過在這部小說中,康拉德賦予了船長一種基督般的形象,這讓我們看見現代主義那種致命的假冒。當耶穌被人類驅趕下船之後,船上一定會誕生假基督。而在這一點上,康拉德和馬克思殊途同歸。這部小說的潛台詞很簡單:中國在台風中,我們需要一位船長平靜風和海;現代世界在台風中,人類需要一位船長替天行道。現代主義在這裏不再僅僅是一種文學,而是一種現代主義的意識形態或政治宗教。這種現代主義的妄想或情感的狂風大浪以及饑不擇食,在所羅門聖殿倒塌之際興起了世界主要異教;而在現代社會,興起無數假基督,和海子這樣的宗教實踐者。前者索取別人的性命,後者撞擊自己的生命。

有人這樣評價康拉德和他的作品:“在寒冷的空氣中,由無數火焰浮起,地球,一條舊桅朽爛的可悲的船,沒有舵手,航向許多難以想 象的港口,它的光輝夢想既朦朧又無力”。這正是“後基督時代”的人類的真實寫照。我這裏要討論的不是極權主義的政治悲劇或舵手在20世紀巴別般的倒塌;而是海子這樣向死而生的肉身怎樣跨越死亡之海,以及,海子繼續向山海關聚集。無論在世界裏,還是在教會,割斷和基督的血脈相連,枝條切斷與樹的關係而靠自己縱身一跳,已經成為一種普世價值。水手群體確切地象征著人類社會的本質,他們在幾塊木板上孤零零地生活在驚濤駭浪中;充滿殉道般的剛硬和驕傲。人類中特別敏感的那部分,不會滿足於海洋困境,他們一定要起來在各自領域中演上帝和祂的兒子。在海子破碎自己26年之後,重新幫助他打開那本聖經是非常必要的。聖經從舊約到新約記載了三位水手的故事:挪亞、耶穌和保羅。他們都是海子,大海之子。但是區別是明顯的。挪亞隻是水手,不是船長。保羅同樣如此。掌握生死的船長,隻能是那位曾經創造海、天和地的上帝。耶穌在船上,隻有在祂裏麵,保羅和挪亞才可能真正的從此岸抵達彼岸。耶穌之死並隻有耶穌之死才具有救贖和複活的意義;但海子之死比蘇格拉底之死更充滿了迷信。跟隨耶穌才能度過大海,平靜風和海;效法海子和康拉德,你隻是縱身一跳,永遠漂泊。

2015年3月最後一個主日,是我們“三年使徒行傳係列課程”最後一課。使徒行傳最後兩章經文記載了一場海上的船難;這不是偶然的。如果說宇宙是大海,地球是船;人生是大海,你我是船;城市是大海,家庭是船;人類是大海,個人是船;世界是大海,教會是船……保羅依靠的不是個人的勇敢和魅力穿越風海,他依靠的是基督,以及從中而有的信、望和愛。保羅這艘船經過了海難,但船上的人卻成功抵達彼岸,直到“海也不在有了”(啟示錄21:1)。這個彼岸可以象征著複活。在2015年複活節的黎明,在2015年複活的岸上,我們仍然看不見太平洋上的賈寶玉和海子。“石頭還是石頭,人類還是人類”(海子《給倫敦》)。但是,靠著聖經,我們願意相信那些已經失去海子和寶玉的人們,可以早日得到安慰。馬太福音就是這樣安排結構的。開始兩章是死亡的人類:家譜是一份死亡名單,每一個人都是被死亡吞噬的海子或水手;然後,“在拉瑪聽見號啕大哭的聲音,是拉結哭她兒女,不肯受安慰,因為他們都不在了”(馬太福音2:18)。結尾是複活和複活節的黎明,先是“墳墓也開了,已睡聖徒的身體,多有起來的”(馬太福音27:52)。然後是複活的耶穌和天使向女人或拉瑪顯現:“5天使對婦女說,不要害怕,我知道你們是尋找那釘十字架的耶穌。6 他不在這裏,照他所說的,已經複活了”(馬太福音28:5-6b)這位“海子”或耶穌已經複活了,又差遣教會和我們,去尋找太平洋那一邊的弟弟。

二十六年了,我們正從明天歸來。遠遠地看見,山海關上的小房子,仍然麵朝大海;江南的小鎮,繼續春暖花開。海子,我們所說的曙光,就是這個意思:“4天將亮的時候,耶穌站在岸上。門徒卻不知道是耶穌。5 耶穌就對他們說,小子,你們有吃的沒有。他們回答說,沒有。6耶穌說,你們把網撒在船的右邊,就必得著。他們便撒下網去,竟拉不上來了,因為魚甚多。7耶穌所愛的那門徒對彼得說,是主。那時西門彼得赤著身子,一聽見是主,就束上一件外衣,跳在海裏。8 其餘的門徒(離岸不遠,約有二百肘,(古時以肘為尺,一肘約有今時尺半)就在小船上把那網魚拉過來。9 他們上了岸,就看見那裏有炭火,上麵有魚,又有餅。10耶穌對他們說,把剛才打的魚,拿幾條來。11西門彼得就去,(或作上船)把網拉到岸上,那網滿了大魚,共一百五十三條。魚雖這樣多,網卻沒有破。12耶穌說,你們來吃早飯。門徒中沒有一個敢問他,你是誰?因為知道是主。 13耶穌就來拿餅和魚給他們。14耶穌從死裏複活以後,向門徒顯現,這是第三次”(約翰福音21:1-14)。

任不寐,2015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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