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那個多雨的秋天以後,“他們人類”和我的互動幾乎格式化在大河那邊了。不過剛出來的一個夜晚,觀看鄧麗君演唱“我的家在山的那一邊”,淚水長流。她是唯一一位用這首歌追上我的原鄉人,我應該對她說點兒什麽。然而去寫一個具體的人,那個上帝所造或重造的人,那個和我一樣的人,需要敬畏和誠實。“批評精神”應該持守以下幾項原則:第一、不批評在獄中或在各種“局域網”或“我的地盤上”不能發言的人。第二、不批評在墓裏的人,除非為福音的緣故隻針對“主義”和“思想”;不僅因為他們沒有分辨的機會,更因為傳道者的使命在活人。第三、不批評在“家”裏的人,因為我自己也有家人和私權;控告隱私不僅侵權,而且不可能了解完全的真相,隻能自證邪惡。第四、不批評眾人都在批評的人,若有必要反要為之申辯;所以在講聖經的時候,我把猶大也當做人來解讀。第五、批評或謾罵我的人我不批評,因為無論我怎樣反批評,都難逃挾私報複的試探;“遲到的正義”一定在現實和曆史之間玩穿越或說謊,從真理爭辯轉向人身攻擊,又不得不為自己的高調辯護――遲到的正義是雙重謊言。此去經年,再回筠園,隻為分享一份祝福。鄧麗君有三大遺憾:無果的愛情,未了的鄉情和輟學的校園。事實上,愛人、故鄉和通往故鄉和愛人的學校,正是鄧麗君所有歌曲的三個基本主題。而思君、思鄉、思想,也是所有人的事業,因此鄧麗君關涉每個人的心事,讓很多人又見炊煙。離開伊甸園之後,每一個人的一生要尋找一個人(那條肋骨),每一個人的一生要尋找一個地方(故鄉),每個人都需要一條通往那個故鄉、那個愛人的一條道路。願你們平安。
一、愛情:何日君再來
媽媽什麽叫做戀愛、愛慕、愛的季節、 愛的寂寞、愛的開始、愛的理想、愛的秘密、愛的你呀何處尋、愛的使者、愛的世界、愛的渦流、愛的箴言、愛你愛到老、愛你一萬倍、愛你永遠不恨你、愛你又失去你、愛情、愛情從那裏來、愛情多美好、愛情如風雨、愛情甜如蜜、愛情像汽球、愛情一二三、愛情與同情、愛人、愛人就是我、愛人是個多情人、愛似輕風情似細雨、愛我像愛花一樣、愛惜花、愛像一首歌、愛在我心中、愛在心懷、把愛埋藏在心窩、爸爸愛媽媽、不愛你又愛誰、不要同情要愛情、得不到的愛情、恩愛夫妻、何必呢愛人、今晚要的愛、可愛的Baby、可愛的明天、戀愛的路、多麽甜、戀愛的人兒多幸福、戀愛季節、 戀愛有苦也有樂、戀愛中的我、蔓莉蔓莉我愛你、沒有愛怎麽活、難忘的愛人、你愛那一朵、你不愛我我愛你、你不知道我愛誰、你的愛人不是我、你的愛人就是我、你可知道我愛誰、盼望有一份愛、使愛情更美麗、誰來愛我、誰能禁止我的愛、我愛你、我不該愛你、我的愛情像星星、提起愛情煩惱多、我還是永遠愛著你、我就是愛你、吾愛吾師、相愛如往昔、像輕煙的愛情、虛偽的愛情、一年四季都有愛、一心一意愛到底、因為我愛你、永恒的愛、永相愛、永遠愛我、有愛才有快樂、再見我的愛人、I Love Rock‘n Roll、I Love You、The Power Of Love、X+Y就是愛 、Yes 愛につつまれ、愛しき日々、 愛し愛されて、愛に疲れて、愛のくらし、愛のモトマチ、 愛の花言葉、愛の終著k……
鄧麗君未必是愛的使者,但她是愛的追找者或回憶者,傾情一生。愛在她的歌曲中占了最大的比重,這是每個生命的起源和意義。雖然漢語傳統包括日語文化裏麵沒有“(神的)愛”,但在世界任何地方,都不缺少對愛的原初印象和永恒尋找。鄧麗君是中國村莊打發出去的小姑娘,五千年之後在村口,千萬囑托她,一定把愛找回來。40年沿街敲打每一扇門,每一間心靈的窗;她累倒在東南亞的半路上,手裏緊緊握著一張模糊地圖,向我們張開。歌手王菲說,一聽到她的聲音,我就知道這個人非常非常的善良。上個世紀80年代,當苦大仇深遭遇柔情蜜意、惡狠狠遭遇甜蜜蜜的時候,大陸人終於降落在地上,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和小一輩無產階級罪犯,與法利賽人或律法主義者一起,承認自己也是人,不過是人;性情和鄧麗君一樣。八十年代不是中國的文藝複興,因為我們沒有文藝可以複興;八十年代隻是人性複興,我們還有人性可以複興。九十年代以後隻有等候救贖。但從“渾身上下哪都疼”和“戰鬥歌曲”的祭壇上降落,是需要一個過程的。十億掌聲裏麵從未缺少風刀霜劍。起初是一臉階級鬥爭,然後是羨慕嫉妒恨。惡總是在傷口上撒鹽的天使,道德高調和事實構陷藉著蜚短流長成為中國真正的流行歌曲。這是兩種流行歌曲的對立。對鄧麗君的革命是:“父死不奔喪”加上“吸毒”。為了讓別人的罪常在別人的麵前,一些記者找到鄧麗君的醫生求證上述罪名。這位醫生對中國人民說:“這都是假的;我們外國人都很愛她,你們中國人為什麽不好好珍惜她呢?”這話很治病。為什麽中國人民擅長翻臉並整死任何一位和自己一樣性情隻是多點兒屬世榮耀的人呢?因為“你們中國人”沒有愛。
鄧麗君對弄髒她的流行歌曲從不辯解,因為愛是夠用的。什麽難聽和不著調的歌曲,鄧麗君都可以唱得很好聽或很投入;因為她愛。愛裏麵沒有懼怕,也沒有厭棄。這份善良不是偶然的。但一個願意用生命去尋找愛的人,一個願意愛的人,首先必須是蒙愛的。被愛是愛的前提。鄧麗君是幸運的,她出生在一個有愛的家庭裏麵,在那個家裏,父母和四個哥哥,萬千寵愛在一身。在這家人之愛裏麵,母愛是最重要的,這份愛是鄧麗君一生的山寨、庇護所和高台。愛使鄧麗君如此正常、安靜和美好。然而這份親人之愛首先也是從愛而來。這是一個有天主教背景的家庭,改革後的天主教在愛的福音方麵,有更多的強調。鄧麗君用了天主教的教名,從台灣到日本,從日本到世界各地,從始至終:テレサ?テン, Teresa Teng。
這個蒙愛的小女孩兒上路了,我們打發她出去的第二個使命是經曆愛情,經曆那份大水不能淹沒的合一和無法愈合的傷。骨中的骨,肉中的肉,生死相依,卻總是似是而非。不是鄧麗君情路坎坷,而是樂園之後,亞當和夏娃注定了情非所願。愛在人間麵對兩個無法克服的攔阻和仇敵;或者,兩種嫉恨如陰間般的殘忍。第一、罪。那個人永遠不是完美的肋骨,他或她永遠隻是近似那個人,但最終不是那個人。兩個不完全的人或罪人,不可能維係持久並完美的愛情。鄧麗君一生有6份感情經曆,這是另一位井邊的撒瑪利亞婦人,她有6位情人。筠園橋下春波綠,驚鴻照影,靜靜替我們守望著一灣清水,和真正的新郎與新婦。第二、死。死亡是愛的凶手和終結。人間沒有任何一份愛情能逃離衰老和死亡的魔掌。寶玉和黛玉,羅密歐與朱麗葉,大草原河上眉來眼去的鶇鳥,春天碧雲之間相親相愛的野鵝。初戀首先遭遇死亡。鄧麗君的初戀是她一生最刻骨銘心的愛;然而第三者不是任何人,隻是死亡。這最殘酷無情的強盜,一夜之間將愛人奪去,投入到幸存者無法逾越的深淵。悲痛欲絕的鄧麗君淚流滿麵:再見,我的愛人。對愛更殘酷的拆毀是母女之間的親情永訣。在泰國清邁,鄧麗君臨終前反複呼喊著:媽媽,媽媽……死亡以極為醜惡的專橫,將人間至愛踐踏得支離破碎。死亡毀了初戀和媽媽,並將它的勢力建立在每一條街道上。在一個沒有複活信仰的地方,死亡對愛的蹂躪是絕對的。今天,所有愛鄧麗君的親人和歌友,心照不宣地掩蓋著那種絕望――不知道鄧麗君魂散何方,而這是永遠不能連接起來的重逢。罪和死這兩個障礙與人裏麵不熄的愛火之間形成張力或衝突,撕扯並照耀著我們的生命:下降,提升,下降。
二、鄉情:故鄉在何方
鳳陽花鼓、望鄉、旅愁、青山綠水我和你、山前山後百花開、桃源鄉、 明月千裏寄相思、我的家在山的那一邊、小城故事、小村的故事、小村之戀、小放牛、小河邊、搖搖搖、異鄉人、 驛h、又見炊煙、梅花、原鄉情濃、原鄉人、心愛的馬車、 心愛的娃娃 、心愛的小馬車 、故鄉在何方?另一種鄉愁、落葉思情、媽媽的歌、媽媽好、媽媽呼喚你、媽媽送我一個吉他、媽媽我是個好娃娃、娘心、春風滿小城、慈母恩、哎喲媽媽、玉蘭花開時、又見雪花、又見炊煙、永遠是個小娃娃、野生花、雪地上的回憶、尋夢園、陽春的台北、小窗相思、桃花江、桃花開在春風裏、桃源鄉、天涯歌女、望著天空的女孩、思鄉枝、山茶花、山東曼波、山南山北走一回、山前山後、紅豆、孤雛淚、孤兒淚、高山青、但願人長久、初戀的地方、不老的爸爸、北國之春……
鄉愁是人的第二大悲劇,存在主義稱為“人的被拋狀態”。事實上這是人的被逐狀態,人被從伊甸園驅逐出去,從此,每個人都成了世界的移民,流離飄蕩在地上;而沒有一個地方是真正的樂園或故鄉。何事吟餘忽惆悵,春橋原樹似吾鄉。曾經有家,被迫離家,想要回家,何處是家;這四個環節勾結在一起,使人生被塑造成回家之路,並倒於中途,斃於曠野。中國文學以及史學,基本上就是鄉愁的國度。鄧麗君的一生將這個浪子回家的隱喻,極為具體地展現給遠東的移民――遠東,起初就是離家最遠的遠方,山坡上長滿了豆莢和二師兄。鄧麗君的鄉愁主要由三部分構成的。第一部分,故國淪陷。父輩因內戰被迫逃亡台灣,加上兩岸絕不互相饒恕並像神一樣互相審判,從此開始了有始無終的無根之旅。這是一去不複還的旅程,直到白發蒼蒼,直到客死他鄉。有相當一部分“海外華人”因政治不寬容而不能返回中土大唐,“不和我一致不讓你回家”,這是華人給世界貢獻的獨一無二的種族醜聞。這些別離故土而有的自卑和傷情,深刻傷到了鄧麗君。第二部分、小村之戀。漸漸愛上鄧麗君的第二個理由是,她和我(們)是一個村的,而整個華人世界都是一個村莊,鄉土中國共享這一份鄉村記憶和初戀。鄧麗君是我們村的那位小姑娘,那個同桌的你,那位藍天白雲青山綠水中間不落的小蝴蝶。她是我們的小妹和童年,即使你在最遠最遠的地方,她也能從家鄉給你送上懷舊的纏綿悱惻。然而,鄧麗君和我們一起,離開了故鄉的小河,這也是一去不複返的遠行。故鄉成了生命的一次失誤,永遠不可能被還原。人離開了一個靠自己永遠不能回去的地方,而“中國模式”又將故鄉和童年在物質或生態資源上徹底滅絕了。鄧麗君和我們一起在遠方相擁而泣,她的淺吟低唱和我們一起佇立在大洋彼岸,目送故鄉的落日緩緩西沉,黑暗如霾,為風花雪月送葬。第三部分,異國他鄉。離家之後的人,在別人的家鄉流浪,這份孤獨和淒涼不言而喻。日本東南亞和歐美,鄧麗君40餘年,盡是他鄉異客。護照風波更深地強化了這種寄人籬下的無家之感,黛玉無家,君心蒼涼。
然而流亡不完全是負麵的,流亡中包含著祝福、尊嚴和盼望。鄧麗君降生在流亡的路途中,並因流亡而幸免於難,又因流亡功成名就。鄧麗君如果沒有出生在大海的另一邊,中國總是不高興。後果一定不堪設想。她出生的那一年,1953年,斯大林死了,風雨欲來;她成名的那幾年,正是文革那些年;一見你就笑,幸免於一見你就恨。沒有流亡就沒有鄧麗君。是父母的漂洋過海,使他們的女兒有幸逃離人人裝神弄鬼、起來捉拿和殺害替罪羔羊的髑髏之地。甚至到了解凍的季節,這位歌手仍被家鄉用“靡靡之音”的石頭和謠言追趕。她若在“戰天鬥地整人”中成長,對岸隻是又添了成功滅絕才華的一個戰績而已;在那裏,草木一秋著一座新墳,身後泛濫著具有霾國特色的黃色流言。
鄧麗君一生渴望回到大陸。她在小島勞軍的身影,與上川島上那位傳教士前後掩映著:頑石頑石,你何時才能開門?然而恰恰是鄧麗君自己最後放棄了返回大陸的機會。答案很簡單,這就是那年那月那日之後,鄧麗君決意:“我去大陸演唱的話……”“我怎麽可能在……地方唱歌呢”。鄧麗君為一份正義感埋骨在山的這一邊,這是鄧麗君一生最偉大的演出。這份堅守讓她更加美麗動人,特別是在這個消費主義盛行的世代,在這個就連教會也願意和希律統戰的世代。麵對罪惡,鄧麗君隻是隔離,但並不咒詛,也從未像神一樣政治。氣節不是文天祥式的正氣歌或陶淵明式的清高,氣節是一份愛的責任:不在別人的罪中有份,與哀哭的人一起哀哭。受難也是一種試探,使人起來做在野的掌權者,在想象力中執政。鄧麗君的氣節之美是大陸以及港台很多歌手不能模仿的,音質和氣質甚至都可以模仿,但氣節不能模仿。這些模仿秀和謬托知己者,隻能在刻意回避這份氣節的前提下“紀念”鄧麗君。其實這是一份傷害,就是你被一些根本不配的人攻擊和恭維,而他們說的那個人並不是你。鄧麗君至死沒有回大陸更不是中國或“人類的遺憾”,這是當代中國僅存的一點兒榮耀。鄧麗君的不歸如霾國殘留的光輝,照耀著灰燼一般的人群,拒絕著政治和文化以及小市民精神的聯合消費,幸免於恬不知恥的動輒翻臉與絕不認罪悔改的自卑自義自暴自棄自娛自樂。故國富裕得什麽都有了,故國窮得沒有一點點的憐憫、愛、正義和正派。鄧麗君一生深愛李清照的詞。1127年,金兵攻陷青州,李清照與丈夫南渡江寧;1129年丈夫卒於建康。中國特產的偽道學死後髒之:“然無檢操,晚節流落江湖間以卒”;“趙死,再嫁某氏,訟而離之,晚節流蕩無歸。”李清照的命運也是鄧麗君的命運;對鄧麗君的髒化外加上身後哀榮的綁架。也許可以用李清照的《夏日絕句》來背書鄧麗君的至死無歸:“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這樣一來,60年和18年的紀念活動中的“鄧三哥”,是否違背了妹妹的心願呢?2013年的春天,不是鄧麗君的北國之春。
三、道路: 向自由飛翔
再會吧校園、My Way、人生一條路、漫步人生路、快樂的出帆、在水一方、水上人、Begin The Beguine、Bridge Over Troubled、Heaven Help My Heart、Last Dance、The Way We Were、伴你走天涯、北方旅客、奔向彩虹、擦鞋歌、初戀的地方、船歌、獨上西樓、風從哪裏來、孤雁、海風、江水要比河水長、江水悠悠淚長流、郊道、靜心等、舊夢何處尋、空港、快回頭望一望、浪遊曲、路邊的野花不要采、旅愁、旅人、美酒加咖啡、命運的安排、陪我去買菜、千言萬語、多少黎明多少黃昏裏、風霜伴我行、何處是我歸程、浪子心聲、夢向何處尋、明月千裏寄相思、命運之川、莫奔跑、三年、逃避行、我到海邊送夕陽、無語問蒼天、無情荒地有情天、夕陽問你在哪裏、希望有一天、向自由飛翔、小路、心路過黃昏、遙遠的路、要去遙遠的地方、一水隔天涯、一年又一年、雲河、昨天今天再見……
我沒有刻意在一個歌手身上寄托太多的文化、政治或神學的重擔。她隻是一個歌手,不是思想家,也不是聖女。她不是一位偶像,隻是一個人。不過這個人代表一條通往故鄉和愛人的道路,這條道路由於斷魂清邁,客死他鄉,逼迫曠野裏的每一個人反省。“1995年5月8日,鄧麗君下榻於泰國清邁湄賓酒店。清邁氣候溫和而濕熱,一向是世界各地人士所喜愛的度假勝地。鄧麗君由於當時篤信佛教密宗,因此更多次前往清邁拜佛並希望取得開示。沒想到這個去慣的地方,卻因此讓鄧麗君的氣喘宿疾意外發作,於5月8日下午5點多陷入生死困境”。這個記述應該基本上是符合事實的,除了“氣喘宿疾意外發作”不真以外。根據鄧三哥的說法,鄧麗君死於“感冒並發了氣管炎”。這個解釋更讓人歎惋,也就是說,鄧麗君完全可以避免英年早逝的厄運。鄧三哥將責任歸於清邁可怕的交通狀況,因為鄧麗君發病之後,賓館驅車將她送往醫院,一個本來不到10分鍾的路程,幾乎耗盡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媒體沒有可信的資料將共同責任歸給“那個法國人”,因此,是清邁殺害了鄧麗君。鄧麗君根本沒有氣喘病,鄧麗君反複到清邁為什麽呢?
一個不能回避的事實是,鄧麗君的信仰或改宗中斷了她的生命旅程。這個聯係也許沒有那麽直接,但是,如果反過來追問就不容置辯了:一個天主教徒,或者一個基督徒,絕對不可能流連忘返於“佛教聖地”。鄧麗君漸漸偏離了童年的信仰道路,她要途經哈蘭或清邁,在舞台上向自由飛翔。然而清邁是埋骨之地和金牛故鄉。失去家鄉的鄧麗君,一路走來,錯把他鄉認故鄉。也許,人錯了,那個法國人;地方錯了,那個叫清邁的地方;路錯了,那個密宗黑教(Black Sect Tantric Buddhism)或笨教所變幻的道路。鄧麗君的母親在大陸就是天主教徒,與小姨都是天主教小學畢業的;鄧麗君是1958年領洗。如果這個信仰堅守下去,就不會經過那個人,那個地方,那條路。而沒有複活的信仰,親人和歌友對逝者的紀念充滿了矛盾和辛酸:我到海邊送夕陽,無語問蒼天,一水隔天涯……
華人世界在紀念鄧麗君,在一個老態龍鍾、俗不可耐的社會裏,隻剩下鄧麗君這最後的“文化共識”了。近些年被找到的另外一位“女神”是林昭,但對林昭的記憶,一邊將她塑造成聖女,一邊用她來表達與十字架真理對立的情緒。無論怎樣寄托於鄧麗君的甜美,但她不是中國的德蘭或Teresa。在這片土地上,不長喬木,偶開野花。鄧麗君是100年來由於距離遠而幸存的一朵,又因距離產生的美。鄧麗君值得珍愛。但與此同時,她未能進入的那片土地和心靈,需要蒙愛和重生。在歐洲曆史上,有四位Teresa激動中國人從鄧麗君那裏啟程,繼續往前走。第一位就是聖女大德蘭( St. Teresa of Avila,1515-1582),她讓我們思想,一個喪失了愛的真理和能力的民族和個人,靠誰認識愛並將愛與自愛相區分;向誰並怎樣重新支取愛的能力:“愛如此強烈,我不知道是誰灌注的。”第二位是聖女小德蘭 (St. Therese of the Child Jesus,1873-1897),她在去世前說:“我的主,我愛禰。”第三位是聖德蘭本篤修女(St. Teresa Benedicta of the Cross;艾迪特?施泰因,Edith Stein,1891-1942),告訴人們怎樣持守鄧麗君那種不肯過江東的氣節,在邪惡淫亂的世代,作一個正派人。1933年4月20日,施泰因致教皇庇護十一世的信 中說:“作為向來沐浴在神的榮耀之中的猶太人民的孩子……幾星期下來我們看見在德國發生的罪行已經抹殺了正義與人性的意義……那些任由他們走到今天這地步的人,那些麵對如此行徑還保持沉默的人,也必須負起責任。”1942年8月6日,施泰因和妹妹洛薩於8月7日清晨遭捕,987名猶太人押往奧斯維辛集中營,8月9日死於毒氣室。第四位就是加爾各答的德蕾莎或德蘭修女(Mother Teresa of Calcutta,1910-1997),努力詮釋著屬天的愛情與和平。
我沒有將鄧麗君和德蘭聖女們對觀的意思,而德蘭們也非偶像。但的確,我想對觀產生德蘭修女的土地和正在紀念鄧麗君的人民。在這個世界裏,我們和鄧麗君一樣,繼續在追求愛情,同時經曆著各自的愛斷情傷;我們和鄧麗君一樣,被迫離家出走同時掙紮於各種鄉愁;我們和鄧麗君一樣,從一個黃昏起飛,卻在另外一個黃昏,發現失去了方向。故鄉、愛情和道路,這三個問題,聖經將之顛倒秩序,重新定義為道路、真理和生命。如果道路錯了,我們隻能距離目標越來越遠,必然魂斷清邁,客死他鄉。而真理隻是一個人,並隻有k是最完美的愛情對象,是所有近似於愛人的本體或真相。這場婚戀之後我們啟程,藉著以馬內利直到天上的家鄉。鄧麗君是“望著天空的女孩”,她“要去遙遠的地方”。但願在她睡著的地方,那裂天而來的尋找,刹那間找到我們,“在水一方”。
任不寐,2013年5月15日
附錄:黛玉之死
黛玉之死抓走了很多靈魂裏的部分碎片。現在仍然無法詳細辨認。
黛玉活著的時候,她是賈府的否定。黛玉死去的時候,她再度成為賈府的否定,並成為死亡的否定。
黛玉的否定與魯迅不同。魯迅否定世界是因為他愛這個世界,因此魯迅可以成為世界的情敵。焦大並不恨那地方。
但黛玉並不愛世人所愛的,因此她更深刻地傷害了世界的自尊,也更深刻地成為世界的情敵。她活著的時候是鳳姐的情敵。她出家的時候是寶釵的情敵。她死的時候是“我們大家”的情敵。“我們”這樣愛這世界,她卻早已經移情別戀了。她拋棄了我們,一個人走了。當全世界都熱火朝天搶一個足球的時候,有一位竟然對我們的事業無動於衷並且飄然而去。特別使我們不滿的是,她成為賈府的情敵並不是因為她要成為賈府的情敵,而是因為她根本不想成為任何人的敵人而成了任何人的敵人。更不能容忍的是,她在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報複她這個異端的時候,就靜靜穿越空門離我們更加遙遠了。
石頭、不屑一顧和其他祖傳秘方在黛玉之死麵前一同垂下頭來。黛玉在遠行中宣告了一種對“我”的美麗的得勝。甚至一種牽引。
她這次去的如此遙遠和徹底,連通過動機分析把她弄髒的機會都沒給我們留下。黛玉之死不僅否定著賈府的政治觀念,也否定著我們整個的人生理想。眼淚與死亡,在42年甚至更短暫的生命中,每一個符號都是傳者者的箴言:我所以恨惡生命,因為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我都以為煩惱。都是虛空,都是捕風。故此,我轉想我在日光之下所勞碌的一切工作,心便絕望。都是出於塵土,也都歸於塵土。眾人豈不都歸一個地方去嗎?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黛玉之死是那虛空之橋。那一端接於彼岸,這一端剩下滿世界的郗籲。
在這端,腐爛已經到那這樣一個地步,我們開始自我無法容忍,於是我們愛上了我們的情敵。如同卡西莫多的愛情一樣,需要幹淨的熱情在紅斷香消中攀爬於網絡之牆。黛玉之死成為一種無神世界的獻祭,為這世界刹那間贏得了愛情能力。
魯迅那杯毒酒已經成為文化可樂,因此在很久以前,曹雪芹為紅牆綠瓦們預備了黛玉。他一定想到了,黛玉第一次死使紅樓離散,而這第二次死,同樣成為這更大的賈府的一幅解毒劑。這使人想起高山那邊那位王子的心腸,然而,黛玉之死從來沒有救贖性質,她總是那樣無私地與世界同歸於盡。
世界在她裏麵一同死了。這在某種意義上,對世界來說,確實是不配的。於是世界在死亡中繼續天真爛漫地“活著”。這也給黛玉留下了一點點幹淨的地方,她如今比任何時候更超出世界。
黛玉當然是不完美的。黛玉當然是完美的。我希望將來有可能在另一端遇見她,告訴她:我有點羨慕她完美的死。(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