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真的很不幸,因為翅膀唰唰的聚集在他的屍體和詩作之上,一無所得。海子的遺物中有一本聖經,已經足夠充分告訴我們他的死因。
謝謝你在上一篇講章後 麵張貼了一組海子的詩歌;這些詩句全部按順序來自海子的最新詩集《那幸福的閃電——海子經典抒情短詩精選》(湖南文藝出版社2013年5月出版)。我對這 本小冊子的喜愛超過原來那本《海子詩全編》(1997年三聯書店上海分店出版)。因為這本詩集更清楚地讓我們看見:海子是一位“慕道友”,帶著聖經上下求 問,卻一直沒有找到教會和牧師。三位死亡之子或假先知、女先知攔截了海子,像約伯的三位朋友,帶領海子走向死亡。他們是薩福、普希金和葉賽寧。他們來自希 臘和羅斯。死亡來自自由的西方和共產的北方。來自兩種同性戀。海子是“含問而死”的:你說的曙光到底是什麽意思。海子的死是教會的悲劇,是傳教士的悲劇。 在上麵這首短詩中,可憐的海子跑遍了整個中國在打聽聖經中的那個人是誰,但沒有人給他答案。那個“你”不是某位村裏的小芳;順著海子的目光看見的那個村 落,名叫拿撒勒……海子是第一個按聖經的地圖起來尋找基督的中國詩人,盡管不是唯一一個。他們打著自己的小燈籠,如小小的螢火之光,在教會的曠野裏尋找。
喇合是耶利哥城牆上的螢火,但海子之死是一次自燃,是漢語文學最後的尋找。然而今天這條路我們並不陌生,因為有“三位博士”,在東方組建了最後的螢火蟲小分 隊,在2000年前已經啟程。那夜星光燦爛。這位曾經打開過聖經的“天才詩人”,在中國鮮有人真正能打開他。我的遺憾是,他走得太快了,而餘生也晚。
星期一是牧師的休息日。2015年11月30日下午,陰,零下4度。我漫步在尚未落雪的曠野,在黑黑的森林裏,在褐色的落日中。萬籟俱寂,千山鳥絕。幾乎可 以聽見枝葉互相撫摸合為一體的聲音,我坐在折斷的枯木上,讀海子的詩。讀到《我的窗戶裏埋著一隻為你祝福的杯子》,也想起“立約的杯”和“福杯滿溢”。 1986年8月25日,我正在中國東北的小村子打點行裝,海子已經在北京讀以賽亞書和雅歌了。《葡萄園之西的話語》,海子讀經:“也好 我感到 我被 抬向一麵貧窮而聖潔的雪地 我被種下 被一雙雙勞動的大手 仔仔細細地種下 於是 我感受到所羅門的帳幔被一陣南風掀開 所羅門的詩歌 一卷 卷 滾下山腰 如同泉水 打在我的脊背上 澗中黑而秀美的臉兒 在我的心中埋下。 也好 我感到我被抬向一麵貧窮而聖潔的雪地 你這女子中極美 麗的, 你是我的棺材, 我是你的棺材”。海子的“愛情”已經穿越了魏晉風骨和國風魏風:“彼其之子,美無度。美無度,殊異乎公路。彼其之子,美如英。美 如英,殊異乎公行。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異乎公族”。海子駐足在高山之下,順著耶穌的手看見野地裏的百合花,那也不勞苦也不紡線的野花:“你根本 無法看見的幸福 野花從地下 一直燒到地麵”(《感動》,1986)。
尋找傳道人的海子,繼續在沒有希望的麥田上漂流。海子從耶路撒冷飄 到雅典,從葡萄園狼藉萊斯沃斯島(Λ?σβος)。莎孚(Σαπφ?,Sappho;薩福)折斷了他繼續加利利海的行程。莎孚的失戀擄掠了海子,如同亞斯 他錄擄掠了所羅門。實際上“希臘文明”殺害了海子。莎孚是同性戀者,為女戀人的拒絕而躍崖沉海。這是一個致命的示範,最終在山海關將海子捆綁為人牲。“坦 白地說,我寧願死去;當她離開,她久久地哭泣……已是子夜時分……我仍獨臥”(莎孚)。這是海子失群歲月中可怕的一夜情:莎孚的的嘴唇,“蓋住了我的杯 子 ……薩福薩福 親我一下”。從那一夜開始,體香取代福杯,海子之死已成定局,隻是在等候一個傷口:“你凋零的棺木像一盤美麗的 棋局”(《給薩 福》)。希臘羅馬征服了巴勒斯坦和海子。天鵝之死,美麗的天鵝飛躍一切橋梁,呼喊海子起來一起去死:“夜裏, 我聽見遠處天鵝飛躍橋梁的聲音 我身體裏 的河水,呼應著她們”(《天鵝》)。海子不能飛過這個冬天,所有的天鵝和薩福以及夜裏的詩歌,將斷魂長冬和泥土。已經日落黃昏,那是女孩兒的生日,“黃昏 我夢見我的死亡”(《給B的生日》)。女人的生日是海子的死期。
1986年最後一個月,我已經到了北京,在圖書館讀羅馬法。那時候,30年 前的今天,海子在北京的冬夜哭泣:“哭泣——我是湖麵上最後一隻天鵝……哭泣——一朵烏黑的新娘 我要把你放在我的床上”(《哭泣》)。那一夜海子離開 我的隔壁房間,在我流亡三年 之前落荒而逃。我取道海南,他奪命草原,直到大地的邊緣。整整三年阿,“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九月》)。普希金是另 外一位死神,從北方與海子迎麵相遇,攔截了繼續向河流飛翔的路線:“村莊母親懷中的普希金和我……是雨滴就會死亡”(《兩座村莊》)。中國農民和俄國農民 相見恨晚;而俄國農民旁邊還站著法國農民,夏爾•皮埃爾•波德萊爾。《惡之花》是《巴黎的憂鬱》,是消滅教會的巴黎的憂鬱;而俄國正教是患了巴黎病的女 兒:“我愛你生病的女兒,陌生的父親”(《病少女》)。
就在遠方,海子再一次駐足在聖餐之際:“最後的晚餐端到我們的麵前 一道筵 席 受孕於人群:我們自己”(《土地-憂鬱-死亡》)那是海子最後的黎明,那黎明誕生於立約的血:“在黑暗的盡頭……我的身體像一個親愛的祖國, 血液 流遍 我是一個完全幸福的人……我再也不會否認 天堂和國家的壯麗景色 和她的存在……在黑暗的盡頭!”(《日出》)。這是真正的日出,最後的日出,1987年8月30日,海子在吹角的日子,我的大學二年級,暑假返鄉。
這場日出在我背後照亮了整個天空,足足四個月之久。1987年中國的城市和山川,一個叫海子的詩人放聲讚美基督,如雷鳴般孤獨。海子的《耶穌》是真正屬於漢 語的讚美詩:“耶穌——聖之羔羊 從羅馬回到山中 銅嘴唇變成肉嘴唇 在我身上 青銅的嘴唇飛走 在我身上,羊羔的嘴唇蘇醒 從 城市回到山中 回到山中羊群旁 的悲傷 像坐滿了的一地羊群”(1987年12月28日夜)。1987年最後一夜過去了,迎來了新的一年,在 海子自殺之前這兩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是誰將海子從耶穌身邊拖到了山海關。海子穿越在沒有教會的遠東,隻能《醉臥故鄉》,“一個光芒四射的星辰 醉倒 在地……或者星空, 醉倒在大地上”。從故鄉繼續流浪,葉賽寧在不寐之前邀請海子同行。1925年12月28日,在俄羅斯最寒冷的日子裏,葉賽寧在列寧格 勒的一家旅館投繯自盡。海子追趕著烏拉爾山的黑影:“我是浪子……燈火吹滅我 家鄉趕走我 來到酒館和城市……為不幸而凶狠的人們 朗誦放蕩而 瘋狂的詩”;讀到這裏,我在落葉中痛哭失聲:“我要還家 我要轉回故鄉,頭上插滿鮮花 我要在故鄉的天空下 沉默寡言或大聲談吐 我要頭 上插滿故鄉的鮮花”(《浪子旅程》)。走投無路的海子,故鄉、酒館和城市,海子走投無路。
女人是最後的故鄉,曹雪芹的故鄉,人間最後一站, 最後的燈火和夢。“我們做夢的胳膊摟在一起 我們棲息的桌子飄向麥地 我們安坐的燈火湧向星辰……我的新娘,叫小燈 燈 明天雪中的新娘”(《燈》)。愛情是最後的恐懼——“動物般的恐懼充塞這我們的詩歌……沒有絲毫的寬恕和溫情:秋已來臨”;“在這個世界上秋天深了 得到的尚未得 到 該喪失的早已喪失”。海子的世界大雪飄飄:“我那唯一的人在何方……海子躺在地上, 天空上”。女人背後站著西藏和宗教,1988年,海子在人間 最後一年,1988年是海子最後的遠方:“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遙遠的青稞地 除了青稞 一無所有 更遠的地方 更加孤 獨 遠方啊 除了遙遠 一無所有”。1987年8月19日。東方宗教動手,將俄國匕首從海子的身體一寸一寸的拔出來,從秋到冬。海子張開黑色的 翅膀,從高原飛往北方的墓地,那唯一可以降落的地方。海子回頭,洞穿了遠東一切邪教和自高的精神侏儒。
西藏是東方的宗教高地:“一塊孤獨的 石頭坐滿整個天空 沒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 沒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來 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 他說:在這一千年裏我隻熱愛我自 己。 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 沒有任何的淚水使我變成花朵 ,沒有任何國王使我變成王座”(《西藏》 ,1988年8月)。這首詩歌是中國和 印度的墓誌銘。海子殺了祖國於昆侖之巔,然後自殺。中國的盡頭隻是一片冰雪高原。
1988年秋,“雪的日子,我隻想到雪中去死……大雪飄 飄, 不見昔日肮髒的山頭”。海子削平了遠東一起自高之物,將最後的冬天變成自己的墳塋。1989年1月7日,雪越下越大。“我的燈和酒壇上落滿灰 塵, 而遙遠的路程卻幹幹淨淨……雪地上樹是黑暗的, 黑暗得像平常天空飛過的鳥群……大雪一直紛紛揚揚 遠方就是這樣的,就是我顫栗的地方”(《遙 遠的旅程》)。一周之後,海子夢見《麵朝大海春暖花開》。1989年2月22日,海子再一次打開聖經:“聖書上卷是我的翅膀, 無比明亮 有時候像一個 陰沉沉的今天 聖書下卷肮髒而歡樂 當然也是我受傷的翅膀”。那一天,海子最後一次等候:“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掃幹幹淨淨, 歸還給一個陌不相識的 人 我寂寞地等, 我陰沉地等 二月的雪, 二月的雨”。海子在等我。1989年早春二月,不寐在羅馬,翅膀唰唰。我和整個民族都熱血沸騰,凶手 和烈士都塔頂通天喜馬拉雅。我們看不見一個先行的詩人,在路邊打開聖經,乞丐一般苦苦等候一次查經聚會。那是中國的太監,在等候腓力。埃提阿伯的太監歡歡 喜喜走路,中國的太監“流著雨雪 淚水在二月”,“我空蕩蕩的大地和天空 是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本 的聖書, 是我重又劈開的肢體”。
海子的世界打不開聖經,這最後的門。“我走到了人類的盡頭”,中國隻有海子配說這句話。海子到了啟示錄,海子在拔摩島。“3 在天上,地上,地底下,沒有能 展開能觀看那書卷的。 4 因為沒有配展開,配觀看那書卷的,我就大哭”(啟示錄5;3-4)。第二天(1989年2月23日),大風吹過,四福音書是四 姐妹, 四姐妹抱著一顆麥子。海子仍然在等:這是絕望的麥子——“永遠是這樣, 風後麵是風 天空後麵是 天空 道路前麵還是道路”。1989年3月 11日,海子離京,他第一次看見這“日落時分的部落”,如同巴比倫皇後:“北京啊, 你城門四麵打開,內部空空 在太平洋中央你眼看就要海水滅頂…… 日落時分的部落, 血汙塗滿全身 在草原的盡頭, 染紅了永遠的秋天 她傳下這些災難,傳下這些子孫 躲避災難, 或迎著災難走去”。海子是另 外一種意義的先知。三天後淩晨3-4點,海子留下了他的複活之詩:“春天,十個海子”。即使最後一周,海子仍然在等候:“我走到了人類的盡頭……我還愛 著:一切變得源於愛情……這是我的聲音,這是我的生命 上帝你雙手捧著我像捧著灰燼”。
海子在等我。那年我失魂他施,他落魄亞述。這是 2015年的冬天,雪還沒有落下。仍然是黑色的森林,但我的愛煥然一新。海子真是一種先知,一切正在應驗:“春天,十個海子全部複活 在光明的景色 中 嘲笑這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你這麽長久地沉睡究竟為了什麽? 春天,十個海子低低地怒吼 圍著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亂你的黑頭 發,騎上你飛奔而去,塵土飛揚 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彌漫 在春天,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就剩下這一個,最後一個 這是一個黑夜的孩子,沉浸 於冬天,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村……”但海子不是聖經上的先知,他隻能給中國和不寐留下了中國第一問題:“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麽 意思”?我為這個問題從七日的頭一日,天快亮的時候啟程。孩子,請你等候那白色的鳥群。突然萬裏長空和暮色蒼茫中,雁陣在樹梢掠過。他們怎樣飛去,也將怎 樣歸回。長空雁鳴,望斷南飛。信仰不再僅僅是一場等候。“隻好懷念大雁——那哭泣和笑容的籃子 當你追隨我 來到人類的生活 隻好懷念大雁 ——那被黃昏染紅的肉體的新娘。”(《懷念》)
2016年春,你要麵朝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