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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傳統的治學方法重在繼承,小孩子從入私塾那一天起就背書,先背一車經典,寶貝入庫,以後用時再一件一件拿出來。毛澤東青少年時正當五四前後、新舊之交,是受過這種訓練的。他自述其學問,從孔夫子、梁啟超到拿破侖,什麽都讀。作為黨的領袖,他的使命是從外國借來馬克思主義領導中國人民推翻舊中國。要讓廣大民眾和黨員幹部懂得自己的思想,就需要用中國人熟悉的舊知識和人民的新實踐去注解,這就是他常說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這是一種真本事、大本事,需要革命理論、傳統知識和革命實踐三樣皆通,缺一不可。特別需要對中國的典籍爛熟於心,還能結合當前實際翻新改造。在毛澤東的書中,幾乎隨處可見他恰到好處的用典。這有三種情況。
一是從典籍中找根據,證目前之理,比如在《為人民服務》中引司馬遷的話:
中國古時候有個文學家叫做司馬遷的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替法西斯賣力,替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鴻毛還輕。
這是在一個戰士追悼會上的講話,作為領袖,除表示哀悼之外,還要闡明當時為民族大業犧牲的意義。他一下子拉回兩千年前,解釋我們這個民族怎樣看待生死。你看,司馬公有言,自古如此,一下子增加了文章的厚重感。司馬遷的這句話也因他的引用有了新的含義,更廣為流傳。
忠、孝、仁、義,是中國傳統的道德觀。毛澤東對它們給予新的解釋:
要特別忠於大多數人民,孝於大多數人民,而不是忠孝於少數人。對大多數人有益處的,叫做仁;對大多數人利益有關的事情處理得當,叫義。對農民的土地問題、工人的吃飯問題處理得當,就是真正的行仁義。(《關於國民精神總動員的號召》)
這就是政治領袖和文章大家的功力,能借力發力,翻新經典為己所用,既弘揚了民族文化,又普及了經典知識。
二是到經典中找方法,以之來作比喻闡述一種道理。毛澤東的文章大部分是論說文,是寫給中國的老百姓或黨的中基層幹部看的。所以,搬出中國人熟悉的故事,以典證理,成了他常用的方法。這個典不一定客觀存在,但它的故事家喻戶曉,蘊含的道理顛撲不破。如七大閉幕詞這樣重要的文章,不但簡短得隻有千餘字,而且講了一個《愚公移山》的寓言故事,真是一典扛千斤。他將《水滸傳》、《西遊記》、《三國演義》這些文學故事當哲學、軍事教材來用,深入淺出,生動活潑。在《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中,他這樣來闡述戰爭中的戰略戰術:
誰人不知,兩個拳師放對,聰明的拳師往往退讓一步,而蠢人則其勢洶洶,辟頭就使出全副本領,結果卻往往被退讓者打倒。《水滸傳》上的洪教頭,在柴進家中要打林衝,連喚幾個“來”“來”“來”,結果是退讓的林衝看出洪教頭的破綻,一腳踢翻了洪教頭。
孫悟空在他筆下,一會兒比作智慧化身,鑽入鐵扇公主的肚子裏;一會兒比作敵人,跑不出人民這個如來佛的手心。1938年4月在抗大的一次講話中,他還從唐僧的堅定、八戒的吃苦、孫悟空的靈活概括出八路軍、新四軍的“三大作風”。這樣重要的命題,這樣大的方針,他都能從典故中順手拈來,從容化出。所以,他的報告總是聽者雲集,歡聲笑語,毫無枯澀感。他是真正把古典融進了現實,把實踐融進了理論。
三是為了增加文章的渲染效果,隨手拿來一典,妙趣橫生。在《別了,司徒雷登》中,他這樣來寫美國對華政策的破產:“總之是沒有人去理他,使得他‘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沒有什麽事做了,隻好挾起皮包走路。”這裏用了中國古典散文名篇《陳情表》裏的句子。司徒雷登那個孤立、無奈、可憐的樣子,永遠定格在中國人的記憶中。
毛澤東的用典是出於行文之必需,絕不賣弄,不故作高深地吊書袋。他是認真研究並消化了經典的,甚至認真到了考據癖的程度。如1958年劉少奇同誌談到賀知章的詩《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以此來說明唐人在外為官不帶家眷。他為此翻了《舊唐書》、《全唐詩話》,然後給劉寫信說:
唐朝未聞官吏禁帶眷屬事,整個曆史也未聞此事。所以不可以“少小離家”一詩便作為斷定古代官吏禁帶眷屬的充分證明。自從聽了那次你談到此事以後,總覺不甚妥當。請你再考一考,可能你是對的,我的想法不對。睡不著覺,偶觸及此事,故寫了這些,以供參考。
這裏引出一個問題:領袖應當首先是一個讀書人,一個讀了很多書的人,一個熟悉自己民族典籍的人。他應該是一個博學的雜家,隻是一方麵的專家不行;隻讀自然科學不行,要讀社會科學,讀曆史,讀哲學。因為領導一個集團、一場鬥爭、一個時代,靠的是戰略思維、曆史案例、鬥爭魄力和人格魅力。這些隻有到曆史典籍中去找,在數理化中和單一學科中是找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