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祺不敢違慢,跨著馬馳到圓明園,園外統是洋兵守住,恒祺會說幾句英語,說是前來請和,洋兵始放他進去……恒祺向沒火處走入,劈麵正碰著巴夏禮同一個洋裝的中國人,巴夏禮佯作不見,還與那人指手畫腳,導引放火。恒祺忍著一股氣,先與那洋裝的中國人,搭訕起來,問他姓名籍貫。他卻大聲道:‘誰人不曉得我龔孝拱,還勞你來細問!’”這段描寫出自蔡東藩的《清史演義》,龔孝拱即龔橙,是清中期文壇領袖龔自珍的長子。
此說有藍本。1907年起連載於《小說林》上的《孽海花》中,便有龔孝琪(顯然在影射龔橙),自稱:“庚申之變,我輔佐威妥瑪,原想推翻滿清,手刃明善的兒孫,雖然不能全達目的,燒了圓明園也算盡了我做兒的一點責任。”
清末民初,小橫香室主人李伯元的《南亭筆記》、《清朝野史大觀》、柴小梵的《梵天廬叢錄》、陳文波的《圓明園殘毀考》、章太炎的《訄書》等著作中,皆稱龔橙是火燒圓明園的主謀。與此同時,梁啟超、孫靜庵、譚獻等學者又相繼為龔橙辯白。
孰是孰非,值得深究。
把魏源當猴耍
關於龔橙生平,學者葉斌的《龔孝拱事跡考》和王開璽先生的係列文章考證最細。
龔橙,字孝拱,一字昌匏。中年時用過宣、公襄、禰、診、刷刺、太息、小定等怪名。
1917年,龔橙生於上海觀察署。傳說署“前有一潭,寬廣百畝,久為孽龍所據”,有高僧念經三日鎮壓,孽龍求饒,僧人說:“汝若能使潭水立涸,可建寺基,則舍汝。”孽龍隻好遵命,化身為寺前韋馱像。恰好龔自珍夫婦中年無子,來此求嗣,孽龍遂轉世為龔橙。
龔橙的祖父龔麗正是學術巨擘段玉裁的女婿和門生,其父龔自珍曾任禮部主事等職。1826年至1839年,龔橙隨父母在京13年。
據晚清思想家王韜記:“(龔橙)居京師最久,兼能識滿洲、蒙古字,日與之嬉,彎弓射雲,試馬躡日,居然一胡兒矣。”
龔橙家學深厚,龔自珍重學術而輕科舉,故龔橙學有所成,但不善八股文。
龔自珍對龔橙評價極高,詩稱:“家有淩雲百尺條,風煙陪護漸岧嶤。生兒隻識秦碑字,脆弱芝蘭笑六朝。”
在京期間,龔自珍與小他兩歲的魏源往來甚密,魏源常教訓龔橙。
一天,龔橙對魏源說:“近得一高士,學行甚峻,先生願見之乎?”魏源很高興,隨龔橙赴酒樓拜會,見一人“貌甚寢(醜陋),衣短衣,戴弊冠”,龔橙對他執禮甚恭。這位高士也不客氣,直接坐在上座。
龔橙告辭後,魏源與高士對飲,反複求問,高士埋頭吃飯,不答半字。魏源很奇怪,便問酒保,酒保說:“此人是龔橙的馬夫,您為何與他對飲?”
中年生計困難
龔橙性孤僻,王韜說他:“性冷雋,寡言語,儔人廣眾中,一坐即去。”
1841年,龔麗正、龔自珍相繼去世,龔橙屢試不第,隻好出門謀生。1851年至1853年,魏源任高郵州知州,龔橙入幕,助撰《元史新編》等。
傳說曾國藩到上海時,曾請龔橙吃飯,希望他輔佐自己,可“微露其意”,龔橙便哈哈大笑說:“公試思之,仆豈能居公下者?休矣!無多言。今夕隻可談風月,請勿及他事。”
這恐怕是後人杜撰,因魏源離職後,龔橙於1855年轉投曾國藩行營,可“以策幹大帥,不能用,鬱鬱亡所試”,1856年便離開了。
曾幕中幹將趙烈文對龔橙極賞識,稱他:“先生學博識強,務見原本,耳目之中,罕有兩匹。”他反複推薦龔,但龔橙始終未得重用。
辭幕後,龔橙一度生計困頓,以至於“甫頓妻子,已乏要饗,日內即欲出門為錢”。王韜說龔橙:“中年頗不得誌,家居窮甚,恒至典及琴書。”
困居上海期間,龔橙結識了買辦曾寄圃,曾是廣東人,與晚清思想家鄭觀應是世交,見龔橙會英語,便將他介紹給英使威妥瑪“佐理文墨”。龔橙對是否接受此職位曾有猶豫,坊間稱威妥瑪給龔“月致萬金為修脯”,龔橙外出,“輒飭捕者護衛之”,甚至傳說龔橙“以其女為威妥瑪妾”。
一直到1875年,龔橙仍在威妥瑪處做事,但似乎是臨時雇員,1865年時,他可能一度下崗,給趙烈文寫信說:“邇者謀生之艱,索居之苦,無足為良友告者。”
不小心惹怒了曾國藩
1860年6月28日,參與第二次鴉片戰爭的英國特使額爾金到上海,7月初,北上京津,龔橙亦隨行。
英國人約龔橙往京津時,龔“甚不欲去”,但幾次拒絕“而弗能果”。王韜歎息說:“庚申之役(即1860年英法聯軍侵華戰爭),英師船闖入天津。孝拱(即龔橙)實同往焉。坐是為人所詬。”
在小說中,稱正因龔橙反複慫恿,加上親自帶路,英軍才火燒圓明園。揆諸事實,此說不通。
首先,法軍比英軍早到10多個小時,法軍又是誰帶路呢?
其二,圓明園占地廣闊,不難找到,何需有人帶路?
其三,火燒圓明園肇因於清廷扣留英法聯軍談判使節,致39人中20人死亡。為了報複,法國人主張“直接進攻皇宮”,“在一國之都的中心留下一個令人久久遭受創傷的記憶”。但額爾金主張:“圓明園是皇帝偏愛的居住之地,摧毀它就等於打掉皇帝的威嚴,也刺痛他的個人情感。”這是英國特使額爾金和法國特使葛羅共同商定的結果,龔橙怎能置喙?
在給趙烈文的信中,龔橙說:“前歲之役,通禮不載,和約既成,名亦上達。外人或以責僨事者相責,此不知章義門內事,不足道也。”意思是在和談中做了貢獻,清廷給他記名報功,他擔心外國人知道了會埋怨他壞事。
然而,1868年,趙烈文安排龔橙拜見曾國藩,丁日昌卻進讒言,說龔橙將曾國藩擬定的合約草稿透露給英國人,曾大怒,取消了這次約見。
龔自珍的一段地下情
龔橙為什麽要慫恿英軍焚毀圓明園?金鬆岑、曾樸編出了一個動機,即為父報仇。
在《孽海花》中,龔孝琪的小妾褚愛林說:“人家罵他是漢奸,他是不承認。有人恭維他是革命,他也不答應。他說他的主張燒圓明園,全是替老太爺報仇。”
這番話涉及一樁公案,即龔自珍去世之謎。
1841年,龔自珍49歲正壯年時暴卒,一般認為因病,但也有學者認為是中毒。
龔自珍《已亥雜詩》第209首《憶宣武門內太平湖之丁香花》中稱:“空山徙倚倦遊身,夢見城西閬苑春。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這個“縞衣人”,被認為是清代著名女詞人、乾隆的曾孫媳婦西林顧春。
西林顧春本名西林春,是鑲藍旗人,屬西林覺羅氏,曾祖為名臣鄂爾泰。鄂爾泰獲罪後,西林春“幼經變故,養於顧氏。”顧氏是一名包衣(家奴之意),西林春所以又叫西林顧春、顧春、顧太清等。
西林顧春相貌姣好,善著詞,曾被認為比納蘭性德寫得還好,後嫁給奕繪貝勒做側福晉。
龔自珍的“丁香詩”似乎透露了他與西林顧春曾有私情,雖無實據,但著名學者孟森曾說:“定公(指龔自珍)與太清事,今京師士大夫多爭言其確者。”可見社會影響很大。
梁啟超曾說龔自珍“性跌宕,不檢細行,頗似法之盧梭”。著名學者任訪秋也曾說:“他(指龔自珍)不僅狎妓,並且搞一些暗昧的戀愛關係。他與顧太清的故事似乎並非誣陷。”
書生原本情商低
在《孽海花》中,龔孝琪稱:“你當我老子是好死的嗎……我老子和我犯了一樣的病,喜歡和女人往來,他一生戀史裏的人物,差不多上自王妃,下至乞丐,無奇不有”,“被滿州人毒死在丹陽”,“從此以後,我就和滿人結了不共戴天的深仇”。
如龔自珍真確因與皇族女性往來被毒死,則兒子報複清廷,也就說得過去了。此說的漏洞在於,編造者同時稱龔橙對其父不以為然。
傳說龔橙為父親校訂文集時,案頭置龔自珍的靈位,一字一詞不合己意,便用木尺敲擊靈位,責備說:某句不通,某字不通。因為你是我的父親,我才為你改正,使你不致欺蒙後人。
事實上,龔自珍的文集先由魏源刪改,夾注的駁斥語言也出自魏源之手,龔橙對魏源的刪削不太滿意。如龔自珍的代表作《已亥雜詩》,魏源為節省印刷費,刪去了三分之二,龔橙則將其全部恢複,可見龔橙對龔自珍了解甚深。
史學家謝興堯先生曾說:“孝拱雖狂傲,當不至悖逆至此。斥其父不通或有之,若對其父木主施以夏楚,則絕無是理。”
史學家冒廣生先生則認為:“龔(橙)敲其父神主,未知有無,惟為其母作行狀,狀中極言自古母之慈者,無過其母,父之惡者,亦無過其父,則事實也。”
龔橙對親情較淡漠,他唯一的同胞弟弟龔念匏來上海看他,他卻待之漠如路人,“亦不相睦”。
這輩子任性卻不瀟灑
龔橙好美色,“與妻十數年不相見”,亦不通音信。後來“納一妾,覓屋同居海上,擅寵專房,時繩其美於客前,而尤屬意於雙彎纖小。後又新購一姬,則其愛漸移,棄置別室,不複進矣”。
因龔橙目無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之五倫,但尚愛其妾,故時人諷他為“半倫”。
威妥瑪死後,龔橙“益頹放不自振,居恒好謾罵人,視時流無所許可,人亦畏而惡之,目為怪物,往往避道而行,舊所藏書畫古玩,斥賣略盡”。
傳說故人之子向他借貸,他表示“吾亦處窘鄉,愛莫能助”,卻又“開筵大宴,且招梨園兩部,燈火氍毹,訖漏盡始罷”,一筵花費多達二百餘金。故人之子說:“吾僅貸百金,而不之許,而張筵演劇,用費若此。但分其半以與我,吾事濟矣。”龔橙竟勃然大怒:“吾與汝父交契數十年,有無常相通,未嚐有千金下者。今汝乃以百金之細,來向我稱貸,辱乃父,且汙我也。”
生命最後兩年,龔橙“發狂疾”,甚至“自啖(吃)其矢(屎)”。53歲時,“遍體肉落而後斃”。死之前,將他收藏的、價值千金的愛帖剪碎,拚成自己墓碑上的碑文。
王韜曾說:“(龔橙)經術文章,皆臻絕頂,以我目中所見,殆無與之匹者。而又虛懷愛友如此,真近今所罕見矣。”因為納妾,龔橙將兒子逐出家門,理由是兒子要殺他,故身後蕭條,友人隻好賣掉他的藏書舉喪。一生著作亦無人結集,基本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