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汪曾祺先生的短篇小說《寂寞與溫暖》,淡淡的文字,淡淡的述說,看似波瀾不驚、輕描淡寫,卻發人深思。
女主人公沈沅出生在馬來西亞,母親早逝,跟著做海員的父親長大。遵照父親希望能吃飽飯的願望,高中畢業即考入北京的農業大學。二十五歲大學畢業,分配到農業研究所工作。她長的清秀,長的很高,“她的衣著、用物都很素淨。白床單、白枕套,連洗臉盆都是白的。” 她給一位老專家做助手,搞農業科學研究是寂寞的,她勤勤懇懇,不聲不響,到稻田觀察、記錄,看書,學習,整理或翻譯資料……,如一朵靜靜開放的白菊。
她以為就這樣一輩子在農場平靜的生活、工作、做科研。
僅僅一年,她忽然就被打成右派!這右派打的是莫名其妙。隻因高中時她對自己“被海風吹得臉色紫黑,五個腳趾一般齊的父親是地主,就在日記裏寫下了她的困惑與不滿,” 而且想滿足父親“在墳頭立一塊小小的石碑,讓後人知道他曾經辛苦了一輩子……”,或者因為在黨內整風時提了意見“所領導對科研人員關心夠,”或因為她批評黨支書“從酒廠灌酒公私不分”。或者“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怎麽也得抓出一兩個右派,才能完成指標”,反正她一夜之間就成了右派。真正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真正是可笑又荒唐!
這讓我想到自己的青蔥歲月,亦寫日記,媽媽決然地反對,她堅持認為“那是很危險的!” 也是用心良苦,他們那代人吃了苦頭,不想子女重蹈覆轍。
接下來是排山倒海般的批判、聲討。“擊退反黨分子沈沅的猖狂進攻!剝下沈沅清高純潔的外衣,” 大會小會不斷,更令人發指的是“有一張漫畫,畫著一個少女向蔣介石低頭屈膝,這個少女竟然隻穿了乳罩和三角褲衩……,”沈沅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擊倒了,“她硬著頭皮把這些大字報看下去,她臉色煞白,帶著一絲奇怪的笑”, “眼前一黑,幾乎栽倒……”
這樣殘酷踐踏一個普通人的尊嚴!我看不下去,閉上了眼睛,那場景在眼前飄過,令人顫栗。汪先生就是這樣不動聲色的把那殘酷的場景呈現在讀者麵前。沒有血與淚的控訴,沒有激烈的文字,卻震撼人心。
汪先生並非一味揭露那殘酷及醜惡。他也描寫了三位正直的人:老農工、老科學家“早稻田”、新來的所長。在黑白顛倒的年代,保持人性中的善良與正義,給予女主人公溫暖與支持,也讓我覺得溫暖和感動,看到希望和力量,看到人性中的真誠和善良。
這之中的老農工趕馬人王栓的形象尤其深入我心。在沈沅眼前一黑幾乎栽倒之時,一隻大手從後麵扶住了她;在沈沅受到沉重打擊、昏昏沉沉睡去醒來時,王栓擔心她出事守在床前,淚流滿麵;當沈沅在被批鬥後,為避免看到那貼在井邊的惡劣漫畫,隻在天黑人靜時才去打水洗臉時,是王栓非常體貼,不到傍晚就提半桶清水放在她宿舍門口;王栓說:“ 他們為什麽要這樣整你,折磨你?聽見他們說的那些話,我的心庝。他們欺負人,你要好好的。俺們,莊戶人,知道什麽是穀子,什麽是秕子。俺們心裏有杆秤”,你“要好好的!你的光陰多得很,你要好好的!你還要做很多事,你要好好的!“ 他也語重心長的囑咐沈沅“ 你不要想死,千萬不要想走那條路。” “你答應我。” “我答應你,王栓,我不死”。 “ 沈沅躺在床上,眼淚不斷湧出來……” 我的眼裏也滿是淚水。
汪先生寫的何等好啊!一個樸實、善良、慈祥的老人躍然紙上。我和主人公沈沅有同樣的感歎:“他一個“粗人”,感情卻是這樣的細!” 這讓孤獨寂寞的沈沅備受感動,堅定活下去的勇氣!這也讓讀者備感親切和溫暖。
平淡中感受震撼,也給人希望。
……
自由、尊嚴,人的基本權力。回望汪曾祺老先生小說中那不太遠的一段曆史,更令人感到保有這種權力,何等珍貴!
謝謝子喬!好些天未上來了。祝福子喬快樂平安!多寫好文。
謝謝讀文。你說的太好了。那個荒唐的年代,曆史會證實。
不堪回首。一一代人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