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火紅的軍營(4)
1969年4月1日,黨的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我和新兵們是晚上9點鍾左右得知這一重大消息的。
當時我正在主持班務會,小結白天的訓練情況,忽然杜連長走進車庫高喊:“各班停止討論,準備收聽廣播。”
話音剛落,車庫裏的高音喇叭就響了:“現在播送中國共產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主席團秘書處新聞公報……”
王好友反應飛快:“九大開幕了!”
陳金山問道:“怎麽這麽晚才報道,有點神秘。”
我急忙製止:“不要講話,注意聽。”
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音員高亢洪亮地播報:“我們的偉大領袖毛澤東主席主持了今天的會議,並且作了及其重要的講話……”
1969.4.1黨的“九大”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隆重開幕
當播到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彪登上主席台,代表們掌聲雷動,歡呼口號時,車庫裏新兵們也鼓起掌來。王好友“噌”地一下跳起來,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所有人站起來激動跟呼:“中國共產黨萬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
杜連長急切朝大家擺手:“請大家安靜,先認真聽公報,待會兒再慶祝。”新兵們重新坐下來聽廣播。
新聞公報不長,五六分鍾就播完了,接著播放歌曲《滿懷豪情迎九大》,好像已把“迎”字改為了“慶”字。一會兒付指導員進來吹哨,讓大家外出集合遊行。
我們衝出車庫大門,快速站好隊。楊副指導員把一套鑼鼓交給一排幾個新兵,和杜連長、付指導員排在隊伍最前麵,打著手電,帶領大家揮舞著紅寶書,高呼口號,敲鑼打鼓朝一中隊營房走去。
新兵二連緊跟在後麵。
我原以為,我們肯定是去和一中隊匯合,然後遊行到28號去開慶祝大會,今晚覺是睡不成了。不想三支隊伍到了一中隊籃球場後,唱了幾支歌,喊了一通口號,幾個連(中隊)幹部在一起嘀咕了幾句,又帶著各自隊伍返回住地了。一定是站裏沒有安排。
看來“九大”開幕的保密工作堪稱滴水不漏,下麵根本來不及作慶祝準備工作。
第二天晚飯後我們接到通知,同二連一起,背著背包步行了20幾分鍾,來到28號參加站裏舉行的慶祝大會。
會場仍然設在司令部樓前的壩子裏,在大門口擺幾張條桌當主席台。站裏也真小氣,為啥不在修整籃球場時把這塊壩子也鋪上磚?而隻用鍋爐隊的炭渣墊了一層,以至於每次開完會,背包總搞得髒兮兮的。
會場左邊是一、五、六中隊,右手是三、二、四中隊,新兵一、二連被安排在壩子中間。我是一連二排四班長,正好挨著六中隊的四班長湯文改,他肩靠衝鋒槍端坐在背包上,好神氣。
二樓平台上,晚風吹來,彩旗獵獵,樓台邊垂下的四條長幅上寫著慶九大的標語口號,分外醒目。喇叭裏高聲播放著慶九大歌曲,熱烈激昂,催人奮進。
我一坐下就和湯文改聊天,剛吹兩句,忽然三中隊隊伍裏站起一個老幾大聲吼道:“我們歡迎新兵戰友唱支歌好不好?”
三中隊眾人:“好!”這是要向新兵連拉歌啊。
我急問湯:“那是誰?”
湯文改道:“李武新,縣委通信員,和張昌震很熟。”孝感縣委怎麽這麽多通信員跑到部隊來了?
拉歌繼續。
李武新:新兵連!
三中隊眾人:來一個!
李武新:來一個!
三中隊眾人:新兵連!
……
兩個新兵連一陣騷動,低聲交頭接耳,無人敢響應,真窩囊!
李武新越發來勁:一二三!
三中隊眾人鼓掌:快快快!
李武新:一二三四五;
三中隊:我們等得好辛苦;
李武新:一二三四五六七;
三中隊:我們等得好著急;
……
我心裏也急呀,怎麽連裏事先一點準備也沒有?多被動!
關鍵時刻,從隊尾傳來付指導員喊聲:“趙旭東指揮一連唱一個!”我腦袋一熱,不管三七二十一,嗖地站起來,大聲領唱:“長江滾滾向東方,唱!”趕緊坐下,哪敢指揮呀。
長江滾滾向東方
葵花朵朵向太陽
滿懷激情慶九大慶九大
我們放聲來歌唱我們放聲來歌唱
……
此刻,新兵二連副指導員大叫一聲:“二連跟上!”霎時,音量增大了一倍:
偉大光榮正確的黨
是您領導我們得解放
您的恩情比海深恩情比海深
您的思想放光芒放光芒
……
最後竟成了全站大合唱:
哎
長江滾滾向東方
葵花朵朵像太陽
滿懷激情慶九大慶九大
我們放聲來歌唱戰士永遠忠於黨
唱畢,全場掌聲一片:“啪啪啪啪……”湯文改向我豎大拇指。我可後悔死了,剛才如果膽子大點,跟著節奏胡亂用手揮舞兩下,豈不成了全站的指揮?多露臉啊!說不定從此我就出名啦。
機會來了抓不住,我真沒用!
恰在此時,李武新又站起來發難:
“新兵連唱得好不好?”
“好!”這回變成了全場官兵。
“再來一個要不要?”
“要!”
……
來得好!我剛要站起來還擊,隻見宣傳股郭天喜股長和政治處幾個幹事,拿著幾掛大紅鞭炮跑上樓去,眾人眼光隨之望去,拉歌聲嘎然停止。
在樓頂平台上,隻見於全興幹事掏出打火機點燃一掛鞭炮,伸出牆外,頓時“劈劈啪啪”的鞭炮聲、“嗆咚嗆咚”的鑼鼓聲以及高音喇叭的歌聲交匯成一片,響徹夜空。
突然,幾粒鞭炮帶著炸響,落在緊靠底牆邊的大幅精裝毛主席像上,把蒙在畫像表麵的塑料薄膜灼了幾個黑洞,不知傷到畫像沒有。
“嗨嗨嗨!炸著主席像啦!幹嘛呀?”坐在六中隊前排的二班長時金銘猛地站起來,指著於幹事大喊。由於鞭炮聲響煙大,於幹事仍未察覺,繼續放炮。
“快住手呀!聾子還是瞎子?”
“趕緊掐滅呀!”
“膽大包天,簡直是犯罪!”
……
樓下前排十幾個人一通狂呼亂叫,這才嚇得於幹事慌忙抽回鞭炮,扔在腳下踩滅。坐在主席台邊的冒副站長趕忙離座,跑上樓頂處理去了。
一時間,鑼鼓驟停,喇叭聲熄,壩子裏責怪聲、噓聲四起。楊站長的臉上一下子晴轉多雲,馬政委皺起了眉頭,其他站首長也神情嚴肅,坐在台上一言不發。
那年月發生這種事應該算作政治事故,眾目睽睽下,失手誤炸主席像,這是什麽性質的問題?萬一把毛主席像點著了,那四站就出名啦。
幸好這一幕沒發生。
政治處也夠差勁,一整天的時間連個會場都布置不好,竟把毛主席像隨便亂放,這本來就是對毛主席最大的不忠,還差點釀成極其嚴重的後果,應該向全站檢討。
還好,今天是全站慶祝黨的“九大”開幕的喜慶日子,大家對剛才的事情沒有過多的糾纏,喧鬧片刻後,熱烈歡快的氣氛恢複如初。
7點30分,樓頂左右兩支1000W的小太陽燈打開,把壩子照得通亮,大會由政治處劉主任主持。
全體起立,高唱《東方紅》,完畢又揮動紅寶書,跟著劉主任喊了一陣口號後才坐下來。接著,馬政委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發表講話。
馬政委文化不高,平時的大會發言、報告一般都是由政治處準備好稿子,他照本宣科就行了。不過有時他來了情緒,會把稿子扔在一邊,信口發揮,經常跑題。時間長了大家也習慣了,無所謂。
經過剛才那通鬧騰,馬政委這回變謹慎了,始終逐字逐句地念稿子,也許太小心了,竟把提示句“請接下頁”念了出來,引起台下一陣善意的竊笑,他不解地望著大夥,不知道他們在笑啥。
馬政委講完話,司令部試訓股參謀王占華、一中隊、三中隊的代表先後上台發言。他們熱烈歡呼黨的九大勝利召開,縱情歌頌偉大光榮正確的黨在英明領袖毛主席領導下,在中國革命各個時期建立的豐功偉績,衷心讚揚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取得的偉大勝利,充分表達四站全體官兵對黨和毛主席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決心緊密團結在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周圍,圓滿完成上級交給的各項任務,以優異的成績向黨的九大獻厚禮。
代表們發言後,把主席台換成舞台,進行了短暫的文藝表演。由於時間倉促,節目都是臨時湊的,談不上精彩。
首先,司令部通信員王群明跳了段獨舞《壯錦獻給毛主席》。郭股長帶著政治處幹事賈濟,站廣播員羅建國用手打著節拍伴唱:
美麗的壯錦獻給毛主席
獻上我們壯族人民的一片心意哎
……
青山綠水掛彩虹啊
萬頃良田映紅旗
豐收山歌衝雲霄啊
壯山上頂上飄紅旗
哎
美麗的壯錦獻給毛主席哎依勒
……
隻見王群明跟隨伴唱,時而雙手叉腰踢腿,時而蹲地跳躍騰挪,時而大幅抖肩扭胯,時而擺手作風展紅旗狀。大家雖看不懂是些啥舞姿,但他的勇氣,他的激情還是贏得了台下熱烈的掌聲。
我很驚訝,王群明性格內向,平時寡言少語,今天怎麽突然變大方了,敢在這麽多孝感老鄉麵前跳舞?再見麵我得問問。
第二個節目是六中隊北京兵周洪生的男低音獨唱《我的祖國在非洲》。
男低音的音色深沉渾厚,擅於表現莊嚴雄偉和蒼勁沉著的感情,普通人根本發不出聲來,很難練的,歌劇《白毛女》中楊白勞的唱腔就是男低音。
周洪生出場站定敬了個軍禮,低沉緩慢地唱道:
我是一個黑孩子
我的祖國在非洲
黑非洲,
黑非洲
黑夜沉沉不到頭
西方的老爺們
騎在我們的脖上頭
……
由於他的音調太低,歌詞聽起來費勁、壓抑,渾渾濁濁的,一點生氣也沒有。最後幾句音抬高了點,總算聽清了:
黑非洲
黑非洲
伸出我們的鐵拳頭
殖民主義快滾開
帝國主義快滾開
我們要和平獨立自由
周洪生唱完,大家出於禮貌,給了些掌聲,稀稀拉拉的。
最後跳“忠字舞”。
六中隊的李鏑年後調北京四機部十院15所學習去了,領舞者換成了一班戰士雲德春,他引領六中隊全體官兵上台把《敬愛的毛主席》又跳了一遍,不過這次觀眾的新鮮感大為下降,掌聲不那麽熱烈了,倒是五中隊的“忠字舞”吸引了大夥眼球。
五中隊的“忠字舞”避免用六中隊的人海戰術,找了四個身材相差不多的人上台跳藏族舞,選用的舞曲是《翻身農奴把歌唱》。他們是我二中同學:熊玉堂、劉聯群、肖振華和郭金火。由於排練時間短,四人動作不太協調,特別是郭金火,跳舞時左顧右盼,步點紊亂,跟不上四人節奏,有點搞笑。但是大家反而認為這樣倒很輕鬆快樂,給出的掌聲大大蓋過了六中隊。
9:30慶祝大會結束,主站的5個中隊仍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目送新兵一、二連和一中隊先行退場,顯示出嚴格的組織紀律和很高的軍人素質。
夜色中,我們內心充滿豪情,肩負著新的希望,頭頂星辰,邁著堅定的步伐返回單脈衝住地。
“九大”期間,連裏的政治學習時間增加了。每天上午前兩個小時由付指導員上大課,車庫裏的地鋪擠得滿滿的,沒有空餘地方,我們隻能坐在擋草的圓木上或自己鋪位上聽講、作筆記。後兩個小時分班學習時,全班拉到戈壁灘上隨便找個地方,十幾個人圍坐一圈討論發言。
政治學習內容根據“九大”精神,結合新兵入伍教育,全連掀起了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高潮。“老三篇”匯編人手一本,不但要天天學,還要求會背。我是沒問題,早在學校就會背,可要求班上新兵每人會背就難了,譬如劉玉貴,高小文化,能念下來就不錯了,哪背得會?記得當時除了趙玉順和陳金山勉強能把《老三篇》背下來,多數人隻會背《為人民服務》和《紀念白求恩》前幾段。看大家費勁樣,我就不逼他們了,楊副指問到我,我說四班人人會背。
我忽然想起我當新兵時,楊幹清搞的那個“學習園地”,也想在鋪後的牆上搞個學習欄,齊瑞霖嘟噥道:“牆離過道那麽遠,又隔著鋪位,誰看得到?盡玩虛的。”
我火了:“怎麽是虛的?大家把學習心得體會寫出來貼在裏麵,當麵鏡子時時對照檢查自己,有什麽不好?”
趙玉順挺支持我:“我看不錯,別人不看我們自己看,大家還可以互相學習監督”。王好友則直接埋怨齊瑞霖:“趙班長叫幹啥就幹啥嘛,你囉嗦個蛋”。齊瑞霖這才不啃聲了。
王好友不知從哪找來幾根廢電線槽,分兩排釘在牆上。我請文書用紅紙剪了四個大字“學習園地”貼在欄目頂上,十分顯眼。晚飯前,我、趙玉順和白廣亮把自己寫好的學習體會貼在第一排。
趙玉順寫得很好,題目是:“學習紅柳精神,紮根戈壁幹革命!”趁他吃飯未回來,我把它揭下來交給了付指導員。第二天,付指導員上課前在全連念了這篇心得,並表揚了四班的做法。
這下其他班排紛紛跟風,鋪位在中間的班就把專欄辦到車庫兩扇大鐵門上,把鐵門貼得白花花一片,風一吹嘩嘩作響。我班所有新兵也很快在“學習園地”裏貼上了自己的文章,大都是從一個公社(鄉)出來的,誰甘落後?
四班在學習上也走在了全連前麵,劉士寬再見到我,說話口氣明顯恭敬了許多。我甚是得意。
每年的三、四月是戈壁灘的風季。那風刮起來也沒什麽規律,有時白天刮,有時夜裏刮,有時連續刮幾天,難怪有人說“戈壁春風三天刮一次,一次刮三天”。風大時可以形成沙塵暴,非常可怕,風小時也能吹得沙塵礫石滿地跑,讓人睜不開眼,走路要低頭彎腰,作“頂著風浪前進”狀
有一天深夜,連裏又搞緊急集合演習。我們背起背包衝出車庫,
外麵一片漆黑,正遇刮風,好在風不大,但掃在臉上冷冰冰的。
僅用5分鍾,全連迅速集合完畢,付指導員站到隊尾,杜連長讓大家把白毛巾係在胳膊上,下令隊伍朝右邊大路跑去。
我以為這次路線又和前幾次一樣,沿搓板公路朝北跑個千把米,再向南彎一圈走回來完事。誰知杜連長這次把隊形變為一字長蛇陣,親自帶領隊伍跨過公路,往山溝裏麵跑。
單脈衝駐地向北是一片丘陵,小山頭林立,縱橫交疊,滿山除了風蝕的岩層和礫石,什麽也沒有。山腳下也是爛石子路,七拐八彎的,如跟不上隊伍,很容易走叉迷路,我是第一次鑽山溝,心裏有點發毛,可又覺得很刺激。
此時,風越刮越大,呼嘯著卷起礫石砸身上沙沙響,打在臉上、手上生疼,隊伍也由跑步變成漫步,深一腳淺一腳前行。我前麵是一排副,身後是陳金山,黑暗中隱約能見他們臂上的白毛巾,這是部隊夜間行軍最便利的識別信號。走了一會兒,一排副小聲傳給我一句口令:“向後傳,跟緊別掉隊。”我又傳給陳金山。嘿,還真像那麽回事,有點實戰的味道。
走著走著,我腳下突然被一塊石頭絆倒,一屁股坐地,陳金山一個箭步衝上來將我拽起:“趙班長,咋啦?”我拍拍屁股,推了他一把:“我沒事,快跟緊一排副。”陳金山聽話地往前跑了。我和跟上來的王好友緊跑幾步,追上了一排副和陳金山。
我是誰?當兵才一年,緊急集合起碼經曆了十幾次,從來沒掉過鏈子,不然怎麽訓練新兵?
那一夜,杜連長帶著全連不知繞了多少山坡,回到住地時,東方已現魚肚白,風也停止了。我清點班裏人數,發現齊瑞霖不見了,問其他人,誰也不知道。我趕緊報告杜連長,杜連長笑道:“肯定掉隊了”,遂叫我和史排長去找。
這個齊瑞霖,平時稀拉慣了,到底給班上丟人了。
我和史排長剛走出20多米,隻見齊瑞霖背著鬆垮垮的背包,胳膊上白毛巾也不見了,低著頭跟付指導員走過來。史排長欲上前詢問,被付指導員笑著阻攔了,讓我們不再追究,趕緊回去睡覺。
天都亮了,還睡個屁呀。
後來我問劉玉貴那晚齊瑞霖掉隊的事,原來這家夥晚飯啃了5個饅頭,吃撐了,睡覺前又喝光了一壺水,緊急集合時被冷風一吹,肚子疼,剛跑到山口就找地兒拉肚子,等他拉完稀,隊伍早跑遠了。
不過齊瑞霖還算爭氣,他並沒有中途返回住地,而是頂風摸黑苦苦追趕隊伍,終於在演習快結束時離隊伍隻差40多米,被隊尾的付指導員發現。付指導員問清緣由,沒有批評他,也不好表揚,陪著他悄悄回來了。
我想付指導員不聲張也是在保護四班聲譽,畢竟大會小會他沒少表揚四班,這件事真要傳開,雖算不了啥事,但總是笑話呀。這個懶散貪吃的稀拉兵,真有點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