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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年輪(一百一十二)

(2018-03-02 10:52:46) 下一個

第十章 革命與逍遙的日子(23)

 

我們寢室後麵有間又矮又破的教師宿舍,大約十來個平米,裏麵住著三(一)班班主任餘業珍和她新婚的丈夫,聽說她丈夫是雲南邊防部隊的軍官。

 

一天晚上,我剛要入睡,忽聽得餘老師家裏傳出劇烈的撞擊聲,覺得好奇,便和援朝、“貓眼”跑去探望。燈光下,隻見老三(一)班的肖和清拿著駁殼槍,把餘老師愛人逼到牆角,兩個男子正手持鐵棍,瘋狂打砸房中家具物品。其中一個留小胡子的家夥把一床新緞麵被子踩在腳下,從地上撿起碎瓦片,“呲”地一聲把被麵劃成兩片。另一個瘦子砸碎大衣櫃玻璃,把裏麵衣服床單統統扔在地上,一頓狂踩亂踏……

 

餘老師站在床邊,氣得渾身發抖:“肖和清,快叫他們住手,你們私闖民宅打砸搶是犯罪,要負法律責任的。”

肖和清揮了揮手中搶,不屑地應道:“去法院告我噻,我等著你來抓,還想訓我,臭婆娘。雲清,夠了,走!”帶著二人揚長而去。

 

後來知道,餘業珍三年前是肖和清的班主任,曾因肖在班上打架滋事而嚴厲管教過他,那晚的打砸事件是肖參加工作後,回來挾私報複的,兩個打手是縣建築公司“紅五敢”的造反派。

 

第二天,我和援朝、“貓眼”一商量,覺得寢室不太安全了,說不定哪天他們還會來打鬧,就把床搬到教室去了。“七毛”知道後很高興,原來他和“萬長子”分道揚鑣後,還沒找到新據點,這下正好,便把他那些鑼鼓旗幟、油印機、紙張漿糊也搬進教室。

 

我們用篾席把教室隔成兩間,小的一間做宿舍,放了三張高低床,

除了我們三人,“七毛”也搬來住;大的一間用作會議室。至此,這裏

就成了二中“鋼二司”的新總部。

“613”與師專“井岡山”激戰了一個星期也沒分出勝負,最終罷戰議和,雙方各放戰俘。“613”戰俘回高中那天,路過二中校門口時,萬順林帶領手下20餘人扛槍列隊,高呼口號,就像歡迎凱旋的英雄一樣。“樣子”單臂高舉“五六式”半自動步槍,朝天連開十槍,引來上百人圍觀,出盡了風頭。

 

回到總部,我故意用羨慕的口氣向“七毛”吹噓歡迎現場情形,他聽後,連連搖頭:“哼,淨搞花架子,虛張聲勢。”隨後又對我說:“我曉得你想說麽事,晚上我帶你到‘地主’家去看看。”

 

晚飯後,我和援朝、“貓眼”來到周複華家,“七毛”早早等在那裏。周複華家住在一個狹小破舊的四合院內,隻有兩間屋,父母住得稍為大點,他和兄弟擠在小閣樓上,勉強擺了兩張小床。我們幾個上樓時躡手躡腳,生怕踩垮樓梯。援朝笑曰:“看你家寒酸樣,應是貧民啊,哪像地主,浮財早被窮人分光了吧?”

 

“地主”笑而不語,和“七毛”走到床邊,彎腰從床底下拖出一捆麻袋包裹,打開一看,竟是兩挺黑亮亮的加拿大輕機槍!

 

我們三人一時怔住了,誰也沒料到“七毛”會有重武器,還敢把它藏在離學校近在咫尺的“地主”家裏。看來“地主”早就秘密加入了“613”,平時不開腔不出氣地裝老實,真夠陰的!

“七毛”見我們很吃驚,不無得意:“麽樣,這叫王八有肉在肚子裏,我不喜歡到處炫耀。”喲,難道“七毛”真改性格了,這才可怕。

  “反正槍都讓你們看了,想不想聽槍聲?”“七毛”吊我們胃口。

  “當然!”大家異口同聲。我相信,除了電影裏見過,誰也沒打過機槍。

 

“七毛”從床底下另一個麻袋裏掏出兩個彈匣,把其中一個裝進彈槽,抱著槍走到欄杆邊,對著天井上空“噠噠……噠噠噠噠……”一陣猛射,一梭子沒打完,嚇得左右鄰居狂叫:“唉呀呀,打死人啦!”“土匪進城啦……”“周家大伢缺德喲!”周複華父親更是暴跳如雷:“複華,你撬死啊?還不給老子滾下來!”

 

  “地主”一邊竊笑一邊示意“七毛”快停手,“七毛”迅速抽回機槍,重新用麻袋包好塞進床底,興奮言道:“麽樣,開眼吧?不要出去亂說哈。”我抵他一句:“剛才那麽大動靜,瞞得了哪個?”

“七毛”笑笑:“這幫市民老實,隻會瞎吼,冇得事,倒是要提防‘憨子’那幫人。”

   我們匆匆下樓,在一片謾罵聲中逃離了“地主”家。

 

三個月後,塗炳勝、周複華、鄭東安參軍到河南69軍。周複華隻當了一年兵(其實在部隊農場放大卵子牛),因為文革中私藏槍支被提前退伍回家。鄭、塗二人在入黨、提幹審查時,也因武器問題說不清楚而過不了關,按期複員。

此是後話,是我在部隊時,嚴祥生寫信告訴我的。

 

接下來一段時間的主要工作,是落實毛主席視察大江南北的指示,促進各群眾組織大聯合。“七毛”和“萬長子”翻臉後,不再關注二中,把眼睛瞄向了縣裏。

 

在“鋼二司”中,除了楊楚峰、左九瑛幾個骨幹分子,“七毛”新倚重的另一個人是三(二)班的劉聯群,原來也是個老保,隻不過比我早幾天投靠“七毛”。他父親劉培林是新結合進縣革委會的副主任,我真懷疑,“七毛”討好劉聯群,是想通過他去巴結劉培林,伺機往上爬。

 

   那段時間,白天我和“貓眼”、王曼莉、周秀清幾個在總部寫大字報,為劉培林評功擺好,寫完了直接拿到縣革委門前去張貼。到了晚上又同“七毛”、劉援朝、“貓眼”上街刷寫標語,內容就一條“劉培林是忠實執行毛主席革命路線的領導幹部!”落款是“鋼二司紅匕首”。

 

    標語不但字要寫得大,還要貼得高,必須要用梯子。有一次,“貓眼”不慎掉下梯子崴了腳,在床上躺了三天。

 

我們每晚都幹到深夜四點鍾才收工。那時,書院街的糧食加工廠食堂很早起來做發糕,有一次“七毛”自掏腰包買了一大筲箕慰勞大家。發糕2分錢一個,我一次能吃10個。

那年月人年輕,幹勁大,雖然累,但很快樂。我們連續刷寫了三個晚上,把東風縣城兩條主要街道——解放街、北門內正街醒目之處全貼上了大幅標語。事實證明當時我們保劉培林沒有保錯,他後來為東風縣的群眾組織大聯合發揮了重要作用,“鋼二司紅匕首”為此出了點小名。

看來我冤枉了“七毛”,他並未從中撈到任何私利。

 

有一天,“七毛”叫我和王曼莉去書院街找人調查譚靜,這讓我倆很尷尬。去吧,我倆都對譚靜有好感,怎能幹這事?不去吧,就是包庇走資派。“七毛”見王曼莉有些猶豫,便讓左九瑛和我一起去。我急了:“不用換人,我們去,保證完成任務。”趕忙催王曼莉出了總部。

 

王曼莉一出教室就埋怨我:“你裝麽事積極?要去你去,我要回家。”說完推起自行車就走。我一把拉住她勸道:“我們不去,‘七毛’會派別人去,還不如我們去,說不定還能幫點譚靜的忙。”王曼莉想了想,點頭同意:“那倒也是,上來吧,我們走。”

 

我顧不得周圍異樣的目光,跳上她自行車後座,朝書院街駛去。隻要和莉莉單獨在一起,我就快樂,管他媽誰笑話。

 

“七毛”讓我倆找的人叫馬素珍,南下幹部,曾和譚靜在縣教育局共過事,現退休住在書院街18號。可能這個老太婆原先與譚靜關係不好,向我們說了譚靜不少壞話,主要是生活作風方麵,說譚靜在南下幹部訓練班時同時和幾個人亂談戀愛,受過組織警告處分。

這算麽事?隻能說明譚靜年輕時漂亮風流,追求者多而已,林副主席不都說過“小節無害論”嘛。但是,生活作風問題是最容易把人搞臭的,我得幫譚靜一把。

 

出了馬素珍家,我要過王曼莉的調查筆錄,幾把撕碎扔到馬路邊陰溝裏,王曼莉什麽也沒說,還我一個會心的微笑。對待譚靜,我倆心是相通的。

 

雖然我對“七毛”隱瞞了調查結果,但譚靜亂搞對象受處分的醜聞最終還是被公布出來,寫大字報披露這一消息的竟然是老師辜名堂——銅豌豆。不知他從哪得來的消息。為此,“七毛”對我很不滿意,說我同情走資派,立場有嚴重問題。

我管不了那麽多,隻求為人做事對得起自己良心就可以了。

 

“萬長子”越來越神氣了,經常帶著四五個嘍羅,腰挎手槍腳蹬自行車在大街上橫衝直撞抖威風,如果每人再戴副墨鏡,和電影中的漢奸便衣隊差不多。我問“七毛”:“他們的自行車是哪來的?”“七毛”哼了一聲:“反正不是自己買的。”那肯定是非搶即偷的咯,哪天我也“弄”輛玩玩,在打砸搶盛行的年月,這不小菜一碟嘛。再說,我現也是造反派了,誰敢惹我?                                                    一天中午,我和劉援朝在街上閑逛,看見一個身穿土布衣服的中年男子,推著輛嶄新的上海永久28吋加重自行車邊走邊問路,感到很好奇,便悄悄跟在後麵。這男子走到縣公安局門口,四下望望,把車停到對麵小巷的電線杆子下,居然忘了上鎖,轉身進了公安局大門。

 

嘿!看裝束,這家夥一定是個農民,他竟然把縣城的大街小巷當成生產隊的田間地頭了,好個苕頭日腦的傻逼。

 

劉援朝飛快向我使了個眼色,跑到公安局門口放哨,我當時不知哪來那麽大勇氣,三步並兩步竄到電線杆下,推起自行車狂奔幾步,飛身跳上車座朝前衝去!

 

我驚恐萬分,心裏砰砰直跳!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盜竊呀,而且偷的不是小物件,是當時極為緊俏的名牌自行車,被抓住懲罰肯定比一般的小偷重,判刑勞教都有可能。

嗨,想這些幹嘛,眼下的燃眉之急是趕快逃回學校。

 

我不敢回頭,腳下拚命狂蹬,恨不能插翅飛起來!

我不敢走大街,專往小巷鑽。我穿過小巷衝到書院街,沿著電影院——六家巷——南門內正街——中山街,繞了大半個東風縣城,有驚無險地騎回學校,差點撞到“發糕”身上。

 

我衝到教室,一下車兩腳一軟癱坐在地上,長出一口氣,自行車隨之倒在一旁。彭貴生聞聲跑出來把我扶起,麵露驚訝:“你真膽大,竟敢偷線車,有人看見冇得?”我驚魂未定,氣喘籲籲:“我哪知道?少廢話,快把自行車弄進去。”

進到裏屋,我趕快換衣服,時已11月底,我的背心連同襯衣都被汗濕了。

 

隔了一陣,援朝進來見了自行車笑不攏嘴:“嗨呀,永久名牌,起碼有八成新。”轉過身問我:“你個把媽跑得比兔子還快,我在後麵攆都攆不贏,後來騎哪去了?”我把路線告訴他,他豎起大拇指:“有點鬼板眼,還會搞曲線救國。”

“七毛”知道後隻是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隨後幾天我們不敢上街,害怕那個哈(傻)農民找上門來,就在學校操場用新車練技術。“貓眼”趁機跟我倆學車,可無論我和援朝怎麽教,他就是學不會,笨死了。                                                                       

也不知他媽誰出賣了我們,一周後那位馬大哈終於找到二中“鋼二司總部”,和“七毛”好說歹說,把自行車領走了。

 

這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犯盜竊罪,雖沒受到懲罰,但啥時想起來都很愧疚。

劉貴堂是“七毛”安插在“613”萬順林身邊的“釘子”,身上隨時插把手槍,行為神神秘秘的,他領頭揍過李幼文,我一貫討厭打手,從不和他說話。

12月初的一個下午,劉貴堂傳來“情報”,“613”要搶軍分區槍械庫,“七毛”要我們晚上跟他一起去。

 

搶槍可比偷車罪大,抓住是要掉腦袋的,就算一時逃脫,但還有個“運動後期酌情處理”等著呢。剛開始我不願參加,劉援朝給我打氣:“現中央提倡文攻武衛,冇得武器,麽樣自衛?去吧,說不定弄隻手槍玩玩。”“七毛”話中帶激:“你要害怕就不必去了,革命靠自覺,勉強不得的。”

 

我這人最經不起別人激,去就去,有什麽了不起,萬一被逮住也是個脅從者。

 

晚上11點鍾,我們一行7人跟著劉貴堂潛到軍分區大院外的護堤下,等待信號。月光下,堤上除了幾棵枯枝垂楊柳,居然沒有崗哨,看來這地方部隊就是比不了野戰軍,真夠麻痹。

 

大約等了半個多小時,忽然看見正前方30米處一棟平房前有人影竄來竄去。隔了一會兒,有人朝這邊揮舞白毛巾,這肯定是武器庫了,我們立刻越過護堤,朝平房撲去。

待我們跑到庫房前,已經有人背著槍支從裏麵出來了,動作真快,我們急忙衝了進去。

軍械庫房很大,沒有窗子,也沒有燈,借助門外昏暗的月光,隱約可見房中已闖進不少的人。這些人一聲不吭,彎腰低頭在地上瞎摸一氣,抓到槍扛起就跑。

 

我摸到牆角,看見地上橫七豎八堆放著許多長木箱。這些箱子有的已被搶空,有的剩下幾條長槍,槍身上塗著厚厚的黃油。

 

我隻想要手槍,就專找短箱子,好不容易摸到一個,撬開一看,裏麵全是地瓜式手雷,去它的,誰敢拿炸彈?

“七毛”從一個箱子裏抓起一隻步槍,低聲對大夥言道:“別光找手槍,長的也行。”

也是,總不能空手而歸吧,我趕緊從長箱中去拿槍,哎呀,一不小心糊了一手槍油,還把我的新棉襖也塗上了,真倒黴!

 

我剛要找點破紙爛布擦槍油,突然屋外響起重機槍聲:“噠噠噠……噠噠噠噠……”不知從何處衝過來一群軍人,把大門堵住,五六隻手電同時打開,射出刺眼的白光,把庫房照得雪亮。

 

倏然,一個高個子軍人舉起手槍,朝天“砰!砰!砰!”連開三槍,破口怒罵:“他娘的!你們這群土匪敢搶軍火,不要命啦?快放下槍,一個一個給老子滾出來!”其餘軍人也端著手槍指著房中眾人大喊:“聽見沒有?快出來,再不出來真開槍了。”

 

刹那間,屋裏所有人被這吼聲嚇呆了,稍過片刻緩過神來,乖乖放下手中槍,慌慌張張跑了出去,消失在黑夜中。我剛一出門,兩眼發黑小腿肚子打顫,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狼狽至極。

 

回校路上,我深感震撼、心有餘悸,原來解放軍也會凶神惡煞、盛氣淩人。剛才那幾個軍人的凶悍舉止與電影中平易近民、和藹可親的子弟兵形象比起來,反差可是太大了,如不是親眼所見,實難相信。

不過話又說回來,你搶解放軍武器,那就是反革命行為,還要別人笑臉相迎,謙恭禮讓嗎?

 

文革中,搶軍分區武器庫是我幹的最出格的一件事,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汙點。雖然未遂,但性質惡劣,近半個世紀過去,仍不能釋懷原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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