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年輪(一百)

第十章   革命與逍遙的日子（11）

 

“立正……正步走！”劉排長大喝一聲，鏗鏘有力。

“唰！唰……”兩個橫排隊伍同時朝前行進，還沒走到十步，隊伍彎成了蛇形。

“立——定！向右看——齊！……”隊伍重新站整齊，劉排長喊完口令走到隊伍前，再次講解要領：“……有的同學步長不夠75厘米，有的步速太快，要用兩眼餘光看左右，互相照顧……擺臂要到位，踢腿要有力！要這樣……再來！”

“踢正步”在中學生軍訓條令中，技術最複雜，難度最大，占用時間也最多。

軍訓已是第三天了，訓練一點進步都沒有，我們真笨！

 

偌大個操場，就兩個班軍訓。三（三）班在東，我班在西，間隔七十多米，互不影響，挺寬鬆的。

劉排長在下麵和大家有說有笑，上了操場跟換了個人似的，一個上午都板著臉，冷眉冷眼的，好像欠他穀子還了他糠一樣。他看隊伍仍然走不成形，有些著急，便改變方法，把兩個組分開練習基本動作。他帶我這個小組，駱班長帶第二組，最後半小時再合練。

我是組長，排第一，王曼莉就排我左邊。為了練好正步走分解動作，劉排長讓大家把褲腿卷過膝蓋，看你腿是否打彎。

“正步走！一…二…一……”劉排長大聲喊著口令，一個個如同提線木偶，機械地重複著擺臂伸腿動作……

“第三名，站穩，腿繃直！”

訓練中，指揮員不叫名字，隻呼序號，第三名是“貓眼”，他有點羅圈腿，哪裏繃得直呀，我憋不住想笑，最終還是忍住了。

1967年東風縣花園三中軍訓照

 

“第五名，腳掌要與地平行，抬那麽高幹嗎？25厘米……第六名，收腹！”劉排長不停地點名提醒，毫不留情。

踢正步，分解動作挺難做，不光要有腿部力量，還得有平衡能力。這方麵，女生比男生強。王曼莉就做得不錯，挺胸、擺臂、踢腿，動作標準、穩定。

倏然，我的餘光不由自主停留在她的腿上。

她的小腿真白呀，細嫩光滑，玉潔冰清，在太陽光反射下，上麵的毛細血管清晰可見，我真擔心她哪天一不小心會擦破。要是小腿再纖細一點，該多美啊！我的思緒又回到兩年前，金星大隊蔥綠的秧田裏……

“第一名！集中注意力，平視前方！”劉排長一聲猛喝，我一個趔趄，差點歪倒！

“嘻嘻……”有人小聲發笑。

媽的，那麽大聲幹嘛？害得老子丟人現眼！我趕忙回眼光，站直身子。

王曼莉見我狼狽樣，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瞟我一眼：“亂盯噻，活該！”竟自巋然不動！真有定力。

 

初夏的陽光照在身上，開始感覺溫暖舒適，時間一久就變得炙熱起來。才走半小時，我背上、臉上就沁出了汗水，似有無數小蟲子在爬，又濕又癢，手腳又做著動作，不能亂動，難受死了。

我側眼看看劉排長，他依然神情嚴肅地呼喊著口令,指揮隊伍訓練。媽的，這都走了十幾個來回了，還不讓休息喘口氣，真拿我們當正規軍訓練啊？我早已手酸腳麻，口幹舌燥，恨不得一屁股坐地不起，歇它半小時。

忽然，操場東邊傳來“嗨！嗨……”的吼聲，我定睛望去，隻見我班的楊楚峰正揮舞著一柄長把大鐵錘，一下一下砸樹墩，身旁站著肖振華和蔡懷貨，幫著數數：“13，14,15……”我很好奇,他們要幹什麽？有勁沒處使啊，這不吃飽撐的嘛。

不一會兒，從圖書室出來一群“613”分子，跑到三人麵前，加油起哄：“砸！砸！砸！砸垮指揮部！咚！咚！咚！‘613’力無窮……”

什麽玩意兒，示威還是挑釁？

那夥人喊了一陣，鬼鬼祟祟地相互耳語幾句，突然轉過身來，朝我們有節奏地齊聲大喊：“一二一，受蒙蔽無罪！一二一，反戈一擊有功……”

嘿！老造們還會搞政治攻勢，故意搗蛋吧？

“藤（同）誌們好！”又有人學劉排長湖南口音。

“首長好！”眾“613”分子齊答。

“藤誌們辛苦了！”

“老保不苦——為人民服務！”

“哈哈哈哈……”

 

“解散！休息10分鍾。”劉排長命令道，並不住地搖頭使眼色，示意我們克製情緒，不要理會他們。

 

拔了半天正步，大家本已腳耙手軟，疲乏不堪，還受這番閑氣，是可忍，孰不可忍！隊伍剛一散開，李幼文沖著那幫人就喊：“‘613’破壞軍訓，冇得好下場！”

“攻擊解放軍，罪責難逃！”

“恐嚇和謾罵絕不是戰鬥！”

“烏合之眾，早晚垮杆！”

“學生敗類！”

“社會渣子！”

“無聊！”

……

大家幫著一通臭罵，發泄惡氣。

 

“613”分子們受到刺激，重新跳起來，馬上回罵：

“老保們惱羞成怒了，心虛了啊？”

“李幼文，你攢個麽事勁？不要跳得太高哦，小心秋後拉清單！”

“老保們，醒醒吧，不要做指揮部的殉葬品了！”

……

眼看衝突要升級，駱班長過來攔住我們：“不要喊了，服從命令聽指揮，不要把事情搞大。”劉排長急忙宣布：“今天的訓練到此為止，明天合練，散了吧。”

大家隻好強忍怒氣，離開操場，真他媽窩囊！

 

7月1日是星期六，嚴發廣沒做早飯，聽說昨晚喝得酩酊大醉，現在還沒醒，我等幾個哥們隻得上街“過早”。一出校門，老遠就看見幾條醒目的跨街橫幅：

“熱烈慶祝東風地區七一公社成立！”

“無產階級造反派大聯合萬歲！”

“一切權利歸七一公社！”

……

拐過北正街口，兩旁的牆上貼著兩條鬥大的白底黑字對聯：

“蛆蟻蚣蛇——魑魅魍魎害人精，必將垮台！”

“髏蟻散——骷髏鬼怪小爬蟲，死期不遠！”

“蛆蟻蚣蛇”是“七一公社”的孝感方言諧音；“髏蟻散”即“613。”

 

我記不清是“貓眼”還是“師長”問過我，那四個“鬼”字旁字的讀音，何意？當時，我也不知道，便回答他們：“認不到就默讀，意思可能是四個惡鬼吧。”

 

回到學校碰見王曼莉，她告訴我，今天上午，東風及周圍好幾個縣的造反派組織“紅色工人”、“紅色農民”、“捍衛總部”（捍衛毛澤東思想——東風地區機關造反派總部）要在地區大禮堂召開大會，成立聯合造反總指揮部——“七一公社。”

 

王曼莉麽事都曉得，麽事都告訴我，是我消息的主要來源。

看來，東風的造反派隊伍正在不斷壯大，難不成真要成氣候？形勢的變化似乎對指揮部越來越不利了。我心裏有種不祥的預兆——這回真有可能站錯隊了。

今天上午進行分列式隊列訓練——就是在隊列行進中，齊步換正步、正步換齊步的訓練。

隊伍集合時，胡老師也來參加訓練，還帶來三個新人：劉強、張嘉翔和殷昌言。這三人原是“12.26兵團”的，組織散夥後，一直沒來學校，怎麽這個時候才來參加軍訓？難道是在家逍遙夠了，太無聊了？

管那麽多幹啥，都是同班同學，我們熱烈鼓掌歡迎他們加入，畢竟人家沒去參加“613”吧。

文革中，青年學生軍訓行軍照

   

分列式隊列訓練其實不難，指揮員所有的口令都是“左右左”，即左腳抬起的同時，右腳呈落地狀態。無論是齊步換正步，還是正步換齊步都是左起右落。比如你正走齊步時，若喊到口令“正步”時，指揮員會稍微延長一點，等他喊“走”時，你就抬左腳，正換齊也是一樣的。

 

這麽簡單的動作，還就難住了“貓眼司令”，這個笨蛋，老踩不對點，弄得劉排長都有點不耐煩了：“第一排第三名，不要搗碎步，也不要搶口令，你緊張個麽子……”

 

今天“613”巢穴無人，三（三）班沒來訓練，操場顯得空曠安靜，訓練進行得很順利，一個小時後，大家基本掌握了動作要領，隻是隊形還不夠整齊，再練兩天，定能達標過關。

 

“駱班長，你們營房在後湖邊上吧，那兒有個看守所，歸你們管？”休息時我問。

“是啊，我們就是抓罪犯的。”駱班長不經意說道。

“    那你們一定會擒拿格鬥術吧？”劉援朝一下來了興趣。

“那是我們的看家本領。”

“歡迎駱班長露兩手，讓大家開開眼！”劉援朝趁機鼓動。

“使不得，有劉排在，我哪敢在關公麵前耍大刀？”駱班長頭搖得像撥浪鼓。

“噢，有厲害角色在啊？！”所有的頭一齊轉向劉排長。

“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劉排長是65年湖北省公安係統大比武第7名，讓他給大家表演擒拿術好不好呀？”駱班長帶頭鼓掌。

“好啊！”在場人人麵顯驚異和欽佩，原來劉排長是真人不露相啊。

“啪啪啪啪……”緊接著，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劉排長見狀不好推辭：“好！大家再練一個小時，我一定獻醜。”    可能想快點看到劉排長的功夫表演吧，在接下來的訓練中，大家抖擻精神，格外賣力，不但熟練掌握了步伐互換的要領，而且隊形比剛才整齊多了，進步真快。

 

為保護大家的積極性，也為了兌現自己的諾言，劉排長提前結束了今天的訓練，真要給我們露一手。

有幾個女生對武術打鬥不感興趣，離開操場走了。剩下大多數人簇擁著劉排長朝操場東邊走去，那兒有棵很高的槐樹，每到夏天，巨大的樹蔭傘蓋下，很是涼爽，是操場上天然避暑之處。

“你們想看麽子咯？”劉排長脫去帽子、軍衣，在槐樹旁站定，笑嘻嘻問大家。

“擒拿格鬥把式噻，好神秘哦，反正我落看不懂套路，你隨便耍幾招吧。”彭貴生眨巴著“貓眼”傻笑。

“就是。內行看門道，我們全是外行，看看熱鬧，飽飽眼福而已。”我嘴上應付，心中暗忖，這可是機會，待會兒上點心，囫圇學兩招，用來防身也不錯啊。

“隻當看電影教學片。”眾人附和。

劉排長收住笑容，侃侃而談：“擒拿格鬥就是一種中國拳術，莫得麽子神秘的。它是采用各種徒手格鬥的手法，利用人體關節、穴道和要害部位的弱點，使對方身體局部產生疼痛而束手就擒。它的搏擊方法太多，我也不講不好。這樣吧，今天我和駱班長給你們簡單表演幾招擒拿術，讓大家增長點感性認識。”

“好啊。”大家興奮鼓掌。

劉排長停了會兒，若有所思說道：“擒拿格鬥術是用來對付犯罪分子，或在戰場上消滅敵人的手段，你們可不能用來打架搞武鬥啊，它也不是軍訓內容，不要到處去說。”

“我們根本就不會，哪敢亂來？排長放心。”劉援朝笑道。

 

“駱廣明！”劉排長大叫一聲。

“到！”駱班長應聲走到劉排長麵前，劉排長低頭向他耳語了幾句，突然一個箭步閃在一旁，紮個馬步站定。駱班長繞到劉排長身後，一把抓住其右手，劉排長身體猛向左後轉，同時右臂屈時反臂貼於腰背上，左腳向前上步成左弓步，左臂屈時由前向左側，平摟抓駱的頭，駱向左側低頭旋轉抬頭，劉排長立即左手掌心向前，虎口朝上，以掌指插駱麵頰，並以掌跟推其下顎，駱班長仰麵倒地！

眾人先是“咦！”的一聲，隨即大喊“好！”劈劈啪啪鼓起掌來。真是迅雷不及掩耳，我還沒看清呢，這就完啦？

劉排長收回雙掌，站定後，向我們介紹，剛才這招叫“反手封喉”，要領是：紮穩營盤，轉身要迅捷，出手要狠、準。

隨著劉排長一個眼色，駱班長突然從身後一把抱住劉的腰部，劉排長立即重心下移，頭後仰撞擊駱的麵部，同時順勢下蹲，兩手從自己襠內搬起駱的右腿向前向上提拉，同時屁股下坐，駱班長再次倒地。

公安特警正在進行擒拿格鬥訓練

 

“這叫‘仰撞搬腿’，看清了嗎？”劉排長大聲問我們。

沒等大家回答，駱班長從地上迅速躍起，衝到劉排長正麵，雙手似鷹鉤，凶狠抓向劉的雙肩。說時遲那時快，劉排長趁勢抓住駱右腕向上抬，同時上右腳，右後轉身，進肩、拉臂、拱身將駱班長扛起，向上懸空，原地轉三圈，扔在地上！

“好！太厲害啦。”

“啪啪啪啪……”大家再次擊節叫好。

“這招叫麽什？”劉援朝走到劉排長身邊問道。

“轉身背摔。”

王曼莉、周秀清跑近駱班長身邊，關切地問他摔疼沒有，駱班長直擺手，笑道：“不礙事，小菜一碟。這隻是表演，實戰訓練時，鼻青臉腫、流血傷身是家常便飯。”

是呀，無論幹啥，要想成功，不付出代價是不可能的。不過，我可不願當公安兵，一來沒那個身板，二來太危險。

“怎麽樣，獻醜咯，還看得過去吧？”劉排長問大家。

“豈止豈止，簡直是精彩絕倫，劉排長太謙虛了，就是動作太快，沒記住招式。”我急忙溜須，很想讓他們再耍一遍，增加點印象。看了半天，我一招也沒學會。

劉排長看出了我的意圖：“想學啊？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急不得的。”

 

“駱班長，聽你這麽說，你倆剛才的招式套路是事先編排好的咯，花架子啊？”半天沒開腔的劉強忽然冒出幾句話，似乎有點不服氣。

“這個嘛……我們隻是向大家介紹點擒拿格鬥的概念，實戰中是要隨機應變的。”劉排長接過話，皺了下眉頭，有點不悅。

“要不咱來點實的，敢不敢跟劉排長過兩招？”駱班長激將我們幾個男生。

“不敢，我們哪是劉排長下飯菜？”眾人紛紛搖頭後退，隻有劉強站著沒動，一聲不吭。莫非這小子想出頭？真不知天高地厚！

“有啥不敢？劉排長又不是老虎，劉同學，你們幾個一起上，他三拳難敵四掌。”駱班長給劉強打氣。

“那好，劉排長，你手下留情哦。”劉強言畢，向張嘉翔、“蒼蠅”（殷昌言）使個眼色，三人同時朝劉排長猛撲過去，劉強抱腰，張嘉翔和“蒼蠅”一人死死抱住劉排長一條腿，“嗨”地一聲，一起用力，欲將他掀翻在地！

刹那間，隻見劉排長微微一笑，高大的身軀突然下沉，兩隻手掐住劉強虎口，臀部往後一拱，大喝一聲“走！”劉強仰麵一屁股坐在地上。緊接著，劉排長伸出左右手，朝張、殷腋下輕輕一點，二人站立不住，同時鬆開兩手，被劉排長一腳一個踢進沙坑，摔了個“狗搶屎”，殷的眼鏡都摔飛了。難道劉排長剛才用了點穴功夫？沒見他用力啊，怎麽這麽大威力？

“哈哈哈哈……”見他二人狼狽相，眾人一陣大笑。

劉排長一見，三腳並兩步跑進沙坑中攙起張嘉翔，滿口歉意：“對不起，出腳重了，摔痛沒有？”張嘉翔麵紅耳赤，支吾道：“冇得麽事，領教了……”殷昌言接過駱班長遞給他的眼鏡，吐了幾口沙子：“呸呸！惡躁，太惡躁了。”

再找劉強，哪有蹤影？當著班上女生麵出醜，一定是臉上掛不住，偷偷溜走找地縫去了。

 

這三人平時與我關係不咋樣，尤其是劉強，同班三年，平常見麵從來都叫我綽號，可能連我真正姓名都忘了。叫你逞能，這回撞槍口上了吧，    活該！你以為這是玩籃球啊？

嘻嘻……我心中一陣幸災樂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