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革命與逍遙的日子(3)
姐姐回來了。
她到家時,我們剛吃完午飯,爸爸和趙平出去了。
“唉呀,終於回家了,啥子大串聯喲,簡直是難民大逃難。”放下行李,姐姐嘴不歇氣:“媽,你還好吧?爸爸呢?趙東,你好久回來的?”好嘛,把我名字都改了,是不是忘了我叫啥咯?
“你還沒吃飯吧?早10分鍾到家就好了。”媽媽關切地問道。
“沒得啥子,早就餓慣了。”
“你跑哪去了?這麽久也不寫個信回來,趙旭東還曉得打個電報報個平安哩。”媽媽給姐姐到了杯開水,埋怨她的同時,順帶著誇我。
“哎呦呦,外頭兵荒馬亂,亂七遭八的,哪有空寫信?我從海南島回來,整整走了一個星期時間。”姐姐邊說邊喝開水。看她蓬頭垢麵,髒兮兮的樣子,真像個難民。
“你跑到海南島去啦?那裏通車嗎?”我很驚訝,姐姐這個人一向不安分,常有驚人之舉,這次居然跑這麽遠。
“不通車,我是上個月從廣州坐海船到海口的,20幾個小時呀,這回暈船把我害慘了,差點把腸肝肚肺吐出來,恨不得跳海!”
“快說來聽聽!”我真羨慕姐姐這次看到了大海,不像我,嘴巴上叫得凶,實際跟個沒頭蒼蠅似的,“嗡嗡嗡”亂飛。
“一言難盡,以後再說吧。我現在身上又髒又癢,好想洗個澡,大睡三天。”姐說完就往牆上蹭,太誇張了吧。
“算你運氣好,今天是星期六,澡堂開放。”媽媽說。
那年月部隊過的是營房式的集體生活,住房都緊張,家裏哪有洗澡間?都是用公家的大澡堂子。到了冬季,醫院才開放澡堂,一個星期隻能洗一次澡。周四周五傷病員洗;周六周日工作人員、家屬小孩洗。
“謝天謝地!”姐姐急忙從提包中找出換洗衣服,拉著媽媽一同出了門。姐姐有潔癖,不知她這幾個月是如何熬過來的?
晚上,全家坐在一起,像聽評書一樣,聽姐姐鼓吹她的海島見聞。
原來去年國慶剛過,姐姐夥同朱鳳華、朱華芳去了毛主席故鄉湖南韶山,接著到了長沙,意外認識了湖南省衛校的陳麗娟。陳麗娟是我院兒科主任夏安成的小姨子,夏的老婆叫陳卿娟,軍銜比夏高。
陳麗娟陪姐三人逛完長沙後,相約到了廣東的佛山,十天後到了廣州,住在越秀區中山二路“廣州市十六中接待站”,陷在廣州達兩月之久。直到上月20號,朱家姐妹好不容易等到了去上海方麵的火車票,可能回老家看望生母去了,姐姐則與陳麗娟坐海船去了海南島。
“原來我們同在廣州,近在咫尺卻見不了麵!”我大叫一聲,忙把自己在廣州的時間、住址告訴姐姐,大家聽了唏噓不已。要是那時就有手機該多好,電話一打,立即就能和姐見麵,我肯定加入姐姐隊伍呀,也不會有後來的事發生了。爸爸聽完怪道:“那還不是怨你們自己,出門隻曉得瘋,像打飛的雞一樣,各人姓啥都忘記了,要是常給家裏寫信,相互不就清楚啦。”
“爸爸罵得對,以後一定寫信。”打那以後,我才開始給爸爸寫信。
爸爸不再聽我和姐姐擺“龍門陣”,起身到朱超家去了,肯定是去向他通報兩個女兒情況的,跑這麽勤,我看爸爸也是馬屁精。
1月28日,經毛主席批準,中央軍委頒布了《軍委八條命令》,旨在穩定軍隊。核心內容是:全軍指戰員必須堅守崗位,不得擅離職守;不允許任何團體、個人衝擊軍事機關;不允許自由抓人、抄家、封門、體罰和變相體罰;軍、師、團、營、連等單位,堅持正麵教育;軍人和職工立即停止串聯,各級幹部,要嚴格管教子女。
為了貫徹軍委“八條命令”,不久幾個老帥又搞了個“七項規定”,進一步規定了穩定軍隊的具體措施。
七條明確規定,軍以下單位,一律不搞“四大”;絕對不準任何人到這些單位串聯;各級軍事領導機關一律不允許自下而上的奪權;軍以上機關的文化大革命必須由黨委領導,取消各種文化大革命戰鬥組織;對幹部一概打倒是完全錯誤的;要反對無政府主義、極端民主化、小團體主義、個人主義和主觀主義等不良傾向。
七條規定一出,醫院形勢迅速發生了變化。造反派組織“114醫院革命造反司令部”被取消,“辦公室”(原院辦豆腐房)被封門,造反大旗、印章被收繳,何文龍、盧成懷留職查看,監督上班。
醫院辦公區大字報、標語口號被清除,各科室的學習會、批判會一律停止,所有的政治學習、大小會議由政治處統一安排。軍人早上恢複出操,各基層部門嚴格考勤製度。
紛擾吵鬧了兩個多月的“四大”運動煙消火滅,一切又恢複到從前的循規蹈矩、按部就班。
1月23日,按照毛主席的提議,中共中央、中央軍委發布命令,人民解放軍介入地方,執行“三支兩軍”任務——“支左、支工、支農、軍管、軍訓。”
立春了,天氣仍然寒冷。春節臨近,可是醫院和家中卻看不出丁點喜慶氣氛,正應了那句老話“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二月初,114醫院外出串聯的學生們陸續回到家中,準備過年。我算是回來得最早的,這些家夥玩野了,非得捱到過年前才趕回來。
春節前的一天,趁大人上班,我們幾個在郭衛萍家裏聚會,暢談在三個月大串聯中各自經曆以及各地山水風光、奇聞趣事。參加者有:郭衛萍、陳淑華、張敏建、張朝中、姐姐和我六人。朱家姐妹仍未回來,一定是在老家過年了。
會上,大家情緒熱烈、氣氛高漲。一個個興致勃勃、誇誇其談,爭相炫耀自己的“光輝曆程。”
張敏建兄弟倆按捺不住,率先大吹特吹山西風光。什麽太原晉祠、五台山和尚,什麽雲岡石窟,還有老家運城的關公廟,還拿出照片顯擺,十分得意。
當聽說去年國慶夜晚,我同郭衛萍在天安們意外邂逅時,大家很詫異,根本不相信。郭衛萍不管這些,仗著口才好,一個勁向大家吹噓國慶十七周年慶典盛況和首都名勝古跡。她眉飛色舞,滔滔不絕,根本不容我插話。到底是女司令,就是霸道!她和我分手後,還去了八達嶺長城、承德避暑山莊、天津、濟南等地。
姐姐也不含糊,她先講全國第一衛生城市佛山名勝,後談乘海船漂洋過海,飽覽南海自然風光,再讚海南島上“天涯海角”的美麗景色,立刻把大家吸引住了,紛紛疑問,真有天涯海角呀!
看到大家投向姐姐的羨慕眼光,我覺得很有麵子。姐姐了不起,我為姐姐驕傲!她到過祖國的南大門,看見過大海,你們誰見過?
我最後發言,狂侃了廣交會的新奇、上海外灘的美麗、南京路的繁華,引起他們莫大的興趣。說到“國際飯店”時,我還“發揮”了一下,謊稱自己上到過頂層——第24層,鳥瞰了大上海風光,還與外賓握過手,換來“嘖嘖”讚歎聲。他們居然相信了我的鬼話,我出盡風頭,樂不可支!
隻有陳淑華沒開腔,她膽子小,家裏管得嚴,隻到武漢她舅舅家待了十幾天,當然沒啥可吹噓的。
然而,大家隻談“見世麵”,不講“經風雨”,避而不提大串聯路上的惡劣交通、疲勞艱辛,好像這幾個月淨在外麵悠閑輕鬆地旅遊觀光一樣,這叫死要麵子活受罪。
我更不敢說我在廣州遇險,對姐姐都沒說,怕遭大家取笑,這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更怕爸爸知道,阻止我再出去串聯。
接下來,我們談到節後出行話題時,出現了分歧。郭衛萍擺出“司令”派頭教訓我們:“還想外出啊?軍委八條命令已經叫停串聯了,軍隊一停,地方就會效仿,看來上麵要收緊了。”
我不相信:“那是你的猜測,昨天收音機裏還說,中央提倡步行串聯呢。”張敏建笑我:“就你那身板,走不出廣水管教你趴下。”張朝中嚷道:“算了吧,打死我也不走路,又不是發配充軍。”陳淑華有點猶豫:“過了年還是先回學校吧,這一陣形勢變化太快,學校應該有反應。”姐姐不以為然:“先喘口氣再說,過完年我肯定是要出去的,待在這破廣水,人會變得越來越土。”
說得是,這回我要跟姐姐走天下。
不過,我也想先回學校去,看情況而定,沒準春節後學校會複課呢。不複課再出去也不遲,待在家裏是萬萬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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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麽回事,一說起步行串聯,我忽然想起了王曼莉,半年沒見你了,你回家了嗎?你現在哪裏呀?
元宵節還沒過完,我就和姐姐悄悄商量回孝感。我倆計劃跟爸爸多要點錢,先回各自學校看看情況,如果繼續停課,我們就去雲南昆明串聯,聽說那裏少數民族多,氣候好,一年四季如春。不想晚上跟爸爸一說,遭來一頓訓斥。
“啷個嘞?腳又癢啦,又想出去野呀?”爸爸瞪著兩眼問道。
“過了年,學校可能要複課。”我搬出唯一的理由。
“複不複課,老曹會打電話通知我,不用你們操心。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們那點鬼名堂,郭主任都告訴我了,還想出去串聯是不是?”爸爸洞察秋毫。
老曹叫曹茂林,也是會計,曾和爸爸一個辦公室,文革前轉業到孝感地區衛生局財務處當副科長,一直和爸爸保持來往。郭主任是郭衛萍爸爸,門診室主任,肯定嗅到什麽了,和幾個家長互通消息,聯合起來,阻止我們外出串聯。
“朱副主任說了,現在外麵越來越亂,中央內部鬥爭非常激烈,幾個老帥都在坐不住了,不知道會弄出點啥子動靜來,你兩個最好給我待在家裏,過一陣再說。”爸爸表情嚴肅地說道,不容辯駁。
完了,原來爸爸防著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