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國記事(5)
剛從“雙眼井”搬到“505”時,生活還是可以的。軍人、家屬都吃食堂。食堂不小,能擺20多張飯桌。還能當舞廳,“八一”建軍節,醫院還開過舞會。
每天一到開飯時間,各家家屬、保姆、小孩手拿鍋碗到食堂排隊,憑飯菜票打飯回家,等大人下班回家。隻有少數青年醫生、護士、軍工打飯在食堂吃。我打飯,姐姐就打開水,輪流著來。
醫院南方人多,飲食習慣也會照顧到北方人。早上,稀飯饅頭、鹹菜;中午,米飯、炒菜;晚上,麵食居多。食堂管理員是軍人,炊事員都是從地方上請的,手藝很好,加上那年月人人工作積極認真,做的飯菜可香了。我覺得比起農村老家的食堂來,強的不是一點半點。
可惜,好景不長。
一次吃飯時,爸爸說:“……上級下指示了,食堂要分成軍人灶和家屬灶。醫院今後每月要節約出一些口糧,支援地方。”爸爸又說:“現在,全國很多地方斷糧,缺糧,生活非常艱難。我們還沒挨餓,是老百姓勒緊褲腰帶在支援部隊。”
“婆婆挨餓了嗎?”我馬上想到婆婆,看著爸爸的臉。
“趙鬆林上星期來了信,申家灣食堂辦垮了,現各家自己做飯。”爸爸從不主動說老家情況。
“婆婆到底有飯吃嗎?”我有點著急了。
“一天隻能吃兩頓紅苕,拿錢都買不到米。”聽口氣,爸爸既著急,又無奈。
“……”怎麽辦啊?可憐的婆婆。我滿腦子都是婆婆蒼老,走路顫顫巍巍的身影。
果然,兩天後食堂就分開了,爸爸上軍人食堂吃飯,我們四人從家屬食堂打飯。飯菜質量明顯下來了,開始每星期還能吃一回紅燒肉,回鍋肉什麽的,後來幾乎天天青菜,蘿卜,醃菜,蔬菜中看不到一點油腥。洗碗就省事了,飯後用水一衝,幹幹淨淨。 再後來,定量也減下來了。大人每天從一斤減到八兩,小孩從八兩減到六兩。我每天都有明顯的饑餓感覺。那段時間,真覺得比老家食堂強不到哪去。
六十年代初,爸爸每月工資72元,要維持一家五口所有開支,還要贍養婆婆,接濟幺爸一家,我們家生活是很緊張的。在“505”的幾年裏,我不記得家裏是否給我買過新衣服,唯一一套帶格子夏裝都洗得發白了,仍當作寶貝。姐姐的衣服小了,媽媽拿來改一下給我穿。六二年初,我們在府山公園照了張全家福,我上身穿的就是姐姐改過的棉衣,衣袖是接上去的。然而我對穿戴並不在乎,男孩子嘛,穿那麽鮮亮幹什麽?凍不著就行了。
隨著弟弟一天天長大,父母親對他的偏愛日益明顯,我同姐姐兩人對父母的不滿情緒也在慢慢滋長。
趙平三歲的時候長得可乖了。圓圓的腦袋,胖胖的臉,濃濃的眉毛下鑲嵌著一對機靈的大眼睛,烏黑的眼珠挺神氣地轉來轉去,總讓人感到是那樣的機靈、活潑。紅紅的小嘴很甜,“爸爸媽媽”“叔叔阿姨”見人就叫。誰見了都會上去摸摸臉蛋,捏捏胳膊,誇讚兩句。父母自然喜不自禁,尤其是爸爸,下班一回家,肯定先去逗弟弟,關愛之意,寫滿臉上。
弟弟確實可愛,每當他一叫哥哥,我心中原先那股酸澀、失落情緒立刻消失殆盡,忍不住要去抱抱他。姐姐也挺喜愛趙平,老想給他畫張像,可弟弟哪裏坐得住,一直沒畫成。
然而,時間久了,一些雞毛蒜皮小事引發的矛盾也慢慢多起來了。
有一次,媽媽讓姐姐給弟弟喂飯,弟弟不老實,吃幾口,跑到床邊擺弄玩具,剛被姐姐拉回來摁在小板凳上,吃兩口又跑。弄得姐姐不耐煩了,大聲嗬斥了他兩句。弟弟小嘴一咧,剛要哭,看見在院子裏曬完被子的媽媽進屋,又憋了回去,趕快跑了過去。
“趙慧清,一點耐心都沒有啊?”顯然,媽媽剛才聽到了姐姐的訓斥聲,麵露怨氣。
“是嘛,這麽大了,還要人喂飯,哪家小孩像他?”姐姐從來不怕媽媽。
“你小時候,我沒喂過你?”媽媽也來氣了。
“隻聽你說,誰看見啦?”姐姐大聲反問。
“……”媽媽先閉嘴。她知道姐姐脾氣,真強起來,天不怕,地不怕。
媽不理姐姐,拉弟弟吃飯去了。晚上,爸爸回來把姐姐又是一頓訓斥。
打那以後,每當家中發生不愉快,吵嘴啥的,不對的總是姐姐和我,常常挨訓。而且爸爸訓人,態度很凶,常常不問青紅皂白,罵了再說。就算自己錯了,也絕不會認錯。姐姐說,這就叫封建殘餘。我佩服姐姐的膽量,敢說敢恨,什麽話不藏心裏,遇到不高興的事,發泄完畢就完了。我可做不到,我的性格內向,受不得委屈。遇事愛聯想,半天走不出來。媽媽說我從小愛生悶氣,心事太重。
慢慢地,我覺得父母對我們姐弟三人截然不同,他們越來越偏愛趙平,冷落姐姐和我。每次一挨罵,姐姐顯得無所謂,我就會怨恨爸爸,想念婆婆。
最要命的是,如果哪一天吳家姐妹在我家玩,碰見爸爸訓斥我,那多沒臉麵,多難為情呀。
我越來越懼怕爸爸,希望他多上班,少回家。
爸爸是會計,在醫院幹後勤工作,安排家庭生活挺在行。他在家門口搬來幾塊石頭支個鐵鍋,搭了個灶。星期天找楊福庭叔叔弄了幾塊豆腐做菜。楊福庭那會兒在病員區休養灶幹采購。 我站在旁邊看,發現爸爸居然很會做飯。他把豆腐切成薄片,用油煎成兩麵黃,放上白菜,香蔥做了份白菜燴豆腐,實在是太好吃啦。
爸爸膽子真大,那陣子誰敢這麽幹?嗨,過了段時間,不但沒事,大院好幾家還都學爸爸樣,在各自門前砌灶做菜。醫院幹脆讓食堂多做些豆腐,賣給大家,改善夥食。不過隻限於星期天。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單國芳帶汪加根來我家玩,汪是我們班長,高我半頭,精明,話多。我們在食堂打了會兒乒乓球後,回來喝水,當時家裏就我一人。汪見桌子上碗裏有幾塊豆腐,問我:“你會做飯啊?”我大話衝口而出:“當然。”單國芳懷疑道:“我不信,做來看看。”這下壞了,我哪會呀!話已放出去了,收不回來了,硬起頭皮幹吧。
我模仿爸爸做菜過程,洗好青菜,把豆腐切成塊,點火倒油,開始煎豆腐……沒用幾分鍾,一盤青菜豆腐做成了,雖然弄爛了兩塊豆腐,但大致還像盤菜。我有點得意!
“看不出來耶,你好能幹。”從眼神看得出,單國芳沒說假話。
“嗯,有兩下子,挺像個老板娘!”沒想從汪加根嘴裏蹦出這麽句話來。這是誇我,還是罵我?
媽媽帶著趙平回來時,他倆告辭回家了。
晚飯吃我炒的豆腐時,姐姐大叫:“呸!鹹死了!”爸爸倒是一個勁誇獎,我終於得到點安慰。
第二天上課時,吳勤娣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一臉壞笑。趁老師轉身寫黑板時,她貼近我耳朵輕輕叫了聲:“老板娘。”不遠處,吳勤芳也在怪笑。我臉“唰”地一下紅了!是了,肯定是汪加根這張臭嘴,胡說八道,把我做菜的事傳到班上了。吳勤娣見我沉下臉來,知道我真生氣了,立刻止住笑,麵露歉意。
很快,同學們都知道這件事了。看來他們把做飯,做家務事看作是女人幹的事,男人應該不屑一顧。既然我這麽會做飯,“老板娘”這個外號安在我身上很合適吧。於是,幾個身高體壯的同學當麵就喊上啦,背後有多少人喊,誰知道呢?我覺得窩囊死了,叫這麽個外號,多難聽啊!我怪罪於爸爸,是他讓我一天幹這幹那的,別人家小孩,誰這麽小天天幹家務啊。
從此後,不管我願不願意,“老板娘”這個不雅的外號算是粘上我了,一粘就是十四年,走哪跟哪,掙不脫,甩不掉。
當然,我也不會忘記外號的始作俑者—汪加根。
這個該死的家夥,為啥不給我起個好聽點的外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