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次飛行
梨花的故事得從一次飛行說起,那仿佛是她有連續記憶的開始,又或者說,是曾經縈繞在她心頭的噩夢的開始。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喜鵲都在門口熱鬧好半天了。山崗上隱隱約約有人走進,是姥姥桃托人帶信來著,籌劃著辦個喜事兒,讓過去熱鬧熱鬧,吃吃糖嘮嘮嗑。梨花親耳聽見的,別看她蹲在牆角玩泥巴,頭也不抬,聲兒也不作的,心裏早打起了算盤,姥姥九成會在床頭罐子裏給她藏好吃的。
好不容易挨到出行那天早上,梨花起個大早,對著鏡子把頭花兒都綁好咯,看媽媽杏忙忙碌碌,把家裏的雞鴨豬牛狗都打發咯,紅包封好咯,副食罐頭什麽的也備好咯,隻等老爸雄一腳油門啟動摩托車。哥哥木像是沒睡醒,幹啥都慢悠悠的,正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著水平尺裏的泡泡呢。倒是臨出發的時候激動了一下,他說,“我要坐最前麵,感覺是自己在騎呢,飛起來似的。”
杏認認真真地對著鏡子抹香,頭也不回地說,“我坐最後麵,你們個頭大,在前麵擋風,我可要躲著,免得把臉吹皸了。”
梨花想要鑽進爸爸風衣裏,反方向坐。爸媽都不同意,但拗不過這孩子甩開性子賴,為了準點出發,也就應了她。
車在山間環繞,沒幾圈就叫人眩暈,葉子開始泛黃,眼睛眯一下就變成了漫山蝴蝶。
感覺姥姥家很遠很遠,需要穿過北麵老窯,還有窯那邊的一片鬼屋。鬼屋是梨花命名的,因為那片房子都隻有白花花的牆,看著像新砌不久的,卻也沒屋頂。傳說中間那棟最大的是一戶陳姓人家修的,修好後娶了個極美的外地女人進門,結果新婚第二天早上,發現男主人不見了,新娘上吊了。在那之後,他們家就開始鬧鬼,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到晚上就聽見屋裏的瓶瓶罐罐都在搖,黑影兒一陣一陣的。這樣子持續了一年多,最後剩下的老太婆也活生生地給嚇死了。
後來周圍的人戶幫忙辦了老太婆的後事,覺得辦了事兒沒拿報酬,心裏憋屈,想想這房子也沒人住,索性就取了瓦回去自己用。
這一帶建房子,石頭可以自己去挖,石灰可以多挖些石頭跟窯老板換,就是這瓦,費工夫。隻要把瓦備全了,房子就有譜了,所以建房子的師傅是被尊稱為瓦匠的。跟瓦匠師傅學手藝,粘土品質,摻料配比,成型模具,溫度控製,每一步都得孝敬孝敬。瞧這陳家的宅子那麽大,屋上的瓦隨便一拆,周圍幾戶人家都夠用了。
之後一年多,周圍的新房陸陸續續地豎起來,說來也怪,新房主人們聚一塊,越聊越玄乎。說是各家屋子都鬧鬼了,瓶瓶罐罐的沒事兒就劈裏啪啦亂響,屋頂的瓦也沒事兒亂晃,這些人都嚇不過,紛紛另起爐灶,搬了家。估摸著他們也不全是瞎說,那些瓦是真晃,你看幾年下來,都晃到地上去了,隻剩白花花的牆,一棟棟杵在那兒,叫人瘮得慌。
過了那段鬼屋,又上一座山,那邊相對平緩點兒,綠葉兒也多些,梨花在雄懷裏眯著眼四處瞅瞅,突然就不明白了,你說這村裏人為啥就要在山腰子上建房修路呢?琢磨了好一會兒,也沒問,一來嘴巴被風吹得有些僵,二來她那樣反坐著,腿擱得賊難受,但自己選的路,腿麻了也得坐完不是。
沉默,沉默。突然,車在沉默中顛簸了一下,杏尖叫一聲,梨花隻感覺雄把她摁在懷裏,她有些失重,卻也看不清,隻覺得有些紅色的東西在晃,一圈又一圈。然後,她飛行了一段,又翻滾了很久。雄的手一直緊緊摁著她,沒說一個字,隻是死死摁著。荊棘裏不斷飛出些驚慌的鳥雀,帶著脫落的羽毛和枯葉兒一起衝向藍天。
世界安靜下來的時候,梨花縮成小小的一團,蜷在雄懷裏。她推一推,貌似雄臂膀仍然有力,臉龐依舊柔和,腹部卻有些濕漉漉粘糊糊的。她緩緩抽出身來,顫抖著站起來,赫然發現雄的腿呈現出異常奇怪的角度。
她哇地一聲喊開了,撕心裂肺,在山穀回蕩。一群群烏鴉也哇哇哇地跟著喊,蕩漾在山腰。
“呀~謔謔,呀~謔謔,呀呀謔謔~~”幾座山外,是虎子的聲音。
陸陸續續有人趕來了,呼叫聲連綿不絕,混著牛的鈴鐺聲。然後梨花被背上了山,她先是左腳沒了知覺,後來什麽知覺都沒了,就那麽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做了很多很多的夢。
她夢見,她是一頭野牛,被人趕下了將軍崖。
她夢見,哥哥長了對潔白的翅膀,飛了起來。
她夢見,爸爸高高地舉起她,嘴裏銜朵紫風鈴,興高采烈地往前走。
她夢見,媽媽對著鏡子,左看看,右看看,扒拉一下斜劉海,整整風衣的領子,又拍一拍,心滿意足地轉身走了。
她夢見,姥姥給他一把糖。
甚至夢見奶奶了,奶奶牽著她去挖紅薯,地裏有半瓶養蜂人給的蜜。
等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呆在一個慘白慘白的房間裏,如北邊山裏的那片鬼屋。
身邊有奶奶,大姑媽,舅媽,表姐,她們愣了一下,又吐了口氣。
梨花想問,“爸爸媽媽呢,哥哥呢?”但她不敢,隻是安靜地躺著,連淚都不流。
好在,幾天後,她看到杏了,舅媽帶她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