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大家都沒有什麽閱曆,創作文藝作品,也就是寫寫新詩。駱一禾的學習研究方向是新詩,他喜歡晚上睡覺前,躺在上鋪木板床上朗誦刊物上發表的時髦新詩,我們都把他當做詩人。我大一、大二時,對二十世紀初英美意象主義詩歌很感興趣,從北大圖書館裏找來大詩人龐德(Ezra Pound)、艾略特(T. S .Eliot)英文版本詩集,認真研讀,
有次在圖書館閱覽室,突然靈感泉湧,詩興大發,洋洋灑灑,寫了一篇長詩《頤和園》。拿回宿舍傳閱,何拓宇閱讀後,不無醋意地評論道:“意境如艾略特的詩,但比《荒原》差遠了!”駱一禾則每天晚上睡覺前整段整段地背頌其中詩句。可惜年代久遠,沒有保存下手稿。
後來聽到開中國當代文學課的洪子誠老師評介說:“現在中國寫詩的人,比讀詩的人還多!”我就再也沒有興趣寫詩了。
趙仕仁那時對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非常感興趣,從北大圖書館借閱了不少翻譯介紹存在主義的內部刊物、書籍,非常著迷法國左翼哲學家讓-保羅·薩特(Jean-Paul Sartre),經常拉著我談哲學,我笑他言必稱薩特。
49年中國共產黨建立政權後,一邊倒承襲蘇聯共產黨體製,將前朝按西方教育模式建立的中國大學,全麵進行院係調整,徹底改造成中共黨校。不僅大學教學、行政管理由中共各級組織的支部、黨委嚴密掌控,教學大綱也完全承襲蘇聯的馬克思列寧主義體係,在文科的文史哲政法經領域,尤其如此。
文革後在北大這樣的頂尖文理高校,傳統的馬克思主義教條受到普遍質疑,新三屆的大學生沒有幾個真正信奉官方的說教。思想活躍的師生都想從西方新馬克思主義學派中汲取營養,思考著怎樣改造中國現有的馬列主義體係。
文革中被中共領袖毛澤東稱為“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的作者之一的北大哲學係教師楊克明,開了一門選修課“青年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研究”,成了當時北大最熱門的選修課,一教最大的階梯教室人滿為患,蜂擁而來上此課的同學不得不坐在門外走廊、甚至窗台上旁聽。學校的學生會幹部李克強、潘維民、劉曉峰、張煒都擠在聽眾中,我們屋的趙仕仁更是早早去給我和何拓宇、駱一禾占座。北大學生對青年馬克思身前未曾發表的這個手稿如此大的熱情,是因為他提出了現代工業社會的條件導致工人與他們自己的工作、他們自己的產品,以及他們自己和他們彼此之間的異化的理論,體現了早期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光輝,給大家帶來解決當下中國馬列主義階級鬥爭教條症結的期望。
81年春大學二年級時,北大為了完成獻血指標,規定學生身體健康合格的,必須獻血,逃避者予以處分。我們屋除了雷榮貴未滿十八歲,劉寶明澳抗(乙型肝炎表麵抗原,Hepatitis B surface antigen,Australia antigen)陽性,其他都獻了兩百毫升的血。學校給每位獻血的同學頒發了《光榮義務獻血證書》,規定三年之內不必再獻血,同時獎勵了三十元的營養費。這可是筆大錢數,那時大學生人民助學金每月才二十元左右,夥食費僅十四元!我們班除了家庭出身收入較高的城市生源外,大部分工農家庭出身的都拿人民助學金。
我們決定把這筆營養費統統花在吃喝上,否則太對不起自己的身體了!
學校食堂給我們專門開了一個“獻血營養餐”窗口,提供鹵豬肝、茶葉蛋。那時大學生糧食定量男生每月36斤,我們吃不完的糧票,可以拿到海澱鎮的農貿市場上,同農民換雞蛋。可憐的農民,盡管生產糧食卻沒有糧票,到城鎮打工、做買賣,沒有城鎮通行的糧票,無法買糧吃飯。結果糧票成了變相貨幣,可以換任何農民生產的東西。換雞蛋對我們來說如無本生意,每天可以吃十幾個煮雞蛋,弄得打嗝、放屁,都透著一股過多雞蛋與人體腸胃反應後產生的類似雞屎般的氣味。
學校食堂的獻血營養餐吃厭了後,我們就晚上合夥吃館子。北京大學南側門對麵的飯館長征食堂,那時溜肝尖一份才三毛來錢,溜腰花五毛來錢,菜單也就是類如木樨肉、爆三樣、焦溜肉片、京醬肉絲之類的,價格便宜,盤大量足,成了北大學生改善生活的編外食堂——同學戲稱“學五食堂”,生意興隆,人滿為患,晚餐經常位滿。
有次福建來的趙仕仁提出想品嚐北京特色菜涮羊肉,我們去晚了點兒,長征食堂居然說涮羊肉的木炭銅火鍋用完了,讓我們找正在吃涮羊肉的桌位等他們的火鍋。我們隻好枯站在一桌正吃涮羊肉的不知哪個理科係的同學後麵幹等。這幫家夥自顧吃喝,大吆小喝,全然不顧及饑腸轆轆的我們等得怒火中燒。趙仕仁長歎一聲:“看人吃喝真難受!”我大聲讓何拓宇去前麵櫃台給每人買一瓶啤酒先喝著,拿來後他說要找服務員要開瓶的起子,我說不用,然後用牙把啤酒瓶蓋一一撬飛,那桌涮羊肉吃得餘興未盡的同學,見狀趕緊收攤走人。
終於入席吃上涮羊肉,幾杯酒下肚,駱一禾感歎說,你牙開酒瓶這招很管用,他們被你的匪氣嚇跑了!然後自己也試著用牙開新上的啤酒,結果把瓶口都啃碎了,劃得嘴唇出血。
入夏後,臨近北京大學南正門的留學生樓附近的留學生食堂,搞創收另辟對外開放的燕春院餐廳,可以點菜,供應瓶裝啤酒,小炒價格、質量優於校外的長征食堂,晚上可以開到十點以後,馬上成了我們恨不得每晚光顧的場所。
我們往往吃喝到餐廳打烊後才離開,但並不馬上回僅隔幾棟樓距離的32樓宿舍,而是沿著北大南門的林蔭大道,一路徜徉到未名湖。半醉的我們,會不時隨手把喝空的啤酒瓶飛擲到遠處的瀝青路麵上,靜寂的黑夜中發出玻璃崩碎的爆響,頗有杜甫《壯遊》的遺風——“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
有天晚上我們在燕春院餐廳晚宴,高談闊論吸引了兩個美國留學生的注意,他們主動來到我們的餐桌,坐下攀談。他們聲稱同我們一起上過課,是我們的同學。北京大學中文係,當時是中國唯一的一個專業水平領先國際的教研機構,世界上頂尖的著名大學,都會設置中國語言文學專業,來朝聖留學的不少,這兩位就來自美國的哈佛大學。哈佛大學與49年後並入北京大學的燕京大學,有很深的姻緣關係,哈佛大學一直保有“哈佛燕京學社”這樣一個教育機構。
我們問他們來北大學習中文的感受,他們說除了北大校園很美外,就是沒想到中文如此精深美妙。我們讓他們舉一個中文美妙的例子,他們異口同聲地說:“脫褲子放屁——找麻煩!”對這個歇後語,撫掌仰頭大笑,讚歎不已。
聊到中國的時政、發展前途,雙方觀點分歧,中文夾雜著英文,爭論愈來愈大。揮手告別後,何拓宇說:“二十年後還會碰到這兩個家夥,不過那時我已是中國的外交部長,趙仕仁會是中國的總理,駱一禾是文化部長,而他倆是美國報社的記者!”駱一禾聽完,哈哈大笑,目露讚許之色。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他們其實是有很大的政治抱負。
駱一禾雖然出身官宦之家,好像一直在做詩人的夢。駱一禾的父親駱耕漠,社科院經濟所研究員,是二十年代入黨的中共經濟界元老,曾任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國家計劃經濟委員會副主任。他1927初年應征北伐軍,27年底被捕,作為政治犯被關入國民黨政府的杭州陸軍監獄,鐵窗生涯長達7年,幾被槍斃。1941年起,駱耕漠先後任新四軍財政經濟部副部長、解放軍蘇浙軍區供給部部長、華中軍區供給部部長、山東軍區供給部部長、三野東兵團後勤部長等職,49年進軍上海,任華東財經委員會計劃部部長,1953年調往北京任國家計委成本物價局局長,次年任副部級國家計委副主任。
1954年,“高崗、饒漱石事件”爆發,因饒漱石任華東局書記期間,曾批準上海市公安局利用叛徒、特務提供情報,作為市公安局長的揚帆被牽連進去,押送北京隔離審查。不久,潘漢年案又爆發,揚帆由隔離審查升級為正式逮捕,成為轟動一時的“潘、揚集團”。這個案子後來又和“高饒反黨聯盟”中的饒漱石掛了鉤,潘漢年、饒漱石、揚帆定為“反革命集團”,饒漱石被定為這個反革命集團的首犯,駱耕漠的老友、上海市公安局局長揚帆,被定為“隱藏多年的內奸”,成為“饒潘揚反革命集團案”主角。駱耕漠曾於解放初期,經所在黨組織同意,代一位抗戰時期幫助過中共的國民黨浙江省黨部負責人羅某(駱耕漠任中共浙江省文委書記時,曾與羅合作抗日),向揚帆轉達出境居住的要求,並經揚帆批準成行。此事在清查“潘、揚案件”時,成為駱耕漠與揚帆聯合“通敵”的重大疑點。1958年,駱耕漠終因受潘、揚案件牽連,被撤銷職務,貶到中國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專門從事經濟研究工作。後來每逢政治運動,駱耕漠都是挨整挨批的對象,下放勞動成了家常便飯。
駱一禾上有三個姐姐,父親駱耕漠53歲老來得子,故取名一禾。他小時後跟父親生活在農村幹校一段時間,繼承了父親當年文藝青年的一麵,大學基本沉迷於詩歌創作,據同屋的劉寶明報告,到大學畢業之前,他已寫了三千首詩!他偶然也會談及高幹間流傳的小道消息,但對未來從政前景,不像趙仕仁,有那麽大的熱情期望。
趙仕仁的偶像是他的本家——當時中國國務院總理趙紫陽,言談舉止都模仿他,甚至成天也穿一件領口敞開的淡色的夾克衫,大家都戲稱他“趙總理”。他大概是班上的團支部書記什麽的幹部,二年級時曾組織班上的同學去訪問北京西郊的一個少年監獄,想搞什麽互幫活動,提出身為國家精英的北大學生,有責任挽救失足少年,同學們反應冷淡,不了了之。
我曆來對從政毫無興趣。文革時父親奉命赴京支左—— 支持左派,毛澤東指令“軍隊要支持文化大革命運動中的革命左派”,在中樞機關當了八年軍代表,目睹了中央高層的腐敗與傾軋,單純抗戰軍人出身的他,再也不會相信組織上的冠冕堂皇的說詞。他對子女的教育,隻要求讀好業務書,將來有一技之長,從不提政治上要求進步,爭取入黨之類的話,因而我從未提交過任何入團、入黨的申請書,組織給我的鑒定上永遠會有“希望積極參加集體活動”這句話。
大學二年級暑假,趙仕仁寫信給我,說他從家鄉福建返校火車路過無錫時,會下車改簽一下列車票,在無錫遊玩幾天。我去火車站接他到我家住宿,進門時他手捧大把新鮮龍眼做見麵禮物,說是剛從家鄉福建摘采的特產,讓隻見識過幹桂圓,從未嚐過新鮮龍眼的家人十分高興,讚不絕口。
我白天陪趙仕仁遊覽了太湖之濱無錫的風景名勝——惠山、錫山、寄暢園、蠡園、梅園、黿頭渚,晚上家宴一家人與之吃飯聊天,天南地北,無所不談。趙仕仁彬彬有禮,侃侃而談,賓主非常愉快。父親和哥哥都誇他是國家棟梁之材,前途無量。
大學三年級開學返校遇到的第一件事,是暑假留守北大的同屋劉寶明、雷榮貴告訴我,住在我們這層樓水房對麵的北大中文係77級新聞專業劉大飛,被人開槍打死了!
新聞專業一直是中國人民大學的特有,但人大文革中停辦,而中央的新聞單位又急需新聞人才,77年恢複高考後,中央委托北京大學代培人大的新聞專業,因此才有北大中文係77級新聞專業,他們在畢業那年,才歸隊人大。
劉大飛三十來歲,據說是吉林省委員組織部長的兒子,進京讀北大後,與其父老戰友的女兒談對象。此女之前有一青梅竹馬男朋友,家住解放軍政治學院,後來當兵複員,在公安部門當警察。那男戀愛分手被女方吹了後,憤恨不過,覺得此女貪圖北大學生的牌子,忘恩負義,就乘一次有迎接外賓警衛任務之機,私留手槍、子彈。時值周末,主管部門鬆懈失查,未能讓槍械按時入庫。結果他周日一早潛入軍事學院女方的家,應門的該女母親力主女兒蹬掉他另覓大學生,見到不邀自來的他,沒好氣立即爭吵起來,被他掏槍當場擊斃。進門後他遇見探頭查看的女父,抬手一槍打死,然後搜索房間,將與該女同居的劉大飛開槍打死,正在猶豫是否槍殺前女朋友之際,她的曾是其發小的哥哥,衝進來質問撕打,結果亦被他槍殺。他最終沒有忍心開槍殺死前女朋友,而是趁亂溜出軍事學院大院,潛伏到頤和園與玉泉山之間的一片中央警衛局8341部隊的稻田裏,開槍自殺。
劉大飛與我們早晚常在水房碰麵。他的意外慘死,讓年輕的我們非常震驚。這是我們第一次碰到如此相近的同學死亡。
79年我們新生入學時,北大文革遺風還很濃厚,新生教育反複強調的一條,就是大學其間不許談戀愛。中文係黨總支的一個副書記,帶我們熟悉教學、生活環境時,曾在我們男生住的32樓四樓頂端的盥洗室/廁所,指著窗戶說,曆年都有人從這裏跳樓自殺。先是北大政治運動中被打為右派、現行反革命的男生,絕望跳樓;然後是文革中工農兵學員的農村老婆,被進京後另有新歡的當代陳世美拋棄了,想不開跳樓。他可不想我們79級新生,因為談戀愛再鬧出什麽感情糾紛,給係裏製造大麻煩!
我們住的這片編號三十幾的四層灰磚樓,是北大學生五八年大躍進時自己動手砌的簡易樓。大三年級第二學期開春後,北大突然說按上級預防地震規劃,要把我們住的這批北大簡易樓做抗震加固,用鋼筋水泥帶環繞加固樓層,有一條鋼筋水泥帶正好要從我們住的426號宿舍穿過,讓我們搬到物理係住的四十幾樓暫住。有次我們回施工中的宿舍查看工程進度,看到刮下石灰後的整個宿舍樓牆壁上,殘留著文革時留下的一片又一片紅漆書寫的毛主席最高指示,書法工整。我們宿舍的牆壁上則露出前輩師兄留下的大紅字標語:“讓聶元梓到王任重的被窩裏做紅樓夢吧!”落款“北大井岡山兵團”, 筆力遒勁。
北大圖書館,則是七十年代工農兵學員動手砌建的。他們都是成年人,不少有建築業實踐經驗,工藝水平高多了。79年我們入校時剛剛完工交付使用,北大懇請被毛澤東臨死前反擊右傾反案風運動打倒後剛剛複出的鄧小平書寫館名,全然無視前些天四人幫禦用寫作班子 “梁效” (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大批判組的筆名)曾把鄧小平批得臭不可聞。最後一屆76級工農兵學員,氣憤地跟我們抱怨,他們在北大三年,沒上過一天正經業務課,不是大批判,就是砌磚頭修建新北大圖書館。
盡管79級同學剛入學時,被北大校方訓話,規定大學本科四年,不許談戀愛,可少男少女的愛情欲火,哪裏是官僚機構能壓抑得住的。進入80年,隨著台灣歌星鄧麗君的男歡女愛的蘼蘼之音充斥校園,北大學生談戀愛之風漸成燎原之勢。
同屋的趙仕仁,有記日記的習慣,經常寫長信到到深夜,開始隻泛泛說寫給中學同學的,後來向我透露說,是寫給一個女孩,他家鄉重點中學的同班同學,畢業後她考上武漢大學外語係法語專業。兩地書兩年,已成戀愛關係。
大三年級夏天時,有一天趙仕仁帶一個高挑清秀的女生進宿舍,介紹說,她叫森雨,是從他福建家鄉同一中學名校考進北大的,西語係法語專業81級新生。森雨靦腆地同我們打招呼,言談舉止可以看出,她對被中學母校因考進北大而大樹特樹的狀元趙仕仁,十分仰慕崇拜。
大四年級秋天開學時,趙仕仁與森雨已經雙出雙入,情侶關係了。
大三年級春天,駱一禾好像詩興發作,表情激動,伏筆疾書到深更半夜,兩個雙人床之間書桌上高吊的日光燈,晃得我們很難熟睡。
有天晚自習,閉館時在出圖書館人流裏,我被班上女生丁玫叫住。她是我們班上的女詩人,大學一年紀時已發表作品掙稿費了。她並不常來圖書館自習,幾句寒暄後,突然問我:“駱一禾這幾天怎麽樣?”我有點意外,告訴她:“駱一禾這些天有點亢奮,夜裏不睡覺,激動寫東西。”
第二天晚上閉館時,碰到趙仕仁,我想起丁玫昨天奇怪地打聽駱一禾的近況,告訴他,他大笑說:“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你不知道駱一禾一直在追求丁玫,最近被她拒絕,正失戀傷心嗎?”我說:“我天天在圖書館看書,夜裏回宿舍也就是睡一個覺,哪裏搞得清這些少男少女談戀愛的事!”
7910文學班同學結伴遊圓明園遺址。前排右起:遊飛、張黎明、石冰、胡迎節、丁玫;後排右起:駱一禾、何拓宇、趙仕仁、李景強、王勇
記得駱一禾曾說起他的一個中學同學陳燕妮,非常愛好文學,卻考進北方交通大學鐵路專業,不時與他通信探討文藝心得。該女士後來在美國辦了一個中文雜誌,出了一本報道大陸移民在美國創業的書,封麵是她的美女大頭照片,有次曾同我通過電話談駱一禾,說考上北大中文係的他,是學校裏女生崇拜的對象。
丁玫曾撰文回憶說:“那時我喜歡舒婷的詩,但舒婷的詩並沒有結集出版,散落在公開和手抄的刊物上,禾(駱一禾)曾經為我抄錄了所有能夠找到的舒婷作品,大約20首左右,手工裝訂成一本小冊子。在大三那年我生病住院的日子裏,他們曾經替人抄寫文稿為我積攢一筆營養費——‘三劍客’都有一筆相當不錯的鋼筆字。不久前偶然翻開大學時代的一個筆記本,裏麵居然夾著仁(趙仕仁)為我抄錄的一首小詩,沒有作者的姓名,仁獨特的黑色的墨水字跡,像一幀微型硬筆書法作品。”(《永遠的“三劍客”》)
有一天中午,丁玫突然帶他的男朋友到我們宿舍造訪。記得丁玫的男朋友姓李,是她山西太原市中學同學,在北大隔壁的清華大學讀工科。他進門亢奮地大談剛被中共中央書記處請去做谘詢報告,向他們介紹如何通過數學計量方法解決中國的計劃生育難題。他侃侃而談,丁玫聽得滿臉仰慕之色,駱一禾則嫉羨不已。之後,駱一禾言談涉及政治、仕途的話題,明顯多起來了。
我對丁玫的這位清華男朋友大言炎炎的誇誇其談,早已不耐煩,借口我們宿舍人要午睡,下逐客令轟走。
那時的北大,中國政壇上有政治局常委胡啟立領軍的一批校友政要,而清華後來成為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朱鎔基、胡錦濤、習近平尚位居下僚。二十多年前,清華大學副校長康克軍來芝加哥,鄰居美國高校藍院長請他吃飯,拉我坐陪。席間聊起清華這幾年的得勢,康校長頗露得意之色,旁人也跟著恭唯。我對這位前後腳入學的清華校長說,我們念書時,當年北京高校流行的順口溜是:“窮清華,富北大,要找老婆去師大!”——那時清華是工科院校,畢業生多分配在內地三線的國家工礦企業,鑽窮山溝;北大是純文理科,畢業分配以中央部委機關、研究機構為主,多留在北京城;北京師範大學女生多,找對象容易。從來都是北大、清華,曾幾何時,怎麽變成“清北”,清華排到北大前麵了?他看著我笑了:橡溪兄離開中國很久了吧?沒聽說過“大清王朝”嗎?我說,還真沒有注意過,隻知道清華現在最出名的是82歲高齡的楊振寧,娶了28歲妙齡的女研究生!
據說那時北大女生的擇偶標準,最好北大的,至少清華的。有次在社科院研究生院與美國加州大學合辦的英語培訓中心進修的也叫陳燕妮的女士,邀請我和丁凱文去她家玩,在其父新華社香港分社副社長的部長樓前,偶遇抱著女兒散步的丁玫,聊了幾句,她在新華社攝影部工作,丈夫是同事,好像是北京外語學院本科畢業的。
何拓宇穿著講究,常披一件上等質地風衣,領子永遠是豎起來了,裏麵加上一條圍巾;高高的個子,風度翩翩。盡管交遊廣泛,何拓宇好像並沒有固定的女朋友。有次他興衝衝地帶來很多印製精美的外國易拉罐飲料招待我們,說他北京航空學院鄰居家的女兒,考上中國民航的空姐,跑國際航線,經常送些外國時髦消費品孝敬他。我們開玩笑說:“青梅竹馬呀!空姐肯定模樣亮麗出眾,就勢發展成正式女朋友得了。”何拓宇說:“別介。從小一起長大的,太知根知底了,恨不得家裏晾台上放的舍不得丟的破爛,壇壇罐罐都數得一清二楚,牛都吹不成,沒神秘感。”
何拓宇父母是廣東人,五十年代調到北京航空學院工作。他曾在日記裏說: “我是春天的孩子,那時殲六式戰鬥機第一次試飛成功,可我整個兒稀蒙——我的記憶是從夏天開始的。爸爸還很年輕,給我起了個響亮的名字:拓宇。”在他剛上小學時,父親因患腦瘤去世,是其寡母一手將他和姐姐撫養成人。
進入大四年級,法律係77的李克強留校任團委書記,新官上任三把火,竭力想做出政績,大力推動學生社團,組織大學生圍繞共產主義青年團主題大辦活動,成了他的這任北大共青團的工作重點。團委並非什麽辦實事的權力機構,主要職責是為中國共產黨培養接班人,對青年人進行共產主義宣傳教育,無非就是出出小報、牆報,操辦共青團員文娛活動,這些都是我們中文係文學專業同學最擅長的拿手好戲,極易從其他文理科競爭對手中脫穎而出,為日後走上仕途打下基礎。
有同學保存了一張老照片,題為《1983年7月校團委歡送團委工作的79屆畢業生》。
照片上我們79級中文係文學班混團委的同學之多,著實令我吃驚。前排居中,是我同宿舍的李景強;前排認出了同班的陳曉海、毛京、張黎明、張元坤,中排認出了陳誌強,後排居中是班長賀紹俊,右起第五是斜對門的何拓宇,右起第四是班黨支部書記王鄭生,右起第三是同宿舍的趙仕仁,右後角站著的第一人,則是當年的北大團委書記、後來的中國總理李克強。
2025年6月2日,作於芝加哥西郊
(圖片來同學攝影、網絡)
長文分載。待續。
博主有沒有北大中文係77級新聞專業學生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