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濤……”
本要衝口而出的兩個字,我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不是因為羞於開口,而是恰巧服務生正走過來,他那一臉訝異的表情讓我猝不及防地生出一絲尷尬。更要命的是,我忽然察覺,自己心裏居然有點不舍,有點……慌。
透過窗戶上那層朦朧的紗簾,我看到沈濤那雙長腿邁著堅定步伐的身影一晃而過。他走得很快,肩膀微微前傾,步子又直又硬,典型的“真生氣了”的架勢。可我沒有追出去,也沒有喊他回來。我知道,比起解釋或挽回,我現在更需要做的,是冷靜地把這段關係,好好的捋一捋。
服務生遞過來一張有些油跡的菜單,低聲問:“您還點餐嗎?”
“當然點了。”我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他小心翼翼的語氣此刻聽來卻像是無聲的嘲諷,好像在提醒我:剛才那一幕,不隻你自己看見了。
我頭也不抬,冷冷地接過菜單,翻了兩頁,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您想好了嗎?”等了片刻,服務生又湊上來小心地問。
“一杯卡布奇諾,一份金槍魚三明治。”我故意挺直脊背,端著嗓子報出這兩個名字,像是在對全世界宣布:我無所謂。
可等服務生收了菜單,轉身走遠,我卻像被抽了芯一樣,整個人癱進座椅靠背裏,眼神渙散,整顆心像打翻的奶泡,亂七八糟地淌得滿地都是。
此時此刻,我忽然意識到:我對沈濤,真的是太不公平了。將近一年了,我到底在做什麽?
是的,最開始確實是他一頭熱地追著我;是的,我也確實無數次向他重申,我們隻是“一般朋友”。但這些冠冕堂皇的說辭,真的能掩蓋我不斷接受他好意的私心嗎?那些陪伴,那些默契,那些“順其自然”的相處,到底是友情,還是我在利用他填補我內心空白的一種方式?
我曾經一次次地對自己說:“沒關係,一看他就是撩妹老手,肯定不止對我一個人這樣。”可此刻,坐在這間冷清的咖啡店裏,我才終於不得不承認:其實你早就知道,他不是在玩。他一直在用最真誠,最笨拙,最少年感的方式,把他的感情,一點一點地,全部都交到你麵前。而你呢,卻一直在假裝看不見。
我靠在座椅裏,手肘擱在桌麵上,盯著杯子裏的卡布奇諾看了很久。那圈白泡漸漸塌陷,像我此刻的情緒,慢慢散開,泛濫,失去形狀。
其實我早該承認,我不是理智,也不是清醒,我是懦弱。
每次他說喜歡我,我嘴上笑著調侃,心裏卻像是泡進了溫水裏,一半軟綿綿,一半刺啦啦的。我明明不是不知道他的好,也不是沒被感動過。可我卻一次次地選擇退後,不是因為我不想回應,而是因為我怕。怕如果認真了,就輸掉了主動。怕一旦走進去了,假如他哪天忽然不認真了,我會爬不起來。
我自以為清醒,其實隻是把所有熱情都變成冷處理。我一次次告訴自己:他年紀小,不靠譜,這段關係沒前途。但說到底,這不過是我給自己找的退路。其實我是個怕疼又貪心的人。
我接受他的好,卻不回饋;享受他的關注,卻不許他靠近。我明明知道他認真,卻始終把這段關係藏在“朋友”這個玻璃罩裏,既能呼吸,又能防禦,既安全,又殘忍。
說虛榮也好,說自私也罷,我就是心裏藏著一個不願承認的事實:我舍不得他,但更舍不得自己被傷害。
咖啡涼了,三明治也早沒了溫度。我咬下一口,卻像是嚼進了紙皮,毫無滋味。
吃完飯,我機械地擦了擦嘴,背上包走出咖啡店。站在街邊,腦子裏卻一片空白,我該去哪兒呢?早上跟媽媽說今天不回家吃晚飯,原本計劃是要和沈濤一起待到晚上。現在半路殺青,如果貿然回家,八成又要麵對一連串的追問。想來想去,幹脆去找王紫冉和孟大爺,打發打發時間也好。
已經做了四年留校講師的孟大爺,此時早就鳥槍換炮,從當年的研究生宿舍搬進了教職工宿舍,但其實居住條件並沒有實質性的提高。兩間宿舍在同一個宿舍樓裏,唯一不同的是研究生宿舍是一屋住倆人,而現在的孟大爺終於熬到自己住一間房了。
這點細微的差別在別人看來可以忽略不計,但對孟勇兩口子來說可是天壤之別。當初王紫冉每天下班從城裏回到孟勇的宿舍都有潛在危險,就是兩口子當晚不一定能同床共枕。因為孟勇的室友如果實在沒地方去,隻能回自己寢室的話,王紫冉就得找別的女生宿舍去湊合一晚上。好在這樣的日子隻持續了一年,學校便破例給孟勇分了一間宿舍。那天王紫冉激動得像中了彩票一樣,連著蹦了好幾個高兒,然後馬不停蹄地開始布置房間。床單被罩非真絲的不要,咖啡杯都要挑帶金邊兒的。她妹妹王沁瑤一臉不屑地笑話她“窮講究”,可我卻從她臉上看到了幸福該有的樣子,陽光,滿足,真實得讓人羨慕。
從學校西門進人,穿過花壇左拐,再繞過一排排本科生宿舍樓,便到了研究生和年輕教師居住的那座老宿舍樓下。王紫冉和孟大爺住的那間,在二樓最靠邊的位置。我抬頭往上看了一眼,窗簾緊緊地拉著,像一張不肯鬆口的嘴。
“這大白天的,窗簾拉那麽嚴實做什麽?”我一邊嘀咕,一邊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樓。
樓道昏暗,采光本來就差,再加上過道裏七歪八扭地堆滿了雜物,讓原本就狹隘的空間更顯逼仄。這裏住的大多是新留校的老師,收入不高,手頭拮據,但日子還是得照過呀。很多人幹脆就把煤氣爐安在了自家門外的走廊裏,旁邊疊放著油漬斑駁的鐵鍋,擺著看不出原色的菜刀,還有菜籃裏幹巴巴的大蔥,胡蘿卜,卷心菜。。。
雖然學校一再發紅頭文件強調“消防安全人人有責”,但人要吃飯,哪管得了那麽多?總不能天天啃冷饅頭喝啤酒就花生米吧。於是每到飯點兒,整個樓道就淪為了半開放式大廚房,油煙四起,蒜香撲鼻,勺鏟撞擊鍋底的聲音此起彼伏,一派煙火氣十足的人間圖景。
來到孟大爺宿舍門外,“篤篤篤”,我輕輕地叩門。
門那邊好像突然安靜得出奇,連一根針掉地的聲音仿佛都能聽見。
“篤篤篤。”我不死心地又敲了一次,結果依舊沒反應。
“不會不在家吧?可前天紫冉才說今天她倒休,孟勇也要出差回來啊。”我嘀咕著。
“篤篤篤!”我第三次加重了力道,帶著一絲不甘心。
“誰呀?”門裏終於響起了一個低沉的男聲,是孟大爺,可那語氣,有點兒說不出的緊張感。
“我,蔣昕恬!”我提高嗓門回道。
“等一下啊!”王紫冉的聲音接上來,語速快得像在捂著話筒喊。
“這倆人鬼鬼祟祟的在幹什麽呢?”我狐疑地自言自語,忽然腦子裏靈光一閃,猛地一拍額頭,心想:怪不得大白天窗簾拉得那麽死,原來。。。
“我沒事兒,你們忙吧,我走了!”我邊喊邊轉身,拔腿就想逃。
剛邁出第二步,身後的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了,緊跟著是王紫冉氣喘籲籲的聲音:“你別走呀,我們沒事兒,進來坐會兒!”
我回過頭一看,王紫冉探出半個身子,頭發有些蓬亂,臉頰泛紅,身上還掛著一件男式睡衣,顯然是臨時披上的,衣領斜到一邊,露出一截肩膀。孟大爺趿拉著拖鞋也在她身後出現了,更絕的是,他居然手裏拿了一個剛咬了一口的蘋果。
場麵,一時間有點尷尬,好在還不至於不可收拾。
“你們……欸,蘋果好吃嗎?”我盡力憋著笑,眼神故意落在那大半個蘋果上。
王紫冉頓了一秒,然後突然笑了出來:“可甜了!饞死你!”
我噗嗤地笑出了聲,順勢推門走了進去:“你們這叫晝伏夜出型婚姻生活,真讓人羨慕。”
“別貧嘴了。”王紫冉拍了我一下,“你今天是不是來找沈濤的?”
“是,不過他已經讓我給氣跑了。”我一邊說一邊在他們屋內唯一的一張沙發裏坐下。
“你們聊吧,我去趟辦公室。”孟大爺永遠特別識趣。
孟勇走後,我把跟沈濤見麵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講給王紫冉聽,她走過來遞給我一個削好的蘋果,然後用手指點著我的腦袋說:“早就跟你說了,不要招惹小男生,現在傻了吧。”
“我其實挺喜歡他的,但自己也知道不現實。”我狠狠地啃了一口蘋果。
“肇林洈還是沒有任何消息?”王紫冉小心翼翼地問。我搖了搖頭,情緒瞬間低落了。
“嘿,別傷心了,我給你講個好玩兒的事兒吧。”王紫冉貼心得像掀開窗簾那樣輕輕扯走我心頭的陰影,“剛才你孟大爺跟我說,他今天早上從火車站打車回來,跟出租車司機一路熱聊。快到校門口時,他得意洋洋地說‘我老婆會來接我’,結果你猜怎麽著?司機一看到我,愣了兩秒,然後來了句,‘這是你老婆?不可能吧!’當場把你大爺氣得差點兒不給人家車錢。”
她一邊說,一邊“咯咯咯”地笑得前仰後合,那種笑是自帶BGM的,比卡帶跳針還帶勁。
我本來正窩在沙發裏為自己那點兒“情場滑鐵盧”的境遇黯然神傷,結果一聽這話,再腦補一下孟大爺那氣急敗壞的表情,笑得差點兒沒被剛咬進嘴裏的一口蘋果噎著。
我一臉壞笑地看向她說:“司機大哥肯定在想,這姑娘的腦子一定是‘瓦特了’,要不就是眼睛高度近視,否則怎麽會看上這麽一位老成持重的大爺呢。哈哈哈!”
王紫冉本來在調侃自己老公,但沒想到話鋒一轉,反被我借機揶揄了一把。她“啊呀”一聲,笑著撲過來舉手佯裝要打我,我一邊尖叫著“別別別”,一邊抱頭鼠竄,連連往後退。她追了兩步,眼看我都快撞上餐桌了,才收住笑意,假裝氣哼哼地戳了我一下。
屋裏的氣氛就這樣在一來一回的笑鬧中悄然鬆弛下來,暖意融融,像窗外剛好斜照進來的日頭一樣,落在肩上,軟綿綿的。
這也是我最喜歡眼前這個漂亮女孩子的地方。她不僅長得好看,眉眼生得端正大氣,而且笑起來牙齒整齊,眼角帶彎,怎麽看怎麽順眼,更難得的是她的性格,柔和,體貼,像一壺剛煮開的熱茶,潤物無聲。她從來不在人前炫耀什麽,更不會用虛張聲勢來撐起自己的人生。明明衣著得體,氣質出挑,但好像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美。
她愛一個人,就愛得認真自然;過日子,也是一步一個腳印。有點兒精致,有點兒講究,但絕不打腫臉充胖子。說她人美心善是真話,說她不做作,不虛榮也是真話。跟她在一起你會覺得很輕鬆,不用端著,更不用假裝聰明,甚至連你的狼狽,她都能替你解圍得體,不留痕跡。
可為什麽王沁瑤跟姐姐就是那麽的不一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