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竇娥一一張誌新
當日，張誌新被殺時，一位看客當場流淚低吟：
風韻凋殘無人形， 張口嗚咽失音聲；
感天動地孰能識， 今日竇娥乃其情。
原來，這張誌新乃是卓犖不群的才女，十八歲中學卒業，以天津市高考魁元擢拔於中國人民大學政法係深造；五五年雖未屆結業，因學業優異，才幹特出，且身膺優秀共產黨、模範學生幹部、傑出學生領袖諸多光榮稱號，竟被遼寧省委破格特拔為宣傳幹事。十數年來，為宣傳、貫徹、執行黨的方針政策奔波勞頓、嘔心瀝血、孜孜不倦、鞠躬盡瘁，成績丕然卓著，屢受嘉獎，曾榮獲全國宣傳戰線標兵之譽。可是，因為給毛主席的兩封上書，居然於六九年九月以現行反革命罪鋃鐺入獄了。這兩封書信，其一是關於林彪做接班人的事，內容如下：
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
首先祝願你老人家萬壽無疆！我以對黨無限熱愛、忠誠，對你老人家無比敬仰、崇拜的心情，把積存已久的肺腑之言掬誠奉上，請你垂鑒。我如此不避時諱，不畏謗譖罪譴，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實乃多日來，如飲冰吞炭，心急如焚，難以熬煎，故不揣冒昧，唐突而言，或有悖謬不當，諒不怪罪。
我之所以敢犯＂天顏＂，是因為常聽人傳言，你老人家總愛對人樂道唐太宗與魏征的故事：唐太宗問魏征：“人主何為而明，何為而暗？＂征對曰：＂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昔堯請問下民，故有苗之惡得以上聞；舜明四目、達四聰，故共、鯀、獾兜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趙高，以成望夷之禍；梁武帝偏信朱異，以取台城之辱；隋煬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閣之變。是故人君兼聽廣納，則貴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得以上達也。＂每聞，敬崇之餘，輒思有“獻芹＂之忱，以盡黨員之職份。 近“九大＂成功召開，無疑是黨的又一次勝利大會。你老人家的曆史功績實是高如泰山，舉世矚目稱頌，確如詩人所寫：＂人民歡仰盛德，萬國喜觀雄光。＂可我在學習＂九大＂文獻、尤其學習＜＜黨章＞＞時，心中總有一團濃重的疑雲壓得我難以喘息，我不能不剖開胸膛把它暴露出來。這便是這次大會史無前例的創舉：破格地法定林彪為接班人，而且大書特書地寫入＜＜黨章＞＞。這與封建王朝那“丹書鐵券＂有何區別！這且不說。我對副統率這位神秘人物總是疑竇叢生，不隻覺得他是奸、佞、讒兼俱一身，是唐李林甫、宋之秦檜之流，而且覺得他頗似赫魯曉夫，是極其危險的陰謀家。毀謗人當罪，我不敢謊言虛語誣枉，請允我略攄己見：
一、其人心術不正。向來識人是觀其外而知其內、察微而知著。林彪形貌猥瑣不說，單脅肩諂笑、豺聲狼顧、鷹鶚瞵睢的奸詐醜態，就足征其心術不端；且身為副統帥，時而韜光養晦，時而天馬行空，詖行詭蹤，耐人尋味。嚐聞人言，詭行異情之人不可近。主席榻旁有此人，豈不可憂！
二、翦除異己，結黨營私。其人陰鷙賊險，嬌情飾奸；笑裏藏刀，心狠手辣：既詆毀、譖害劉、鄧、陶，欺罔、誣陷元帥彭德懷“裏通外國＂、賀龍企圖“二月兵變＂，又給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這些忠耿功臣橫加“莫須有＂罪名，酷施縲絏枷鎖，投入冤牢，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曾幾何時，冤獄迭起，忠良殆盡！而其黨羽，擢掖超拔，盡居要津；狐假虎威，狼狽為奸，造厲階，肇禍端，翻雲播霧，惑亂天下。其禍國亂黨，居心叵測；希覬非望，野心勃勃，昭然若揭。中央不思裁抑，一味姑息養奸，竟於＂九大＂如此尊崇他，這不是養虎為患、長其凶焰，使其明目張膽地篡黨奪權？
三、故作危言驚語，使天下人傾耳而聽、戴目而視。什麽＂超天才＂、＂頂峰＂啊，什麽＂一句頂一萬句＂，還有他不離口的＂最最最＂、＂四個偉大＂，這些出離人情的淫辭誑語主席聽來作何感受？不感到肉麻嗎？不想到他言不由衷？不想到他用心險惡？不想到這是狼嗥？、、、、、
寫至此，我想到了兩句箴言：“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明者慎微，智者識幾。＂
雖識見憒眊，卻發自憂黨憂國悃誠；區區拳拳，伏願俯察。
敬頌萬壽無疆！
遼寧省革委會宣傳幹事 張誌新 上
一九六九年五月六日
第二封信，是揭露江青幾十年的罪行，內容甚長，這裏僅將臚列文革前期亂國亂民的十大罪狀部分摘錄於下：
江青為文革副組長以來，飛揚跋扈，武斷專行；自作主張，發號施令；挑動武鬥，製造禍亂；阽危國家，塗炭民生；罪大惡極，民憤積山，此姑列舉其十大罪狀：
一、文革之初，即煽動青年學生以＂破四舊＂為名大搞打、砸、搶，抄家、打人、破壞古建築，勢如狂風驟雨，將中華寶貴文物，名勝古跡毀壞殆盡。
二、群眾運動方興，即大倡＂文攻武衛＂，挑動武鬥，以至出現全國性武鬥成風。
三、倡導紅衛兵大串連，遂釀成“紅禍＂泛濫。
四、勾結林彪以打倒＂走資派＂之名，行“打倒一切＂之實；上自開國功臣劉、鄧、陶，下至赤腳農民村支書，數千萬大大小小幹部盡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腳，何其慘毒！將黨組織上上下下全部摧毀，何其陰險！
五、肆無忌憚，大興冤獄。她榮膺文革副組長伊始，便把中國藝術劇院院長孫維世等從蘇聯留學歸來的藝術家多人打成＂蘇修特務團夥＂械係入獄，受盡淩辱而瘐斃。據說，＂蘇修特務＂之說純屬子虛烏有，實乃挾嫌報複。因為孫維世等人對其八個樣板戲並不看好，曾多次婉拒演出；至於，是否有深層原因，尚不得知。隨後又有劉瀾濤等六十一人＂叛徒集團＂之獄平地驚雷般興起，株連甚廣，海內震動。傳說，主席當年對保釋劉等六十一人出獄曾有批示，自是深知詳情。
六、大搞＂血統論＂，說什麽＂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把大批出身不好的男女青年排斥在革命隊伍之外，破壞黨例來主張的團結百分之九十五的方針政策。
七、煽動青年學生大破＂師道尊嚴＂、大造教師的反，把學校搞得烏煙瘴氣，沸反盈天。這不僅徹底敗壞了中華民族數千年來的傳統美德，而且嚴重摧毀了我們的後代－－革命的接班人。
八、鼓吹＂叛逆精神＂，這既毒害了涉世未深的青少年每每誤入歧途，也毀壞了中國家庭的傳統秩序。
九、挑動群眾“揪軍內一小撮＂，企圖亂我軍隊、毀我長城。
十、散布“十七年資產階級專政論＂，惑亂天下，顛倒黑白，狂妄地把無產階級專政歪曲、誣蔑為資產階級專政，惡毒咒罵黨的領導，用心何其毒也！ 除此之外，近又夥同張春橋、姚文元等人顛倒黑白、混淆視聽，借武漢派性鬥爭誣稱軍區司令員陳再道發動兵變；借葉劍英、陳毅等人怒斥他們“亂黨亂軍＂，便給“三老四帥＂(1)橫加對抗、破壞文化大革命的罪名，稱他們搞“二月逆流＂，大加撻伐，企圖全部打倒他們，毀掉國家柱石。 觀過知人。主席與之相處已幾十年，必深知其人惡劣本性、處事作風，必知我所言鑿鑿、絕非荒謬；之前，也必有所耳聞。然而，極其出乎人們意料是，“九大＂上她居然當選為中央政治局委員，若功臣一般，破格超遷。豈非為虎添翼，倒行逆施？主席也一味姑息，不聞不問。如是，賞以勸惡，其為惡何有其極乎？為天下之政而專事姑息，其憂患焉有盡乎？主席太仁慈、太寬洪大量、、、、、
張誌新的信並未能寄出，都被省紀檢扣壓，上交省革命委員會。在那階級鬥爭天天講的年月，省革委一致認為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重大的現行反革命事件＂，不敢擅自處理，遂委托身為省革委副主任的毛遠新進京覲見毛主席，請主席批示。他是主席的侄子，自有通天的本領。果然，毛遠新凱旋時，帶回了毛主席的批示：＂掛羊頭，賣狗肉；罵林謗江，明示忠心；矛頭指我，必有背景。＂
於是，張誌新遂於九月初被捕入獄，關押在馬三家勞教所大牢。省革委特設立了專案組，專門鞫審張誌新一案. 這專案組成員都是遴選的多經大案要案曆煉的老手，他們知道要對付張誌新這樣桀驁不馴、剛強頑梗的人，必須雷厲風行，連軸突擊審訊，不分晝夜，輪班進行，不給其任何喘息的餘地；用一切手段造成恐怖，徹底摧垮她的意誌，搞得她失魂落魄、昏頭轉向，自然要她說什麽就會說什麽。豈知他們這“逼供信＂手段，竟在軟硬不吃的“臭女人＂身上落了個一敗塗地。一連半個多月審訊，威逼利誘、嚴刑拷問無不用其極，可她隻要有口氣，就隻一句話：“我忠誠於黨，熱愛毛主席，至死不渝！痛恨奸佞禍國亂黨，才給毛主席上書的。”而她所得回報每每則是：“狡辯！企圖蒙混過關，妄想！、、、、、”隨著一陣惡罵、怒吼，必是殘暴的毒打與酷刑，直至她奄奄一息方止。
她這頑強固執的女人，從死中複蘇過來，不知是發昏還是發瘋，蜷曲在草窠裏呢喃低吟：＂何桀紂之猖披兮，夫惟捷徑以窘步！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忽奔走以先啟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餘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齎怒。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稍能走動，便檢木屑或瓦碴在黃土牆上寫寫劃劃，多是散亂無章、莫名其妙怪語，什麽＂夷羊散荒野，籙蒔盈宮院。＂什麽＂知非不正，苟避嫌疑，而不進言，是謂不忠。＂、、、、、有的言語舛錯、參差，拚湊起來，似乎成詩：“孤忠丹心化杜鵑，泣血悲鳴難徹天。銜石填海海更沸，抽薪撲火火愈炎。蹈海碧波沉白骨，鳳凰火中升涅盤。碧血灑盡沃春草，日暾花開待來年。＂
那陰暗的囚室，還有兩名罪犯，一名是資本家的姨太，一名是窩娼的老鴇。她們受專案組收買作＂臥底＂，專門監視張誌新的一舉一動。她們見張誌新瘋瘋癲癲又哼唱又寫畫，以為是唱＂反詩＂、寫＂反標＂，便急忙向專案組報告。專案組的大佬們正為這又臭又硬的女人折騰得計窮心拙而氣惱，挖空心思研製出的幾套酷刑，什麽＂鳳凰曬翅＂（２）、＂仙人獻果＂（３）、＂玉女登梯＂（４）、＂猴子撈月＂（５）全無威懾力，不知怎樣才能治服她！如今又如此猖獗、囂張，豈不要翻天不成？這徹底激起了他們的“階級義憤”，遂喪心病狂地使出了滅絕人性的卑劣手段：把她投入到有十名死囚的男牢。這猶如把一束火苗投進一堆乾柴，立時爆發起騰騰的烈焰。 當時那一群如狼似虎的彪形粗漢簇擁她，呲牙咧嘴，七手八腳推倒在土炕上，上下衣服扒了淨光，酷似餓狗撲食，輪流瘋狂地蹂躪她。她這孱弱的烈性女子，幾次悲憤得昏死過去；那些野獸們也因搶奪鬥毆廝打不斷，十天下來，三人被打得頭破血流，兩人因強奸勞累過度而死。 張誌新被抬回了原囚室，已是氣息奄奄了。
那兩個老太婆看她可憐，發於善心，倒盡力照顧起來。經一月有餘的養息，方能爬起蠕蠕挪動。這次，她變化太大了，完全失去了昔日文質彬彬、亭亭玉立、若驚鴻仙鶴似的風度，忽然成了傴僂蹣跚、蓬頭垢麵、肮髒邋遢的可憎婆娘。起先，似乎是雙手失靈，吃頓飯，抹得臉上飯漬巴巴，前襟菜屑飯粒斑斑、湯漬片片，看去有如叫花子；爾後仿佛大小便也難自理，時常把褲尿得濕半截，手上粘著大便，任意混抹，臉上、衣服上屎痕道道，看著讓人欲嘔，十步之外就腥臭熏人。那兩個老太婆實在難以忍耐，向專案組哭訴，死活請求換牢房。專案組沙組長不屑一顧地冷笑道：“她是裝瘋賣傻，企圖逃避對她的審訊和懲罰，我們有辦法整治、懲處她！你們老實改造就是了。＂擺擺手，讓衛兵把她們帶下去。
他們懲處張誌新的辦法無非是“蹲小號＂。這“小號＂乃是一米見方的陰暗囚室，地板下麵是便池。莫小看了這“小號＂，它那臭氣熏得人嘔吐、玄暈不說，單那隻能蜷曲坐著不能躺、不能站、轉下身都困難的折磨、熬煎，一般都撐不過十天，不是哭爹喊娘的求饒，便是神經失常、身體殘廢。他們把張誌新這瘋瘋癲癲的女人關進“小號＂，倒發生了一個奇跡，：一周、一月過去了，她既不哭也不鬧，隻是坐著，顯得異常安分。專案組鐵了心，要看看她能撐持多久；不想竟然蹲了一年零七個月，她也沒開口求饒。專案組怕她死在裏麵，不好向領導交代，隻得把她拖出來了，然而她的下肢已癱瘓，再也不能站起來。
不道，張誌新在鋪著薄薄亂草的地上躺了半個月，似乎養足了氣力，便爬起坐著，揮著拳，像呼口號一般，憤怒地呐喊：＂我要向毛主席、向黨中央控告你們，你們這些林彪、江青的爪牙，打著紅旗的法西暴徒，你們罪惡滔天，罪不容誅，遲早要被人民唾棄，受到黨紀國法的治裁！＂這既震驚了專案組頭頭腦腦，也徹底激惱了這夥惡棍，他們決心往死裏整治她，先給她上了十八斤重的背銬，使她難以直腰，隻能曲躬駝背坐著；猶不解恨，遂又把她被揪打所剩不多的頭發總成一束吊到房梁，美其名曰＂懸梁反省＂，使她不得不強力直身挺坐，日夜不得眠；困極了，稍一打盹，便會扯掉許多頭發，如割頭皮，痛徹心肺。
這更加深了張誌新的仇恨與憤怒，她這決誌以身殉義、視死如歸的剛烈女子，視他們如一群魔鬼，恨不把他們碎屍萬段，總咬牙切齒痛罵：＂你們是國家的敗類，人類的渣滓！是一群毫無人性的野獸，罪惡累累，罄竹難書，必遭天誅地滅、、、、＂她聲嘶力竭地號叫、叱罵沒明沒夜，聽去似厲鬼慘號，陰森可怖，毛骨悚然。那兩個老太婆本來見給她施這酷刑，就已嚇得魂飛魄散，今聽她日夜不停慘號、叫罵，遂也神經質似的哭哭啼啼，瘋了一般。 張誌新雖有一子一女，而丈夫在她被捕後同她離異時，已將孩子帶去，同他割斷了關係，在這個世界上她似乎沒有了什麽牽掛，因此專案組對她也無計可施了。專案組對她的狂肆、暴怒已忍無可忍，便以“惡毒詆毀偉大領袖＂、“瘋狂攻擊無產階級專政＂諸種反動之極的罪名呈請省革委批準處以極刑。省革委主任毛遠新批示“極刑示眾。噤聲，謹防放毒。７５年４月１日＂。於是，張誌新在四月四日公審大會前被精心偽裝了一番：殘廢的雙腿被裝上木製的假肢，頭發幾乎被拔光的血漬斑斑的禿頂罩上了油光發亮的假發套，喉管被割斷、舌頭被咬掉的血汙清理淨光。然而，在公訴大會上，她雖被幾名高大的武警緊緊挾持，仍掙紮著對觀眾張著大口無聲地呐喊：＂～～～～～＂
她被拖到小河邊亂槍射殺。她死得正氣浩然，死得感天動地。以故，＂四人幫＂覆亡後，遼寧省委於七九年四周年紀念日為其平反昭雪，追認為＂革命烈士＂。 還在冰封時期，詩人雷抒雁已激昂慷慨為她高聲歌唱：＂我敢說：如果正義得不到伸張，紅日，就不會再升起在東方！我敢說：如果罪行得不到清算，地球，也會失去分量！＂緬懷這弱女子在暴政下敢於挺身而出，巍然屹立，深為七尺堂堂男子漢羞愧、赧顏. 於是，他接著悲哀地寫道：＂七尺漢子，偉岸得像鬆林一樣，可是，當風暴襲來的時候，卻是她，衝在前邊，挺起柔嫩的肩膀，肩起民族大廈的棟梁！＂
注解：
（１）三老四帥：三老為李富春、譚震林、李先念；四帥為葉劍英、陳毅、徐向前、聶榮臻。
（２）鳳凰曬翅：把兩臂平展吊在梁上旋轉。
（３）仙人獻果：使手捧枷，壘磚其上。
（４）玉女登梯：腰係高木上，頭墜重物向斜下方拋擲。
（５）猴子撈月：倒懸石縋其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