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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先祖可悲可歎的命運

(2016-11-18 17:48:10) 下一個

                        兩先祖可悲可歎的命運

今日,是祖父四十周年忌辰,我上了香,鞠躬之際,忽覺心靈一顫,老祖飄然浮現在眼前,是那樣清晰、真切,一如生前:他還是那身土布絳黃衣衫,清筋瘦骨嶙峋的手腳露在外麵;努著嘴唇似乎欲言,瘦削的夾板臉依舊皮皺筋綻,那雙無神的鴛鴦眼還是那樣疲憊、闌珊;那矮矮精瘦的身軀微駝,好似還肩負重擔、、、、瞬息我熱淚流淌,幾乎要號啕、放聲哭喊、、、、悲咽中,模糊的淚眼也依稀看到了外祖父那孱弱、蹣跚的影像,突然覺得兩老祖何其相似乃耳,仿佛一母同胞的兄弟,不,簡直就是雙胞胎!它倆不隻長相酷肖,連畢生的遭際也幾乎如出一轍。頓時,我沉入了迷惘的回憶中、、、、、

                                           前半生遭受的欺淩

我爺爺不識字,村裏人都稱他“悶葫蘆”。小時,常聽老一茬談他“入塾”趣聞,說他十歲了,大人擰住耳朵,好不容易把他送進私塾,苦讀了三個月;一日,先生讓他背書,結結巴巴背了“上——大——人——”下麵吭吭哧哧再背不上來了。先生氣惱不過,說:“真真悶葫蘆!”順手用那長管旱煙袋在他頭上敲了下,頓時,銅煙鍋下起了核桃似的圓泡。當下,他抱頭躥回家,哭鬧著死活不回私塾了。父母看著也心疼,便發狠道:“不去就不去,這一石糧食隻當是歉收了!”——就這樣,爺爺一輩子落了個“瞪眼瞎”。

至於,外祖父是否也有“入塾”的逸聞,不得而知,可我確知他目不識丁、胸無點墨,因為我目睹他倒貼春聯之事,實在叫人汗顏。那是我小學將畢業的那年(52年)寒假,臘月二十八那天,剛吃過早飯,母親便差我給姥爺送“花糕”。天好冷,跑了十幾裏路,方進村,就聽人談論:“老疙瘩把門對貼倒了,惹得大家都去看。這下,他這‘搐頭鱉’可要出風頭了!”到街當心姥爺家門外,見幾個人在門口嘻笑著竊竊低語,心中咯噔,想:“果是姥爺幹的蠢事!”頭也“轟”地漲大了,羞赧地上前瞟一眼,那是買的用金粉寫的對子,上聯“抗美援朝家家盡責”,下聯“平分土地人人有份”;多好的對聯,讓他給貼翻了!一時又氣又惱,衝進院中,放下籃子,抹下額上的汗,二話不說,扭頭飛快去了。事過多年,每憶及這事,便感到深深地刺痛,想有朝一日到那世界中,我何以麵對慈祥、溺愛我的外公!

   祖父、外公都不讀書,又都是老幺,是弟兄中最沒能耐、最沒成色的,可他們偏受父母疼愛,好似有好命。爺爺弟兄四人,他是老四,父母把他過繼給了叔叔,有一所青磚瓦舍、格登登的大院落,幾十畝地一掛車。這很使三位哥哥眼紅。我奶奶又精明能幹,善於籌算,不隻會調教兒女,家務也料理得很周全,孩子們男女人前常受誇獎,雞犬羊豕養得膘肥毛光;我爺爺隻管經營那幾十畝地,他吃苦耐勞,不怕風吹日曬,把塊塊田侍弄得平平整整,禾苗密疏有度,雜草不生,因此,他每畝地總要比別人多收鬥兒八升。眼見“囊包”的四弟家運興旺,三兄長心裏甚是不忿;更使他們惱恨的是我外祖父拒絕了老大家的求婚,卻偏偏把女兒嫁與我祖父的長子,老大認為這是有意讓他難堪,給他鬧“疤瘌臉”。原來,我外祖父家在十裏八鄉也小有名氣,因他家有棟十幾丈高的“崗岔樓”。那是祖宗留下的,他父親把兩個哥哥趕出去另立家門,獨留他這小幺在身邊。二老去世,自然這份祖業就歸他小幺了。他家業頗豐厚,周圍莊中有頭臉的人家都眼巴巴想與他聯姻。我老大爺也想借攀親沾點光,不料碰了“鼻子灰”,能不怨天尤人!

果然“福兮禍所伏”,我爺爺的好運不長。一日,三位哥哥把我爺爺叫去,老大開口就說:“老四,咱們是一母同胞,你到那邊去算是有福了,我哥仨守著這破舊的窮窩難熬啊!現在人口多了,實在住不下。我仨商議,在村頭你那片園子裏蓋幾間房子,不管哪家搬進去住,總可寬鬆點。想必,看哥們如此艱難,你不會不幫忙!”我爺雖心裏不同意,但看三位哥哥六隻大眼瞪視著他,心慌意亂,他本就口訥,一時未置可否。大哥看他欲言難言的難堪樣,笑道:“四弟忠厚,同意的事向來不說什麽。”,就這樣算拍板定了。我奶奶聽說,直氣得呲牙咧嘴,恨不咬我爺爺一口,罵道:“你這沒心沒肺東西,他們平時怎麽待你?把你看成了人?今日稱你‘四弟’哄你的園子,明天不定攪鼓著要你什麽,不把你這點產業搗鼓了,他們會死心!你這沒嘴葫蘆!你怕得罪他們,我同他們辯白!”不難想像,她這爭強好勝、口不讓人的女人自然惹翻了三位大哥,當時三家十幾號男女圍住她惡罵、撕扯、拳腳相加,由家裏打到大街,直把她打得披頭散發、衣衫破爛、滿臉血痕,她猶吵罵不止····我爺爺雖未發聲,也遭幾個侄子毒打。他大哥在旁氣哼哼道:“老四!往後再不管教住你這瘋狗一樣婆娘,下次可不輕饒你!”街坊爺們都看不上了,紛紛上前勸解,一場風波才結束。老大背著雙手走開時,狠狠撂下一句話:“今天算是給你點教訓,再敢胡鬧,看不把你點了天燈!”

剛強的奶奶哪能咽下這口惡氣!當時是國共拉鋸戰爭時期,有冤也無處伸訴;因老大的兒子做了“農會主席”,村裏也無人敢出頭說合,以至我奶奶天天跟爺爺尋氣、哭鬧、撕打,攪得雞飛狗跳、舉家不寧。偏生我外祖父家也出事了——我舅舅看大伯、二伯的兒子都在省城讀書,怕他們將來得勢出了頭,會更受他們的欺壓,於是也決意出去讀書,好謀個前程,撐起門麵;卻遭老爺子堅拒,父子鬧翻,一氣之下,居然出走了。不久,倒是來信報平安,我姥爺把信拿給兩個哥哥看,請他們代為回信。他們甚是氣憤,大罵我舅忤逆不孝,回信中更是把我舅罵得狗血淋頭,聲稱父子情義已盡,詛咒他死在外麵,言沒他家方得安寧,雲雲。真乃絕情之至,從此,舅舅音信皆無了。母親為此幾乎日日以淚洗麵,既痛心我舅父流落他鄉,生死未卜;也恨我姥爺不念骨肉之情,看不透兩個哥哥的黑心爛肺——他們巴不得你這股斷子絕孫呢!不久,我姥爺又幹了匪夷所思的蠢事:他聽兩個哥哥說,八路軍所到之處,要均田地、揪鬥地主,把人吊在三四丈高的“望蔣杆”上,問:“看到老蔣了嗎?”說沒看到,再往上拉;說看到了,繩子一鬆,將你摔下,那下麵盡是埋的尖子向上的刀子,那叫慘呢!、、、、、他怕也上“望蔣杆”,便把二三十畝地過到兩位哥哥名下了——他們兩家人口多,不怕!母親聞之,氣了個半死,在床上蒙頭躺了半晌,突然發瘋似的跳起身,狠狠踹了我一腳、扇了我兩個耳光,自己一屁股蹾在地上雙手捂臉哭起來。

那年月,我整日害怕,害怕我奶奶,害怕我媽,害怕出門,時時總覺得天要塌下來了!

                                        後半生在銜冤含垢中熬煎

  我奶奶含冤難訴,適值本家爺到鄉公所任衛隊隊長,便讓我小叔做了他的跟班,希望有朝一日能吐口惡氣。殊不料為時不久,老大爺那位做“農會主席”的兒子夜間被兵裹去,再無下落了。當時,在那一帶活動的有八路軍武工隊,國民黨的王三祝部隊和轄下的鄉公所,究竟是哪路人馬把他“做”了,無從得知。但因與我家有仇,想當然認為是我叔帶鄉公所衛隊幹的。這事當時閑談胡扯罷了,沒當回事:解放後卻成了嚴重的反革命事件,我叔和那本家爺都被“公審”槍決了,兩家都成了被“管製”的反革命家屬,祖母被勒令天天向街政府回報(全天作的事及思想活動)。她那剛烈性子,在喪子之痛、冤沉怨深之悲與這嚴酷的摧殘下,未及一載便溘然長逝了;從此,一切罪惡、懲罰便由我爺爺一人背負、承受了。他被趕出青磚瓦舍大院,帶著孩子們住進原來的草屋磨房;大煉鋼鐵那陣,他和毛驢一起被套上車進山拉礦石,回來驢上槽,他到剩飯堆裏撿食;大饑荒中,別人夜裏摸黑到田間掰玉米、刨紅薯,倒把屎盆扣在他頭上,把他打得死去活來,直到他吐出一地白堊土,方知這“悶葫蘆”真沒去偷,無可招供,確認真不是頑固不肯招,這才饒了他“狗命”。

  也多虧了他是出名的“悶葫蘆”,才躲過了許多風波。可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造反英雄們”揚言,定要砸開他這個“悶葫蘆”,把裏麵隱藏見不得人的髒東西全扒出來!他們把他揪上鬥爭台,戴上重枷似的大木牌,上麵歪歪扭扭寫著“堅決砸爛悶葫蘆”,讓他舉著雙手跪下向鄉親老實交代唆使兒子殺害農會主席的罪行。這本是一樁沒頭案,他能編出什麽呢!因此,他“我——我——我——、、、、”吭巴一晌,憋的滿頭是汗,也沒道出所以然。這可氣壞了“造反英雄”們,怒吼道:“一晌嘣不出個屁!你不肯說,老子們幫你往外倒!”說著,三四條莽漢狠狠把他倒豎起來,高高拎起他的雙足,命他雙手撐地“拿大頂”,聲聲喝問:“老實吐出來!”他這風燭殘年,哪經得這般折騰!他們久久不聽他聲息,把他扔下一看,早已斷氣。他們頓時瞠目結舌了,怔了陣,讓群眾散去,相互看著沮喪道:“悶葫蘆沒打開,倒便宜他脫身了!”

外祖父的厄運是自倒貼春聯那年開始的。倒貼門對不就是“倒楣”嗎?“倒楣”即“倒黴”,豈不是不祥的朕兆!剛過新年,人家的喜慶未盡,喪門星就降落他家——“十五”耍龍燈慶賀分田地的頭一天,公布了地主、富農被分的田產,榜上他居然成了地主,要均分他四十畝地、一進院子,這對他不啻是霹雷轟頂!原說他被劃為中農的,怎麽成了地主?他不敢親自到村政府去問,托人給打聽,回話說:“你把土地寄存兩個哥哥名下,隱瞞不報;他們怕劃為富農,便向村政府如實坦白了。你一下多出幾十畝地,當然成了‘漏網地主’!——主任還說,像你這樣不老實,就該大會鬥爭你!”一席話,險些把我姥爺嚇死。後來,雖沒有開他的鬥爭會,卻戴上了地主的帽子,土地被分不說,還被從高樓的老院趕到茅簷低舍的偏院去了。

所好,我姥爺是個隨遇而安的人,我姥姥早年去世,他帶著兒媳和小孫子常年守在狹窄的偏院,除了下地勞動,他很少到街上轉悠,連親戚也懶得走動。誰能想到,橫禍從天而降!這是全國抓右派運動開始不久,突然縣公安局來人把我姥爺抓去,而且把幾間茅屋翻了個底朝天。隨後聽村幹部說,我舅在省城原管著一出大倉庫,因害怕被劃右派,挾巨款潛逃。抓我姥爺,無非要追查我舅舅的下落,可他與家斷絕音信已十幾年,這禍事哪能株連到姥爺呢?不道,一去竟關了六七年,直到真犯抓到,冤情大白,才把折磨得半死不活的老人釋放了。原來那真犯是大姥爺的兒子,名叫“喜溫”,我舅叫“喜文”,不知何故,他對外冒用了我舅的名字,讓我姥爺遭這九死一生的磨難,實在是死有餘辜!

幾年的冤獄,他這“搐頭鱉”沒敢伸訴,反倒真正成了他的罪名。說,那是他親侄子,能說沒瓜葛嗎?再說他兒子這些年沒蹤影,或許跟國民黨跑了台灣,保不準還暗中聯絡呢!政府對這種人最懷疑、警惕,讓他坐幾年牢還不是活該!——於是,我姥爺在“漏網地主”之外,又名正言順地背上了“勞改犯”的罪名,加之我舅舅逃往台灣的謠傳,文化大革命開始,紅衛兵小將們就把他看成“黑五類”中的首惡份子,口口聲聲要“砸爛他的狗頭”,第一次遊街示眾、批鬥之後,他爬著進了家門,在那偏院陰暗、潮濕的土地上像豬一樣吭吭哧哧拱了好一陣,才掙紮著勉強站起來,弓著身哆哆嗦嗦進屋去。是他眼昏了,還是抬不動腳,進門時竟被門檻絆倒,一頭栽下去就再沒爬起來,彌留之際還顫聲嚷:“要鬥了——要、、、、”他背負著一身罪苟延殘喘,終於罪年七十三歲離去了。

嗚呼!可悲可歎的祖父、外祖父啊,你們在天國可得以笑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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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 回複 悄悄話 土共的邪惡,還用多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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