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倔將軍一笑傲山川 病丞相三哭過草地
靈台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盤暗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且說華克之於事發之日便潛入上海。他早年畢業於南京金陵大學,曾任南京學聯理事,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任國民黨南京黨部青年部長,曾榮幸與一代文豪魯迅先生有謀麵之交,辦晨光通訊社也多得魯迅先生讚助。故此,危難之中,他投奔了魯迅先生,先生以早年《自題小像》詩書贈,寄以勖勉。他隨後潛蹤香港,洎抗戰事起,遂輾轉進入延安,翌年加入共產黨,任《解放日報》編輯,奔走於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硝煙戰火之中,出生入死,鞠躬盡瘁,年逾八旬,無疾而終,這且不提。
單說蔣介石嚴厲督責戴笠追捕華克之同時,又羽電飛馳,督促薛嶽、胡宗南麾軍大舉進剿,逼迫得饑餓、疲勞已極的紅軍,不得不一連爬過了夢筆山、亞克夏山、打鼓山幾座險峻的大雪山,艱難跋涉到大草地邊沿的毛兒蓋。這毛兒蓋是處較為開闊的山穀,山穀裏隆起一道崗子,幾個小小的寨子就分布在這道崗子上,下麵就是不寬的毛兒蓋河。這裏的藏族寨子,房子都是兩層寬大的木樓,下層是飼養牲畜的地方。其中的索花寨子有座金碧輝煌的喇嘛寺,已被殘匪燒毀,隻留下殘垣斷壁。山穀裏是一片片青稞麥子,透出誘人的杏黃,可是藏民逃跑一空,到處顯得殘破荒涼。四外山上都是黑壓壓密層層的原始森林,更給人增添了神秘恐怖之感。幾個寨子總共不過幾十戶人家,房子有限,指戰員大多在村頭、巷尾、田坎、樹下搭起“人”字形的窩棚露營。此處平地就海拔三千公尺,何況已進入八月,地高風寒,戰士衣單被薄,一早一晚皆凍得瑟瑟縮縮戰抖。軍餉無著,吃的隻是清水煮野菜。人原本饑餓消瘦,現在卻患起了浮腫病,變得黃蠟蠟的虛胖了。穀中的青稞麥子未成熟,已被采食殆盡。為獲取一點食物,不惜付出生命代價,攀險墜崖者,為匪狙擊者,相互慘殺者,日以數十。上下人心惶惶,隻是莫可奈何。
三軍團為全軍後衛部隊,好不容易趕到毛兒蓋時,四野連野菜也難覓尋了。軍團長彭德懷十分著急,命各部分頭到百裏外“打糧”,偶得幾隻犛牛、山羊,所獲甚微,難救軍中饑餓之急。正在愁苦焦躁、一籌莫展之時,張國燾的秘書黃超忽然駕臨。彭德懷在兩河口是見過此人的,人長得聰明又漂亮,似乎還不到三十歲,他寸步不離高國燾,顯得忠心無二。他來何幹?莫非充當張國燾的蘇秦、張儀來啦?對張國燾,自兩河口相會之後,彭德懷一直憤懣難平,認為這樣野心家、陰謀家,終是革命一大害,毛澤東等人為什麽要縱容、遷就於他呢?把周恩來的總政委也送給了他,聽說“沙窩會議”上,又遵從他的提議,把紅軍分成左路軍、右路軍,五、九軍團由朱德、劉伯承率領並入張國燾指揮的左路軍,一、三軍團、中央機關與陳昌浩、徐向前領導的四軍、一軍、三十軍組成右路軍,由徐向前作指揮、陳昌浩為政委。這不等於把一方麵軍分割成兩部,分別置於四方麵軍監視之下,一切須聽命於他們的指揮嗎?這不正是張國燾挾製中央、實現他篡權的陰謀嗎?下步棋究竟該怎麽走呢?……
他正在苦思不解之際,黃超笑盈盈地走上木樓,恭恭敬敬而又很瀟灑地打了一個敬禮道:“我是張主席的秘書黃超,奉張主席之命前來慰問彭軍團長。”彭德懷請他坐在火塘邊,細細打量,見他曼長臉,麵孔白皙,兩隻閃閃的大眼睛,透露著機敏智慧、善知人意,便不露聲色的說:“何勞張主席掛懷!”黃超對樓梯一招手道:“把東西拿上來!”應聲,一名警衛員背著兩個口袋,另一名背著一個沉甸甸的皮包,爬上了樓。他滿臉堆笑,指著兩個口袋說:“一個是幾斤牛肉幹,味道蠻不錯的,還是讓人專門從成都搞來的;一個是幾升大米,是我們從川陝帶來的,這地方想找這個就太不容易了。張主席惦念彭軍團長身體勞損,特讓送來額外滋補營養的。”又指著沉甸甸的皮包,眉飛色舞道,“這是三百塊白洋,一點微薄意思。張主席怕軍團長手頭不便,請暫且費用吧!”說著,得意地瞟了彭德懷一眼,隻見他麵沉似水,嘴角搭成弧形,不知是喜是怒,黃超心中一陣緊張。“這是配發的?”彭德懷連看也不看一眼,直倔倔地問。“嗯?不,是張主席專門送軍團長的。”黃超有些慌亂,他看著彭德懷古銅色的臉,透出一股冷峻神情,不禁倒抽冷氣,心想“要吃閉門羹了”!他早聽說,彭德懷是個“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鐵錚錚漢子,隻是不大相信,總想“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彭德懷並非神仙,也是吃五穀雜糧的,何況,他久遭艱苦磨難,今遇張主席如此青睞,能不受寵若驚?但看彭德懷那冷若冰霜的臉色卻竟是無動於衷了。他正感窘迫、難堪之時,忽見彭德懷立起身,反剪雙手踱著步,歎了口氣道:“我彭德懷何德何能,也勞張主席記罣!”話中似隱含著抑鬱、憤懣、牢騷之情。
黃超神情一振,興奮地想道,他必是為會理會議蒙受的冤屈悶悶不樂,於是接口道:“彭軍團長雄才大略,屢建戰功,威震海內,卻屢遭壓抑,尤其會理會議又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張主席深為同情。”一提會理會議,彭德懷心頭一驚。那次政治局會上,毛澤東無端地指責自己唆使林彪上書反對新領導,是蒙受了冤屈。但是,自己是擁護毛澤東軍事指揮的,當時思想上也實確存在一些懷疑、埋怨情緒,出於團結的願望,遂承擔責任,作了自我批評,不過也聲明了“林彪上書,事先我不知道”。此事過去數月,早已淡忘了,張國燾又提這事用意何在?想到此,他倏地立定腳跟,冷古丁地正顏厲色道:“莫非張主席也要我上書反對中央北上的計劃?”“不,不。張主席是同意‘夏洮戰役’行動計劃的。不過,隻是……”黃超見彭德懷有幾分惱怒了,便急忙解釋。在這位威嚴人物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他總感到心慌意亂,往日機敏善辯的才能也便大為減色。他努力鎮定下神,囁嚅著說,“隻是張主席認為南下才是上策。北進困難很大,要過茫茫草地不說,單是胡宗南的部隊就難以對付,他是蔣介石的嫡係,武器裝備是最精良的,戰鬥力很不一般。還有馬家軍的騎兵,不僅裝備好,而且訓練有素,每人一把大馬刀,在草原上跑起來簡直像……”彭德懷突然大手一揮,不耐煩道:“夠了,夠了!看來你們是叫胡宗南、馬家軍嚇昏了頭腦!張主席那‘欲北伐必先南征’,效法諸葛亮的高論也早有耳聞。”幾句話噎得黃超語塞,麵紅耳赤、張口結舌、蔫蔫乎乎像隻扭歪脖子、铩羽的公雞——欲啼不得、欲飛不能、欲怒不敢、坐如針氈,好不難堪!
時逢警衛員送上晚餐,黃超如遇大赦似地急忙起身告辭,彭德懷板起麵孔道:“我知你隨張主席素饜膏粱。我處藜藿之羹,也多風味,焉可過而不嚐!莫非鄙棄不成?”黃超懼怕彭德懷嗔怪,便諾諾連聲道:“既然軍團長賞光,豈敢卻而不恭!”遂坐上餐桌,一看碗內,隻是黑乎乎的清湯,下有半碗青草,幾乎找不到青稞麥粒。“這就是傳說他們吃的菜糊糊嗎?”他皺著眉頭暗想,卻看彭德懷大口地吃起來,不得不遲遲疑疑地舉箸,方吃一口,隻覺苦澀刺喉,逥腸蕩氣,直欲作嘔;又怕在首長麵前失態,百般忍耐,心中直似熬煎沸反,苦不堪言。彭德懷看他神情尷尬,不無感喟道:“吃啊,很快要過草地了,少不得吃草呐!我們吃得了‘雪’,所以越過了大雪山;也隻有吃得了‘草’,才能穿過草地啊!”在彭德懷威嚴目光逼視下,黃超咬緊牙關把碗苦湯倒進肚中。他急著要跑到外麵,想把這頓“最後晚餐”倒出來,便匆匆離去。彭德懷命警衛員將兩隻口袋與那隻沉甸甸的皮包給他送下去。警衛員著實舍不得,遲遲疑疑地猶豫道:“人家特特地送來,拒不收受,不太無情義了嗎?”“糊塗!這是什麽情義?”彭德懷怒斥著,轉身麵對窗外暮色蒼茫的山川,忽然縱聲大笑道,“我彭德懷向來不食‘嗟來之食’!若食‘嗟來之食’,也就不會有今日的彭備懷了!”
卻說黃超趕回去向張國燾報告,言彭德懷拒不收賄賂,如何蠻橫無理,如何惡言穢語誹謗張主席,無中生有,編排一大篇,氣得張國燾那圓鼓鼓的臉直像吹豬,紫漲了半日,他不明白彭德懷、林彪都受毛澤東的轄製、壓抑,為什麽還死心塌地地擁護他呢?毛澤東用什麽手段迷惑了他們?誰不知道毛澤東專橫跋扈,是典型的軍事“獨裁者”,周恩來、朱德等人都居然屈節事之,俯首聽命,實為咄咄怪事!他想,既然策反不成,隻有分道揚鑣了,我統七八萬人馬,焉能受製於他!於是,遂定麾軍南下,另立中央的大計。
且說毛澤東聞知張國燾暗中積極進行拉攏收買人心活動,異謀意圖已明,為防不測,遂急命右路軍提前穿越鬆潘大草地,並囑托彭德懷派專人護理周副主席過草地。其時,周恩來由於連續高燒,轉為肝膿腫,一直處在昏迷狀態。他自遵義會議之後,為黨內委托軍事指揮最後決心的負責者,執掌最高軍事指揮權,在那戎馬倥傯、羽電飛馳、瞬息萬變的險惡環境下,他既要運籌帷幄中,又要馳騁戰場上,還須處理紛繁的軍務,協調各種矛盾和衝突,日日夜夜,很少得到安閑和休憩,長期的過度操勞,早已積勞成疾。迨至兩河口會師,張國燾憑著手中的實力,公然責難中央,蠻橫無理地提出各種要求,甚至拒不執行中央製定的《鬆潘戰役計劃》,迫使紅軍滯留、困處於蘆花、毛兒蓋一帶窮鄉僻壤,忍饑捱餓,受盡煎熬;周恩來為了團結四方麵軍,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對張國燾一忍再忍,一讓再讓,從中百般斡旋以期取得和解,卻不料張國燾欲壑難填,竟要挾迫中央南逃。他心力交瘁,氣急交加,遂一病不起。彭德懷深知情由,為周恩來的病情十分著急,心想:病勢這般沉重,如何能安然無恙度過茫茫草地呢?他敬重周恩來,認為周恩來在人品、胸襟、風範、雄才大略諸方麵,都仿佛當年的諸葛丞相,是革命隊伍中的“擎天柱”,盡管過草地困難很大,也萬萬不能讓他有任何失閃。當下,彭德懷想到了幹部團團長陳賡,此人剛毅、機警、心細、赤膽忠心,曾在上海做過周恩來的地下聯絡員,堪當此任,於是立即把他召來,交代了任務,便一同趕往周恩來的住處。
其時,周恩來還處在高燒昏迷中,那位綽號“戴胡子”的醫生給他用藥後,似乎稍稍清醒一些,當陳賡與擔架隊員把他抬上擔架,說要過草地時,他抓著彭德懷的手,眼中滾出了豆大的淚珠,幹裂的嘴唇抖動著,似清楚又似糊塗道:“莫慌過草地,我要去與張國燾講清楚。”接著,手臂不停地動彈,仿佛是在打手勢,口中喃喃囈語著,“你聽我說,國燾同誌,你的意見是不正確的……南下是雪山、老林,南下人口稀少,糧食缺乏,南下是少數民族的地區,紅軍隻有減員,沒有補充,敵人在那裏的堡壘線已經完成,我們無法突破;南下不能到四川去,南下隻能到西藏、西康,南下隻能捱凍捱餓,白白的犧牲生命,對革命沒有一點利益,對於紅軍南下是沒有出路的,南下是絶路……中央反對南下,主張北上……”聲音時高時低,時斷時續,似在爭辯;神情焦灼,眼角淚水漣漣,仿佛無限悲愴、痛楚。鄧穎超在側一直陪著淌眼淚,愁眉苦臉道:“如此高燒不退,怎麽過得了草地?索性讓我們留下吧!”她祈求地望著彭德懷、戴醫生等人。彭德懷也正憂愁不已,心中刀攪般傷痛,但他知道情況危急,隻得抑製著情感道:“鄧大姐,現在情況有變,十分危險,決不可久停。由陳賡的幹部團負責護理,我們不惜付出一切代價,也要保證周副主席的安全,戴醫生也隨擔架前進。”鄧穎超長征來,身患肺結核,十分虛弱,陳賡也專門為她綁紮了一副擔架,這時也說:“大姐,你盡管放心。隻要有我陳賡在,就能把你和周副主席安全運過草地。”說著攙扶鄧大姐坐上擔架。
乍進入茫茫的草地,倒覺這終日被雨霧荒煙籠罩著的神秘地帶,景色倒滿喜人,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齊膝深的茂密青草中,有數不盡的色彩絢麗、五彩繽紛的野花,熠熠生輝,一片璀璨斑爛,簡直像誘人的妖豔女人,一身珠光寶氣。可是,隨後便發現,那流光溢彩、如玉似錦的繁花卻掩蓋著深不可測陷阱。原來草叢中有終年不幹的積水——雪山上流下的消融的雪水,泄流不暢積聚的雨水,這樣就在低窪處形成了半沼澤或沼澤,加上長年氣溫寒冷潮濕,大量的草類殘體分解不良,逐漸淤積起了很厚的泥炭層,鬆軟宛如海綿,下麵往往是深潭。眼見上麵生長著碧緑的芳草和錦簇的鮮花,可人馬走在上麵,就像踏到棉絮堆上一樣,鬆鬆軟軟的沉了下去,下麵仿佛有妖魔在攀著一般,掙紮不得,直至沒入深潭。那草地中的積水多呈赭紅色,象生了一層紅鏽,人馬飲了,不僅肚疼、肚脹,而且很快身生紅斑,逐漸潰爛起來。更可怕是那驟變天氣,剛剛還是一片晴天,一塊烏雲飛來,倏忽便是雷雨交加;時或暴風驟雨夾著冰雹,鋪天蓋地而來,人馬無處躲藏,無物遮蓋,觳觫著聽憑天氣陛下的肆虐。
且說陳賡的幹部團保護周恩來夫婦的擔架已在草地上艱難行進了四天。這天傍晚,又遭了暴風雨襲擊,好不容易找到一處小山包作為棲息之地。陳賡在山坡背風處搭了個簡陋窩棚,把周恩來夫婦安頓下來,又給籠上了篝火。——多虧陳賡心細,出發時命戰士每人背了一束幹柴。一切安排就緒,他恰待轉身離去,忽聽周恩來呼喚。這幾日,周恩來的病情有了好轉,陳賡以為副主席有何指示,不想卻是鄧大姐被雨澆後發起燒來,得知後便急忙去找戴胡子,卻不見人影,想必是掉隊了,遂差人順來路去尋找。入夜,草地格外濃黑,天像一口厚重的黑鍋罩在頭頂,令人窒息。淒厲哀號的風聲,四周深草一片窸窸窣窣的響聲,隱隱約約的哀歎抽泣,一切是那樣的慘慘淒淒,給這亙古的荒原增添了莫名的神秘、莫名的恐怖。夜愈深,氣候愈寒冷、凝重、凜冽的寒氣直砭人骨髓,戰士們盡管依偎著、擁抱著,也不住瑟縮、顫栗,隻好拖著疲困的身體,紛紛起來踱步、踏跳。周恩來把僅有的一條毛毯全蓋在鄧穎超的身上,他裹著一件破舊大衣,鑽出窩棚,邊活動邊與戰士聊天。
黎明時分,直如三九嚴冬,地也好似凍得堅冰一般,腳踏著寒氣鑽心,趾掌欲裂。雲霧迷蒙,晨光曦微,周恩來依稀見一堆人坐在近處,怕凍壞他們,便蹣跚走過去召喚他們,可他們紋絲不動。細看,個個都已僵死了。原來,這七八戰士都穿著單衣,圍著火堆取暖,睡著後,火堆熄滅,他們也便凍僵了。他們身後,是一片壘壘新塚,想必也都是先行部隊凍死、餓死、病死的戰士。他望著,心頭無限悲酸,便茫然穿行在亂塚中,看每個土堆上插的木牌,殊不料,好幾個名字他都是熟悉的:搶渡大渡河十八勇士之一、英雄連長熊尚林,神炮手趙章成,飛奪瀘定橋的突擊隊隊長廖大珠……這些英雄的名字都登載於《紅星報》上,洶湧的大渡河未能吞沒他們,卻埋葬在這荒無人煙、淒風苦雨的草地了。一時悲慟不已,不禁熱淚盈眶了。周恩來當下十分氣惱張國燾,如果不是張國燾百般阻撓、破壞,及時實施“鬆潘戰役計劃”,打通鬆潘大道,哪會陷進如此饑寒交迫的困難境地,哪會在這處處都是陷阱、處處都隱伏著死亡的茫茫草地上跋涉,把無數的革命精英都葬送在這裏!因為某些人的權欲之爭,竟使革命作出如此巨大的無謂犧牲!當時,他無比的悲憤、沉痛,氣惱之下,居然將警衛員小興國送給他的一碗早餐打落在地。——雖然那是一碗清水煮的野菜湯,可在草地卻是唯一的保命湯啊!
周恩來如此大發脾氣還是從來未有的,陳賡以為是沒有找到醫生給鄧穎超看病,惹惱了他,便急忙趕來作解釋,說明尋找了戴胡子一夜,至黎明發現戴胡子為營救一位陷進泥潭的女同誌,自己也陷進了泥潭,找到他時,淤泥已埋到肩頭,可他仍手牽那女戰士的背包帶……最後陳賡含著眼淚道:“周副主席,入草地來,我團傷亡近半數,大家都產生了恐懼的心理,情緒十分低落。我們要盡快趕上前麵的部隊才好,聽說傅連璋大夫也就在前麵。”說著命戰士抬過擔架,把鄧穎超抬上擔架,請周恩來上擔架時,周恩來指著那幾個凍死的戰士哽咽道:“請把他們掩埋上!”他淚流滿麵,脫帽默默致哀,眼看著戰士掩埋。狂風呼嘯,寒徹骨髓。陳賡怕周副主席再著風寒,連連催促他上擔架趕路。不料,他揮手命部隊起程道:“同誌們遭此凍餒,均已精疲力竭,能爬出這草地就很不容易了,怎能讓大家為我犧牲呢!同誌們能爬出這草地,我也能爬出這草地!”態度是那樣堅決,毫無商量的餘地。陳賡著急了,無計可施,他撲通跪在地上乞求道:“周副主席,你不上擔架,我們全隊便無法前進!萬一你有閃失,我們如何向中央交代?彭軍團長對我下了死命令啊,全團剩下我一人,也要把你背出草地……”說著,便嗚嗚地哭起來,幾年抬擔架的戰士也都一齊跪下求情。氣息奄奄的鄧穎超也一時發急,掙紮著從擔架上滾下來,斷斷續續抽泣道:“恩來不肯走——我,我——與周來死——死在一起——”頓時,周恩來痛哭失聲,跌足道:“同誌們犧牲這麽多,我何忍心再讓大家為我作出犧牲!”陳賡看他傷心已極,便不由分說把他拖上擔架,趕快離開了那片壘壘荒塚。
又經三四日生與死搏鬥,眼見熬出了死亡之國,已到了草地的邊緣,時見獐麋、麅子在山岡上奔走,藏民驅趕著羊群在那緑茵的草地上曬太陽。雖溝洫河汊縱橫,但多涓涓細流,清澈見底;樹木不高,卻多勃勃生機;氈包、炊煙,依稀可見。眼界一新,大有重返人間之喜。鄧穎超經傅連璋治療,高燒已退,周恩來的病情也大為好轉,陳賡如釋重負一樣,心情無比輕鬆起來了。這日薄暮時分,好不容易趕到班佑,便選了一處大房子,安頓周恩來夫婦住下,命戰士埋鍋,煮捕來的獵物,準備讓大家飽餐一頓,痛痛快快睡上一個夜晚。雖然這裏的房子全是牛屎房子,四周的牆壁都用一堆一堆的幹牛屎堆起來,四下裏還透風,對於在草地上受盡淒風苦雨折磨、疲困勞乏已極的人們來說,這已不啻是黃金屋、安樂窩了。因此,晚膳一過,俄頃之間,各處牛屎房子裏都傳出了如雷鼾聲。陳賡號稱鐵打的漢子,此刻也已懨懨欲病似的,全身酥軟。他剛放頭倒在一堆幹牛屎側旁的柴草上欲待睡去,突然傳來兵變消息:言陳昌浩奉張國燾之命,要以大軍脅迫一、三軍團重返草地南下,情況危急,彭德懷軍團長命令他們保護周恩來,連夜馳赴俄界與一軍團會合。當下,陳賡十分緊張,多日來的疲乏頓時化為烏有,他一麵命部隊緊急集合,一麵向周恩來報告了緊急情況。周恩來聽著,不由潸然淚下,痛心道:“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原指望一、四方麵軍會合,開創新局麵啊,不期鬧到分裂,要自相慘殺了,莫非我們也要重蹈‘洪楊’之覆轍!”稍頓,又道,“他們果然發動兵變,朱老總、伯承都在張國燾那裏,隻怕首先要遭毒手。我們這裏距上下包座不遠,隻怕也難逃脫陳昌浩之手!”其時,夜深雲暗,滿天陰霾,朔風驟起,仿佛將有一天雷雨。遙聞曠野裏時有隱隱槍聲,似乎已有大隊人馬蜂擁而來。陳賡一時性起,扶周恩來夫婦上馬後,便呐喊一聲,手舉駁殻槍,一馬當先,向前衝殺。
周恩來、陳賡等人能否脫險,後果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