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昆明路上林彪發難 金沙江邊夔龍神變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
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話說傅連璋給賀子珍取顱骨中彈片時,因劇痛,賀子珍慘叫一聲,昏死過去,慌得傅連璋、李治等人急忙搶救,又是輸血,又是輸氧,整整忙碌通宵,至黎明時分,賀子珍方稍稍蘇醒。毛澤東為此焦躁得也幾乎整夜未眠,煩惱中,他不由深深懷念起前妻楊開慧女士,分別十年來,音容笑貌依舊,何等文靜,何等溫柔,又是何等堅貞,遭何鍵殺害後,不知棄屍何處荒塚,孤魂淒淒,無依無憑!思及痛處,情不自禁地誦起蘇東坡的悼忙詞,一時聲淚俱下,哀傷不已。至次日,他便頭暈目眩,胸腔氣悶,臥床不起;賀子珍也未脫離險情,仍在搶救之中,於是周恩來、朱德遂命令部隊就地駐紮,休整待命。
如此,紅軍主力在楓香壩滯留了二日,待扺貴陽城下,軍情已有變化,不僅貴陽增設的城防工程已全部竣工,而且馳援的滇軍在孫渡率領下,星夜兼程,已迫近百裏之遙了。若依原計劃圍攻貴陽,困於堅城之下,勢必陷於內外夾攻的險境,於是毛澤東同周恩來、朱德計議,讓林彪率一軍團繼續佯攻貴陽,引誘孫渡率人馬入貴陽固守,主力繞過貴陽,乘虛馳赴昆明,甩掉敵軍追擊,北進搶渡金沙江。這一計劃卻招致林彪極大不滿,原來他盤算著趁貴陽兵種微將寡,兩路大軍突然將貴陽團團圍定,若能攻陷城池,捉拿得蔣介石,“挾天子令諸侯”,傳檄四方,天下大勢指日可定;如若不然,逼迫蔣介石訂立城下之盟,紅軍或據雲貴高原地區,或據兩川天府之國,劃疆而治,徐圖發展,將來也不愁得天下。不期毛澤東為妻子賀子珍在楓香壩延宕時日,貽誤了戰機,讓馳援的滇軍趕到,陳誠、薛嶽的大隊人馬也已尾追過來,將一盤唾手可得的勝局輕易葬送了,又要長途跋涉、逃往邊陲雲南,如此竄來逃去,豈不將隊伍拖垮?這算什麽戰略!純是瞎指揮!當下,林彪氣憤已極,決心扭轉這種危局。
翌日,孫渡率萬餘滇軍進入貴陽西郊,開始炮擊紅軍駐地,城內守軍氣焰也囂張起來,組織了密集的火力進行大舉反擊,紅一軍團一時被壓迫得抬不起頭,隱蔽於戰壕中固守。入夜,林彪匆匆率軍退入黔靈山,向昆明方向迂迴疾進。途中翻越雲霧山,徒涉北盤江,穿過古木參天的原始森林地帶,一連幾個晝夜趲行,曆盡艱險,方至雲南境內的烏蒙山區。長途跋涉,戰士饑餓、勞累已極,至使死傷人員劇增,逃亡之事屢有發生,這更增加了林彪的煩惱,憤懣之餘,遂起褫奪毛澤東軍權之心。於是,他匆匆忙忙草書一封,曆數毛澤東軍事指揮上的錯誤,欲以一軍團指戰員的名義,挾迫政治局撤換毛澤東的領導。——他自懷有篡奪領導權的野心。
一軍團政治委員聶榮臻聞知此事,大驚失色,不想林彪竟如此膽大妄為。林彪,其時年僅二十八歲,聶榮臻自從到一軍團作政治委員,一直視他為弟弟,對他愛護備至。他喜歡林彪多思寡言、含威不露、舉止文靜、內涵勇猛的性格,認為這正是大將的風度。對林彪倡導的“三猛戰術——猛打、猛衝、猛追”,他竭力翊讚,把一軍團訓練成了勇敢善戰、一往無前的部隊。在幾次“反圍剿”戰役中,他苦心孤詣地讚畫軍機,出謀畫策,卻將戰勝的功勞歸於林彪,盡力推崇他,於是林彪榮膺了“常勝將軍”的桂冠。不想林彪有了小小一點資本,便將尾巴翹上了天,這確使聶榮臻大失所望。當下,聶榮臻又氣又急,質問林彪道:“佯攻貴陽,將滇軍吸引過去,我們乘虛走雲南,直奔金沙江,把敵軍都拋在了貴州,這正是戰略防禦的需要,也正是毛主席用兵如神之處,多走點路算什麽!這怎麽算得‘走弓背’?”“多走一點路?僅僅是多走一點路?”林彪臉上浮起譏諷的冷笑,搖著頭歎了口氣道,“你瞧瞧我們的部隊剩下多少人了!我們從江西出發,是八萬六千多人,湘江一戰就折了一半,剩下了四萬多人。那都歸咎於博古、李德錯誤的軍事路線,遵義會議已經徹底清算了。可遵義會議後呢?老毛重新上台指揮,這兩三個月一味東竄西跑,往返奔波,現在又減了一半,隻剩下兩萬多人了。如果不是在貴州強行擴軍,恐怕連這個數也沒有。像現在這樣,一天到晚,隻顧沒完沒了地奔走,而且走的都是弓背路,不要打仗,光走也要把自己走垮了!何況……”林彪欲言又止,望著聶榮臻神色變化,他對聶榮臻始終心懷畏懼,這或許是聶榮臻身上潛涵著剛直不阿的凜然正氣吧。“我們一直處在敵人口袋之中,不兜圈子、翻筋鬥,想法跳出去,難道束手待斃嗎?不多走路怎麽辦呢!”聶榮臻盯著他那青黃寡瘦的長臉,甚是同情他饑渴勞頓,又深怪他橫生枝節,便慍怒地追問道,“何況什麽?遵義會議上你不是也擁護毛澤東同誌出來領導嗎?怎麽忽然出爾反爾,哪能隨意撤換統帥?”“此一時彼一時嘛。誰知老毛出來,除了指揮逃跑之外,便是貽誤戰機。你清楚,土城之戰為什麽打得那麽糟糕,當時你不是也很氣憤嗎?尤其是在貴陽,蔣軍防備極差,不啻是座空城,若不是周、毛在楓香壩延誤時日,大軍將貴陽團團圍定,蔣介石豈不成了甕中之鱉?天賜良機不取,還以‘佯攻’為借口,推卸罪責。如此領導,豈不要毀了革命!”林彪氣憤已極,怒目圓睜,兩眼好似要噴出火來,連聲嚷道,“革命不是哪一個人能包辦的!革命是大家的事,誰有才能就推誰做領導。”“你說,誰比毛主席能耐,誰應當做統帥?”聶榮臻壓著火氣,冷笑著反唇相譏,“那麽,由你來做統帥好啦!”“我自然不行,從來也沒想做統帥的奢望。”林彪沉吟一陣,猶豫道,“你看彭德懷如何?有勇有謀能征慣戰,不似毛澤東隻會坐在屋中瞎運籌。”他看聶榮臻沉思不語,認為聶榮臻讚同了他的主張,便取出寫好的信遞過去,驕矜地說,“你看看,同意,簽上名字,咱們先給政治局上書,聽則罷,不聽進行兵諫,看他誰敢奈何一軍團!”不想聶榮臻聞言遽然變色,立時勃然大怒,將信摔在桌上,霍地站起身,指著林彪厲聲道:“寫信是你自己的事情,後果你自負。軍隊決不容你擅自指揮!這是黨的軍隊,不是個人的軍隊,不能誰想怎樣就怎樣!如果你擅自下令部隊行動,我將以政治委員的身份下指令部隊不執行!”林彪震驚了,他從未見這位忠厚、大度的兄長如此動怒,如此威嚴,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遂膽怯地囁嚅道:“好,好,以我個人名義上書。”
林彪的上書,確實引起中央政治局常委們的極大不安,都怕他猝然行事,造成內訌。為了防範他有何不智之舉,周恩來、朱德欲將他調離一軍團,毛澤東阻止道:“一動不如一靜。動則或許有變,靜則或許易安。諸葛亮明知魏延有反意而不斬,為其有大用也。”他將林彪的信裝入口袋,“密而不宣,權且閣置,以靜觀其變。”原來,紅軍一入雲南地界,龍雲便糾集一切力量,在昆明周圍要隘處層層設防,扼守大小通道,企圖攔阻紅軍前進;後麵,蔣介石命薛嶽督率吳奇偉、孫渡、周渾元、李韞珩等各路大軍銜尾猛追,晝夜兼程,已迫近雲南境界,毛澤東怕遭到前後夾擊,遂不敢為林彪的事滯留,在昆明附近虛張一陣聲勢,嚇得龍雲龜縮在昆明城中不敢輕舉枉動,便麾軍北上,長驅金沙江了。
其時,金沙江各渡口早已按蔣介石的命令重兵把守,銷毀大小船隻,嚴防共匪偷渡;沿江各縣都擴建了防衛團,加固城牆,增修碉堡,晝夜巡邏,防範甚嚴。而且,縣縣配置電話,建立聯絡,一方有警,四方支持。麵對這種情況,紅軍如何出敵不意地扺達金沙江、順利渡過大江呢?毛澤東苦苦思索,卻一籌不展。敵情日益緊急,若北上受阻,遲滯時日,一旦薛嶽大軍追到,前阻大江,在那狹窄地區,如何逥旋?豈不有大軍覆沒的危險?正當毛澤東焦慮愁思不安之時,朱德策馬跑到他身旁,滿麵堆笑,揮著大手叫道:“潤之,不須犯愁了,夔龍自有妙計。”“什麽?”毛澤東籠住疆繩,放慢馬速,側過臉望著心寬體壯、從無憂愁的“老總”,取笑道:“你這‘金剛’,從哪裏搬出‘夔龍’來,當心玉皇大帝懲罰你。”“啊!”朱德一怔,知道老毛沒有聽懂他的話,便寬厚地笑道:“夔龍就是參謀長呀,他想出了奇襲妙計。”“伯承嗎?為何稱作‘夔龍’?”毛澤東饒有興趣地問,“說說看,他有何錦囊妙計。”朱德旋轉馬頭,二人並轡緩行,笑道:“川中呼伯承為‘夔龍’,頗多迷信色彩。他原本是夔州人氏,傳說他家祖塋下麵有條土龍,被螣虺偶然傷了一隻眼,一直潛伏不出。迨伯承起兵討伐袁世凱,護國軍與北洋軍閥大戰於豐都,伯承傷了右眼,於是人們哄傳便是那條土龍的化身。當德國醫生阿大夫給他治眼傷,動手術時,他拒絶使用麻醉劑,阿大夫已是驚訝不已。剔除潰瘍爛肉,直直割了七十餘刀,伯承連哼一聲也沒有,始終穩坐在安樂椅中紋絲不動,可抓扶手的兩隻手汗水涔涔,下麵濕了一大片。……”“唔!伯承竟有如此鋼鐵意誌啊!關雲長刮骨療毒比之大為遜色哪!”毛澤東頻頻感歎,讚不絶口。“可不是嗎!阿大夫當時也驚歎不止,呼之為‘神龍’。傳揚開去,人們更確信不疑認為他就是土龍的化身,於是‘夔龍’的名聲大噪,遐邇皆聞。”朱德看與隊伍拉了段距離,揚揚鞭,趕了一程,哈哈笑道,“他在熊克武部下當參謀長,四川大小軍閥,但聞‘夔龍’名聲無不喪膽,所以他指揮的部隊所向披靡,大顯神威。今天這‘夔龍’又要顯出神威來了。……”朱總興衝衝地正待說下去,突然幾匹馬飛馳到麵前,二人抬眼看時,立時驚出一身冷汗,原來馬上人身著草緑色軍服,頭戴大蓋帽,分明是幾個國民黨兵士。朱總立即拔出手槍,護衛著毛澤東,大聲喝衛士袁國平:“快將他們拿下!”毛澤東也命警衛員小沈等動手,可是袁國平、小沈等人隻是樂哈哈站著不動,朱、毛二人納罕,細看,認出了站在最前麵、佩戴上尉軍銜的乃是先遣團參謀薛超,便笑著嗔怪道:“薛超你這壞小子,在哪裏弄了身中央軍裝束來唬我們?你們先遣團早已出發,你還在這裏裝神弄鬼!”薛超嘻嘻笑著,立正敬禮道:“報告毛主席、朱總司令,我奉劉參謀長命令,前來報告軍情。先遣團晚昨自柯渡出發,今早順利至祿勸縣,一槍不發便奪取了縣城,將縣長、防衛團長一幹狗官全部拘禁起來了。劉參謀長差人備辦晚宴,準備為中央領導接風洗塵,請領導命人馬加速趕程。”“哦!你們怎麽得的祿勸縣城,防衛團沒有設防嗎?”毛澤東一時愕然,奇怪地問道。薛超拍下胸脯,調皮地笑道:“毛主席,你看我不像中央軍的上尉嗎?劉參謀長一身黃呢子軍裝,少將軍銜,胸前佩戴一串勳章,腰掛刻有‘蔣中正贈’的短劍,騎著高頭大馬,好不威風!全團人馬青一色中央軍裝束,槍械明亮,一派雄赳赳的氣勢。我們自稱是奉蔣委員長之令前往金沙江督防的中央軍,祿勸縣那群狗官全然不疑,大開城門,像迎天神一般,恭恭敬敬地請我們入城,還大擺筵席,為劉參謀長接風呢,於是,在筵席上便將他們一網打盡了。”朱德笑道:“虧我們在遵義大捷時繳獲了一批中央軍的服裝,伯承倒派上了用場。他原來說的奇襲,竟是用這神妙的辦法啊!”“龍者神也,神變是無窮的。有他這‘夔龍’為我們開道,我們一路赴宴去就是了。”毛澤東大笑著揚鞭催馬前行。
且說,劉伯承率領先遣團,偽裝成中央軍,不費吹灰之力占領祿勸,命部隊稍憩,飲餐之後,連夜向武定縣城進發。其時武定縣已接祿勸縣電話,言“中央軍劉高參率人馬前去督查江防,路經武定,速作迎接準備”雲,全縣官員、軍民都緊張地忙碌起來,連夜屠宰牛羊,大備飲膳;灑掃道路,懸燈結彩,整整鬧騰了通宵。翌晨,胖縣長親率眾官員,捧著壺漿,出城十裏恭候。劉伯承騎著大白馬行在隊前,胖縣長望見,急忙率群僚趨前鞠躬行禮,道了一陣勞乏,便簇擁“劉高參”打道回縣衙安歇。豈料剛到縣衙坐定,“劉高參”便命集合全體防衛團訓話。他站在高台上,環視大院中防衛團站成整齊的方陣,約有千餘人,周圍是荷槍實彈的“中央軍”——先遣團,已團團圍定,便舉起佩劍,大聲道:“這是蔣委員長親手所贈,要本職為民剿匪除害!”胖縣長與眾僚立即帶頭鼓起掌,並大呼口號,“向劉高參致敬!謹遵劉高參訓示!”群情沸騰了一陣,待稍稍平靜,“劉高參”歎了口氣道,“你們不是歡迎我嗎?如此大張旗鼓,鋪張浪費,弄得民怨沸騰,怨聲載道,大悖蔣委員長所倡導的新生活運動。這種阿諛上司的作風絶對不允許蔓延!尤其是,本職沿途明察暗訪,獲悉許多貪贓枉法之事,即此次借慰勞中央軍之名,一些人便大飽私囊,蕞爾小縣,民財被爾等刮盡,民脂被爾等吸幹,實是罪大惡極,我要代表中央,對爾等一一清查!”講至此,一拍桌子,厲聲命令,“將這群禍國殃民官吏給我拿下,拘押候審!”應聲,薛超帶人跳上台,將正懵懂轉向的縣長等一幹人全部綁縛起來。見狀,防衛團人眾大驚失色,因不明底細,也不敢輕舉妄動,隻是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薛超手持駁殻槍,上前一步,大呼道:“不幹你們的事!誰敢騷動,立地正法!劉高參有令,願從軍者準備隨隊出發;不願從軍者,放下武器,回鄉做順民。”先遣隊戰士立即圍上來,對他們一一盤查,將勞苦人家出身的子弟編入隊伍,把幾個流裏流氣的痞子驅逐出去。劉伯承見大致就緒,舒了口氣,命薛超押著肥縣長去給元謀縣打電話,告知元謀縣長“中央軍”將到,遂準備向元謀進軍。
不意被逐出的那幾個痞子,心中不忿,乘先遣團用餐、歇足之時,他們穿越山道,抄近路逃到元謀,告發“劉高參”如何厲害可怕,將要把武定縣官吏斬盡殺絶,繪聲繪色地描寫了一番。元謀官吏不是瀆職害公,便是貪墨成性,聞知“劉高參”如此稟公執法,自知罪咎難逃,早已嚇得魂不附體,慌亂中各自打點行裝,紛紛逃之夭夭去了,千人的防衛團也霎時間作了鳥獸散,待劉伯承率先遣團到達元謀時,竟是四門大開的一座空城,各個官署也全空蕩蕩的尋覓不到一人。大家遂穿城而過,至晚扺達金沙渡口皎平渡。
其時,那裏駐守著四川軍閥劉湘部下的一個營,營長“金胖子”,是當年護國軍中的一名排長,後來投靠了劉湘,剛擢升為營長後,便被派駐這荒涼的渡口,一直鬱鬱不得誌,遂沉溺於酒色,也無心於防務,雖有上鋒嚴命,他也隻說紅軍尚在千裏之外,毫不戒意。因此,當先遣團襲進村時,他猶抱著一個煙花女子酣睡。兩名戰士把他從熱被窩裏拖出來時他還趾高氣揚、罵罵咧咧地叫嚷:“老子是川軍營長,看你們‘劉高參’能把我怎樣!”可一見劉伯承,他一眼便認出了所謂的“劉高參”正是當年的“夔龍”,原護國軍赫赫有名的旅長劉伯承,立時嚇得魂飛魄散,屎尿拉了一褲,瑟瑟索索道:“劉旅長,看在您原來部下的情麵上,饒我一條命罷!我願為您盡力效勞,請您吩咐就是了。”先遣團副團長肖華在旁厲聲喝道:“什麽劉旅長,他是我們紅軍的總參謀長!”劉伯承已扔掉了國民黨少將的一身戎裝,頭戴八角五星軍帽,一身緊身灰軍裝,紮著裹腿,身材更見得頎長、高大,他以腳踢踢跪在地上的金胖子,微笑道:“是金排長嗎?我自然不忘舊相識的情意,會手下留情的。不過,我要過江去,你須幫忙才是,給我想法弄到船隻,也是戴罪立功嘛!”金胖子爬起身,應聲道:“旅長,不,參謀長大人要船,我這裏有一隻,是為與團部聯係用的,泊在蘆葦塘裏。對岸團部還有三條大船,我帶弟兄們去取來。這點小忙,在下甘願效勞。”他眨動著一雙鼓突的死魚眼,心中盤算,隻要能放他渡過江去,總會尋機逃脫身的。劉伯承看透了他的心思,望一眼肖華,示意將計就計,轉臉威嚴地盯著金胖子,語氣十分莊重道:“金營長,我相信你是講信義的人!你帶我這肖團長去取船,既要取到船,又要保障肖團長及弟兄們的安全。事成之後,我必重用你。事不宜遲,肖團長你們出發吧。”金胖子點著頭諾諾連聲,深深向劉伯承鞠了一躬,跟著肖華走了出去。
戰士從河汊裏又搜尋到了漁民藏匿的兩隻小船,劉伯承盤算,如果能將北岸三條大船也弄到手,便有四隻大船兩條小船了;大船坐六十人,小船坐四十人,一次可渡江三百五十來人,還有馬匹、軍械、輜重,往返一次須費兩個時辰,日夜不停擺渡,將全部人馬運過去,也需九晝夜,稍延誤則薛嶽大軍便有可能趕到,如何安排運渡方不至貽誤時機呢?他站在高岸上,透過夜霧,望著肖華他們的坐船在黑沉沉江水中顛簸,聽著腳下滾雷般的浪濤聲,心情越發沉重了。金胖子會不會耍什麽花招?尖刀連能否順利占領岸頭陣地,並鞏固下來?如果劉湘軍大舉反撲怎麽辦?他直懊惱這金沙江不能架設浮橋,雖然江麵隻有六百英尺寬,可它從三千多公尺深的狹穀裏奔瀉而出,水勢凶猛湍急,直如萬馬奔騰一般,任何東西放上去立即便被怒濤卷去。夜闌人靜,咆哮聲震耳欲聾,腳下的陡岩,震撼得仿佛要坍塌似的。忽聽對岸響起了稀疏的槍聲,心驀然下沉,暗暗叫苦:“偷襲怕是沒有成功,尖刀連處境危險!”——原來他要利用金胖子的“金蟬脫殻”計,讓肖華率尖刀連偷襲對岸川軍團部,奪取船隻,占據渡口。他正焦急間,驀見對岸黑魆魆的夜空中升起三枚信號彈,劃出三道暗紅的弧形。“哦,成功了!”他驚喜地叫了聲,快步走下陡岸,對警衛員道,“回指揮部,快安排部隊渡江。”
紅軍大隊人馬已陸續趕到,劉伯承讓各部隊按編製在河邊山坡下列隊聽令,依次準備渡江。江邊燃起了擎天柱燈,照得一片通明。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中央領導策馬趕到,見隊伍井然有序,整齊肅然;又看了擎天柱燈,原來用高高圓木,上端劈開,塞上破布敗絮,注入油,點燃後豎立起來。毛澤東讚不絶口,道:“伯承真有辦法,他那顆頭顱簡直就是一個智囊,虧得豐都沒被打碎!” 這時,劉伯承正指揮隊伍一列一列上船,邊聽一名戰士報告:“……金胖子乘我們襲擊團部時逃跑了,邊跑邊喊:‘夔龍回來了!夔龍帶人馬到了!’劉湘的隊伍遂炸了營,一窩蜂抱頭鼠竄去了!……”朱德聞聽哈哈大笑道:“夔龍當年的聲威還在啊,川軍聞聲都喪膽了!他在前麵開道,定會一路無阻。”毛澤東點頭稱是,他走近劉伯承,不無憂慮道:“伯承,僅這六條船運渡,怕不得八九天,可薛嶽大軍最多四天就要追趕過來了呀!這如何是好?”“主席不必憂慮。”劉伯承微微一笑,詭譎道,“我算定他們到來快則也在九天之後。我已派人沿路布雷去了,一經轟炸,那些怕死鬼便失了魂,決不敢貿然前進。邊掃雷邊前進,最少要遲滯三四日。我又命薛超帶一枝人馬埋伏在武定山區大道旁,憑險狙擊、騷擾,使其不敢大進,至少也當阻滯他們兩日。如此等薛嶽驅兵到江邊,我軍全部渡江多時矣。”毛澤東頻頻點頭,稱讚道:“好,好!兵不厭詐。你如此部署,確也使薛嶽舉步維艱了。”朱老總抹把額上的汗,頗有些困乏,連連打著哈欠道:“伯承神機妙算,不必有虞。潤之,趁這夜靜之時,咱們還是找個地方歇息片刻好,回頭替換伯承。”一行人遂沿著亂石嶙峋的江岸走去。
毛澤東見諸事安排停當,大軍已順利渡過半數,聞知薛嶽人馬尚滯留在祿勸縣,料來不會有什麽危險了,便放心地偕中央領導人渡過江去,調遣人馬前去圍攻會理。不料第九日,夜幕剛剛籠罩金沙江,船舶還正在緊張往來之時,驟然南岸槍聲大作,炮聲隆隆;隔岸望去一片火海、烈焰衝天;江濤聲、槍彈轟鳴聲、人喊馬嘶聲,狂風怒吼聲,混成一片,震天動地,攪亂了寧靜的夜空,給荒涼的邊陲大地降下了深深的不安和恐懼。當時,毛澤東為這突然變化大驚失色,急忙披衣走出岸邊岩洞,佇立南望,劉伯承和部分人馬還羈留南岸,在薛嶽大軍壓迫下,他們能否脫險渡江?槍炮聲愈來愈緊,愈急,似乎已經迫近江岸了,他的心也愈來愈沉重、焦急。突然一顆炮彈在腳下江中爆炸,激起了數丈高的水柱,飛沫濺了他一身。衛士們被巨大響聲震懵了,驚慌失措地拖著他往後飛跑,直嚷:“敵人向這裏開炮了!”他絶望地喊著:“伯承還在南岸哪!伯承——”
劉伯承能否脫險渡江,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