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碉堡陣中擾攘紛爭 湘江水畔祭奠亡靈
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風景這邊獨好。
會昌城外高峰,顛連直接東溟。戰士指看南粵,更加鬱鬱蔥蔥。
且說毛澤東見彭德懷匆匆辭去,情知前方戰爭危急,頓生大權旁落、壯誌難酬之痛,回到廟中便填寫這首《清平樂。會昌》詞,以表達他扭轉乾坤的雄才大略:向福建、南粵發展,開辟更加廣闊的戰場,從外線粉碎敵人的圍剿。無奈已失權柄,空懷雄韜大略,徒自嗟歎而已。其時,蔣介石已在西線取得重大勝利,張國燾、徐向前率領的第四方麵軍已被擊敗,餘部撤出鄂豫皖根據地,向川、陝邊界崇山峻嶺中流竄而去;賀龍的第二軍團在洪湖地區失敗後,與馳援的任弼時第六軍會合,向湘鄂川黔邊界荒涼地帶撤退;第五軍團也已放棄湘鄂贛邊根據地,進入中央蘇區。武漢重鎮安穩無虞了,蔣介石立即調動各路大軍,從四麵八方對中央蘇區展開瘋狂的“第五次大圍剿”。
這次“圍剿”,蔣介石下了最大的賭注,傾全國人力物力,欲將蘇區徹底鏟平。他糾集了一百萬軍隊,配備二百架飛機、千餘輛坦克,又重金聘請了德、意、美等國軍事顧問團參謀策劃,吸取前幾次“圍剿”失敗的教訓,製訂了“碉堡戰術”,采取“步步為營、節節推進,碉堡公路,連綿不斷,經濟封鎖,滴水不漏”的戰略,各路大軍排山倒海般地壓向蘇區。
毛澤東眼見形勢嚴峻,蘇區岌岌可危,憂心如焚,卻無可奈何。他飲食少進,徹夜難眠;竟日鬱鬱寡歡,隻是沉悶地不停抽煙;不多日雙頰塌陷,鳩形鵠麵,形容疲憊,唯兩隻大眼還灼灼照人。賀子珍看著心疼,勸他出外走動消遣一下,他冷冰冰道:“你不見門前可以羅雀,我還能同誰言語!又有誰肯與我這犯‘錯誤’的人閑談呢?”子珍默然了,隻覺心中似在淌血,隱隱作痛。停了一陣,又忍痛含憤道:“中央已遷入蘇區,共產國際又派來了一位叫李德的德國人,你找他們談談你的想法,或許於事有補。”“道不同,不相與謀。”他生硬地說。接著氣呼呼地道,“博古、李德都是執行王明的左傾路線,軍事上是冒險主義,他們主張雙拳頭打人啊!”他氣憤地晃晃雙拳,顯出極大蔑視的神情,怒不可遏道,“他們要堡壘對堡壘,同敵人拚消耗,叫嚷什麽‘不讓敵人蹂躪一寸蘇區’、‘禦敵於國門之外’,自大而又愚蠢,蘇區非要葬送在他們手裏不可!”
然而,當蔣光鼐、蔡鋌楷率十九路軍在東方前線宣布抗日反蔣、反戈一擊,並聯合反蔣勢力李濟深、陳銘樞等,在福建成立人民革命政府,這一重大事跡發生之後,毛澤東又燃起了挽救危機的極大希望,他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毅然決然去見博古和李德。心想,蔣介石的東方陣線已經崩潰,隻要與福建人民政府訂立攻守同盟,不僅有了鞏固的大後方,有十九路軍相援,密切配合,粉碎蔣介石這次“圍剿”無疑,而且背靠東海,盡可放心向北向西大舉進軍,無需多時,江南半壁河山即可歸我所有矣。日軍向南挺進,我向北挺進,蔣介石首尾不得兼顧,蔣氏政權豈不土崩瓦解?……
毛澤東一路盤算,走進專為李德修建的一處“獨立房子”,隻見兩側一溜抱廈,為警衛和勤務人員住房;正中是一座米黃色洋式樓房,裝修精致,拱形的廊柱上雕刻著各種圖案,美輪美奐,富麗堂皇。他看著,心中十分不自在,暗道:“對一個軍事顧問,竟如此崇奉!”不料大廳內更是奢華,迎麵壁上嵌飾著巨幅玻璃風景畫,兩側靠壁大玻璃櫃櫥中,放滿了咖啡、罐頭、香煙,以及各式器皿、什物,琳琅滿目,像是考究的雜貨店;風景畫前,是一把鋪著紅絨的高背轉椅和一張寫字台,兩旁一式擺放著大理石鑲成的茶幾和高背沙發,儼然達官貴人的客廳。他以鼻翅哼了聲,很想說,“你們把‘太上皇’捧上天了”,卻見周恩來和王稼祥都在座,李德坐在轉椅裏,瞪著一對黃眼珠的貓眼,嘰哩咕嚕嚷著,對博古發火,看情景是發生了什麽事,便默默地坐在周恩來的下首,悄聲問道:“顧問先生何以動怒?”周恩來忿忿道:“簡直胡鬧,太不象話了!”——原來,李德在街上見到一位標致姑娘,定要博古去把人家找來與他同居,博古說等訪查到是哪家的姑娘再去說合,他便咆哮起來,說對他生活上照顧不周,怠慢共產國際的代表,甚至口出狂言,不幫助中國革命了。
周恩來話猶未盡,博古回頭難堪地望著毛澤東問:“老毛,跑到這裏有何事?”未待毛澤東啟口,劉伯承、彭德懷二人風塵仆仆地從前線趕到,屋中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眾人都知道,他們在守衛著蘇區的北大門——廣昌,已與敵人十一個加強師惡戰了數日。周恩來未等二人坐下,便迫不及待地問:“廣昌情況怎樣?”“我看廣昌難保!”劉伯承啜口茶水,神情嚴峻地說,“以李德同誌的要求,實行陣地戰、堡壘戰,硬是同敵人拚消耗,我們能拚幾日呢?敵人是五十萬人,我們是五萬人;敵人有全國人力物力,我們是二百五十萬人一個蘇區;敵人有飛機大炮,我們連子彈都奇缺啊!”彭德懷瞪著銅鈴似的大眼,幾乎是怒吼,接著嚷道:“李德同誌根本不考慮戰場實際,硬要我們修築永久性工事。他不知道從早到晚,敵人的飛機每次來幾十架輪番轟炸,往往成營成連的戰士埋在工事裏壯烈犧牲。所謂永久性的工事頂屁用!還指責我們不進行短促突擊,他哪知未到敵人碉堡前,人都死光了!他是坐在屋裏,看著地圖,作作圖上作業進行指揮啊!照這樣紅軍遲早要被斷送!我們必須改變戰略戰術!”
“堅決禦敵於國門之外。組織好火力嘛,把敵人從碉堡中引出來,出其不意包抄他的後路,短兵相接,必收以一當十的戰果,敵人最怕紅軍‘刺刀見紅’啊!”博古從蘇聯歸國,便擔任中央領導工作,從未身臨戰場;他年輕氣盛,隻相信紅軍戰士隻要勇猛拚殺就會勝利,從不去想敵人武裝到了牙齒,是會吃人的;而且十分狡猾、詭詐,並非是等待宰殺的蠢豬!他對劉伯承和彭德懷指責、詆毀李德軍事指揮才能很是反感,卻又顧慮他們在前線指揮作戰,不敢多責,便耐著性子道,“李德同誌是共產國際給我們派來的傑出的軍事家,既有豐富的軍事經驗,又經蘇聯伏芝龍軍事學院深造;來中國前,斯大林同誌親自接見他,給了他許多指示,我們絶對不能對李德同誌有任何懷疑!”
年輕的翻譯楊尚昆怕刺傷李德,翻譯劉伯承、彭德懷二人的話時,把激烈的言詞都給刪去了,即便如此,李德還是對劉伯承大發雷霆,嘰哩哇啦地直嚷:“你身為參謀長,是怎麽實施戰略計劃的!你白在蘇聯伏龍芝學院學習了幾年,還不如一個普通的參謀!”口中時不時冒出汙言穢語,周恩來怕劉伯承動火,把事情鬧僵,趕緊轉移話題,微笑著問毛澤東:“主席不常下山,軍書旁午,難得請教。幸好今日大駕光臨,就目前蘇區疆土日蹙,戰局迅速惡化,我們越來越困難的情況,你有何高見,如何扭轉這危局呢?”
毛澤東一直眉頭深鎖,不停地抽煙,一口接一口地吐著煙圈,雙眼迷離,乜斜著驕橫狂傲的李德。聽周恩來詢問,略一沉思,帶著幾分氣惱地說:“本該不在其位,不謀其事;可是事關蘇區幾百萬人口的命運和革命的勝敗存亡,不得不進一言了。何況,覆巢之下無完卵呢!”他勉強地愁苦一笑,伸出兩個指頭,慢條斯理道,“鄙人兩點建議:一是應該迅速聯合福建人民政府,訂立攻守同盟協議,既可解除後顧之憂,又可共同對付老蔣,如諸葛亮聯吳破曹一樣;二是鑒於當前局麵困窘形勢,紅軍主力應突擊到以浙江為中心的蘇浙皖贛地區去,縱橫馳騁於杭州、蘇州、南京、蕪湖、南昌、福州之間,將戰略防禦轉變為戰略進攻,打擊敵人的後方,威脅敵之根本重地,向廣大無堡壘地帶尋求作戰。從而迫使進攻蘇區之敵回援其根本重地,以粉碎敵人的‘圍剿’,且援助了福建人民政府。”
周恩來聽著不住點頭,晶亮的大眼中閃爍著興奮激動的光彩,毛澤東話未畢,便連聲道:“絶妙的好棋,起死回生的絶招!這麽一出動,老蔣必張慌失措,他怕老巢有失閃,定會勒令大軍回防,一盤危棋便有了轉機,我們又可轉敗為勝了!”博古卻大聲怒斥道:“這絶對不可,這是軍事冒險主義、機會主義、逃跑主義,這樣無疑要喪失革命根據地,像張國燾那樣丟掉鄂豫皖根據地,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中央斷斷不容許!”他回視一下李德,見李德聽了翻譯連連頷首,便又接著憤然道,“那樣做,犧牲了我們自己,卻為福建人民政府做了嫁衣裳,做了他的擋箭牌,不啻是為虎作倀!同誌們啊,你們都還蒙在鼓裏,橫糊了階級視線,為福建政權打出‘抗日反蔣’旗號所蠱惑,那是障眼法,蒙蔽了他們反革命的真麵目!殊不知中間派是最危險的敵人啊!”
彭德懷忍無可忍,跳起身,怒氣衝衝地同博古辯駁:“你們‘洋房子先生’道道太多了,什麽‘中間派’我不懂,隻要他們反蔣,我認為就應該同他們結成統一戰線。福建事變前,你們不也是打算同他們聯合嗎?那時,蔣光鼐、蔡鋌楷派人來談判,我用大臉盆盛豬肉招待他們——在前線隻能這樣啊!你們卻回電,責備我待客不周。今天又說他們是‘中間派’,最危險,你們的歪道理就是多喲!”周恩來示意楊尚昆翻譯給李德聽。待楊尚昆譯完,彭德懷又接著道,“老毛的主意不是什麽軍事冒險主義,是避實擊虛、出奇製勝的高明戰略,我們隻有這樣,才能打破敵人的‘圍剿’,保衛蘇區……”
彭德懷話未完,李德便暴跳如雷了,他指著彭德懷怒吼:“你膽大妄為,當著總書記的麵,詆毀中央的策略,蔑視中央領導,在蘇聯是要掉頭的!你被罷免了軍委副主席不滿是吧,告訴你,中央的決策決不能動搖,我們不會去上福建政權的當,決不會丟下中央根據地到外線去打遊擊,我們寧肯同敵人拚到底也絕不退步!你作為前線指揮員,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中央命令,堅決與敵人展開決戰,為保衛廣昌而戰,這就是為保衛中國革命而戰,勝利或者死亡,決無他路可走!若貽誤戰機,必拿你是問!”
彭德懷凜然無懼,睥睨著氣勢洶洶的李德,冷笑一聲,威嚴地怒斥道:“我同總書記講話,你吼叫什麽!現在喪失了大片的土地,廣昌也岌岌可危,已死傷了數千人,還要死拚硬殺,你是何居心?!蘇區開創八年了,一、三軍團發展壯大到五六萬人,難道你都要給葬送了!我看你就是崽賣爺田不心痛噢!”李德聞聽,頓時勃然大怒,霍地跳起身,一腳踢翻前麵的茶幾,就要撲過去扭打彭德懷,口中直嚷:“封建軍閥!封建軍閥!我要開除你的黨籍,撤職查辦你!”博古、王稼祥急忙攔住他。周恩來一甩袖子,喝斥道:“太不象話!太不象話!”拉住彭德懷要向外走。彭德懷倔強地甩開手,怒目圓睜,惡狠狠嚷道:“我這次來瑞金,就是準備讓開除黨籍,開大會公審、槍斃、砍頭任便!”劉伯承也怒不可遏地對著李德吼道:“帝國主義分子就是這樣欺負中國人的!作為共產國際的顧問,你這種行為完全是錯誤的,這是帝國主義的行為!”
正擾攘爭鬧得不可開交,突然門外一聲喊:“李顧問,你說的可是這位姑娘?”門口兩位女幹部正挾持著一位十七八歲的姑娘。那姑娘一邊掙紮著一邊哭嚷道:“我已訂了親,未婚夫正在前方打仗呀!……”“OK,OK!”李德掙脫博古、王稼祥的手,便奔向那姑娘。姑娘驚嚇地狂叫一聲,掙脫身子向外飛跑而去。李德紮煞著手,呆愣愣地站在院中。毛澤東長打咳聲,一言不發地揚長而去。
在那“獨立房子”爭鬧之後,毛澤東悲憤、憂慮交加,不多幾日,就當真病倒了。軍委主席周恩來見他兩頰瘦削,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陷進深深的眼窩中了,甚是焦慮,便把他轉移到大後方長汀去養病。他雖沉屙在身,卻一直惦念著前方的戰事,終日焦躁不安,常常同賀子珍默然無言地沿著長汀河畔漫步,或者黃昏獨坐吹洞簫,直至夜闌人靜。他吹不出任何的曲調,隻是“嗚嗚”一陣,便以簫敲擊著膝蓋喃喃自語,仿佛向蒼天傾訴,或低沉地吟哦屈子賦:“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旋聞廣昌會戰失敗,紅軍傷亡五千多人。蔣介石已消滅福建人民政府,全力以赴展開大規模“圍剿”,從六個方麵向中央根據地中心城鎮興國、寧都、石城等地突進,南部粵軍已進扺會昌,東部敵軍開始向長汀的白衣嶺進攻。博古、李德大為驚恐,匆忙分兵六路把守山口,進行全線防禦,完全陷入被動局麵。紅都瑞金震動了,中央蘇區已瀕臨絶境。毛澤東的希望毀滅了,他開始焚燒書籍——他嗜書如命,幾箱古今典籍從不肯離身,從井岡至江西,轉戰數千裏,戎馬倥傯,屢經風險,卻始終保存完好無損。當下,賀子珍見狀驚駭得大叫,急忙上前阻攔,他眼含熱淚,戚然道:“蘇區難保了,不日就會大遷移,我們怎麽帶它啊!”說著潸然淚下。
果然,10月10日晚,在蕭瑟秋風中,中共中央和紅軍總部率領紅軍主力五個軍團及後方機關約八萬六千餘人,分別自瑞金、雩都地區出發,倉皇進行大轉移。毛澤東拖著沉重的病體,看望了留在蘇區、身負重傷的陳毅,環顧月色下蒼茫的青山,灑下一掬熱淚,愴然尾隨大隊而去。隊伍在崇山峻嶺中跋涉,重巒疊嶂,遮天蔽日;空穀傳響,馬蹄聲碎;驚鳥棲遑四起,山猿哀啼逃匿。毛澤東躺在擔架上,看著戰馬拉著大炮艱難地行進在崎驅的山道上,成群的民夫擔著、抬著石印機、油印機及大量其它物品,不住地歎息道:“這哪像戰略轉移,這是大搬家,大逃跑啊!博古、李德丟掉了根據地,又要把革命隊伍帶到何處呢?”他想起彭德懷那句話,“崽賣爺田心不痛”,心中無比氣憤,想到如不把他們趕下台,革命必會斷送在他們手中;可是他們有共產國際撐腰,又有一幫所謂的“布爾什維克”支持,如何能動?事情怎樣才能有轉機呢?他思來想去,心事浩渺,一時拿不定主張。
毛澤東正迷離間,忽然被一片吵鬧聲驚醒,一問,方知是王稼祥的擔架險些被馱炮的騾馬撞翻,便催促擔架趕上去看望。王稼祥是中革軍委副主席和紅軍總政治部主任,在廣昌戰役中,遭遇敵機空襲身負重傷,彈片打穿了腸子,接著化了膿,隻好裝根橡皮管子把膿排出體外。轉移中,他忍受著巨大的痛苦,日夜側身倚靠在用青竹紮成的擔架上。雖然,他同王明、博古、張聞天被稱作斯大林路線的“四大金剛”,毛澤東卻對這位容貌清秀、溫文爾雅的莫斯科留學生獨有好感。他記得,在寧都祠堂那次會議上,自己遭到群起非難、圍攻時,這位年輕人卻不趨炎附勢,剛直不阿地同周恩來、朱德一起據理爭辯,力求排解,伸張正氣。他還聽說,“獨立房子”裏發生爭吵後,這個耿直、倔強的青年也與博古鬧翻了。——當時是,王稼祥認為毛澤東提出的戰略是正確的,應當同“福建人民政府”聯合,將隊伍拉到以浙江為中心的蘇、浙、皖地區,進行外線作戰,擺脫困境;這觸惱了博古,他不僅大罵毛澤東的主張是逃跑主義,是遊擊主義,說“老毛懂什麽戰略戰術,隻不過看了幾天《孫子兵法》罷了”,還罵王稼祥是妥協派,是托洛茨基分子。於是二人吵了個不亦樂乎,從此便格格不入了。當下,毛澤東到了王稼祥擔架旁,看他臉色蒼白,眯縫著雙眼,緊咬嘴唇,一臉痛苦的樣子,想必是剛才受到劇烈震動引起傷口疼痛,便關切地問道:“稼祥,創傷很疼嗎?要不要去喊醫生?”王稼祥睜開眼,見是毛澤東,忙道:“不要緊。——剛才險些摔下懸崖,廣昌沒死了,隻怕這深山難爬出。”他有幾分哀傷。心想,若是實行了毛澤東的戰略,何至於有今天這樣慘敗的局麵,於是愁容滿麵地歎口氣,忿忿地說:“如此擁擠不堪,雜亂無章,這樣的大逃跑還會有好結果!完全是盲動。前麵湘江是敵人重兵設防的第四條封鎖線,聽說打得很凶,即使通過去了,究竟我們要到哪裏去?這樣茫無目的的長征何日是盡頭?”“不是要到湘鄂根據地與賀龍的第二方麵軍會合嗎?”毛澤東試探著問。自靠邊站以後,一切軍事行動計劃都對他封鎖,不許過問。“那是一廂情願,聽說,蔣介石發現了我們這個意圖,已在湘西布置了重兵,準備在那裏消滅我們。”王稼祥深思有頃,道,“我們決不能去跳這個陷阱,我準備找周主席商討新的戰略,毛主席,你看我們下一步該怎麽辦?”他目光灼灼地盯著毛澤東,渴望他給個答複。“老蔣既有準備,湘西便去不得。”毛澤東沉吟片刻,興奮地笑道,“中國之大,還愁沒有容身的地方!我看川南黔北便是開辟根據地的好去處,那裏山地連綿,川軍、黔軍力量薄弱,我們可大有發展前途。”王稼祥神情激動,看著毛澤東長發披散的寬闊額頭和深邃的睿智目光,心想:他必有辦法扭轉危局,使革命轉危為安,何不讓他重新領導呢?於是試探著問道:“不能讓李德瞎指揮了,你出來收拾這殘局,就到川黔邊建立根據地如何?”這正中毛澤東的下懷,他遲疑一下,苦笑道:“隻怕斯大林那裏通不過。”“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哪顧得那麽多!我找周恩來合議必要的措施。……”忽然,隊伍擁擠著跑起來,據說快到湘江邊了,要在界首搶渡。已隱隱約約聽到槍炮聲了,人們的神情變得緊張起來。
界首,坐落在湘江西岸高高的河岸上,南距興安三十餘裏,是一個約有三五十戶人家的小鎮,一色青磚瓦房。紅軍用許多小船相聯接,在這裏搭了一座浮橋。浮橋上正川流不息地通過紅軍。人馬雜遝,擁擠、喧鬧恰似盛大的廟會。毛澤東下了擔架,拄根棍子,在人群裹挾下,跌跌撞撞地到了對岸,他爬上高高的江岸,已是汗流浹背,喘息不定,見岸邊有座高高的祠堂式房子,兩邊翹著風火牆,便蹣跚走過去,欲進內歇息片刻。正看門上鐫刻的“三官堂”三個大字時,忽然響起防空號聲,接著四麵驚喊:“飛機過來了!”瞬間,幾架敵機發出淒厲的嘯聲擦著地皮猛襲過去,“轟”、“轟”幾聲巨響,浮橋兩側的江水立刻騰起高高的水柱,橋上頓時人仰馬翻,許多人、馬紛紛落水。後麵的敵機緊跟著瘋狂地發射機關炮,掃射著橋上和岸上的人群。頃刻,橋上、岸上屍橫成堆,傷殘者呻吟、哭號;嗚咽的江水卷著屍體、圓圓的鬥笠和八角五星軍帽翻滾著,旋轉著,湧起層層的血浪。
毛澤東驚呆了,淚流涔涔地佇望著。這時,朱德、彭德懷、聶榮臻已驚慌地從“三官堂”裏奔跑出來,見這慘象也都愕然了。毛澤東聲音低沉、沙啞道:“觸目驚心啊!這不正是古人所言‘屍積成山,血流漂杵’嗎!”驀然,上下遊槍炮聲都更加密集、緊迫了,隨即便見寬闊、洶湧的江水,衝過一堆一堆的屍體。彭德懷兩眼血紅血紅,似欲噴火,慘然道:“三軍團扼守興安這五天,死傷近半啦,再這麽下去,還得了!”一軍團政委聶榮臻眼望北方的半空硝煙,沉痛地說:“昨日一天,扼守腳山鋪一帶小山,在優勢敵軍連續衝擊下,紅一軍團傷亡五千餘人,米花山、美女梳頭嶺、尖鋒嶺等陣地先後失守,退入夏壁田、水頭、珠蘭鋪、白沙,構成第二線陣地。我看,這隻怕也難堅持一兩天。林彪都已險些丟命!”“能堅持一兩天就好,後衛的五、八軍團就過來了。”朱老總鐵青著滿布皺紋的臉翹首北望煙柱騰起的戰場,苦不堪言道,“潤之,你說這仗是怎麽打的!每天都要傷亡數千人啊,老本快蝕光了!”毛澤東一言不發,順江堤踉踉蹌蹌地向北走去。
走出一箭之地,在一片平坦處,他讓警衛員取出一瓶酒,酹江之後,撲身跪地,淚流滿麵,悲聲嗚咽道:
嗚呼!薄酒一樽,敬奠英靈,尚饗!當此播遷:翻山墮崖殞身者,涉惡波溺水者,橫遭敵機濫炸亡身者,與敵浴血奮戰或死於炮火槍擊、或亡於格鬥刺殺,一切英勇獻身者,汝等不愧壯烈男兒,華胄精英,是為國殤,可歌可泣;千載流譽,萬世景仰!
汝等夙懷壯誌,憧憬光明;破農奴枷鎖,爭幸福人生。不屈不撓,一往無前;意氣風發,豪情恢弘;將扭轉乾坤,創立新宇;何期奄忽而歿,飲恨黃泉。痛哉悲夫,孰之罪愆!
逝者已矣,生者何堪?罹此危難,前途多艱;行次張遑,無以為懷;草備薄奠,祭吊江幹;魂兮魄兮,聚靈勿散;生戮人世魔,死馘冥間怪;有朝紅旗漫卷,當為爾等樹碑立傳!嗚呼魂兮,……
忽然,他聲噎氣結,昏厥倒地,眾人正且悲且驚忙亂呼救之時,亂機又狂嘯著襲來了,彭德懷、聶榮臻一時驚惶失措,架起他便向堤下深溝飛跑,飛機在頭頂追著射擊。朱老總急得大喊:“快臥倒——”一聲未了,立即爆發出“轟”“轟”兩聲巨響,山崩地裂一般,大地一陣搖動,塵土、濃煙騰空而起,驀然不見三人身影。
毛澤東、彭德懷、聶榮臻三人是否被炸身亡?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