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東北少帥遭構陷 識詐書老彭解危局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士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九·一八”事變後,張學良在北京悲憤不已。父親在皇姑屯被日軍炸死,屍骨未寒,如今日軍又血洗沈陽,焚燒自己的官邸,發掘祖宗墳塋。這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真真是食其肉、飲其血、寢其皮、磨其骨為齏粉,也萬難解心頭之恨!矧且旋聞,一日之內倭寇占領了沈陽、海城、大石橋、開原、昌圖、四平、公主嶺、長春、鳳凰城及營口、撫順等要地,戰火燒遍全東北,恣意奸淫燒殺劫掠,猖獗至極,凶焰張天。青山呼嘯,黑水嗚咽。張學良當下把數十萬大軍調集在錦州、熱河一帶,厲兵秣馬,枕戈待旦,擬與倭寇決一死戰。其嚼指血書:“家仇、國恨不報,非五尺男兒;青山、黑水不複,誓馬革裹屍!”殊不料,蔣介石一日十數密電,接連下達“不扺抗”命令,聲稱“無論日本軍隊此後在東北如何挑釁,我方應予不扺抗,力避衝突。吾兄萬勿呈一時之憤,置國家民族於不顧。”或雲“吾兄以一己之私憤,妄逞一時之血勇,孤注一擲,開兵燹之端,兵連禍接,國危身殆,其罪安可逭!”年輕的少帥束手無策了,在進退維穀、愁腸千斷的憤懣中,逐日麵對壁間嶽武穆的畫像,揮淚泣吟《滿江紅》詞,聲啞氣竭,繼之以嘔血。
當時,少帥夫人於鳳至和副官孫銘久等一幹親隨,看著無不潸然落淚,勸又勸不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得眾人舉措失宜,愁眉不展。正焦躁愁苦無計可施之時,蔣夫人自南京翩然蒞臨,有如吉星高照、菩薩現身一樣,學良得救了,於鳳至不住暗暗念佛。果不其然,美齡女士偕一妙齡靚妝淑女,見到學良嫣然一笑道:“少帥,介石聽說你鬱鬱寡歡,特著我姊妹前來看望。順便將你的委任狀帶來了。”說著,取出紅緞包裹的鑲嵌著金邊、印著“青天白日滿地紅”國徽的委任狀,上書閃閃發光的十幾個金字:茲命張學良榮任軍事委員會北平分會委員長。張學良大喜過望,頓時臉現歡愉之色。美齡女士見狀,眉飛色舞道:“這位是我幹妹子趙四小姐。”她推推身邊娉婷端莊的女郎,“金陵大學一枝花,能歌善舞,琴棋書畫無不精妙。少帥若中意呐,留在身邊作秘書,也好陪你解解煩悶。我給你帶來的這兩樣禮物,想必少帥還愜意吧。——那麽,你該好好款待我囉。”她戲謔地大笑起來。張學良早已睇視趙四小姐多時,見她明眸皓齒,體態俊逸,秀發披肩,旗袍齊膝;年僅及笄,頗見通曉情理,神采中流溢著智慧,風韻裏隱含著嫻雅,靦覥含笑,不失閨秀風範;羞澀啟唇,暗藏處女深情;直似初綻的含露牡丹,明麗鮮妍,楚楚動人。少帥不禁神移情動,傾心愛慕,聞美齡女士言,喜不自勝,連忙道:“夫人如此盛情,實是感荷無盡,我決不敢虧待趙四小姐。”說著連聲喊,“快快備宴,為夫人、趙四小姐接風洗塵!”
次日,美齡女士臨行前,著意叮囑張學良:“介石為鳳至大姐不能生育,憂心你乏子嗣,專門差我送趙四小姐來,你可要好生看承她呀!”當下,張學良深感蔣介石無限體貼、關懷,實是由衷感佩不已,自然對他一切言聽計從,唯思效忠了。嗣後,東北軍將領王以哲、於學忠、王樹常等人晉謁,張學良也便托故很少接見了。他逐日在趙四小姐陪侍下,或遊山玩水,或賞歌觀舞,或對弈撫琴,自尋歡愉,沉溺於紙醉金迷之中,把家仇國恨、收複東北大好河山的誓言,一股腦全拋到九霄雲外,懷抱美人,在北平分會委員長的寶座上自得其樂。
蔣介石聞知,自以為得計,對夫人美齡女士自炫道:“人言漢卿是血性男兒,不也在顯爵、嬌娥麵前折腰?!所以,我說任何人都不能闖過高官、厚祿、美女這三關。”“若不是我結識趙四,你哪能這麽順利得手!”宋美齡鄙夷地瞥了一眼,顯出不屑一顧的樣子。略停片刻,話鋒一轉道,“雖然如此,日方若是貪得無厭地得隴望蜀,繼續向關內進軍,隻怕我們也難得安寧。”“夫人所慮極是,不過,我相信田中義一不會背信棄義,必當恪守密約的。”蔣介石為顯示出堅信不疑,加重了後兩句的語氣,踱著方步,回憶他訪日期間,和頭山滿、田中義一“親如一家”的情景。
原來,蔣介石因大舉血腥屠殺共黨,失掉民心,又為桂係所逼,遂於1927年9月下野,借赴神戶有馬溫泉拜謁宋母,以求獲準同宋美齡結婚為名,私訪日本帝國當道要員。其間,住在黑龍會首領頭山滿家中,利用頭山氏在日本軍、政兩界中的潛勢力,以遊說日本朝野。嗣後由頭山滿介紹,與首相田中義一、陸軍大臣向川義則、參謀總長金井範三及參謀次長南次郎秘密商談,議定密約條款,概為:(一)蔣氏承認日本在滿洲有特殊權益,履行中山先生早年對日本的諾言(據日言,中山在辛亥前,曾以“滿洲特殊權利”作為日本援助中國革命的交換條件)。(二)蔣氏堅決反共到底。(三)日本支持蔣氏政權。(四)日本借予蔣氏四千萬日元,以助蔣安定中國。蔣挾巨資返國,與美齡女士完姻,驅逐了政敵汪精衛,遂東山再起。東北淪陷,他嚴令不許扺抗,並以“美人計”軟化張學良,既是要履行他出賣東北三省的“諾言”,換取日本的“親善”,實現他建立“蔣家江山”的夢想;不隻如此,他還另有別番用意:借日軍搗毀張氏老剿,“東北王”的隱患無形自消,從此可玩弄孺子張學良於股掌之上矣。他早欲設陷阱擒這東北虎,不期它這般顢頇地輕易鑽入了樊籠。自去年迄今,逾時一載,李、馮、閻、張這四大巨帥,或竄伏異邦,或釋權歸田,或受製麾下,他自是躊躇滿誌,環顧海內,唯我予智自雄。遂積極籌劃召開國民會議,準備登上中華民國大總統的寶座。
豈知拱手奉送東北三省廣闊土地之後,日本軍國主義分子並未恪守信義,確如美齡女士所慮,他們得隴望蜀,狂妄地蓄謀吞並中華整個國土。在策劃成立“滿洲帝國”、扶植溥儀建立傀儡政權的同時,1932年1月28日,日本海軍第一艦隊在鹽澤司令官指揮下,瘋狂進犯上海,狂言四小時內要占領上海。盡管鹽澤氣焰囂張,卻遭到了駐軍十九路軍的痛擊,他鏖戰三個月,也未能全部占領淞滬,終以媾和退兵。
這“一·二八”事變,幾乎給蔣介石帶來滅頂之災。共產黨以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名義接連發表宣言:《中央關於日本帝國主義強佔滿洲事變的決議》、《對日戰爭宣言》、《反對國民黨出賣上海的“淞滬協議”通電》等。這些宣言都深刻揭露了蔣介石屈膝投降、出賣國土、喪權辱國,製造內戰、專製獨裁、鎮壓人民的罪行;呼籲人民奮起鬥爭,外禦倭寇侵略,內爭民主、人權。民眾本已為喪失國土、對日妥協氣憤已極,這些宣言恰似燃燒的火把擲進幹柴堆,熊熊烈火爆發了。北平學生罷課遊行,上海各界組織了抗日救國會,全國各地愛國救亡運動風起雲湧。天南地北赴京請願的隊伍怒潮般衝擊著六朝金粉之地,浩浩湯湯的長江為之壅蔽,虎踞龍盤的石頭城為之顫栗。“打倒屈辱投降的賣國賊!”、“嚴懲喪權辱國的罪魁禍首!”等憤怒的呼聲震天動地,金陵震撼了;國府驚恐萬狀,戒備森嚴;蔣介石龜縮在廬山不敢露麵,整日憂懼焦灼,籲嗟奈何,好似末日來臨,惶惶不可終日。
正當蔣介石困於如此艱難、無能應付的危急時刻,不料強勁的政敵汪精衛又趁火打劫地猖獗起來。他在北京企圖另立“國民政府”失敗後,曾一度逃匿香港;這時,卷土重來,借重陳濟棠和桂係勢力,網羅一幫政客,打著“抗日救國”的旗號,成立了“廣州國民政府”,與“南京國民政府”分庭抗禮,聲勢咄咄逼人,指罵蔣介石“投靠日本”,是“誤國民賊”,威逼他下野。一時,蔣介石成了內外交困、四麵楚歌、焦頭爛額的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民族罪人。
這下,蔣介石又氣又急,內火攻心,飲食鋭減,起居失常,陰鬱寡言,顯見懨懨欲病了。宋美齡與陳布雷、阿果夫等一班親隨雖然焦急不安,卻也無計可施。忽一日,他氣息奄奄地倒下,半日呼喚不醒,欲待延醫調治,卻矍然張目,連呼:“五老且慢,指我迷津!”,噥噥唧唧似夢囈,似譫語、、、、、待清醒後言,夢中至一處,雲峰九疊,中有石門,形似雙闕,壁立千餘仞,瀑布環流,縱橫漫漫,四顧難覓路徑,忽見五老人現於半坡之上,身軀佝僂,白發垂胸,且舞且歌曰:“嶢嶢摧折兮,皎皎易汙;指桑罵槐兮,李代桃枯;蟲蛀木空兮,大廈難扶;洪流漫漫兮,安枕無處;匡廬雲海兮,誰識麵目。”呼叫之際,倏忽不見,雲雲。
眾人聞言,皆怪訝不已。陳布雷拊掌大笑道:“此五老乃匡氏弟兄也,殷時入山成仙,故廬山又稱匡廬,有五老峰。先生當此厄難,仙人駕臨指示迷津矣,可喜可賀!”接著他破釋仙人歌道,“嶢嶢者折皎皎者汙,此不言‘物極必反’?教先生激流勇退也。指桑罵槐、李代桃僵,非言‘假禍於他’?教先生脫身之術也。蟲蛀木空,毀於內部,此不教先生扶大廈將傾,必先修理於內?洪流漫漫,安枕無處,此不言‘赤匪肆虐,民不得安堵’也?匡廬雲海,難識真麵,莫不是言‘大道貴隱,神鬼莫測’?”蔣介石聞言,蹶然躍起道:“先生穎悟仙機,點破迷津,我知渡孽海之法矣。”他與陳布雷相視會心而笑。眾人不解,又不敢多問,若墜十裏迷霧,尷尬地張目結舌,四目相望。
且說蔣介石得仙人指教,悟通了“退身”、“嫁禍”、“安內”、“神道”諸法,遂匆匆下山了。至京,便籌劃四中全會,呼籲廣州國民政府“值此國難當頭之際,一切同胞須是拋棄前嫌、團結禦侮,共赴國難”,打出“團結”的旗幟,搖旗呐喊;並以“寬容”“忍讓”的表率、“虔誠悔過”的模範,親筆致函汪精衛,促請他歸順統一,曰:“弟當國三年,過去是非曲直,願一人承之。惟願諸同誌以黨國危亡在即,各自反省,相見以誠,勿使外間以為中山黨徒隻顧內爭,不恤國難。”雲雲,言詞懇切,頗見悃誠。於四中全會前夕,頻頻敦促汪精衛入京主持中樞,並通電辭卸國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長、陸海空軍總司令本兼各職,其電雲:“……現在國事至此,若非從速實現團結,完成統一,實無以策對外之勝利,慰國民之期望。……中正許身革命,進退出處,一以黨國利害為前提;解職以後,仍當本國民之天職,盡黨員之責任,捐糜頂踵,同紓國難……”煌煌然滿口璣珠,洋洋乎舉世奇文,真乃天之蒼蒼,人言玄黃!蔣介石用這“激流勇退”手法來了個“金蟬脫殻”,把汪精衛推上了“被告席”,成為舉國指罵的“不恤國難,製造內訌,破壞抗戰”的罪魁禍首,致有1933年孫鳳鳴刺殺汪精衛壯烈事件發生,他卻逃脫了厄難,這是後話。
國民黨四中全會之後,蔣介石把汪精衛擺在行政院長的位置,自己做了軍事委員會委員長。雖然退避三舍,仍因喪失東北三省遭國人唾罵。人民要求抗戰、收複國土的聲浪日逐高漲。這時,南京、上海廣泛流傳張學良“盤踞華北,擁兵自重,拒不進兵東北”;或傳說張學良沉溺女色,荒淫無度,吸食鴉片,沉屙在身;更有甚者,言張學良準備在適當的時候,投靠日軍,已與日軍“達成默契”,眾說紛紜,甚囂塵上。蔣介石一直冷眼旁觀,見火候已到,便急忙施展了“李代桃僵”的詭計,欲置少帥張學良於死地。他指令禦用文人和一批“喉舌”,竄南走北,四出活動,煽陰風,點鬼火,播雲弄霧,推波助瀾,遂將洶洶然的反蔣怒潮遷移於張。一時,舉國輿論鼎沸,一致聲討張學良的賣國罪行,視張為“國賊”“逆種”,大有“啖其肉、寢其皮”之勢。至此,蔣介石撫掌大笑,對夫人自詡道:“我高枕無憂矣。當此勢如燎原大火,那孺子安有不焚身碎骨之理!”
也是時艱運蹇,少帥張學良遭國人吐罵,受不白之冤,日日椎心泣血,跌足扼腕,仰望長天,徒呼奈何!卻不道倭寇再次大舉興兵,進犯山海關,鐵蹄踐踏熱河省,長城內外狼煙四起,警報頻傳,華北危在旦夕!眼見山河沉淪,逃難人群扶老攜幼,顛沛流離,哀號於途。血氣方剛的少帥,視此為奇恥大辱,他再也隱忍不住了,悲憤之極,遂再次嚼指血書請纓,矢誓“收複國土,湔雪國恥,痛殲倭寇,以平國人之憤恚”,雖“血染疆場,馬革裹屍,於願足矣”。情詞激切,哀感頑豔,大可感天地,泣鬼神。豈料蔣委員長回書情意款款,慰勉有加;而後囑以國策“攘外必先安內”,務須“忍字當頭,回避衝突”。隨後附錄19世紀末期帝俄入侵新疆時左宗棠的一番話以為箴規,雲“左謂:‘欲杜俄人狡謀,必先定回部。’又謂:‘彼俄人方思逞,則宜收斂困嗇,以收節短勢險之效。越勾踐於吳,先屈意下之;漢文於南粵,卑詞畏之,——反弱為強,詘以求伸,此智謀之士所優為,黃老之術通於兵也。’古雲‘聖人將動,必有愚色,圖自強者,必不輕試其鋒,不其然乎!’”
張學良本是剛烈之士,又當而立之年,性躁氣盛,前奉命不扺抗,落了個賣國罪名,遭國人唾罵,已忍無可忍;今複要他“忍字當頭”,再拱手奉送華北,重負罪咎,攖天下人之怒,深覺蔣介石居心險惡,自己做了他的擋箭牌,立時怒不可遏,將那回書扯得粉碎,大罵蔣介石開門揖盜,禍殃天下,是萬惡之源,是奸詐小人!想到自己被愚弄,悲憤交加,不由頓足捶胸大痛,夫人於鳳至忿然作色道:“漢卿,我看這北平分會委員長不能再當了,老蔣存心要嫁禍於你!”副官孫銘久也道:“給他辭職不幹。再幹下去,我們都死無莽身之地!”趙四小姐也深覺蔣氏夫婦沒安好心,卻又不願得罪他們,於是憂心忡忡地說:“貿然提出辭職,老蔣一翻臉,說你抗命不遵,那還有好結果!”“小四,你去南京找你那臭幹姐通融通融,就說漢卿身體不佳,須療養一個時期。”趙四小姐聽於大姐這麽說,不很情願地含淚點頭應允了。張學良抹把淚忍悲含憤道:“隻能出此下策了。老蔣若有點人心,體諒我苦衷,必當挽留我。”
結果是一切都出乎張學良預料之外,他剛上辭呈,遂被召入京晉見。蔣介石未待他坐穩,開口便說:“我接到你的辭職電報,很知道你的誠意。現在全國輿論沸騰,攻擊我們兩人,我與你同舟共命,若不先下去一人,以息全國憤怒的浪潮,難免同遭滅頂。所以我決定同意你的辭職,有機會再東山再起。”說畢,將幾張當日報紙擲於他,上麵都連篇累牘地載著:張學良擁兵自重,坐失長城;前拱手陷東北三省大好河山,今複自毀華北屏障,實為國賊內奸,不殺之何以雪恥、平民憤雲雲。蔣沉著臉道:“國人皆要殺你,民意難違。為免夜長夢多,遇到不測,你不必回北平了。我已妥善安排了出洋手續,以出洋治病為名,明晨早早登機遠去吧。”
回到公館,張學良抱頭痛哭,對隨從人大嚷:“人罵我不扺抗,我也不辯。他蔣介石還不清楚這是為什麽?我下野後,一切罪過都推到我頭上,天知道這黑鍋我要替他背到哪天呢?這是陷阱,我不出洋,無病可養,我要洗刷罪名,還我清白!”嚇得趙四小姐慌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啜泣著低聲道:“這裏都是他的耳目,你不要命了!前日民權同盟副會長楊杏佛才遭暗殺。”副官孫銘久也悲憤地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遠走高飛也好。戴笠手下遍布全國,國內也無可安身之處。你走後盡管放心,東北軍決不會散心,必要等你回來,重振軍威,收複家園!”
翌日拂曉,金陵還在沉沉的酣夢中,張少帥被迫登上了美齡女士的坐機,一聲長嘯劃破祖國黎明前的夜空,跨越重洋,淩厲萬裏,一直把他送到意大利一處鮮為人知的孤島上,開始了形同囚徒的“療養”生活。蔣介石終於了卻了一樁心事,開始實施他“攘外必先安內”的計劃,籌劃剿滅紅軍的部署。
且說一九三二年六月,蔣介石調動五十萬大軍向大江南北的蘇區舉行第四次大規模“圍剿”,他坐鎮廬山親自指揮,聲言“日本人侵略是外來的,好像是從皮膚上漸漸潰爛的瘡毒;土匪搗亂是內發的,如同內髒有了毛病,這實在是心腹之患。因為這個內疾不除,外來的毛病就不能醫好,而且即算醫好,也還是無濟於事,到了最後,病人還是要被斷送在這個心腹內疾上”,為不致斷命在這個“心腹內疾”上,他決心根除共匪這個心腹大患。部署上,他先以主力包圍鄂豫皖、湘鄂西、湘鄂贛三個蘇區,采取攻勢;對江西中央蘇區,以偏師采取守勢。待將武漢周圍三個蘇區解決,武漢三鎮確保無虞了,爾後大軍東移,共擊中央蘇區朱毛頑匪,合圍而殲滅之。他這一部署,頗遭夫人和眾謀士非議,認為“打蛇必打頭,擒賊先擒王”,放下朱毛匪首是失策;而他盱衡全局,深覺朱毛雖厲害,唯猖狓於贛閩山區,尚不敢危害寧潯要府,而豫、鄂、皖邊鏡之赤匪,環武漢三鎮割據,形成遠遠合圍的態勢,一旦武漢有失,京滬皆危,故力排眾議,定此大計,實為獨見卓識。原來,在中原大戰時期,蟄伏於上海租界的中共中央便策劃以“農村包圍城市”的方針,大力發展湘鄂西、鄂豫皖、湘鄂贛邊三塊根據地,從四麵包圍武漢準備伺機奪取這一樞要都市。迨至“九·一八”前後,鄂豫皖蘇區徐向前統馭的“第四方麵軍”達八萬之眾,湘鄂西賀龍“第二軍團”達四萬人之多,湘鄂贛軍也已發展到二萬餘眾。三方成鼎足之勢,彼此呼應,鷹瞵虎視於武漢三鎮。蔣介石洞察共黨此謀,遂決意先破之。
當時,蔣介石麾軍奄至,三個蘇區猝不及防,倉皇應戰,節節敗退,遂陷入危急之中。中共中央大為震驚,為挽救三個蘇區,連電催促朱毛率領紅一方麵軍大舉向北出擊,威脅南昌、九江,直接配合三個蘇區的反“圍剿”。毛澤東根據敵情主張把大部兵力放在南豐之西直到樂安附近,“先赤化南豐、樂安,逼近、威脅這幾個城市來變換敵情,求得有利群眾條件來消滅敵軍。”這使中央局大為惱火,認為他“這樣做,將不能給正在遭受敵人進攻的鄂豫皖、湘鄂西和河西紅軍以援助而演成嚴重錯誤。”遂在寧都會議上展開“反傾向鬥爭”,矛頭集中針對著毛澤東,攻擊他的根據地思想是“向偏僻區域發展的上山主義”,攻擊其誘敵深入的戰略是“專去等待敵人進攻的右傾主要危險”,對他耿介、剛直、不喜附和的作風指責為“剛愎自用”、“獨斷專行”、“不尊重黨的領導機關”和組織觀念的錯誤。會議強調必須予以“及時和無情的打擊”,不容毛澤東辯解,立即褫奪他紅一方麵軍總政委的職務;鑒於他的威望,拋給他一個蘇維埃政府主席的空銜。周恩來已從中央潛入蘇區,接替了總政委職務,總攬軍、政大權。毛澤東一氣之下,帶著賀子珍回到瑞金,住進城郊東華山上一座小廟裏,以養病為名,閉門不出,遵養時晦。
其時,王明在蘇俄扶植下,把持中央,推行極“左”路線,要求革命隊伍“純而又純”、“百分之百布爾什維克化”。由於戰事頻繁、環境惡劣,意誌薄弱者叛逃之事屢有發生,於是在蘇區廣泛開展肅清“AB”團的鬥爭。但凡被戴上“AB”團分子的帽子,不論職位高低,不分青紅皂白,一律逮捕格殺。一時濫殺之風,波及各團體、各階層,乃至平民百姓,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且說這“AB團”原是一九二六年冬北伐軍攻克南昌後,蔣介石指使陳果夫授意段錫明、程天放等人在南昌成立的反革命組織。“AB”是英文Anti-BolsheVik(反布爾什維克)的縮寫。其目的是為了反對共產黨、奪取江西省領導權。一九二七年四月二日,共產黨領導的群眾給予其嚴重打擊,該組織即行解體。事過六七年,共產黨左傾分子似乎又看到了它的亡魂在遊蕩,於是捕風捉影般到處追殺“AB團”。
不知為何,忽然彭德懷手下的愛將黃克誠師長成了“AB”團的影子,被抓捕了。這下,老彭大動肝火,正待找保衛局的古柏問罪時,突然收到一位陌生人傳送的一份材料,其中有毛澤東給古柏的信,信中指示古柏在審訊“AB團”時進行逼供,務要株連彭德懷,將他打成“AB團”,藉以鏟除。另附一份《告同誌並民眾書》雲:“黨內大難已經到了,毛澤東陰謀叛變投敵。他已與贛閩粵邊區‘剿匪’總司令部第二路司令官陳誠暗中聯係,計劃打倒了彭德懷,瓦解第三軍團後,帶領第一軍團投降過去……我們為了捍衛紅色政權,必須堅決打倒毛澤東這個陰謀家、潛伏在革命內部最危險的敵人,堅決擁護朱(德)、彭(德懷)、黃(公略)領導紅一方麵軍。……”
當下彭德懷驚疑不定,再找那個送書人,已飄然不知去向。事態嚴重,頓時他寬闊的額頭滲出一層汗珠,看著給古柏那一箋信紙,上麵濃墨重抹,龍飛鳳舞,揮灑自如的筆體,確信無疑是毛澤東的手跡,心想:為一朝失掉大權,憤而鋌身走險,置並肩浴血奮戰、風雨同舟數載的戰友於死地,果如此,毛澤東何其歹毒!外表光明正大,內懷卑汙奸詐,果是曹操、王莽一流的人物?若如此,一、三軍團必當有一場凶險的火倂,敵軍乘隙而入,中央蘇區定當板蕩難安。一時血脈僨張,怒目圓睜,扼腕而憤。稍待又想,毛澤東傾心革命,出生入死,置身家性命於不顧,斬荊披棘,草創井岡根據地,建立起了紅四軍;曆盡艱辛,發展到今天擁有百萬人口的中央蘇區,他親手締造的紅軍已壯大到十萬,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勢,他怎能於此時忍心背叛?一時挫折決不會壓倒他、改變他矢誌不移的雄心宿願!可眼前明擺著毛澤東草書的信,不容置疑。他這位戰場上叱吒風雲的將軍,向以勇猛果決馳名,現在麵對一封遊龍走蛇的草書,大費愁腸、優柔寡斷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忽覺此書有詐,怎麽落款處的日期用的是阿拉伯數字?老毛卻一貫是署中文數字啊!信是寫給古柏的,又為何落入他人之手,專門送到這裏呢?莫非敵人陰謀施用反間計,挑撥一、三軍團的關係,製造紅軍內訌?若是敵人偽書,筆跡何以酷似毛體?他迷惑難解,事情又這般嚴重,遂決意親往麵見中革軍委主席兼總政委周恩來。時值周恩來在瑞金中央局參加會議,他便率警衛連星夜馳往紅都瑞金。
當時,陳誠的第二路軍和吳奇偉的獨立師已經推進到宜黃以西地區,他們都是蔣介石的嫡係部隊,裝備精良,能攻善守。要打退陳、吳的進攻,守住蘇區北大門,單憑三軍團的力量實難辦到,必須有一軍團的密切配合,方保無虞。可是一軍團長林彪,是毛澤東一手提拔起來的,對毛澤東言聽計從;若是毛澤東要投靠敵人,林彪必追隨而去。彭德懷一路想著,心急如焚,穿山越嶺,電掣風馳般趲行。次日午夜時分,馳入東華山崎嶇山道,夜靜穀空,“得、得”的馬蹄聲分外清脆響亮。剛近毛澤東居住的那座廟宇,朦朧中望見影影綽綽的一群人驚慌地逃跑,看情形十分異常。頓時,他腦海中閃現出“敵情”,當機立斷,命令警衛連分路包圍,鳴槍示警,大喊:“你們被包圍了!彭軍團長在此,快快束手就擒,放你們條活路!”那些亡命之徒,聞聽彭德懷帶兵包圍了他們,以為機謀泄露,難以逃脫,遂將主謀劉敵綁縛了來向彭德懷謝罪。
原來他們都是紅軍中被抓的“AB團”,共有二百餘人,越獄逃入山中匿藏,在劉敵策劃下,乘夜來東華山劫持毛澤東一起投敵。那封偽造信也是劉敵收買學書毛體的人撰寫的。劉敵乃紅十二軍一七四團政委,被誣為“AB團”,懷恨在心,遂起謀反之意,險些幹出駭人聽聞的罪惡勾當。
其時毛澤東在聽到槍聲和人喊馬嘶的喧鬧,也披衣帶著賀子珍和警衛人員走出小廟,聽彭德懷述說了情由,並看了那封偽造信,又驚又氣,半晌說不得話。稍稍平靜後,指著劉敵氣憤道:“你這叛徒,恁地歹毒!蔣介石正以十萬大洋懸賞我這顆頭顱呐!若非彭軍長趕到,你倒要去請功受賞啊!可恥之徒!”回頭激動地望著彭德懷,道,“老彭啊,我總說你有張飛之勇猛,今日看來,你還有張飛所無之精細。如若不然,蘇區豈不大糟糕啊!”彭德懷心情沉重地說:“老毛,我看你住這裏不安全,還是搬進瑞金城裏好。”“這裏得千裏風喲。城裏憋悶,還不把人窒息死!”毛澤東笑著說,拉彭德懷要去小廟休息。彭德懷連忙說:“既然你不肯進城,就給你留下一排人作警衛。陳誠大軍來勢凶猛,我須連夜趕回前方。”說著,他留下一排人押著劉敵與那些越獄的人去瑞金交接,自帶剩餘人馬沿來路飛馳而去。毛澤東當風而立,穿過迷蒙的夜色,目送他們遠去,不禁心頭湧起一種沉重的失落感。賀子珍再三催促,他卻凝視蒼茫的群山,久久不肯歸去。
毛澤東緣何產生失落感,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