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何將軍血洗長沙城 廿八畫盤踞井岡山
伍子胥開棺戮屍,痛念父仇
申包胥泣血秦庭,誌在匡複
這副挽聯是在何老太爺仙逝,一位幕僚敬獻何鍵將軍的。挽聯明白,希望何鍵將軍要像伍子胥一樣,對殺害父親的仇人刻骨銘心,開棺戮屍;學習申包胥哭秦庭的精神,來匡扶國家的阽危。
且說,何老太爺被何許人殺害?原來何老太爺是長沙名流,又身為商會會長,共產黨視他為革命對象。於五月間,群眾集會、遊行時,共產黨特命糾查隊抄了他的家,並將他五花大綁,頭戴高紙帽,押著遊街示眾,一路高呼口號,不時拳打腳踢,謾罵、汙詬,真是百般折磨、淩辱,何老太爺屈辱難堪,氣憤已極,且年事又高,遂一病不起,挨至八月,已是奄奄一息了。何鍵雖多次收到告急家書,總為戎馬倥傯、軍書旁午,脫身不得,唯有“先天下之急”屢屢擱置歸期。
迨至共產黨“八一”南昌暴動之後,湘、贛震動,板蕩不穩,又懼暴動軍西竄入湘,於是武漢政府急命何鍵率軍鎮湘。何鍵為忠、孝才可得兩全,自是十分欣慰,當下驅師疾進入湘,匆匆布防後,便星夜馳歸故裏。焉知始入家門,何老太爺便晏駕西歸。他奔至病榻前,隻見老父枯黃的麵頰上尚掛著晶瑩的淚珠,悲慟至極,伏屍大號,幾至氣絕。
親友賓朋待何鍵蘇醒之後,百般勸慰,道:“節哀順變,須籌劃太公喪事。”何鍵痛定思痛,切齒腐心,恨恨不已道:“老爺子為共黨戕害,含恨九泉,我必以共黨之血祭奠父靈,以雪冤恥!”他沐浴更衣,緦麻危坐,將行齋戒七日之禮,忽接國府主席汪精衛密電雲:“頃悉共黨將行長沙暴亂,亟需及早戡定,弭患於未然。鈞裁!”看畢,拍案而起,發狠罵道:“共產黨徒實是毒蛇、猛獸,決不能留一個孽種於人世!”他跪在父親靈柩前泣誓,“赤禍不除,國無寧日,父恨難消。今定使共黨橫屍四衢,血塗遍地,寧錯殺一千,有負湘人,也在所不惜,決不使一共產分子漏網!敬告父靈,可慰笑於天矣。”爾後,戎裝披掛,馳赴軍部所在的督都府。
翌日拂曉,陰霾滿天,朔風怒號,長沙城尚在昏闇沉寂中,驟然四處槍聲大作,在毫無戒備情況下,鐵路工會、市總工會、學生聯合會、手工業者協會,同時遭到了血洗。那些剛從睡夢驚醒的工人、學生、商員朦朧驚愕中,不是遭到槍擊,便是被如狼似虎的軍卒刀劈、槍刺。通衢、路口,架著機關槍,對恐慌奔逃的人群瘋狂的掃射。霎時間,哭喊慘號連天,死傷枕借街頭,鮮血染紅道路。仿佛蒼天震怒了,頓時雷鳴電閃,大雨滂沱,陰風怒號。一時,風聲、雨聲、雷鳴聲,伴隨著淒厲的槍聲、鬼哭狼嗥的哭喊聲,震撼、簸蕩著全城。它顫栗、呻吟於血水和著雨水橫流之中,仿佛已瀕臨於毀滅、沉淪的邊緣。雷霆陣陣,狂風卷著暴雨撲打著每家每戶的門窗。槍聲稀疏了,可全城又陷入了更大的恐怖。軍警、特務、憲兵隊、保安隊,如同風中的惡魔、雨中的夜叉,端著帶刺刀的槍,掂著帶血的大刀,滿街橫衝直闖,瘋狂地砸著各家的門窗,狂嚎惡罵。入室便扭打人眾,青紅不分,皂白不講,是謂“殺威棒”,老幼皆不得幸免;翻箱倒篋,砸罈破甕,乃至掘地挖牆,號為“搜贓物”;對青年男女嚴厲審問盤查,甚至拷打鞫訊,稍見桀驁不馴者,即繩捆索綁,押赴集中營,稱之“捕共黨”。經這三步大清查的人家,無不喪門落戶,悲淒欲絕。
數日的大戒嚴,數日的大搜捕,數日的大清查,昔日繁華喧囂的古城長沙,忽然成了空城廢墟一樣,處處殘垣斷壁,滿目瘡痍;一片寥落、闃寂,唯冷風苦雨依舊。何鍵將軍揚眉吐氣了,他畢竟不費周折地實現了血洗計劃,既報了老太爺的仇,又鏟除了“赤患”。他可以安心來為老太爺大辦喪事了。他在督都府開設了靈堂,從嵩嶽少林寺請來百餘高僧,日日唱佛誦經,祈禱老太爺“超生”,待七七四十九日功德圓滿,方行殯天大禮。
天下事果是難以逆料。何鍵將軍本想將長沙共黨分子一網打盡,湘境便可綏靖,乘寧、漢操戈、政局板蕩之時,實現稱霸兩湖、割據一方的夢想。哪知籌劃未定,老太爺未及殯天,便禍起肘腋了。九月九日,修水、銅鼓、安源三地區同時爆發了農工秋收大暴動,聲勢煊赫,氣焰甚熾。所過之地,民多響應;三股勁旅,直逼省垣。一時,湘潭、寧鄉、醴陵、瀏陽、平江、嶽州諸地,赤黨活躍,農會複起,大有滋蔓之勢,湘境播蕩,頓形危殆。何鍵將軍也顧不得給老爺子做“道場”了,氣急敗壞地調動軍隊星夜兼程前往迎擊圍剿外,便日日忙於省垣的設防、固守,督厲各縣團防局的彈壓、進剿,直是弄得他神疲形悴,焦頭爛額。至月底,三股匪屢戰不利,流竄羅霄山中,各地也綏靖漸安,他方緩過一口氣來,遂草草殯葬了老太爺,與幕僚商討守境安民策略。
“當務之急,乃剿滅赤匪,除去心腹大患,然後再作他謀。”參謀長沉吟一下憂愁形於色,歎口氣道:“目下,赤匪雖受大創,尚有千把人。竄據井岡,又聯合了當地的草寇袁文才、王佐,聲勢重振,加之井岡地勢險惡,進剿更為艱難了。”
軍機處長接言道:“據報,匪首年八畫甚有謀略,他在三灣整頓,改編了潰匪,以打土豪,分田地的口號蠱惑人心,大講巨匪賀龍以一把菜刀起家的故事,煽動造反,鼓舞士氣。還實行了什麽‘支部建在連隊’、‘成立士兵委員會’、‘軍內民主’等一套製度,收攏了人心,強化了相互製約、監督的機能;又輕易牢籠了頑匪袁文才、王佐,足見此人計謀手段非同一般,不可小覷啊!”
“共產黨內頭角崢嶸的人物中似無此人。年八畫,怪名!怕是化名吧?”何鍵望著眾人,沉思著問。
“軍座,莫不是毛澤東?學生時,他曾以‘二十八畫生’署名發過‘征友啟示’。”黃副官思忖片刻,笑道,“‘年’者,‘廿’也,分開寫‘二十’也。‘毛澤東’三字合為二十八畫。如此看來,必是其人無疑了。”
諸人聞言,無不愕然。心想,果然是他,便難對付了,隻怕事態會愈來愈嚴重。誰都知道,近兩年他在廣州、武漢主辦農講所,領導農民運動;又在中央農民部農民運動委員會和全國農協執委會任要職,手下集結一大批農運領袖。他既樹起旗幟,必當四方響應,紛紛揭竿而起,贏糧而景從,赤禍蔓延,狼煙遍地,天下安可收拾?諸公心慌意亂,竟一時語塞,噤若寒蟬了。
何鍵將軍也甚著急,連連問道:“若此,如何是好?”他心事沉重地起身踱步,口中喃喃自語,“梟雄,一代梟雄!此賊不除,吾湘人無寧日矣。湘人——啊!”他突然立定,撚著短髭對諸人笑道:“有了!毛澤東是湘潭韶山人氏,我們將他家人拘捕,不怕他不就範!諸公意下如何?”
黃副官眼前豁然一亮,笑道:“倒是軍座一言提醒了我,毛澤東的妻子是楊昌濟的女兒楊開慧,已有兩個男孩。想必就寄居在楊昌濟的故居板倉。隻要將他母子三人捕到手,不啻是向毛澤東下了哀的美敦書。至於他韶山家中,據說父母都已謝世,兩個弟弟也是奔走革命,不知去向,可能再無什麽人啦!”
何鍵手拍桌子,斷然道:“就這麽定了。執係他的嬌妻愛子,他但敢不從命,便殺之以儆人心,也可消口惡氣。黃副官,此事便交你辦理了。”略停,特別叮嚀道,“此係要犯,務必機密從事!”
廿八畫,果是毛澤東。他發動湘贛邊爆動後,原定分兵三路攻打長沙,直搗敵人心髒,一舉造成席卷全省之勢;不意湘軍兇頑,屢戰不利,遂遭大挫,幾潰敗不成軍。他收拾各路殘部,改圖上山打遊擊,一路艱苦轉戰,待到井岡山時,部下已不足千人,隻好縮編為一個團,師長盧德銘已戰死,便任命陳浩為團長。收編了袁文才、王佐部眾後,隊伍又壯大起來,遂在井岡山立定了腳跟,開始著手建立鞏固的根據地。
他觀井岡形勢,介於寧岡、酃縣、遂川、永新四縣之交,重巒迭嶂,山勢險要,方圓三百餘裏,僅有黃洋界、八麵山、白泥湖、金獅麵、七溪嶺幾處隘口與山下相通,易守難攻。雖地麵狹窄,人口稀少,物資匱乏,卻控湘挾贛,足可廣闊發展。時機成熟,風雲際會,便可南下廣州,北取武漢;順江而下,東南披靡;渡江而擊,河、漢失據;一舉北定中原,重建華夏紀元。他視井岡,若漢高祖之於漢中、秦始皇之於殽、函,決意以此為基業,施展平生的鴻圖宿願。
毛澤東,字潤之,湘潭韶山人。家本農賈,卻深惡之。少時即倜儻不羈,心懷異誌。聞衡嶽現巨人像,往謁,心暗祝禱:“靈氣鍾於餘,餘必致天下太平。食言,天罰!”稍長,酷學,博覽群書,穎悟精深,發思奇僻。讀《張魯傳》,心慕“置義舍”、“置義米肉”;讀《大同書》,向往“天下為公”,遽然奇思異想建立樂陶陶的“新村”。性剛,強項,智、膽過人,深諳鬥爭策略,學生時代便翹然為眾首領,一度同督都張敬堯衝突,凜然無懼,奔走呼籲,馳檄四方,終至釀成逐張怒潮。其人偉岸,有文才,善辯,向不肯折節屈人之下;能堅忍,耐苦勞,凡事必達成之。後來共產黨黨魁陳獨秀,觀其言行,每對人言:“卒成我黨大業者,唯其毛氏乎?”
話說毛澤東盤踞井岡山之後,便以中共中央特派員的名義,在茅坪攀龍書院召集寧岡、酃縣、遂川、蓮花、永新等臨近諸縣地下黨和農會領導人會議。他分析了寧、漢分裂,大戰在即的形勢,興奮地打著手勢說:“當前正是我們發展武裝、奪取政權的大好時機。我們力量壯大了,待他們狗咬狗兩嘴毛,鱉咬鱉兩口血之時,我們好去收拾癩皮的狗和傷殘的鱉囉——”話音未落,二十多名青年男女便哄然大笑。一英俊姑娘突然站起,問道:“特派員,我們一呼百應,拉起赤衛隊不犯愁,發愁是武器呀,你能讓上級批發給我們些嗎?”
袁文才低聲道:“她是賀敏學的妹妹,叫賀子珍,有名的永新‘一枝花’。大革命時,賀敏學是永新赤衛隊長,她是縣婦聯主席,兄妹倆槍法都極好。”毛澤東“啊”了一聲,看著賀子珍,詼諧地笑道:“莫發愁嘛,靖衛團、聯防團這些白狗子都給我們看守著槍枝彈藥呢,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啊,犯啥子愁囉。”
賀子珍聞言,羞赧地一笑坐下了。頓時,眾青年豪興大發,磨拳擦掌,議論起奪取槍枝的事。毛澤東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掠起披散的長發,皺著眉頭道:“蠻幹不得,切莫忙手忙腳!須先發動群眾,群眾一起來,啥子事都好辦。你們是魚,群眾就是海啊,海水深才好養魚啊!所以,當務之急是要宣傳‘打土豪、分田地’的主張,把廣大貧苦農民鼓動起來。”
攀龍書院會後,賀子珍的影像一直晃動在毛澤東的眼前,她宛如曠野裏一株鮮花,灼灼照人;又似是寒冬中昇起的驕陽,讓人身燥眼迷。毛澤東每歎她是深山藏嬌,林中鳳凰,不隻覺得她形貌姣美,不須裝飾,自然昳麗,天生的秀氣;還發現她身上蘊含著動人的悍氣和驕氣,這是他十分欣賞的。他嚐想,一個生長在窮鄉僻壤的姑娘,決然衝破封建樊籬,昂然站在婦女運動的前列,走鄉串戶,攘臂振呼,無視一切笑罵指顧,這是怎樣的悍勇、果敢!麵對敵人血淋淋的屠殺,凜然無懼,棲身草莽,嘯傲山林,出生入死,驕縱難羈,又何其堅強、剛烈!以她比妻子楊開慧,雖不如開慧沉靜、嫻雅,而開慧卻不如她直率、潑辣,總是那麽嫋嫋嫋嫋,斯斯文文、優柔寡斷,哪似她明快果決、熱情奔放、敢衝敢闖?他依稀感覺,賀子珍差似女中豪傑。
一日將進軍茶陵,約會賀子珍率永新赤衛大隊參戰,時值警衛員送上一盤蒸芋頭和一盞油炸紅辣椒,見之心動,遂書《戲贈子珍同誌》小詩一首:“你是激情的詩,讀之心潮澎湃;你是烤熟的芋頭,摸之燙手;你是尖尖的紅辣子,辣嘴刺喉;我愛詩,喜芋頭,嗜好辣子饞口。”寫畢,隨手放在了案頭。
打下茶陵,陳浩自作主張,隻在偽縣公署門前掛起“人民委員會”的牌子,一切照舊,昇堂審案,仍是原來的官吏。毛澤東大為惱火,嚴厲申斥了陳浩,立命緝捕舊官吏,召開群眾大會公審偽縣長,成立工農兵政府。紅色政權成立了,工人出身的黨員譚震林被舉為政府主席。消息傳開,周圍各縣大為驚恐,急忙將靖衛團聯合起來,向茶陵大舉進行猛撲。其時毛澤東忙於籌建縣農會、縣工會、縣赤衛隊,各項工作未就緒,便派團長陳浩率紅軍第一營前去迎戰。
不料陳浩卻率著一營人馬向湘南逃竄,企圖投降蔣係駐在宜章的蔣鼎英部。聞訊,毛澤東十分震驚,遂策馬率永新赤衛大隊連夜前往追趕,要將部隊拉回來。至翌晨,在一片丘陵地帶望見疾進中的部隊,陳浩等人騎馬斷後。他止住赤衛大隊,同賀子珍跑上高丘,大呼:“同誌們,我是毛澤東,來帶大家回井岡山的!湘南去不得呀,那是死路一條!……”陳浩聽到喊聲,立即策轉馬頭,見毛澤東、賀子珍孤孤單單地立在凜冽寒風中,就欺毛澤東不會使槍,狂傲地獰笑道:“老毛,你就死了心,乖乖地滾回去,饒你一條性命,算是共事一場情分。如若不然,老子翻臉不認人!——你再敢向前挪動一步,便讓你遍身開花!”說著,拔出了手槍。參謀長韓莊劍和幾名衛士也都劈哩叭啦地端起了槍,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毛澤東並不理睬,繼續往前走,邊打手勢邊大聲說:“陳浩,莫這樣,有話——”“我叫你死不瞑目!”陳浩吼叫一聲,舉槍瞄準毛澤東。當此千鈞一發之際,賀子珍驀然縱身跑到毛澤東前麵,同時兩手並舉,雙槍齊鳴。陳浩、韓莊劍都應聲跌落馬下;幾乎同時,兩個衛士也撂槍倒地。其他幾人驚呼著“雙槍女將”、“神射手”,狂奔而逃。
頓時,部隊炸了營,以為敵軍追上來了,亂喊亂叫著四散逃跑。毛澤東驚愕中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見賀子珍衝下高埠,矯健的身軀剽疾如猿猴,追風般趕上陳浩那匹受驚狂跑的紅鬃馬,飛身騎上,縱馬飛馳,邊大聲向驚駭的士兵喊:“同誌們,莫怕!陳浩叛變革命,已被擊斃;毛政委來接大家回山,快到高岡前集合啊!”
她穿著紅短襖,紮著紅頭巾,騎在棗紅馬上馳驅在朝霞映照下,像團燃燒的火球四處流動;她急促清脆的喊聲,在晨風中飄蕩,傳遍起伏的岡巒。赤衛大隊也迅速擴散開去,攔截、勸說驚散的戰士。不一時,隊伍又聚攏起來了,整裝待發。他們看著腰插雙匣子的女將,喘噓噓、汗涔涔地跳下馬,竟是十八九的紅顏粉麵女郎,便發出一片咂舌讚歎之聲。
回到茅坪,賀子珍在毛澤東辦公室案頭發現了那首調侃她的詩,很是惱火,便去臥室找毛澤東嘔氣。猛推門進去,隻見煙霧彌漫,毛澤東斜倚床頭,大口大口地吸煙,清臒的臉陰沉著,眼中射著兇光,甚是怕人。她以為毛澤東還在陳浩的事生氣呢,便攥緊了手中的詩箋,瞪視著他。
兩人對視良久,毛澤東坐正身子,猶豫一下,淒然道:“子珍,告訴你個壞消息。我剛接到湘南省委的信,說開慧和兩個孩子於上月被何鍵捕去了,他們欲營救,卻不知在何處,音信杳無。我看必是遭了何鍵毒手無疑!”說到這裏,哽咽難語了,眼中閃動著淚光,他又深深地吸起煙來。頓時,子珍身涼了半截,心劇烈地揪痛,手狠狠握著紙團,不知說什麽好,心頭的怒火早已被陰冷、苦澀的暗流淹滅。她知道眼前這位身曆千難萬險的革命家意誌剛強,不是摧心斷腸的傷痛,他決不會悲咽欲淚,他對妻子是何等情深摯愛啊!她完全沉浸在深深的同情、憐憫之中,卻竟無片言隻語寬慰他。
半晌,毛澤東忽然從痛苦中抬起頭,用懇求的目光望著子珍,遲疑有頃,低聲而緩慢地說:“子珍,我身邊沒有一個貼心的人,你能留在我身邊嗎?”說了,又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繚繞的煙霧籠罩著他那淒愴、惶惑的神情。子珍驀然渾身震顫起來,心突突地亂跳,血脈賁張。她知道“留在身邊”意味著什麽,雖然春潮時時在心中波動、蕩漾,而這畢竟太突然了。她從來未曾想過做他的“貼心人”,隻不過敬慕他的才情、意誌、抱負,視他為師長、引路人、決策者,順從他、親近他罷了。然而,想到現在他的心正在淌血,多麽需要人去溫暖、撫平它呀!尤其當前形勢險惡、暗藏的叛徒、奸細,如陳浩、韓莊劍之流,必還大有人在,他身邊沒有個貼心人怎麽了得啊!這麽一想,心中也便熨貼了,平靜了。於是,她掠把頭發,仰起緋紅的臉,像是賭氣又像是泄憤,直橛橛地說:“好吧,你是中央特派員,敢不聽你的!”
從此,二人天作地合,朝雲暮雨,月暗花落,生出許多情動楚山、淚結霜河的事來。有道是:
誌同道合結新歡,猶憶嬋娟意綿綿?巫山雲雨乃朝暮,東海潮汐係烏蟾。
覷目綽約蝶戀花,嬉戲嫦娥下廣寒。自古情癡率由性,顛鸞倒鳳離恨天。
第二回
眾英雄聚會謀大計 蔣介石哭靈露先機
得天時,占地利,金戈鐵馬,誰奈我何?
打土豪,分田地,狂飆怒潮,改天換地!
一九二八年新春,毛澤東辦公室前的廊柱上張貼著這樣一副楹聯。說來,倒確實占了天時地利,湘贛軍閥曾多次協商進剿,卻因各懷私心,謀而不合,都在險峻的井岡山下損兵折將,慘敗而去。緊接湘桂鏖戰,戰雲連月不開,何鍵處境危殆,朝不慮夕,哪還顧及“剿匪”大計?於是,毛澤東乘機大力向外擴展地盤,擴充武裝,在周圍各縣開展鬥爭地主豪紳、平分土地財產運動,一時如狂飆怒潮,衝擊著、席卷著村村寨寨,男女老少著魔似的沸反盈天起來。迨至朱德、陳毅率餘部上山會師時,井岡山根據地已擴大到寧岡、永新、蓮花、茶陵四縣,井占遂川、酃縣、吉安、安福各一部,方圓千餘裏,能攻善守部卒數千,儼然成為一雄壯的割據勢力。正當毛澤東苦無大將時,朱、陳上山了,他真是喜出望外,大有雲得風、虎生翼之感。
原來,朱德是名噪遐邇的戰將,早在蔡鍔將軍發動討伐袁世凱的護國戰爭時,他已是護國軍中戰功顯赫的旅長。他驍勇善戰,足智多謀,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所向披靡,當時直把黔軍、川軍打得潰不成軍,聞風喪膽,驚呼他為“金剛爺爺”。據說,他粗壯結實得像尊“金剛”,馳騁戰場時總有金光罩著,刀槍砲彈從不敢接近他,所以他身經百戰,未損毫發,未滴點血。南昌暴動時,他計設“鴻門宴”,囚禁了眾多的反動軍官;從而,起義軍於一夜之間攻占了各重要據點,拂曉將紅旗插上了南昌城頭。起義軍撤出南昌後,在千裏大轉戰中,遭到於己十幾倍的敵軍瘋狂追擊、圍剿,各路人馬先後潰滅,唯他與陳毅率領的一支部隊,巧妙地避實擊虛,迅速隱蔽轉移,如蒼鷹、逸兔一般,行蹤不定,倏忽而逝,擺脫了敵人的追剿,完整地保存了下來。毛澤東聞知他們在湘南一帶活動,曾幾次派人相招,卻皆無回音。其實,朱、陳在艱苦轉戰中,深苦無立足之地;忽聞毛澤東開辟了井岡山根據,竟如茫茫黑夜望見了明燦燦的北鬥星,驚喜異常,眼前豁然明亮了。急欲奔赴,無奈關山阻隔,敵軍重重封鎖;輾轉曲折,曆盡艱辛,遲至翌年始得相聚。彼此渴慕神往既久,故礱市乍會之夕,其慶賀歡忭盛況,非筆墨能盡述。唯時下村野童謠歌曰:
雲從龍,感雷霆;龍乘雲,方顯神,雲、龍互為靈,洪水滔滔沒山陵。
且說朱毛會師,將兩方人馬合編為紅四軍,朱德任軍長,毛澤東任黨代表,朱、毛名聲遠揚。湘、贛兩省震恐,遂協商大舉會剿。贛軍兩個團在師長楊如軒統率下,經拿山、五鬥江氣勢洶洶地直撲遂川,企圖一舉楔入茨坪;湘軍兩個團直逼龍源口,其勢欲越七溪嶺,插入根據地的中心寧岡。兩路人馬都在三四千人以上;裝備精良,是湘軍贛軍中的主力;其勢甚壯,其鋒甚利,聲言“踏平井岡,活捉朱毛”,狼奔豕突,氣焰囂張。其時毛澤東忙於給黨中央寫《以井岡山為依讬的工農武裝割據》的形勢報告,聽到這緊急的軍情,便跑去問朱德破敵之策。朱德果像尊金剛一樣,沉穩地站在壁間地圖前凝思,聞聲,慢慢轉過黝黑透紅的麵孔,憨厚地一笑,道:“潤之,你就安心寫報告吧,我已派陳師長率二十八團、二十九團迎戰贛敵,派何挺穎師長率三十一團,在新老七溪嶺阻擊湘敵,不日便有好消息。”毛澤東見他胸有成竹,便欣慰地笑了。
果不其然,數日後,陳毅風塵仆仆地從前線凱旋歸來,他笑得橢圓胖臉上肌肉亂顫,操著一口川西腔大聲說:“贛軍全是尿包,什麽主力團!二十九團乘夜摸襲黃坳,一口便吃掉一個營。楊如軒慌了神,急忙集結人馬,卻不料我二十八團如神兵天降一般,突如其來地衝進五鬥江,槍刀並舉,喊殺連天,秋風掃落葉似的,不到兩個時辰,便殲敵將近一個團。這下,楊如軒簡直喪魂落魄了,帶著殘部狂奔永新城。哪知喘息未定,我軍奄忽而至。他棄轎登馬的當兒,被我尖兵掃了一梭子,血流涔涔地伏鞍逃去,丟下的後衛部隊被我全包了餃子。這一仗,如飲芳醇,淋漓痛快!”他手舞足蹈,朗朗大笑,豪爽之情溢於言表。
毛澤東甚喜陳毅出奇製勝、先聲奪人的智勇,情不自禁地讚歎道:“仲弘堪稱將材!原來隻知你留法,被驅逐遣送回來,想不過是個桀驁的書生罷了,哪知還深通軍事,實在是相見恨晚!”仲弘者,乃陳毅的字,親暱之稱。朱德滿臉堆笑道:“豈止是深通,仲弘可是胸藏百萬雄兵呢,日後你會知曉的。”他忽斂起笑容,疑慮重重說,“潤之,何挺穎那方麵的湘軍,屯兵龍源口,不戰也不退,其中莫非有詐謀?”毛澤東沉吟有頃,道:“讓何挺穎固守七溪嶺,暫且不出擊,靜觀其變,待機而發也不遲。”
正談論間,何挺穎差人密報:“湘軍獨立師一團團長彭德懷欲密會朱、毛,定於當夜子時。屆時,彼率親隨二人馳赴七溪嶺恭候。”雲雲。聞報,三人怔住了,麵麵相覷。陳毅冷笑一聲道:“嗬,彭德懷效仿關雲長單刀赴會呢,膽子不小!”朱德手拍大腿,頗為氣惱地說:“我料其中必有詐謀吧,果然來了!我們也演場‘鴻門宴’,讓他有來無回!”毛澤東卻一言不發,他皺著眉頭忖思片刻,方慢條斯理道:“單刀赴會也好,有詐謀也罷,他既然敢來,我們就敢迎。至於他的留去存亡,操在我們手中,既入我彀中,一切便由不得他了。好說好散,歹說歹了,視情況而作定奪吧。”他微微一笑,深邃的目光中充滿著詭秘和自信。三人正欲從長計議談判條件時,外麵一片聲地吵鬧起來。陳毅當門坐著,探頭大聲喝問:“何事喧鬧?”一名門崗跑步到門口報告:“吉安赤衛隊在贛江截獲一位廣州富商,定要押解來見毛黨代表,說他隻要見著毛黨代表,就會出大價碼。我們知道你們軍務繁忙,讓他們去找保衛處解決,他們卻不聽,故此爭論起來。”
“一見我肯出大價碼?妙哉!既然有這般好的財神爺,我安敢不見?快快請來!”毛澤東拊掌笑道。他戴上五星八角軍帽,整了整灰布軍裝,威武地挺立在屋子中央。“富商”被押進來了,頭臉用黑布帶裹著,雙手反剪,一身白繭綢褲褂沾滿汙垢泥點,皺皺巴巴的,顯然吃了許多苦頭,可他傲然挺立,全無懼怕的樣子。毛澤東示意除去蒙臉布。朱德看了一眼,驚叫“胡子!好險,沒有要了你的命!”跑上前親自解縛。陳毅也認出來了,上前抓住他的雙手,縱聲大笑:“果是胡子啊,怎麽被抓來的?你這‘富商’,沒被砍了頭,算你幸運。”“胡子”怔過了眼神,看清麵前的朱德、陳毅,驚喜過望道:“玉階、仲弘,原來是你們,想不到你們也在這裏啊!——在贛江岸口,我尋問上井岡山的道路,便被幾個農民模樣的青年盯上了。他們把我弄到一處山洞,審問、拷打,我一口咬定是‘富商’,想送萬兩黃金給毛澤東,他們便把我送來了——不然,我還真發愁上不得山呢!”
毛澤東不知“胡子”何許人,但看他與朱德、陳毅恁般親熱,知是自家同誌,未待介紹,便大步過去,伸出兩隻大手,笑哈哈道:“我便是山大王毛澤東,快快把你的萬兩黃金送上。”說著,握住“胡子”的雙手,聽朱德說他便是賀龍時,更笑得前仰後合,打趣道,“如此將總指揮綁架上山,豈不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今日我等小巫見大巫,莫說萬金不敢要,還當盛宴款待。快快傳,設宴為總指揮壓驚洗塵!”——賀龍年紀輕輕,便留下了齊齊整整的八字胡,南昌起義時,他任總指揮,號稱“胡子將軍”;早年為匪,以兩把菜刀起家,拉起隊伍,參加北伐戰爭以驍勇善戰馳名,旋升任國民革命軍二十軍軍長,故此毛澤東戲稱他為“大巫”。當下酒宴雖不甚豐盛,賓主卻十分歡洽。賀龍酒興甚豪,連連與毛澤東、陳毅交盞碰杯。朱德看著心中著急,便以長者的口氣勸告道:“罷喲,適可而止吧。你們年輕人一到興頭上便無節製了,晚間與彭德懷相會,能少得了喝酒?”
“與彭德懷相會?”賀龍瞪圓惺忪的雙眼,驚問,“莫不是湘軍獨立師一團團長彭德懷?”
“正是此人。莫非足下與彼相識?”毛澤東急問。
“雖不相識,也算有過交往吧。”賀龍抹著八字胡,看了一眼朱德、陳毅,接下說,“粵東潰散後,葉挺、聶榮臻護送周恩來去了香港,我便潛回家鄉桑植,計劃重整旗鼓。年初,好不容易拉起了二三百人,槍支不全,彈藥奇缺。就在此時,彭德懷帶著一團人馬浩浩蕩蕩地殺來,一路搖旗呐喊,聲威逼人。為避其鋒芒,我率隊入山了,心想家鄉定遭洗劫、塗炭。意外的是,他帶部隊兜了一圈便打道回府了,對四鄉並未劫掠燒殺,人眾安堵如舊。他隻是讓父老告訴我:‘賀胡子是條漢子,隻有走正道才有出路。’”
“這位彭團長有意思。”毛澤東若有所思地說,“他不燒不殺已很難得了!他所謂‘正道’又是指什麽?”
“聽說這人很講義氣,富有正義感。出身窮苦,愛惜百姓,他的軍隊所到之處,很少騷擾百姓。……”突然,陳毅截斷賀龍的話,火爆爆地說:“啥子‘愛惜百姓’,彌天大謊,身為反動軍官哪有不苦害百姓的!是狼都吃人,是蛇都咬人,閻王廟裏的鬼判無個不勾人魂,他會獨自受如來佛的感化?”“莫說!”毛澤東應道,“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朱德望望日影,見天已過午,便寬厚地笑著催促道:“還是赴鴻門宴吧,會上且看分曉就是了。”
話說幾人策馬馳往七溪嶺,一路上盤算彭德懷會玩弄什麽陰謀詭計,將何以處置他。殊不料剛到約定的茅屋前,已見何挺穎陪著一位國民黨軍官候在門前了。未待幾人下馬,那人便大步流星迎上前,揮著手朗聲說道:“在下彭德懷,特來拜會諸位。滕代遠同誌托我向各位問好!”後麵一句,他特地加重了語氣。滕代遠是大家聞名的湘贛邊遠特務書記。彭德懷抬出滕代遠,本以為諸人可以解除疑慮,可星光下,仍見諸人神情冷峻,唯毛澤東“啊”了聲,隨何挺穎昂然入室了。彭德懷欲同陳毅握手,忽見陳毅圓睜怒目吼道:“收起你的偽裝吧,你們殺我們是從不眨眼的,何苦做戲呢!姓彭的,有話直說,有屁盡放,我陳毅軟硬不吃,絕不會與豺狼握手言歡!”“老陳,你誤會了,咱們可是一家人!我是專程來——”彭德懷正欲解釋,陳毅突然拔出手槍,指著彭德懷威嚇道:“你這隻狡猾的烏賊恁會放煙幕!一家人?冰炭能同爐?你來任使什麽花招,全是枉費心機!告訴你,這山口進得易,欲出插翅也難喲!”驀然,彭德懷的兩名衛兵奔到他前麵,荷槍實彈,虎視眈眈,兇神惡煞似的擺開廝殺架勢。朱德、賀龍急忙亮出槍大聲喝道:“爾等何人,膽敢無理!”彭德懷也厲聲訓斥:“放肆!幹爾何事!膽大妄為,回去必嚴懲不貸。快快給我退下去!”兩名衛兵悻悻走開了。
毛澤東與何挺穎在屋中聽到吵鬧聲,急忙跑了出來。毛澤東見風波已過去,便笑著對彭德懷說:“老彭,咱倆都是湘潭人啊!常言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怎麽忽然要兵戎相見呢!”遂攜彭德懷的手同步入室,待眾人都落座後,他晃晃手中的信,說,“湘贛特委來信,言滕代遠、彭德懷二同誌將於近期發動平江、修水、銅鼓等地暴動。今讓彭德懷同誌前來共商策應問題,恰值賀龍同誌也正好路過於此,真可謂各路英雄難得一聚啊,理當大家肝膽相照,共商大計,玉階、仲弘,你們說是吧?”陳毅早已漲紅了臉,聽毛澤東這麽一說,深怪自己魯莽,幾乎敗壞大事,甚感愧疚,遂起身到彭德懷麵前,深深鞠了一躬道:“老彭,我冤枉你了,給你賠罪!現在當眾給你‘脫帽加冕’,把‘反動軍官’的帽子拋入東海,還你共產黨員的桂冕。”一句話惹得眾人哄然大笑。彭德懷慌忙還禮,握住陳毅的雙手久久不放,朗聲笑道:“仲弘磊落、爽快,不愧是鐵錚錚、響鐺鐺的男兒!今日結識你這位諍友,我彭德懷三生有幸!”——自此,二人成為莫逆之交,這且不提。當下朱德把大拳一擊,滿懷豪情道:“隻要老彭起事,我們自當大力策應。潤之,我看到時咱們兵分兩路,你與何挺穎率支勁旅,北出蓮花、安源,直逼瀘溪、萍鄉,威脅長沙;我同仲弘帶部隊出吉安,沿贛江北上,直指南昌。這樣湘、贛為保其老巢,都不敢輕舉妄動了,老彭的暴動必一舉成功。”“我賀胡子來井岡山,原是在上海李立三交給一項任務,要我與老毛聯合進取武漢,他發動武漢工人舉行暴動作內應。”賀龍用征詢的目光看著毛澤東,興奮地說,“既然要策應老彭舉事,就先擱下攻打武漢的計劃,我湘西人馬也全力向南進擊,大張聲勢,鼓噪奪取長沙;與你軍南北對進,造成夾攻之勢。如此,何鍵那婊子養的必然聞風喪膽,勢必集湘軍於長沙,孤城固守,老彭乘機而起——這乃是孫臏的‘圍魏救趙’之計。”燈影下,彭德懷凝神靜聽,純樸、憨厚的方臉上透露出剛毅、倔強的神情;聽了朱德、賀龍的策劃,他亢奮地把軍帽一甩道:“朱軍長、賀總指揮如此布置甚妙,我們雖隻一團人,也足可以打開局麵了,占據湘贛邊這塊地盤,東西與你們呼應。”“豈止是呼應!”毛澤東胸中醞釀出了一個更宏大的計劃,於是豪情勃發,邊打手勢邊說,“目前,蔣介石的大軍還滯留在北方,張作霖剛死,張學良新上台,戰、和尚難斷定,他還不敢貿然返旆。我們乘此良機,老彭迅速將地盤鞏固下來,建立起紅五軍,逐步向四周擴展;賀總指揮率紅二軍向南向東延伸,盡快將湘鄂西根據地同湘贛邊連成一片;我們井岡向贛北、贛東發展。這樣,我們三塊根據地,接境連壤,囊括湘贛大部,北控長江,東製吳越,取長沙,下廣州,便可傳檄而定,江南萬裏沃野不盡歸我所有?彼時,蔣介石回師,集千軍萬馬又奈我何!”他口若懸河,氣度恢弘,大有指揮若定之勢,令諸人無不感佩。彭德懷拍案叫絕道:“好!請‘看今日域中,竟是誰家天下’!彭某黎明前需趕回軍部,告辭。請諸位靜候佳音。”遂與諸人握別,將出門時,忽聽陳毅道:“老彭,老毛的妻子楊開慧與兩個兒子,據說尚寄押在長沙大牢,你務必設法救出才是啊!”他慨然承諾道:“噢,隻要尚在,便是舍命,也定當將她母子營救出來!”——因此一諾,卻種下了殺身的禍根,這是後話。
且說蔣介石東山再起,趕跑了汪精衛,獨攬國民黨軍政大權,再舉興師北伐。其時,北洋軍閥幾經慘敗,士氣低落,人無鬥誌;雖奉軍完師堪戰,奈張作霖旋為日軍炸死,張學良率部逃出關外,故北伐各路大軍所向披靡,幾不血刃,已振旅京師、飲馬長城窟了。眼看霸業已就,宇內將成蔣家天下,蔣介石自是得意非常、醉心欲狂了。然而他尚不敢馬上黃袍加身、君臨天下。當下雖名曰“統一”,尚有三大實力集團與他抗衡,他甚忌憚,不得不有所收斂。這三大集團便是盤踞廣西的桂係、山西的晉係、甘陝的馮係,各自擁兵數十萬。其魁李宗仁、閻西山、馮玉祥皆當世梟雄,老於機謀,北伐中各有勳勞,居功自傲,皆欲稱王稱霸,覬覦勝利成果,哪肯甘心居他蔣某人之下?這不能不使蔣介石深以為憂。何況,當時三大集團軍皆雲集北京周圍,為分贓爭吵不休,各謀攫取京都、獨霸華北膏壤之地,幾至火並。麵對這般景況,蔣介石直是憂心如焚,既著急,又苦無對付良策。終日少言寡歡,悶坐書房,長籲短歎,顯見飲食頓減,愁容憔悴;親朋進言,概不入耳,這下驚動了新歡燕爾的夫人宋美齡女士。——她慕姐姐慶齡女士因嫁國父中山先生而榮膺“中國第一夫人”的美譽,便不顧兄長宋子文的反對,甘心嫁給年長自己一倍的蔣總司令了。
“達令!”宋女士姍姍走進書房,她習慣用英語的愛稱稱呼蔣介石。她留美多年,英語說得特別流利、動聽。蔣介石正背剪雙臂,麵壁沉思,聽到這溫柔、悅耳的聲音,驀然轉過身,已見年輕、貌美的妻子輕快地走到身邊。她今天換了身鴨蛋青的淺花旗袍,映襯著她那白膩、勻稱的體態,更見嬌美了;一身西洋香水汽息,濃鬱撲鼻。他一改沮喪之情、肅殺之氣,滿臉浮笑道:“噢,夫人穿這麽單薄,耽心著涼喲。北京這鬼天氣,冷熱變化無常!”“唷,達令,現在都已七月了,你還穿這呢子軍裝,果真不熱?——怕是心裏冷吧!”宋女士拉他坐下,語意雙關地笑道。她知道蔣介石在久經爾詐我虞的權力角逐中,養成了一套韜晦本領,以退為進,以屈求伸。故每有“心病”——苦思良謀、籌算機關時,便深藏密室,裹著厚厚的衣服,病蔫蔫地自我熬煎,溽暑之時也無例外;對外不顯山不顯水,“不顯哀樂之狀,蒙矇如煙然”。當下,蔣介石聽夫人道出了他的心機,便一揮手笑道:“些屑煩惱,一見夫人便煙消霧散了。”“你幾日不回內室,就知你‘心病’大發了。”美齡女士決意明瞭他的“心病”,既嗔且怪道,“有事也該同我商議,多了不得機密事,獨自折磨自己!莫非為張學良易幟的事?你不是給了他海陸空三軍副總司令嗎?美國政府不也正在對日本施加壓力嗎?日本策劃東北獨立的陰謀不會得逞,學良易幟的決心不會改變!”蔣介石隻是不動聲色地應道:“是的,是的。學良與我有默契,易幟隻是時間問題罷了。”“那麽,你為什麽如此苦惱、煩心呢?”看他吞吞吐吐、深含不露的情景,美齡心中就有氣,哼了聲,追問道,“是毛澤東、賀龍這些共黨分子在井岡山、湘西鬧騰得厲害了?據我所知,賀龍是土匪出身,大字不識;毛澤東雖精通文墨,卻未涉軍旅之事。他們至多不過煽動痞子造造反罷了,還能成什麽氣候!”“是的,是的。他們不過是流賊草寇,成不了氣候,疥癬之患而已。”蔣介石依舊沉著臉,若無其事地應道。這下激惱了宋美齡,她猛地拍下桌子,霍地站起身,怒衝衝道:“什麽是你心腹大患?你不願說,我還不稀罕聽呢!”甩袖便要向外走。
蔣介石萬不料夫人會這般動怒,心想與夫人鬧僵,是必影響與東南財團的關係,甚至影響與美國闊佬的關係。他深知宋氏家族是得罪不得的,何況如此完全“美國化”的婀娜嬌妻呢!他愣了愣神,搶行兩步拉住美齡賠笑道:“你聽我解說,天大的事也不敢瞞夫人!隻為我方寸甚亂,一籌莫展。”美齡少不得回身坐下,餘怒未息道:“美國朋友,都是直來直去,快刀斬亂麻,幹脆利落。你倒好,對我也耍起陰謀來了!我雖喜歡美國的開明浪漫,可還尊重我國的傳統道德,既與你結為夫婦,便對你忠貞無二,凡事都鼎力相助,再機密的事用得著瞞我嗎?說出來,我也能為你讚畫,運籌啊!”“娘希匹,又是美國朋友!”蔣介石心中暗罵,口中連連稱是道,“你看北伐剛剛成功,桂係的巨頭李宗仁,西北豪雄馮玉祥,山西的土皇帝閻老西,個個氣勢洶洶,秣馬厲兵,欲問鼎中原。我苦心經營多年,轉戰南北,親冒矢石,不恤性命危險,幸賴蒼天佑護,成此大業。而跳梁群醜卻欲唾手而得,毀我大計,我安能不心焦!你說,當如之何?”“是上帝保佑你成功的,達令。”美齡女士糾正道。——她是基督徒,信奉上帝主宰一切。與蔣介石結褵時,曾迫使他放棄隨其母信仰的佛教,改奉基督教,不道他仍念念不忘“佛祖天尊”——她對丈夫的苦衷深感同情,隻是一時也拿不出什麽妙計;沉思有頃,淡然一笑道,“我看這事容易。李宗仁心胸太狹,難以容人,你便對他用釜底抽薪之計;馮玉祥急躁、暴戾,部下多有怨言,易於分化瓦解;閻錫山詭譎、圓滑,天下有聞,應設法孤立他。分而治之,不露聲色地逐個翦除,何苦這般大犯愁難呢!”“夫人所言,作為長遠打算,何嚐不是。隻是眼下——”蔣介石看著夫人的臉,遲疑片刻問,“他們已劍拔弩張,要鬧個魚死網破,這燃眉之急,如何是好?”“有了!”稍停,美齡睨著聰慧的大眼道,“完成統一大業,是總理的遺囑。今北伐成功,正好應該告慰總理在天之靈。借祭靈,壓下那批人的氣焰。你想,他們誰敢冒背叛總理的罪名?即使有敢冒天下大不韙者,伐之也有名了。”蔣介石聞言,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連連驚呼“妙,妙”,對夫人直是感激涕零。
先總理孫中山先生的靈柩寄放香山碧雲寺金剛寶塔中。原來中山先生為謀國家統一、促成國民會議召開,執意親身北上,深入虎穴,同段祺瑞政府進行針鋒相對的鬥爭,遂於一九二四年除夕之日扺京。其時,總理已積勞成疾,嚴重的肝癌侵蝕著他那孱弱的軀體。段祺瑞為他那大義凜然的氣概所震驚,甚是恐慌,遂背信棄義,耍起無賴手段,先是逃避會見,繼而將他軟禁在東城區鐵獅子胡衕,阻絕與社會名流交往,且悍然不顧、厚顏無恥地宣稱,“外崇國信”,諂媚於外國使團;並假外國邦交之名玩弄陰謀。總理為其倒行逆施大為氣憤,遂病情惡化,臥床不起。段祺瑞又暗施姦計,延遏治療,至使先生竟於三月十二日溘然長逝,終年五十九歲。其時國民黨尚屈居南粵一隅,且有段祺瑞從中作梗,總理遺體無法南運;適值蘇共元首斯大林因感念先生推行“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特為先生製作水晶棺一具,並派遣專家為先生遺體實行防腐措施,責令段祺瑞妥善保護。於是靈櫬暫置於香山碧雲寺中。
且說蔣介石同夫人美齡女士議定為總理祭靈,便立即從故宮搬到碧雲寺青舍,早晚焚香叩拜,做出孝子守靈姿態。至七月六日祭靈之日,整個碧雲寺布置得莊嚴肅穆,寺內寺外遍置鬆柏、香花,條條通道兩側盡插青天白日旗;靈柩所在的金剛寶塔前,搭起了綴滿白花的高大鬆柏牌樓,兩旁懸垂巨幅挽聯,白絹濃墨,字體端方,顯係出自蔣氏手筆。上聯道:“北伐甫定,軍閥之根株未絕,同誌仍須努力!”下聯道:“統一未就,民眾之疾苦未除,吾儕當盡天職。”橫額是“繼承中山遺誌”。各集團軍總司令、總指揮,政府要員,社會名流都早早趕來參加盛典。一時冠蓋如雲,群賢畢集。眾人看了挽聯,心自明白,隻是哂笑不語;唯獨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心下老大不自在。祭典時,他們三人又為襄祭,站在前列,聞身後喁喁而語,直如芒刺在背。看著水晶棺中總理的遺容,幹枯嶙峋,頓感寒氣徹骨,心涼半截,幾欲泫然涕下了。幸而震耳欲聾的禮砲響了,接著主祭蔣介石朗讀祭文,曰:
“維中華民國十七年七月六日,國民革命軍既奠北平,弟子蔣介石謹詣香山碧雲寺,致祭我總理孫先生之靈曰:溯自我總理之溘逝,於今已三年餘矣。中正昔侍總理,親承提命之殷殷,寄以非常之任,教誨拳拳,所以期望於中正者,原在造成革命之武力,鏟除革命之障礙,以早脫人民於水火。——”
讀至此,他聲音哽咽,扶棺痛哭,涕泗橫流,泣不成聲地訴說道,“弟子披肝瀝膽,夙夜銘記先生教誨。總戎北伐,餘無不驅馳在前;淩厲萬裏,枕戈達旦;今統一大業既奠,先生在天之靈可慰。弟子將懇求國府,辭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一職,軍權統歸鈞府,以一事權;弟子出處,一聽鈞府裁決。瀝陳愚衷,乞蒙昭鑒。……”
他愈哭愈痛,竟個要叩顙泣血,魂斷九陌了。全場也發出一片嗚嗚咽咽的悲泣聲。應和著寶塔上淒涼的悠揚的鍾磬聲,演奏出了天地間深沉、幽邃的哀樂。
看看蔣介石哭個沒完沒了,張群、陳立夫、陳果夫諸人也百般勸解不住,好像真格要追隨總理而去似的,粗獷的馮玉祥耐煩不得了,對李宗仁、閻錫山看了一眼,嗡聲嗡氣道:“這戲,我看也該收場了。”閻錫山隻是苦笑,李宗仁一揚手,氣憤道:“這才顯出他是嫡係,是總理的真正信徒,我們都不是。由他哭吧,將來名正言順地繼承總統,我們何苦作陪嫁呢!”他說著揚長而去。馮玉祥轉身向眾一揮手,隨偕閻錫山也離去。全場頓時嘩然了,彼此呼叫,人影散亂。蔣介石立刻止涕,瞠目結舌,愕然地四下環顧,孑然獨立有頃,方恨恨不已地走向夫人美齡身邊。極度的難堪、窘急,使他陡生殺機。李宗仁、馮玉祥、閻錫山三巨帥能否逃得性命,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