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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分子京胡呂三的故事

(2017-04-24 12:49:25) 下一個

呂三是我家曾經的鄰居,在我少年的時代,我們同住在一個大院裏。呂三的年紀跟我父親不相上下,每次我出來進去地看見他,總是要喊一聲“呂大爺好!”,而呂三總是和顏悅色地讚我一句:“這孩子,真懂事!”

 

呂三有一妻一子,一家三口,住在院子裏一間十幾平米的屋子裏。他女人沒有工作,是個家庭婦女,人很潑辣,會燒一手好菜。那時候家家戶戶餐桌上的菜肴大同小異,沒有什麽格色的東西,而呂三的女人卻總能燒出幾樣色香味道頗為誘人的小菜來,伺候著呂三下酒。

 

呂三的兒子,比我年長三、四歲,是獨生子,小名叫小五。很長的時間裏我不明白,一個獨生子怎麽會叫小五?後來才知道,呂三出身於一個大家族,兄弟姐妹不少,呂三之所以被叫做呂三,小五之所以被叫做小五,都是按照家族裏兄弟輩分的大排行稱呼的。小五是呂三的獨生子,這在當時是一件稀罕的事,不象現在。於是,小五就顯得比其他人家的孩子嬌氣金貴,以至於同院子裏的孩子們一起玩耍遊戲的時候,大家都有意或無意地排斥小五,不願意帶他玩。

 

呂三有工作,在某工廠裏當工人,但是鄰居們都知道,呂三的家庭成分出身不是工人,其祖父輩是頗有錢財勢力的,在1949年之前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能人。呂三有個姐姐很關照自己的這個兄弟,經常到我們院子裏來看望呂三,每次總要到我家裏來坐一會兒,跟我母親說幾句話,現在回想起這個女人的言談舉止和音容笑貌,是大家閨秀的風範。記得她曾經跟我母親提起她的兄弟呂三,說這是個口無遮攔說話不著調的人,真讓人擔心害怕!當時我也不知道她擔心害怕的是什麽。

 

我記憶中的呂三呂大爺是好談善論的,並且非常幽默,他的言論經常出人意料,跟說相聲的抖包袱一樣,讓人大笑不止。在他話音之後,總還有人附和他,說呂爺這話說得不假!實在!記得有一次在呂三發完奇談怪論之後,眾人哄笑之餘,我父親招手把他叫到屋裏,說呂三啊,你這麽著說話可是要惹禍的,幸虧咱這街坊鄰居裏沒有壞人,你可不能這麽沒邊兒地胡說八道!一頂大帽子飛過來,說你是反革命也不新鮮,太危險了!當時說得呂三一個勁地向我父親拱手作揖,說:我這人就是嘴臭!肚子裏有屁我憋不住,非放出來不可!

 

呂三會拉京胡,據說是解放前拜過師學過藝的,行道內的人說他京胡拉得水平不低,是有相當造詣的。有一次,呂三跟我父親一起喝酒,提起往事,呂三一臉的愧疚之色,說自己是敗家子托生,從小不學無術,喜歡吃喝玩樂,依仗著家裏有些錢財,去學這雞毛蒜皮的雕蟲小技,整天混跡於聲色場所和藝人圈裏,讓父母雙親兄弟姐妹生足了氣,操夠了心,唉!他的一聲歎息是那麽的沉重,這跟平時我心目中呂三呂大爺豪爽幽默的性格形象大相徑庭。

 

呂三的京胡是遠近聞名的,他交往的朋友也多,經常有陌生人來我們的街區胡同找他,根本用不著知道他的地址門牌,在附近隨便找個人一打聽京胡呂三,沒有不知道的。後來才知道呂三經常被當時各種級別的文藝宣傳團隊招去幫忙伴奏,那時候全國江山一片紅,到處都在上演排練八個樣板戲,呂三的京胡大有用武之地。

 

最後找上呂三家門要他為革命文藝宣傳做貢獻的是當時街道居民革委會的一位大姐,當時的居民委員會前頭要冠以革命二字。其實這位大姐的年齡並不大,聽說是上山下鄉兩年後,因病退回城裏,被居民革委會留用。印象裏這位大姐不苟言笑,好象就沒見她笑過,一張階級鬥爭的臉,一雙眼睛時刻保持著警惕的神情目光,看誰都象階級敵人。說實在的,這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女人。

 

就這麽個女人,原來還有幾分文藝天賦,特別喜歡唱革命京劇樣板戲,被居民革委會留用後,在本街區到處留意發現文藝人才,組織革命文藝宣傳隊,排練八個樣板戲裏的一些片段,到處表演,用她的話來講,這是搶占無產階級革命文藝宣傳陣地!她找上了呂三的家門,是看中了呂三的京胡技藝,此時的呂三還不知道,大禍即將臨頭。

 

呂三並沒有拒絕這個女人的要求,欣然應允為革命樣板戲的演出做伴奏,倒不是呂三的革命覺悟和積極性有多高,因為拉京胡是呂三的愛好,而當時的呂三是絕對不被允許拉一段《失空斬》或《盜禦馬》什麽的,想拉你的京胡,隻有八個革命樣板戲。既然有人給提供了表演技藝的舞台,呂三還是很高興的。其實,共同參加演出的其他人也有跟呂三一樣想法的,為革命文藝做宣傳這回事並沒有放在心上。

 

記得呂三可是忙了一陣子,每天吃完晚飯,拎起京胡就出門,不是演出也是排練。開始我還總跟著我哥哥去看熱鬧,雖然這是個表演水平不高的業餘文藝組合,但是一個個也都一本正經煞有介事地進入自己的角色。

 

有一天晚上,我纏著父親給我講一段《三俠五義》裏的故事,母親催促我趕緊洗洗睡覺,說天不早了,你哥哥怎麽還不回來?正說著,我哥哥從外邊興衝衝地進來了,興奮地告訴我們:李奶奶跟李鐵梅打起來了!說得全家人一愣神,我想到了《沙家浜》裏的一句台詞,糾正地問:是沙老太跟阿慶嫂打起來了吧?我哥哥喘口氣,說不是,是李奶奶跟李鐵梅打起來了!我父親問是怎麽回事?原來是呂三他們排練《紅燈記》裏“痛說革命家史”片段時,裝扮李奶奶跟李鐵梅的演員打了起來。扮演李鐵梅的演員就是找上呂三家門的那個居民革委會的女人。

 

原來革命同誌之間也有矛盾,雖然是為了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的。我前麵說過,那個居民革委會的女人是一個讓人生厭的女人,沒有人喜歡她,她好象不自知,或者是知道了也不在乎。她是這個文藝宣傳隊的頭領,說話辦事的作風自然不同凡響,更加地讓人厭惡,呂三私下裏不止一次地罵過她。聽哥哥說那天呂三他們排練過程中,戲中李奶奶要給孫女李鐵梅痛說革命家史,那段唱詞的第一句是“鬧工潮,你親爹娘,慘死在牢房。”而扮演李奶奶的演員在排練演唱時,在“工潮”二字之間加了個“我”字。唱出來就成這樣的了:“鬧工我潮(操),你親爹娘,慘死在牢房。”這分明是借機辱罵扮演李鐵梅的那個居民革委會的女人。聽我哥哥一說完,我父親忍俊不住,笑出了聲,但馬上收斂笑容,說道:不好!呂三要倒黴了!

 

果然,在李奶奶跟李鐵梅兩個女人撕扯了一頓之後,那扮演李鐵梅的女人沒有善罷甘休,把這件事給上綱上線了,當成了一個階級鬥爭新動向來抓了。先是讓派出所拘留了扮演李奶奶的女演員,理由是這革命樣板戲的台詞豈容你任意放肆的篡改!而且是這般地篡改,這事情太嚴重了!沒有比這事情更嚴重的了!這是對革命文藝作品的褻瀆!是對革命文藝路線的歪曲!這簡直是現行的反革命!在無產階級革命專政的鐵拳威懾之下,那個扮演李奶奶的女演員交代:唱詞是呂三給改的!

 

這麽一來,呂三在劫難逃了。本來他的出身就有問題,根不紅,苗不正,不屬於無產階級陣營,先天的跟勞動人民站在敵對的立場上,在經過那女人對呂三靈魂深處的革命式挖掘,這呂三全身上下全是罪過,體無完膚。最後也不知道是哪級政府決定的,給呂三戴了頂“壞分子”的帽子。現在的年輕人會問:壞分子是什麽罪名?說真的,誰也說不清楚。

 

呂三不愧是呂三,戴著“壞分子”帽子的呂三仍然不失幽默的本色,用他自己的話來講,“咱是吃過見過的爺”,他的幽默也確實帶著一股“壞”勁兒。有一次,居民革委會的那個女人組織了一次對呂三的批鬥會,讓呂三當眾交代自己的“壞”思想。呂三做痛心疾首狀,他交代:“我的思想是不健康的,對革命文藝作品裏英雄人物的品質總往壞處想,比如《紅燈記》裏的李玉和,娘不是親娘,閨女不是親閨女,這種關係是多麽地危險啊!我真擔心李玉和同誌一個把持不住,犯錯誤啊!”他的交代笑倒一片聽眾和看客。

 

讓呂三變得不再幽默和沉默起來的不是這頂“壞分子”的帽子,是因為他的兒子小五。那是一個夏天,我們所在街道的副食店來了一馬車西瓜,還沒有來得及賣出去,天降暴雨。當時的城市街道排水係統基本不管用,20分鍾的時間,大街上已經積水到膝蓋高了,堆放在副食店外麵的那些西瓜,有不少在雨水中漂浮起來,漂流出去,有見此情景者,立刻去把那漂流著的西瓜搶抱在懷裏,往家裏狂奔。於是,有不少人得到消息,以為副食店裏的西瓜誰搶到就是誰的了。

 

那天,小五也出去了,好不容易搶抱住了一個大西瓜,人卻被抓住了。跟小五一起被抓住的還有幾個人,都是十幾歲的少年。第二天,由公安分局和派出所的警察壓鎮,在副食店的門前,幾個搶抱西瓜的少年每人頭頂著一個西瓜,用雙手扶持著不掉下來,站在那裏示眾。我也去看熱鬧了,看見小五頭頂的那個西瓜比他的頭還大。不經意間一回頭,看見呂三呂大爺也站在人群裏,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那被懲罰示眾的兒子,很難確切表達他眼睛裏的情感內容,是憤怒?是悲哀?是愛憐?

 

自從這件事情之後,呂三呂大爺仿佛變了一個人,讓我一下子覺得陌生和遙遠起來,院子裏不再有他的聲音,也不再有因他的幽默言語而引起的笑聲,生活變的沉沉悶悶,讓我覺得特沒意思。

 

又過了幾年,“四人幫”倒台了,全國上下都忙著“撥亂反正”,聽父親回家說,單位裏幾個右派也給摘帽了,很多由“四人幫”造成的冤、假、錯案都要平反過來。我還問呢,說呂大爺的“壞分子”能摘帽嗎?父親說,他根本就不是“壞分子”!

 

不知道呂三呂大爺的“壞分子”的帽子是何時給摘掉的,好象沒有任何的儀式來向大家表明,也不知道呂大爺是否收到了摘帽通知,仿佛這件事就這麽不了了之了。不久,呂大爺一家三口就搬遷走了,院子裏的鄰居都不知道他們的去向,隻有我父親知道。聽父親說,呂三家族的曆史問題也給落實政策了,具體什麽政策,怎麽個落實法,我並不關心。

 

我考上大學以後,很偶然的遇到了一次呂三呂大爺,當他得知我在大學讀書之後,一個勁地說從小就看出來我有出息。80年代初的大學生,還值幾毛錢。呂三呂大爺問我讀什麽專業?我說是文科,學曆史。呂三呂大爺聽後,沉吟了半晌,隨後說:“學文科,讀曆史,容易惹禍啊!”我隨口問了一句他兒子小五怎樣,他告訴我:賣西瓜!我聽了一愣,呂三向我解釋說小五這孩子跟讀書無緣,做個體了!

 

若幹若幹年後,2000年的時候,我在澳洲的悉尼,在朋友的家裏遇到一個老鄉,幾句話之後,我問他:你小名是不是叫小五?他也同時認出了我。小五是88年那一批去澳洲的大陸人,是在澳洲的大陸新移民和留學生的前輩人物,他告訴我,他當年出來留學的錢是賣西瓜掙來的。

 

言談之中,小五告訴我,呂三呂大爺還健在,就在悉尼。我感到很驚喜,當即表示,要去看望他老人家。隨後跟小五到了他家,見到了呂三呂大爺,老爺子精神矍鑠,身子骨顯得很硬朗,當他得知我父親已經因病過世時,傷感得流下眼淚,說在自己最倒黴的時候,是我父親給了他許多關照。我問老爺子在澳洲生活得還習慣吧?他告訴我:這是人生活的地方.

 

原載微信公眾號:鬼眼天下guiyant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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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言一 回複 悄悄話 這是人生活的地方,原是一蠻荒孤島,被一群罪犯開發出來。幸好這群罪犯是白人
萬得福 回複 悄悄話 媽的,看到最後一句好掉眼淚了。不帶這樣煽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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