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抗婚意誌堅定。誰勸也不管用。趙俊卿與何桂花雖然著急,但也沒辦法。
事情傳到知青那裏,眾人也拿二毛開玩笑。說: 二毛,你是不是怕娶了老婆生了娃,就不能到林場幹活了?
的確如此,那個和二毛一起來的退伍軍人結婚後便主動回家了。不僅為了陪媳婦,也是為了照顧自留地。 生產隊的好處是,農閑季節,上工基本就是個幌子,有時半上午才開工,半下午就收工了,然後大家回家管理自留地。
二毛不啃聲,不將自己想法告訴大家。
有些知青招工回城了,林場會組織歡送會,留下來的自然是羨慕,並期望這一天快點輪到自己。二毛也羨慕,但他隻能幻想某天有奇跡發生。
誰能料到,這種奇跡還真的發生了。
那是好幾年以後的1977年底。 隨著各地給老幹部平反,與他們一起下放的工人也到原單位鬧回城。聽到這個消息的二毛忽然感覺天都亮了,回家告訴了趙俊卿,央請老爹趕快進城去。
趙俊卿自然動心,但嘴上沒好氣地對二毛說: 回城不回城有屁用,你不娶老婆,我抱不了孫子。。。
二毛急了: 回城我立馬找老婆!
趙俊卿回到單位,早點店領導很同情他,雖然當時屬於自願,但趙俊卿事實上是頂了單位的下放名額,免了大家的擔憂和領導工作的難處。他告訴趙俊卿,會把他的情況匯報上去。他還說,食品部門其他單位也有類似的,有個飯店對以前下放的員工雖然沒有辦理戶口,但卻安排了一個子女到單位按臨時工身份工作。 工資和正式職工沒多大區別,但不能算工齡,也不享受任何福利。如果你願意,可以安排一個兒子到店裏來學徒。
趙俊卿喜出望外,當時就要請領導和同事吃飯。 領導說算了,如果你一家真能回來,我們再慶祝。
趙俊卿剛下了長途汽車,就看見二毛在那裏等他。 趙俊卿心頭一酸, 唉,這孩子想回城都想瘋了。
二毛按要求從大隊拿了證明和家裏的下放證,第二天就趕到城裏。 食品店樓上有個小閣樓,裏麵放著雜物,但有一個兩平米的空間,安著一個鋪位,為看店的人準備的。領導讓二毛就住那裏。如果外出,比如回鄉下,讓他告訴店裏其他人來頂替。
住的問題解決了,吃的也方便。早餐時剩下的燒餅鍋貼拿幾個就能解決問題。,如果自己晚上想炒點菜,店裏的爐子可以隨便用。領導叮囑,要二毛注意,店裏的食品自己吃可以,但不能帶出,也不能招朋友來。
那時,三毛已經高二。高考製度改革了,但三毛的成績想考上大學很困難,於是三毛也將希望放在回城上。四毛那年初三,本來成績不錯,但回城的喜訊忽然讓他覺得不必那麽拚命學習,結果成績下來了。為此,老師特地找趙俊卿聊了一下,讓他管管四毛。
趙俊卿雖然嚴厲底罵了四毛,但他心裏知道,作用不會大。 怎麽辦? 隻好多跑城裏,問問回城的進展。 還好,現在到城裏可以在二毛那裏歇。 有時早上起來,趙俊卿還時不時給店裏年輕人指導一下手藝。領導也高興,說: 看看,我們這些老人手藝不一般吧?
又過了一年,小吃店領導也快退休,他想退休前把趙俊卿回城的事解決了。正好,食品部門派來了一位文革時期受打擊的幹部。領導把趙俊卿帶過去,跟領導說了趙俊卿下當時完全為了大家才頂了下放的名額,看見他家現在這樣困難,店裏老人都不好受。
那位幹部後來一定幫了忙,沒出幾個月,趙俊卿一家不僅全家戶口遷到城裏,上麵還安排趙俊卿按退休處理,二毛也按“頂替”成了正式職工。
雖然如此,三毛四毛五毛還隻能住在鄉下,因為城裏沒有住處。 食品店領導對趙俊卿說:我隻能幫忙到這裏,其餘全靠你自己。
76年唐山地震時,城市有很多地方建了防震棚,一些回城的人就把那裏占領當成家。趙俊卿帶著三毛四毛看了一下,覺得那裏實在太擁擠太髒亂,不如還在鄉下。
三毛沒考取大學,四毛也沒考上高中。兩人在家務農。 二毛每月回來一次,時常帶著單位發的排骨豬皮等好東西回家。
直到81年,城市搞了個待業青年考試就業的活動,不管回城的還是已經在城裏的青年都有資格考試,然後按成績分配。
四毛當時就後悔了,主動到學校插班補課。三毛自認為自己高中畢業,雖沒考上大學,但應付這樣的考試應該沒問題。 一個月後兩人考下來,四毛居然考得比三毛還好。 五毛本來也想去考的,但由於年齡不夠,政策不讓。
四毛被分配到港務局,三毛被分到一個紡織廠。好處是,兩個單位都有單身宿舍,於是哥倆都正式回到了城裏。
二毛外婆76年就去世了,趙俊卿見幾個兒子都已經進城,擁有兩處房子沒必要,所以就將新房以500元價格賣了。 買房的是趙裁縫,他將房子改了一下,三開間前麵都換成木板店門,一間收裁縫活,另外兩間做成零售店。這地方正好處在幾個自然村道路交匯處,加上趙裁縫人緣好,沒幾年就發了。後來趙俊卿後悔,但老伴何桂花說,人各有各命,一個你想不到這麽幹,即使幹了也不一定能發。
1984年冬,趙俊卿兩口子相繼離開了人世。先是老伴在一個晚上睡覺中居然自己就走了。為了取暖,趙俊卿和老伴頂足而臥, 趙俊卿說半夜還聽到老伴打呼嚕,不知為什麽,早上起來發現她身體諒了僵硬了,不知什麽時辰走的。
辦完了老伴的喪事,趙俊卿帶著五毛到城裏轉了一下。趙俊卿這次很奇怪,給每個兒子都嘮叨了許多話。比如,叮囑二毛早找對象,城市裏找不到,找個郊區或鄉下姑娘,隻要人好,日子差不了。
五毛說,趙俊卿帶他去了江邊,然後平靜地指著某處告訴五毛他大哥就在那裏落水的。另外還帶他去找過去住過的那院子,不想那裏已經拆了,新蓋的樓房還在施工中。趙俊卿在對麵的一個石頭台階上坐著抽煙,神情看似平靜,但五毛感覺他很傷感,因為後來的半小時他都沉默不說話。
都說趙俊卿死於高血壓,但沒直接證據。村裏(不叫大隊了)赤腳醫生說可能與腦溢血有關。因為日子好了以後,趙俊卿兩口子都喜歡吃肥肉,幾乎每兩天就要買肉。
周五五毛在學校回來,趙俊卿晚上做了紅燒肉,還喝了幾杯燒酒。第二天早上起來,看見趙俊卿沒煮稀飯,五毛推開老爹房門一看,趙俊卿在床上張著大嘴沒了呼吸。
五毛當時是想考大學的,高中畢業應屆沒考取,但差的分數不多,於是又複習了一年,誰知越考分數離錄取線越遠。父母去世後,幹脆放棄了希望,也到了城裏,正好村裏有包工頭在城裏搞工地,就在那裏打小工。
二毛1985年結婚了,找的是一個郊區的姑娘,名叫潘英,在菜市場一個攤位賣蔬菜。二毛這時候早已忘記了當年女知青張鳳蓮在棉花地裏的樣子了,但他有次在街上見到了張鳳蓮。張鳳蓮回城後,在一個通往縣城的長途汽車上當賣票員。 不知道是這次相見,還是趙俊卿勸他的那些話起了作用,當有人再度給他介紹女朋友時,二毛放棄了對方必須是城市戶口的要求。
潘英也是一直不願嫁給農村人才把婚事耽誤到現在。不過她還是實現了願望,嫁給了城市人。潘英很會持家,二毛很滿意,什麽都聽媳婦的。小兩口先是租了一間房子,後來又在附近給五毛租了一間,早晚在一起吃飯。過了兩年,潘英的一個遠房表親從部隊轉業到城裏液化氣公司當了經理,潘英就托他給五毛在那裏安排上了班。
86年,二毛女兒出生了。為了照顧女兒,潘英辭掉了菜市場的差事,在街道接了一個燒開水的營生。那時,當地很多居民不喜歡自己在家燒開水,都拿著暖壺過來取水。生意不錯,但收入有限。五毛特別喜歡侄女,下班以後就帶著她到處玩,給她買零食。
90年代初,車站擴建,二毛那個早點店被拆。有關部們給了早點店員工一筆補償款,就讓他們下崗了。 二毛就在潘英的開水爐附近弄個簡易爐子賣鍋貼。二毛手藝好,一段時間生意不錯。但2002年後,市衛生部門打擊了沒有執照的街頭食品攤,於是二毛再度失業。這些年,潘英省吃儉用攢了一些錢,當時房價很低,他們本可以買個房子的。但考慮女兒上學,沒有下決心。後來再想買,買不起了。好在女兒很爭氣,考上了省師範大學,畢業後分到離市區30公裏的某鎮教書。後來嫁給了學校的同事。等女兒生了孩子,二毛和老婆也搬到了鎮上。一個偶然的機會,二毛在街上遇到了以前店裏的同事,那人在這裏開了個早點店。同事邀請二毛過去,於是二毛操起了舊業。
三毛也結婚了。女方是城裏的,結婚後就住在丈母娘家。 1997年,紡織廠效益不好,工人們大都下了崗。沒辦法,三毛隻好跟著昔日同學出去做小買賣。人家說三毛這個人做生意不靈活,不會說話,賺錢不多,但比以前在工廠收入強多了。
四毛剛在港務局上班的時候很得意。當時城裏沒通鐵路,出遠門都是乘船上到武漢或下到南京。很多人都去托四毛給買票。買完票就給他一盒好煙。 可等後來火車一通,汽車運輸發達後,他那點特權就沒用了。 四毛出手大方,為此二毛總是罵他,說他燒包。 就這樣混到快30歲。一天他到二毛家吃飯,喝了幾杯酒,二毛就跟他說起父親告誡他的話。四毛沒有吭聲。於是潘英成熱打鐵,把自己一個親戚介紹給他。條件就是,女方家沒男孩,要男方當上門女婿。 四毛當時還很猶豫,但見了姑娘後,答應了。 幾兄弟之中,四毛的婚禮辦得最隆重。回來的路上,五毛跟高英說: 大嫂幹脆也給我找個當上門女婿的。
潘英給五毛也介紹了對象,姑娘是正兒八經有城市戶口的。不過那時戶口已沒啥用,花幾千塊錢就能買。二毛就是這樣給女兒解決了戶口。五毛的對象是幼兒園老師,人很老實。五毛也很福氣,因為姑娘家有住房,雖然小,卻是標準的單元房。 女方父母等他們結婚後,搬到廣州兒子那裏去了。這裏留給五毛小兩口。為了讓二毛的女兒能上好一點初中,五毛將她接到自己家裏住,直到她上到高中。
幾兄弟隻在清明或春節才聚一次,地點就在四毛或五毛家裏,有時四毛或五毛也單獨去看看二毛和三毛,但三毛從沒和二毛單獨喝過酒。三毛有時從外地做生意回來,也給二毛帶點煙酒或給侄女買些衣服,但他不曾自己送過來,要不讓媳婦送,要不讓兒子送。 潘英問二毛:你小時候怎麽欺負的人家,現在還記恨?
二毛笑: 我這人像是欺負人的人嗎? 沒辦法,我和他八字不合。
有時也有人跟二毛開玩笑,說三毛不認他這個哥哥。二毛笑:他要不認我,還老給我買酒買煙?
四毛不知是喝酒喝太多還是別的原因,不到50歲就得了肺癌。那年幾兄弟清明回鄉下上墳,村裏人就發現他臉色很差。後來病情發展很快,不到半年就走了。 葬禮上,三毛很傷心,哭著給二毛和潘英敬酒,說了很多聲對不起。。。
潘英上去安慰他,二毛則在一旁低頭喝酒,強忍著眼淚。
自那以後,每年春節,三毛都約著五毛到鎮上看望二毛,有人看到他們仨有次在街上散步,三毛和二毛看上去關係非常親熱,三毛比五毛對二毛還尊敬。有人將找個畫麵說給一些鄉下的老人們聽,他們都不相信。
外婆家的老房子沒人住,有幾處已經倒塌。 後來他們回去做清明都不願去看,估計是不忍看到那種破敗。 那處新房也失去了原來的樣子,新主人早把原來的房子推倒建起了三層樓房,一樓還是做生意,二三樓住人,後麵那個坡地圍成了院子,裏麵除了蔬菜還種了一些花,很漂亮。三毛每次回去都要到那裏周圍轉,新主人知道他對這裏有感情,所以每次都請他在家裏喝酒。
後來興起了懷舊之風,那些當初在林場的知青退休後也跟風搞了個聚會。鑒於二毛和他們同齡,當初玩得不錯,也給他發了邀請。二毛欣然加入,大家在老林場轉了轉,拜訪了依然健在的老人。那些老生產隊長們都離世了,但那個有殘疾證的複員軍人還在。須發全白,牙也掉了。過後,他們來到附近鎮子裏弄個包間暢飲。中間,有人問二毛: 當時你家給你說親,你死活不幹,是不是看中了我們中間的誰?
二毛笑著不答。
於是有人繼續問: 是不是張鳳蓮?
一旁的張鳳蓮笑著罵:你們幹嘛這樣欺負老實人?
二毛站起來,舉著酒杯說: 怎麽說呢,當時我真以為就在農村當一輩子農民了,是你們讓我動了回城的心。。。。。我敬大家一杯。。。。。。
(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