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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看成嶺側成峰

(2021-02-19 13:12:43) 下一個

第一次上廬山是在80年代後期,龍叔因參加獻血和其它表現撈到了一個療養機會。同行的大多是研究所中層幹部,隻有人事室的小蔣算同齡人。

小蔣比我大幾歲,她的任務是安排療養活動的具體事務,租車買票以及夥食管理,還要負責與所機關的電話通信。

廬山腳下有不少療養院,屬於北京的不同部委。我猜當時黨中央在廬山開大會,這裏肯定是安排給那些與會者的。龍叔第一次進房間,馬上想起毛統帥那句話:“大有炸平廬山之勢。” 心想,當年的林公子是不是就是住這房間?

我們住的是一棟三層樓,一樓有食堂,還有一個長條形的會議廳。兩周的療養期間,我們一天集體活動坐車觀景(周圍的觀光點,比如那個有名的白鹿洞書院),另一天則是自由活動,如此循環交叉。

廬山到九江市有公交。開始幾天的自由活動日我基本都是爬山,到上麵看那些有名的別墅,還有當時彭大元帥倒黴下台的那個會議室。上了幾次看夠了,然後就把興趣轉移到山下和九江市。

小蔣屬於工作,不算療養,即使是自由活動日也不能在外麵呆很久,怕臨時有人找她。比如所裏來電話,要找某主任商談工作等等。 我和她去了九江兩次,轉轉街,吃個飯,她就急忙要趕回去。後來我就就自己去,在街上閑悠悠地吃個青椒肉絲,然後再買點油紙包著的豬耳朵豬尾巴回去。龍叔晚上坐在自己房間裏喝著燒酒吃著肉。看著外麵的鄉野風光,十分愜意。

廬山離我們家鄉不遠,但當時公路係統不發達,隻靠長江船運。我雖然第一次到這裏,但小時候卻聽過不少與廬山有關的事情,家族有長輩年輕時就到這裏打工討生活,還有定居在這裏的。 當時通訊不便,而我這個療養機會是臨時得到的,要不然我一定找我老爹要到長輩的地址,拜訪一下。

其中有位長輩祖桐大爺的故事常被人提起,尤其是我父親。父親說他第一次到江邊學徒,就是跟著這位祖桐大爺進的城。祖桐大爺那天正好到城裏乘船到江西做工。他常年在外,隻在臘月過年期間回家呆個把月。

1954年,祖桐大爺將老婆孩子接到九江,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祖桐大爺有位弟弟在城裏某飯店當大師傅,有時會到江西看祖桐大爺。他弟弟說,祖桐大爺1960年在礦井得了矽肺病。住院治了一年多,雖然命保下來了,健康卻被搞壞了,靠吃藥維持。也許這是他不願回鄉的原因。

祖桐大爺是家中長子,父親走得早,當時家裏兩個弟弟還小,農活基本靠他一人。祖桐大爺的母親是個大腳(未纏腳),當年出嫁的時候備受譏笑,但後來日本鬼子來了大家跑反,女人們都羨慕她了。那個時候,我們那個地方是日占區和國統區的交界,想從被日本人占領的城裏把食鹽和藥品弄出來非常困難,遇到崗哨查到你偷運,不僅打你,還可能把你關起來。 祖桐大爺的母親個子很高,秋冬季節弄個布袋裝30斤食鹽綁在身上,外麵套個大棉襖根本看不出來。賺不了很多啦,但足以讓祖桐大爺結婚的時候充了體麵。

祖桐大爺媳婦曹大奶奶是鄰村教私塾的曹老先生長女,聽老人說,年輕時曹大奶奶長得齊整。曹老先生雖然家境寬裕,但彩禮要求很高,比別人家多要了5擔稻米。 娶了曹大奶奶後,祖桐大爺一家基本是空了。那時日本已經投降,但外麵仍然兵荒馬亂,為了生計和以後弟弟們的婚事,祖桐大爺決定外出打工,家裏交給半大小夥子的弟弟。他先是到景德鎮學燒窯,一年後轉到九江挖礦。

曹大奶奶結婚頭幾年不能生育,加上娶親彩禮那件事,婆媳關係非常不好。三天兩頭吵架,曹大奶奶時不時哭回娘家。 每次祖桐大爺回來隻能兩頭勸,等勸好了,又得出去打工。 1948年,老太太突然病逝(應該算腦出血,不過當時沒人診斷),家裏才消停下來。

1949年曹大奶奶生了頭胎兒子,老人們說那是祖桐大爺他娘到地府打架要來的。我估計這是大家對這位大腳大個子並且性格剛強的老人一種美滿期待。對此,曹大奶奶似乎也信了,每次過年燒紙,曹大奶奶都要給老太太多燒一些。

二弟弟51年參軍去了朝鮮,後來轉業到東北一個林區當職工。小弟弟長大後,覺得一人在家和嫂子生活不合適,於是就到城裏飯館當了雜工,隻在農忙回家。平時家裏的田間管理都是近親叔伯弟兄幫忙,小弟弟和祖桐大爺當然會給他們買東西作為回報。

農村搞了初級社高級社後,他們家就不弄田了。等曹大奶奶去了江西,小弟弟在城裏成了家,家裏的房子也給了別人。

以上交代的並不是老人們常說的祖桐大爺故事的主要場麵,祖桐大爺最轟動的故事發生在1940年左右,對,日本人已經來了。

教私塾的曹老先生名聲不太好,老人們說他最凸顯的壞性格一個吝嗇貪婪,另一個是短視。他教孩子私塾,用他自己家的鬥為計量收糧食當學費。人家說,那個鬥比別人家大。不僅如此,如果有學生家交不出學費,他立馬就把孩子趕回去,不給人家任何寬鬆日子籌備。 說他短視是指曹大奶奶婚事這件事。

曹大奶奶與祖桐大爺訂婚很早,兩人當時都沒成年。祖桐大爺父親在世的時候是當地的甲長,權力雖不大,但還多事情說話算數。 曹老先生早早將女兒與甲長兒子訂婚估計是看著權力的光輝。

祖桐大爺父親病故後,曹老先生心中便燃著了悔婚的燈花,但苦於不敢公開表露。祖桐大爺和他娘都能感覺到某種冷淡,好在當時習俗訂婚後男方應循的禮節不多,也就是一年三節(過年,端午和中秋)買點東西看望。當時的禮物也有不成文的標準,曹老先生挑不出祖桐大爺禮節上的毛病,祖桐大爺也沒機會長時間接受曹老先生冷淡目光的刺激。

一天,曹老先生從鎮上回來,滿懷愁容的到了祖桐大爺家,麵帶哭相地對祖桐大爺老娘說:“親家呀,鎮裏那個劉主任他霸道,我沒辦法呀。”

其實周圍人都知道了劉主任看上了曹大奶奶。曹老先生年初就把劉主任請到家裏,然後傳言就出來了。祖桐大爺聽到了,但他沒有任何表示,拜年拜節依舊照常。

劉主任不屬鎮的編製,由上級派遣來的(我後來猜可能是軍統或中統特務在此弄情報)。二十五六歲,家來自在山東。一天,劉主任在街上閑逛,看到某處對聯的字很不錯,一打聽才知道有個曹老先生。

鎮上辦事的為了拍馬屁,就讓曹老先生寫了幾個字給劉主任,於是曹劉兩人互相請客熟絡了起來。

當時曹大奶奶才17歲,但曹老先生覺得劉主任是乘龍佳婿的最佳人選。

聽了曹老先生的話,祖桐大爺和他老娘一聲不吭。村裏人都覺著這不該是傳統對付悔親的態度,怎麽你也要鬧一鬧,吵一吵,這樣若無其事有點不認真。

其實祖桐大爺他們母子早有對策,等著這天到來。

祖桐大爺讓堂姐把曹大奶奶叫出來,問:“給我真心話,如果你願意退婚,我不會找你家麻煩。如果你像我一樣不願意,告訴我就行。”

曹大奶奶沒有猶豫:"我不願退"。曹大奶奶當時並不是出於非君莫嫁的愛情火焰,而是覺得嫁給一個比自己大七歲的陌生男人非常不靠譜,相比而言,這個已經安排好的祖桐大爺讓她覺得踏實些。另外一個因素是她娘,娘歎氣:如果嫁那麽遠,一輩子見不到幾次了。。。。

19歲的祖桐大爺回家了,第二天穿上父親那件黑綢布衫,腰上紮個寬布帶就出門了。知道他要去幹什麽的老娘非常鎮定,隻在門口看了一下他,便回廚房做飯去了。

村裏人也知道,這種裝束隻有習武的人才穿。順便提一下,祖桐大爺父親自幼習武,在世的時候也教了祖桐大爺一些功夫。祖桐大爺身材隨母親,比一般人都高,那件黑綢布衫穿在身上有點小,前襟口子都係不上。但是那樣上麵敞著懷,下麵被布帶紮著的黑綢布衫讓祖桐大爺更顯得雄壯。走到鎮公所,看門人居然被他氣勢嚇得忘記了盤問。

祖桐大爺走到劉主任那間屋子,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然後說:你準備一下,然後我們解決。

有幾個孩子從村裏就偷偷尾隨祖桐大爺進了鎮,有個孩子遇到親戚,就把消息傳出去了。街道不長,人也不多,聽到這個,都擠進鎮公所看熱鬧。看門人這才知道那個黑衣大個子是找劉主任麻煩的,就急忙趕到劉主任那屋子門口,看熱鬧的也跟著來了。

讓他們吃驚的是屋裏兩個人坐在桌子兩邊輕輕的交談,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怒氣。旁觀的眾人也靜下來,極力想知道兩人在說什麽。

按現在的說法,他們談了有15分鍾。最後,劉主任拿起筆和紙,取下胸前鋼筆寫下幾行字交給了祖桐大爺,高聲說:那就這樣,恕不遠送!

祖桐大爺雙手接過紙張,站起抱拳:後會有期!

給龍叔介紹這個場景的有許多版本,有說祖桐大爺當時高興得跳起來的。但龍叔覺得以上版本最符合祖桐大爺。還有一個細節,龍叔覺得沒有必要說出來:祖桐大爺走出鎮公所的時候,有個老人問他:你不知道他有槍? 祖桐大爺答: 我知道。龍叔覺得這有點畫蛇添足,當那種主任能沒槍?

祖桐大爺將紙張遞給曹老先生的時候沒有在曹家停留,但還是給旁邊的曹大奶奶一個微笑。老人們沒有渲染這個場麵,但要是龍叔拍電影,一定把這個場景拍得讓愛情人群熱血沸騰。

兩年以後,祖桐大爺已經完婚。正月的一天晚上,有人拍打祖桐大爺家大門,是鎮上來的。那人跟祖桐大爺說了幾句,祖桐大爺立刻跟老娘和媳婦說要出去,曹大奶奶想問究竟,祖桐大爺老娘打斷了她,說:男人有他們的事要做。

原來,劉主任在附近的水口鎮受了槍傷,需要進城找大夫治療。不知為啥,劉主任忽然想到要讓祖桐大爺護送。

進城得爬過一座山,那裏有個關口叫聚賢關。有哨兵把守。有槍傷的不可能闖過得去。

不從那裏走,就得沿山民砍柴的路走。概率不大,但也是有可能遇到巡邏的軍人。

劉主任不相信自己手下會做出準確的判斷,於是他想起了祖桐大爺。

祖桐大爺遇大事不慌的特質又一次得到體現。他安排人準備兩輛獨輪車,帶上長繩子,被子就出發了。祖桐大爺說: 先到聚賢關。

30多公裏的路走了一天,快到聚賢關的時候,祖桐大爺發現劉主任臉色蒼白,頭冒虛汗。 他知道,如果繞道翻山,劉主任恐怕過不了這一關。

祖桐大爺把大家叫過來,說如此如此。這些人本來也有膽小的,但還是被祖桐大爺異常冷靜的態度渲染了。參與者中有人後來說他當時不知道為啥就對這個大個子年輕人那麽信任。

祖桐大爺先推著一個獨輪車猛猛地衝向關口,後麵還跟著兩人,哨兵一看急忙攔下。祖桐大爺大叫:官爺官爺,救命救命,我們村裏已經好幾個了,又吐又拉,弄不住呀。。。。。

哨兵說看見車上蓋著的棉被不信,要看。

祖桐大爺假裝很慌張,說:不能掀杯子呀,胡郎中特地囑咐的,說就怕漏風。

最後哨兵把刺刀架在祖桐大爺脖子上,另一個哨兵打開了棉被。

那一股惡臭呀。不僅哨兵,周圍的人都快暈倒。

你一定會像龍叔聽這故事時一樣發問: 車上演病號的那個難道不暈?

細節是: 祖桐大爺準備了瓶子。他給裏麵裝病號的一個特殊聲音暗號,裏麵人便把瓶子打開,把裏麵的固體液體倒出來。倒早了,臭味就用完了。

哨兵熏得夠嗆,趕忙讓祖桐大爺走。這時後麵的推車過來了,祖桐大爺大聲問: 三哥,這又是誰呀?

“哎,七爺家的順子。一樣的毛病,對了你不是早動身了,怎麽還在這裏? ”

“慌裏慌張,在趙家老屋那裏走錯道了。你快來吧,讓官爺檢查一下,我們一起走。”

哨兵捂著鼻子沒說話,用手勢讓他們走。就這樣,劉主任得救了。

據說劉主任傷愈後找祖桐大爺喝了一次酒。還傳劉主任想讓祖桐大爺跟他幹,但祖桐大爺拒絕了他。後來這個傳言老人們都不敢公開說了,估計怕給祖桐大爺招來曆史反革命的牽連, 畢竟劉主任是國民黨分子。

。。。。。。

90年代中期,我在家鄉見到了曹大奶奶。那時祖桐大爺已經去世。一個裹小腳的老太太,麵容慈祥,麵部輪廓藏不住年輕時的端莊。我禮貌地給她打招呼,別上的人給她介紹我的爺爺父親是誰,她笑著說:是光明老哥家的呀,記得記得。。。。。

那笑容忽然在我眼前我勾繪出來我心目中祖桐大爺的形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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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湖山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平等性' 的評論 : 謝謝鼓勵,問好
平等性 回複 悄悄話 龍叔好故事!有鋪墊,先抑後揚,加上不同的視野。人物勾畫得栩栩如生,包括那最難寫的性情,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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