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歲的那年春天,天氣熱的早。心緒也止不住的煩躁。把原來每天四千米的跑步加長到了五千。腿關節有時有點痛,心裏反而覺得舒服一點。好象時時可以提醒自己完成了點事情,還留了點點痕跡。現在回想起來,隱隱有一些自虐的樣子。尤其喜歡在雨裏跑步。當大大的或細細的雨點落下來的時候,人們從原來熱鬧擁擠的操場往宿舍裏溜,這正是我往外衝的時候。靜靜的操場裏隻聽見雨點砸在地上和我頭上的聲音。也把平素蕩起的灰塵給壓回地上。吸進鼻子裏空氣比平時幹淨了好多,但有點怪怪的味道。到雨下得實在大了,眼睛給水蒙上了,就躲在操場旁的器材室的屋簷下。器材室其實是座古式的飛簷翹壁的建築,雖有些破舊,但紅紅的柱子,黑黑的飛起的屋簷還留有幾許氣派。站在下麵,看灰灰的亮亮的雨線扯啊扯。心就安定一會兒。
晚上照例待在實驗室裏很晚,倒不是那個在係裏凶惡出了名的老板逼我出結果,她對我作的這個項目本就不懂多少,隻是利用這個題目多拿些經費而已。我作出的結果也足夠她向給錢的基金會交差的了。隻是出了實驗室也沒多少去的地方。宿舍裏悶悶的,哥們們大都泡實驗室的泡實驗室,泡妹妹的泡妹妹,或是在實驗室泡妹妹。也有在狠K紀阿姨(GRE) 單詞的。反正都沒回來。宿舍裏有東北的哥們從家裏背來的一黑白電視,老古董了。調頻道的旋扭不知啥時已經野蠻的給掰裂了,隻剩一鐵杆直兀兀的伸出來。不論誰要換台,都特男子氣的抓起長年放在旁邊的大鐵板手,夾住那鐵杆,‘崩崩崩’ 地擰到新的頻道。所以這板手就象遙控器。象普通家裏夫妻搶遙控器的控製權一樣,要是有兩個哥們對看哪個節目有了爭執,那板手就成了軍家必爭之器,打個不亦樂乎。外人進來,總是被嚇出一身冷汗,以為搶凶器要殺人。殊不知隻是一個要看‘編輯部的故事’ ,另一個要聽孟庭葦的演唱會罷了。有次老二和老三打起來,老二雖然個頭大些,無奈平時太也懶惰,缺少鍛煉,沒有長勁,糾纏一會兒,就氣喘噓噓起來。他一看不妙,抽冷子抓了板手跑下樓就再沒回來,害得大夥兒一個台看了一晚。
比起換台來,天線更是個大問題。因為這黑白電視本就老舊,接收不到幾個台。一般足球蘭球的體育節目大家爭執很少,可看的節目本也不多。也因為老舊,信號弱的時候多,滿屏雪花。電視節目裏遇上個緊要關頭(出個泳裝內衣MM什麽的),看不清楚,把人活活氣煞。後來機械電腦大拿的老三弄把鐵絲,三擰兩擰弄了個土天線。收看效果立馬改善。就一缺點,每回最好有一個人坐電視旁手捏著那天線,作個人體接受器。我們很認真的討論過是不是去買塊肉來掛在天線上的問題。後來因覺定不下豬肉還是牛肉的重要技術關鍵才作罷
因為電視是老三的貢獻。而電視又是我等無聊生活的一大娛樂工具。不好不先講講他的事跡。老三是東北銀(人) 。個頭雖然和我差不多, 但長得極敦實。比我體重正好多25斤。他體力奇佳。 6。4 那會兒,他去天安門看熱鬧,給裹脅到絕食的隊伍裏。四天三夜除了喝點水,真沒吃東西。第四天回到學校,衝了個冷水澡,吃了3份小炒就到校園裏溜噠去了。同時絕食的好些個那會兒還在醫院呢。
老三的智商奇高。班裏聰明人一抓一大把。有好幾個還是原來各省高考的狀元,個個誰都不服的主兒,但對他的智力都甘拜下風。上海來的一個兄弟以前測過智商,大概180左右的樣子,但老是說我們老三是:諾貝兒的腦瓜。老三的智商高還表現在他對我等弱智之人的行為不理解上。比如說,有陣子老大背牛津詞海太上心,晚上睡不太好。我建議他停上一陣子別背,已經到S了,離Z也不太遠了嘛。老二說練點太極吧(那陣兒法輪功還沒出世,李大師還貓在東北那疙瘩賣大豆玉米呢) 。老三的主意卻是:老大該跟他學,睡不著就解數學係研究生教材上的偏微分方程。(注:我們係和數學係八杆子打不著邊。我數學水平就比高中強得有限) 。不知道老三的以為他在說風涼話,我可清楚他經常晚上2,3點鍾作題,而且對他來說純屬娛樂,絕沒轉係的念頭。
老三在給他老板裝一台高精度的電子顯微鏡。這個’ 裝‘可不是說買來了現成的設備,對比著說明書把機器給調得能用了。他是確確實實看著從中科院借來的圖紙,一個個零件的買,一個個的往一起湊。軟件全自己寫。再羅唆一遍:我們專業和計算機,電子係什麽的也沒關聯。開始他全用匯編來寫控製軟件。有天下午聽一在他們實驗室作博士後的美國人講有一新種語言--C,編程會快得多。他轉身回了宿舍,扯上我跟他一塊兒騎了30分鍾車到附近一個大的技術書店。進門他就從書架上拉出一本幾百頁的C編程指南,衝我揮揮手:自己玩兒去吧。那是下午一點。五點左右他從書店旁邊的武俠書攤裏把我扯出來:走,走,回去!我還急著寫程序呢。從那兒起,好多軟件他都是用C來寫了。
別看老三人長的不細,有時還頗有點閑情逸致。宿舍裏的魚缸就是他和我跑到朝陽的魚市買的。當時,一手捉把騎車,一手拎著大大的玻璃缸橫跨車水馬龍的大都市。我和他輪換著玩驚險雜技。他在魚市順便買了4條小小的金魚,從此就在我們髒髒亂亂的宿舍安了家。
有天中午,老二和我麵對麵的在灌啤酒。老三和老大還沒從實驗室回來。老二突然冒壞水,倒了些啤酒在魚缸裏。我正埋頭在聚精會神地對付從學三買來的排骨,也沒在意他在幹啥。誰知過了不多會兒,四條小魚齊齊地全泛了白肚,漂在水麵上了。這下,他和我都有點慌了神。這個。。這個,說實話,我和老二倆加一塊兒也不見得打得贏老三。我對老二義正詞嚴地說: 男子漢大豆腐,這你得負責,別扯東扯西得拉拽旁人。
果然不出所料,老三回來,一場暴風驟雨。他把泛了白肚的魚全倒進了水房的漕子裏,又咣當一聲把我們千辛萬苦運回來的魚缸砸了個希爛。中飯都沒吃,就氣衝衝回實驗室去了。留下我和尷尬的老二麵麵相覷,作不得聲。
過了陣子,覺得意興闌姍,起身出門。路過水房,無意中瞥到 一條小魚在水漕的淺水窪裏蹦躍。哈!原來那些小魚隻是醉了,沒死!這會兒酒醒過來,發現不是楊柳岸曉風殘月,再加呼吸不暢,便跳了起來。我不禁心下大喜,忙轉身回房,從上鋪把鬱鬱悶悶要睡去的老二一把扯了下來。我們用飯盒盛了清水,將那幸存的小魚救了回轉。它一入水中,便生龍活虎,下潛上遊,全無一點酒後頭痛胃痛的樣子。我和老二圍坐在飯盒邊上,得意洋洋,免不了埋怨一陣老三的性急,挽惜一陣那另外三條被衝下下水道的魚。 說好下午回來定要老三的好看。
下午,我回來的晚,一進宿舍,就見老二坐在床沿上,麵無人色,如喪考妣。 我興衝衝得問:老三怎麽說?半天,老二才緩過勁來:那個牲!
據老二說,老三一回來,老二就現寶似的捧過盛魚的盒,嘴裏羅裏羅唆還在說什麽魚沒死之類的。老三二話沒說,伸手撈起小魚,丟進嘴裏,在老二駭然的瞠目下,把魚生生的吞了下去。抹抹嘴巴,問老二:現在死了麽?
在我的眼裏,老天雖然犯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錯誤。但大題來說,它還算公平。比如說我們老三,論體力一個可以打我這樣的倆;論腦子,我連他的塵都看不著。照說,我在他麵前都快沒活路了。可我們倆還是特鐵的哥們。大大小小的事他愛聽聽我會胡縐出什麽理來。老三是那種走極端的理科生,平生幾乎一本文藝性的書都沒看過。這聽著有點誇張,但高中語文課本裏那些個小說散文可能是他受過最集中的文學教育卻是不爭事實。不知是因為這個原因還是他天性所至,不論誰和老三坐一塊兒想開始一段最最普通的日常對話都或多或少會感到些困難,比如說最新的電影啦,哪個歌星了,什麽小說正火了。老三或一概不知,或不感興趣。但隻要話題一轉到科學技術,不論物理,數學,化學,生物等純理論學問,還是電子,計算機,建築等應用學科,老三都如長江之水口若懸河。還不是一般泛泛的知道,很多他確實啃過很專業的大部頭專著。好多次,在夜深人靜的四環路上,我們倆騎著破自行車繞著那個大都市兜圈的時候,他會4, 5 個小時不停地給似懂不懂的我灌輸計算機的硬件原理,或上年得物理諾貝兒獎的原理的實際意義。
他這些天才的特點也正是他的致命弱點。想想,我這個學理科的大老爺們大多時都被他的純技術思維弄的暈頭漲腦,天下肯耐下心來聽他一絲風花雪月,一丁點詩情畫意都無的妹妹能有幾個?:) 不是說沒有,但就是跑清華裏都找不出幾個來。就這麽著,可憐我們老三這樣一個丟到哪兒都會放光的真正的大金塊兒,楞是在很長的一個曆史時期內沒找到識貨的。當然,我那會兒也孤家寡人一個,可咱是塊銅疙瘩不是?
還是一個春天的下午,風都有點暖暖的,夾著我特愛聞的新草的味道。我吸著鼻子一腳踢開宿舍的門,看到一端端莊莊的女孩坐在老三床鋪對麵的凳子上。在我象野牛進瓷器店似的衝進我們宿舍前,她肯定斯斯文文地在和老三說什麽,我這一進來,打斷了她的話頭,她轉頭略帶驚異地看了我一眼。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叫阿淇的女孩。
後來聽老三說,阿淇是法律係和我們同級的學生。他和阿淇說來還有段患難的交情。在89年6月那個混亂,惶惑的晚上,他在紛雜的人群裏不知什麽樣的原因和這個女孩的命運連在了一起。那會兒,他們不知道彼此的名字,隻知道來自同一個學校。而在那情那景,這似乎是絕對足夠的原因讓彼此生命相托。老三護著她從有點歇死底裏的人群裏擠出來,牽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昏暗的小巷。走了半夜才回到學校。仍在驚愕中的他們忘了交換彼此的信息,揮了揮手就在混濁的黎明晨光裏分開了。今天,倆個意外地在校園裏認出了對方。這才知道了互相的專業和名字。
我禁不住開始打趣。。:)COME ON,這等生死之交,天作之合,不抓住機會間直是人神公憤,天地不容,忍無可忍,罄竹難書。。。我開始漫無邊際起來。老三好不容易才堵上我的嘴,告訴我阿淇想讓他幫著篡一機子。那還不是你拿手小菜,正是現本事的時候。我緊趕著說。那倒是。老三透著自信。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老三忙進忙出的,業餘時間都花在裝一台最好的機子上。我時時打趣他一下。後來,糾纏在自己煩亂的心緒裏,也就沒對他們的事在多關注。
轉眼過了倆個多月,初夏的一個傍晚。我靠在床上讀著一本小說,老三翹著腳坐在窗邊。澄紅色的夕照透過窗子,映得半麵牆都著了色。老三的臉和上身也浴在那霞光裏。他突然說:我喜歡這個女孩。我蠻不精心的應了一聲,眼沒離開書。過了一會兒,我把書挪開,認真盯了他一眼。夕陽快落盡了,顏色開始轉深轉暗。我想了想:那你送她枝花吧。好的。他說。
我們兩個衝出宿舍樓,跳上我們的破單車。一路吆喝著:讓讓,讓讓。出了校門(沒鈴鐺) 。跑遍了校園周圍的花店,隻有一家還沒關門。賣了一天的花籃裏隻能挑出一隻還生動嬌豔的紅玫瑰。也足夠了。
回到女生樓下,我說:你上去吧,我先回去。老三想了想,看得出他在收集那還未漂散四逃的勇氣。好,他終於說。
我回到宿舍,剛剛坐定,還沒來得及反省自己的主意算不算餿,老三後腳跟著就進來了。我心不由一沉。想啊,照常理,要是阿淇接受了他的花和愛意,再怎麽著也得有陣子纏綿的光景啊。別是給拒了吧?
沒!老三隨隨便便地說。我上樓敲門,正好是阿淇來開門,隻有她一個在宿舍。她剛打開門,我就把花一伸,說給你的。她楞了楞,就接下了。我就說,那好,我走了。THAT‘S IT。老三理所當然地說。
我呆看了老三一會兒,也想不出說什麽來。是啊,就這麽著吧。
後來,阿淇就成了老三的女朋友。
快到午夜的時候,我從實驗室給南樓的老三撥了個電話。走,出去逛逛。我沒等他出聲就先說了。好, 10分鍾係外麵見。他沒打磕兒。
我有深夜到外麵溜噠的壞習慣。在廣州和別的城市時就愛午夜或淩晨騎自行車無目的的晃悠。這兩年老三也給我傳染的沾上了這個毛病。我倆經常遊魂小鬼似的在無人的大街小巷裏穿。我們之間話題倒是不缺。象我以前說的,要麽他幾個小時地給我灌計算機原理,或我給他羅唆西晉司馬的皇族血統怎麽著老早地就給一姓牛的用婚外戀的方式給調了包。有時,他趕他的課題,我也會掛上隨身聽,插進個童安格的帶子自個出去。好多年以後,到了國外,我也會在午夜裏開車繞著環城的高速兜圈,CD裏傳出SMOOTH JAZZ 或BLUES ,心也還會悠然的回到21歲的春夜裏。
我和老三都是舞盲。雖然學校裏每到周末,幾個飯堂改的舞廳就燈紅酒綠,音樂喧天。雖然平時看得入眼不太入眼的JJMM都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在昏昏的舞池光線下個個貌美如仙。我和老三都很少光顧過。倒不是清高的沒作過一點努力。無奈確實沒這細胞。回到老天公平的理論上來,我等肯定在別的方麵有出類拔萃的天賦。僅去的幾次,站在牆角,看人對對成雙,翩翩起舞。說來好笑,平時牛皮烘烘的心裏竟然會泛起點混著自憐,慚愧,無奈,象小時受了欺負的委屈,還有點忌妒。混不進人群的冷落。有點象現在網上BBS 裏無人應和的寂寞。。:) :) 我和老三又沒另一個浙江來的哥們勇敢。他剛學了幾下三四步,在宿舍裏抱著凳子走了幾下,就衝到舞場去了。晚上回來。第一句就是:我的媽呀,那舞曲怎麽那麽長呢。原來他邀了個女孩跳將起來,開始雖然踩著鞋子,走錯點子的,賴著臉皮厚,女孩耐心還沒出大亂。但轉眼他就發現了個大問題:他沒學怎麽帶著女孩轉彎。隻好一步步帶著那女孩義無反顧地往一麵牆上走。不知那女孩也是新手,還是確實淑女,楞是跟著他上刀山下火海。不過,現在,他已經消灑自如,舞林高手了。我和老三兩個菜鳥背道而馳,就漸漸地絕跡舞場了
下了兩層樓,我照例下意識地在樓梯口停一停。眼睛順著還算明亮的走廊看向那個遠遠的小實驗室。那是她的辦公室和實驗室。我沒進去過幾次。每次去滿眼晃的都是她骨嚕嚕的眼睛,對設備什麽的記得很模糊。雖然她有時候晚上會在這兒背GRE單詞,但這麽晚了,她肯定早回宿舍了,她並不是個十分勤奮的女孩。這我很清楚。
老三在樓門外不耐煩的等著我,腿跨在車上不肯放下來。要是他的車有鈴鐺,我肯定他早搖個不停了。我們倆的車都沒鈴。當然比起來,我的更慘。除了沒鈴,還沒閘,沒前擋泥板。正常情況下,我都是離目的地還有那麽1,2 百米的光景開始緩速,然後很優雅的跳將下來。遇到緊急關頭,我就得用腳掌權當煞車片,猛踩前輪。就這,還和被我撞了的男生差點打起過兩次,為躲閃自個栽下來過N次,最最奇恥大辱的是被一嬌滴滴的女生罵過一聲流氓。當時我氣的三魂出殼,五靈脫竅。倒是那女生看我給氣的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的樣子,自個先噗吃笑了。
我抽抽鼻子,覺得空氣裏有股刺鼻的味道。這TMD的汙染越來越嚴重了。我對老三抱怨。這下可好,老三不但表示了對我的讚同,而且在下麵的30分鍾裏濤濤不絕地闡述了他對中國環境綜合治理的宏偉設想。我們倆的常軌路線是出校門往南,過人大,動物園,一直到木樨地,再折而向東,沿長安街到天安門。一路上車很少,幾乎沒行人。和白天喧鬧混亂,塵土飛揚的場景相較,這象另一個城市。沒了車輛,路就顯得特別的寬。我和老三可以橫著拐著隨著性子的騎。我也從來用不著我那沒有的車閘。路燈透過路邊的楊樹或鬆樹撒在路麵上,明明暗暗的。
一直快到木樨地,老三才停了嘴。我腦子裏其實一直在翻騰別的事。側頭看看他,我說:我得出去走一趟,又忍不住加了句:今晚這空氣怎麽這麽糟糕!從海澱TMD到長安街味道全這麽怪!老三問我:去哪兒?我說:不管哪兒,要遠的,騎車去。老三一下激動起來:要不暑假騎車去漠河,正好路過我家。我說:行!嘴裏答應著,腦子裏卻泛起了西南的風情,雲貴高原那對我這中原生長的漢人神秘的吸引。和。。。那個纖小的身影,骨嚕嚕的眼睛。我無心地說:小時候,家裏有個大大的舊鏡子,文革時留下來的,上麵除了紅紅的毛主席語錄:階級敵人不打不倒外,還有一個呼嘯的蒸氣式火車穿過崇山峻嶺的圖案。小時候天天對著鏡子洗臉刷牙,那圖都刻我腦子裏落。一提浪跡天涯的話題,我就想起那個圖。隻有西南才會有那麽的山嶺吧。
其實,前幾天,我就有這念頭。一個小學的同學從家鄉來看我。我帶他到學四改的小店裏喝酒。學四那會兒半象飯館,半象食堂。到窗口點了你要的菜,領個號,就去一邊喝酒等著。一邊說話,一邊得豎著耳朵聽大師傅喊號。這不,‘魚香肉絲,38號’ ,他的聲音透過嘈雜的人聲從窗口那兒傳來。我打斷正唏噓著告訴我另一小學同學父親最近剛去世壞消息的同學的話頭,說:等下,我得去端咱的魚香肉絲。我匆忙地走到那擁擠的小窗口前,大師傅翻著眼不耐煩地問:你38號?喊你幾遍了。我趕緊說:沒聽著,沒聽著。又無辜地補了一句,你要會少林獅子吼就好了,再不濟會傳音入秘也行啊。不知他聽沒聽見。反正沒理我。就這麽著,在不斷地被’ 涼拌肚絲‘,’ 炸腰花‘。。打斷的過程中,我和同學籲著舊,灌著啤酒白酒。漸漸地就有點高了。他問:你這是咋的啦?我知道我流露出了平時給最好的哥們都沒現露過的頹喪:我覺得我它媽的啥都不是,活這麽大,屁事無成。他說:你還是學生啊,而且是中國最好的學校裏的,咱們小學的薛老師還總說你是他學生裏最有出息的。我指著麵前的盤子,看看,人家這師傅還能把一盤生的給炒成魚香肉絲,我能幹什麽耶?讀那麽多破書,作實驗,沒見有屁用!20多歲了,我都不知道我整天在幹啥?嘴裏說著,我腦子裏清清晰晰又漂起了那個影子,長長的頭發,嬌小的身子偏偏愛裝在一條大大的綠絨的寬褲子裏,腳上總是一雙特小號的大頭鞋。
天安門廣場在淩晨的路燈下格外空曠。我和老三腳撐著地停下車。有哨兵向我們的方向走過來。我們已經有過幾次被盤問的經驗,知道怎麽回事兒,就沒動窩。剛才一陣猛騎,身上都見了汗,在淩晨的風裏吹著,也很愜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空氣裏還是那股刺鼻的味道。我抹了把汗津津的臉,突然,奇異的,那股糾纏我一晚,從海澱到天安門的徜徉在空氣裏的刺鼻的味道消失的無影無蹤。我困惑地看看左右,老三似乎沒什麽反應。 WHAT THE HELL。。。???我嗅了嗅我的手,原來熏了我一晚,引發了老三憤世激俗的環保宏論的味道是我不小心在實驗室裏把一小小塊兒化學藥品沾在了我的鼻頭上。抹汗時從鼻頭擦到手上,怪味自然就沒了。我轉都衝老三哈哈兩聲:你小子確實比我更對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不滿的多!
有時,出來的早了,我們也會到夜市裏逛。有陣子王府井,什刹海,西直門都有賣各種小吃的攤子。我愛去什刹海那個,小點兒,但襯著海子邊的幾棵大鬆柏,悠悠的黃黃的搖冶的光。心靜。老三愛去熱鬧的王府井,哪兒有他最愛吃的蘭州拉麵。每回他都蹲在那拉麵的師傅旁邊,一等師傅停手,他就報出:1024 根麵!。那師傅驚奇地問:你怎麽知道?我都沒數數。因為你回折了10 次。老三簡單地說:2的10次方。那老板就笑:一看你就是個學生。我就悄悄罵老三:你算了什麽勁啊??啊?
回到宿舍,已經快3點的樣子。平素早早爬上床的老大還坐在那’ 崩崩‘地轉那滿是雪花的電視。老二一身酒氣,臉紅通通的倒在老三的下鋪上。我倆看看老大,他很不高興地衝老二努努嘴:今天又TMD的收到封美國來的信。同舍幾年,老二從來都不愛說他自己的事。我也就一星半爪的知道他原來喜歡的一個女孩去了美國,都好幾年了。照說對我們這個每年都有一多半畢業生出國的係來說,太平洋對愛情算不得太大的障礙。象回答我的想法似的,夢裏的老二正在這時咕噥了一句:我他媽的就是不去!
老三爬到上鋪的老二的空床上,好不容易,宿舍靜了下來。朦朦朧朧朧裏,從那邊的床上傳來一聲低低的分不清是夢魘還是嗚咽的聲音,一下子清醒過來,心懸著,等下一聲,卻再也沒有了。上鋪老大的小收音機裏BBC牛津腔的女播音員在報歐洲的某個小國的某個小城的動物裏一個遊人咬了一隻熊的尾巴,或者倒過來,一隻熊咬了一個遊人的屁股。。。我英語本來就不是最好的。。。算了,睡吧
醒來已經是來日的早上10點鍾了。
一天天熱起來,白天也給拉得越來越長。老三和我買了一本地圖冊,在上麵我們畫出到漠河的路線,有三千來公裏的樣子。照說要騎幾千公裏的路,該有不少要準備的。可一來我這人性懶,再者,有老三可以推諉,所以也不覺得比平時晚上出去兜個圈應該多放多少心思。倒是老三建議我們去找找帳篷睡袋什麽的。直到六月的一天。
這天,窗外淅淅瀝瀝得下個不停。氣溫低了不少,但空氣還是悶悶的。往外望出去,校院牆外的街上車輛沙沙的行過,車輪濺起些水花。老三有些沉默,象有心事的樣子。對出行的話題也提不起興致。終於,他說,阿淇希望他這個暑假別出去,留下來多陪陪她。兩個爭論了幾次,都有些不愉快了。心沉了沉,我漫不經心地笑笑:他奶奶的,重色輕友的東西,那你就別去了吧。老三反問:你呢?我想了想:我還去,自己去,不過我不去東北了,我去西南。離她的家近一些,我心裏說。話說出口,心境從將要旅遊好玩的歡快期待一下子覺得有點前途莫測起來。
一個人走路,一個人作事其實是我的習慣。平時話雖然不少,在朋友眼裏也是個特別隨和的人,但好象對太溫暖的關係和氣氛有天然威懼似的。別個都有把自己融入某個團夥的傾向,就象CHEERS 的開頭唱的:EVERYBODY WANTS TO GO WHERE PEOPLE KNOW YOUR NAME. 近的說,就象WXC 的BBS 論壇,一個ID 用得久了,和大家都混了個臉熟,就GGMM,JJDD 親熱的不行。有找到組織的感覺。其實也是常情,到一地兒,不管你多消灑幽默,沒人理你的岔,是凡人,或多或少都會心裏有點不是滋味不是?我的毛病就是每每眼看要混入一熱熱鬧鬧的人堆裏了,不由自主地就自個拎著自己的脖領子給扯到人群的邊上。抬舉一下自己,不知和林黛玉美妹的那種‘宴席反正還散,就不如打頭兒就不開的好’ 想法有沒牽連。注意這不是她的原話,精髓是不差的。記得大學的最後一個夏天,天也象這個夏天一樣的躁熱(題外話:布什總統昨天終於稱認地球在轉暖,NND,我好多年前就知道了,這麽遲鈍?) 同學們的肚子裏灌飽了啤酒,白酒,米酒,把自釀的離愁別緒給擠得沒處待,在深夜的走廊裏成群成群的和著幾把嘈雜的幾它在吼著烏七八糟的歌,一首接著一首,從我愛北京天安門到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從滄海一聲笑到酒幹倘賣無,沒完沒了。最後匯到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上,就再也沒換,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好多天都說不出地焦躁煩悶的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終於沒來由地衝到走廊上和人大吵了一場。第二天,全級的男生都有意無意地避著我。後來,事情平息下來,一哥們對我說:你最好最後離校,把大家都送走了再走,你心硬。我也沒想明白他是真心還是挖苦。
我確實把大家都送上了汽車火車。晚上一個人回到宿舍樓。整個樓層都空蕩蕩的。後勤把電給掐了,我就在黑暗裏從一個屋子晃到另一個。門窗都大開著,慘白的月光從大開的窗子撒進來,靠窗的半邊亮亮的。滿眼的白紙片,滿目的浪藉。屋子裏還是象幾天前一樣的熱,心卻象月光一樣清冷清冷的。我坐在窗邊的桌子上,看旁邊幾座非畢業班的樓仍亮著燈,門窗上映著憧憧的人影往來。不知什麽時候,淚先慢慢地,繼而嘩嘩地流下來。腦子還是出奇得清醒,空空的屋子裏,空空的樓道裏隻有一個人的哭聲,聽在自己的耳朵裏怪怪的。找不出一個切實的理由來,隻是收不住。到再沒淚可流,心裏就空蕩蕩的,頭有些發暈,身子不受控製地打顫,這已是三個多小時以後了。
怎麽一寫到自己的心情故事就筆拙氣短的?:) :) 還是轉回到準備出行上來。既然決定了要自己走。心也就定了下來。首先要解決的是交通工具的問題。對我來說,就是一輛能走幾千裏路的自行車。我那倆破車是不值得信任的了。老大建議我去拉個讚助什麽的。八成可以弄輛新的山地車。殊不知我最恨的就是那種屁大點事搞得轟轟烈烈的樣子。何況我這是自個出去散心,沒心腸弄那些個花哨。
老三從樓下上來,拿著一大堆東西。仔細一看,我操!鈴鐺,閘皮,擋泥板,皮座子。新的舊的五花八門。你從哪兒找來的?我問。你哪兒來那麽多廢話?他硬梆梆給頂回來。不用說,校園裏一些個姐妹兄弟的車肯定遭了毒手。這種缺德事兒我也幹過。也就不再多問。我倆忙活了一天,嘿嘿,還別說,我那破車還真改天換地了。象模象樣的不算太丟人了。
老三還從外麵撿了幾個破內胎來。我敢發誓這些真是撿的。太破了,間直是千瘡百孔。老三和我坐在樓門口的樹蔭下,銼,膠水,氣筒,還有一個盛滿水的臉盆。他一五一十地教我練起補胎來。午後的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斑斑駁駁。在補了幾十個洞後,老三終於覺得我可以出師了。突然,他又想起什麽。問:往西南過秦嶺,川路的,山裏要是沒水,你胎破了怎麽辦?我翻了翻眼,還能有什麽法子?沒水就沒法檢測漏洞在哪裏。他得意的笑笑,看我的。他在幹幹的地上搓起一小堆細細的土,胎上有一個小小洞眼的地方一下把土吹開。要是連土都找不到,你就等死吧。他翻翻眼。
車子問題解決,下一個就是旅途中的安全問題。老大和老三對這都有點擔心。那會兒我們都比較愚頓。他們倆也隻擔心我錢財被搶的可能性。要是放今天,隻要看看那波士頓明尼蘇達的神父性騷擾的大都是男性同胞,就知道除了錢財被搶,還有更恐怖的呢。:) :) 男女都不那麽安全落。不過,那時候,他們還沒這麽複雜。老二一再說,要是遇搶,看勢不妙,就別意氣用事。錢財是身外物。老三卻從他箱子裏摸出把一尺長的頗為鋒利的刀子來。我看著和街上西瓜攤上老板用的切西瓜的刀相仿。老三說:就是個西瓜刀。前陣兒我去買瓜,買了個爛的,賣瓜那小子不認帳,我就把他的刀給偷回來了。老二皺著眉說:能不用,盡量別用。我一邊把刀用一塊兒紅布包起來,一邊答:行,隻要攔路的強盜乖乖的把他的錢包交出來,我就不用。
心裏還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是要不要帶一張照片上路。那張照片是張合影。是春天我們一撥人一塊出去玩兒時我拍的,中間有她燦爛的笑容。我沒她的單人照片,這是我的影集裏有她的合影裏最清晰的一張。長長的頭發,亮亮的眼睛,挽著褲腿站在清清的水裏。
女孩子都是喜歡人追的。我初中的女同學蓮在中學畢業很多年後對我這麽說的。那會兒,很多蓮所在大學的男生在追求她。蓮已經談過兩個男朋友,年輕的眼睛裏已經有了一絲曾經滄海的蒼桑。順著一條小河邊的小路,蓮送我到離她們學校不遠的火車站。我們邊走邊聊天。夏日裏,天變得也快,一朵不大的黑雲挪到了我們的頭上,豆大的雨滴砸了下來,卻隻覆蓋很小的一片地方。剛才還有點沉重的蓮連蹦帶跳地跑到了前麵沒被雲罩住的地方。等雲挪過去,她又跑到了前頭。我說:我們幹嘛不先躲下,到雲過去再慢慢走?蓮轉頭調皮地笑笑:女孩子就是喜歡被追的。很多年後我還記得她那刻的笑容。
可,偏偏我喜歡的女孩,我不能追,也不原意追。到現在,她應該已經知道我的心思的。我決定不帶這張照片,這次出去本來就是想忘記的,要帶張她的照片來時時來勾起對她的思念,不也太蠢了?我又看了燦爛的她一眼,把合影放回抽屜的最裏麵。這次自己一個人出去,萬一萬一回不來的話,我也不想讓她知曉我的心思了,如果她現在還不知道的話。
過西安的時候,朋友看我的T-SHIRT因連日被汗沁泡而汙跡斑斑,太不入目,就買了兩件文化衫送我。一件前胸印了大大的四個字:‘情係天涯’ ,另一件好點兒,沒這麽酸,字數也多,有七個:‘我吃葡萄你吃皮’ 。到了路上,不久我就發現路人頗創造性的照衫給我起名。不記得第一次是啥時候了,大概進秦嶺不太久。我氣喘噓噓地推著車爬一條盤山路,剛折過一個彎,有人衝我喊話。是幾個築路工人在路邊歇息,濃重的不知哪方的口音害得我懵懵懂懂好多遍才聽明白,他在喊:天涯,喝口水再走。我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衫,嗯,這倒現成。後來,我又被喊成’ 葡萄皮’ ,你真聰明:) 猜到我換成另一件了。就這麽著,衫我輪換著穿,人也就時而被叫成天涯,時而被叫成葡萄皮。後來想想,還是被叫葡萄皮的時候多,那件衫沒到走完川路就穿壞了。
人的記憶是個很怪的東東。就我的經驗,記痛苦難過的日子遠比記幸福時光清楚得多。使人刻骨銘心的總是那些徹骨的痛,肉體的或是心上的。感情上有大轉折的時刻也在記憶裏留存得久,從大喜到大悲,大得到大失,或者反過來。那年夏天過後的一段長長的日子裏,我的夢裏老是重複著同一個景像:正午的焦陽下,一切一切都白花花的,沒有一絲絲的陰涼可以躲避,一條窄窄的柏油路在幹裂的黃土坡間盤啊盤,伸啊伸,可以看得老遠,就是沒有頭。全是光禿禿的,沒有一丁點綠色,沒有一絲絲風,沒有一點點起來的塵,甚至沒有一縷聲音。夢裏本來就沒聲音,可那一個個旅途上的正午在我的記憶裏好象也沒聲音。隻有我獨自扶著車,或車扶著我站在路的中間,路的頭。
過秦嶺走的是古稱子午穀的小道。圖的是近一些。這也就是三國裏魏延向諸葛孔明要求將兵五千,出奇兵取長安的路徑。孔明以路險崎嶇,一旦遇伏將全軍覆沒的原因未納魏言,後來這成了魏延反的一個理由。以前看曆史書有的史家評諸葛過於瑾慎以至錯失良機。等我自己進了這山,才覺得魏延孔明都各有其理。這條小路極其隱蔽,從漢中到西安比繞寶雞近了不止一半。但它路途之險峻即使在千年後的今天也還大留痕跡。幾百公裏的路三分之一仍是土路或石子路。全程都隻容一輛小型卡車通行,東風大卡非要走的話得小心翼翼,慢慢的象爬。迎麵來車,幾裏外就得停下讓著。落石是常有的,路上時不時散有大大小小的碎岩。
秦嶺是個騙死人的山。一重重,一疊疊,不到一個頂,看不到它後麵隱著的更高的峰。永遠給爬山的人虛假的希望,永遠地把失望在你自以為大功告成的時候砸過來。往前看,前麵不遠處總是山頂,往回看,層層巒巒,雲遮霧罩。看不到自己來時的路。車大多的時候沒得騎,我也沒力氣馱它,就推著一步步,一圈圈的繞著盤山路往上爬。隻要一站下,感到汗象小瀑布一樣順著身子往下流,一小會兒不到,腳下就是一個小水窪。哪會兒,我也沒那麽珍貴自己,根本沒想用防曬霜什麽的。七月的夏日把胳膊大腿露在短褲T-SHIRT外麵的曬得先是發黑發紫,然後就起了泡。泡泡磨破了,就有些化膿發炎,流些可疑的水水兒。再後來結了痂,蛻了皮,就又起泡,再來一輪。腿臂的肌肉骨頭因每日平均120公裏的爬山蹬車而酸痛,外麵的肌膚因化膿沾不得碰不得。
有時,路會在穀底穿行。象走在一個小天井裏,左右前後都是山壁。向前看不出100米去,總象無路可走的樣子,到跟前,路打個彎,又進了另一個天井。頭上是窄窄的天。幾天下來,有發瘋的感覺。可能幽閉恐懼症的征狀和我那會兒有點象。發狂地希望下一個轉彎能豁然開朗。腦子裏不休止地幻想著中原的家鄉那無盡的田野,和太陽在地平線上冉冉下落的晚景。
一個傍晚,下午4點多鍾的樣子。山裏黑得早,太陽已躲到右麵的峰後麵,左側的山尖尖還沾著霞光。路上卻已暮色沉沉。我早已餓得全身發虛,幸好這段路少有的平緩,我就慢慢地蹬著車往前晃。希望能見個人家。自出來以後,我的飯量就大的嚇人,早晨3個饅頭和兩碗稀飯,剛出發兩個小時不到就把充幹糧的另外兩個饅頭和著半壺涼水給吞了下去。中午太熱太累,胃空得抽筋也吃不下東西。我就自己發明食譜--一個6,7斤的西瓜,一口氣吃下去,小肚兒溜園,解渴又充饑。隻是下午便停下來給路邊花草施肥的次數多了不少。這會兒,瓜早化作汗和尿蒸發或排謝出去了,我開始想我的晚餐在哪裏。
一間破敗的小屋立在路拐彎的角上,黑黑的。濃濃的夜色裏看不出什麽搭起來的。估計是取山裏的石頭,牆參差不齊的。一個看不出年齡的婦人蹲在屋前燒火。很費了一陣口舌,我才讓她明白了我想要找點吃的。費了口舌主要是因為她的地方口音和對普通話的不明白上。她一旦明白了我的意思就十分爽快,和麵燒水很快就給我煮了大大的一碗粗麵麵條。她不愛說話,我也就沒言聲。坐在門前的石墩上,喝著她從水缸裏舀來的涼水,聽著屋後一條小山溪嘩啦啦的水聲。我喝的水裏有股子清咧,還有些落葉滑石特有的山裏的味道,鐵定是溪裏打來的水。
吃完。她說,前麵10裏左右有個車馬店,長年都沒什麽人住,我趕趕路就能到哪兒。我道了謝,放了一元錢在石墩上。她看了看,也沒說話。我就沿著我的路在黑色裏騎下去。那個小溪一直傍在路邊,嘩嘩啦啦地給我作個伴。
在狠狠地摔在幾米深的崖邊後,我決定在路邊露宿。黑漆漆的夜裏趕10裏的山路對山裏人也許不算個啥,我卻可能丟掉小命。找了個靠山壁的一邊稍微寬敞些的地方,我把車支好,用腳踢開些碎石雜草,把一塊地弄得盡可能的平,鋪上一塊塑料布。忍著全身上下裏外的痛,慢慢躺下去。頭枕著裝行李的包,扯了件襯衣蓋在身上。雖然身下各得生痛,山裏的夜漸漸涼起來,寒意有些沁人,累極了的我還是很快就睡過去了。
半夜,忽然醒來。先是覺得浸骨的寒意,繼而,肌肉骨頭的酸痛,身上潰爛起泡的地方酸癢難耐。坐起來,把能找到的都穿上,還是冷,再把雨衣裹在外麵。再也睡不著,就坐在地上看天。恍然,剛才的夢裏好象和什麽東西糾纏,累得很。園園的月掛在中天稍偏的地方,月光涼涼的。背著月光的周圍的山峰黑黝黝的。我的腦子半清醒半凝固著,一個念頭老轉不完就停在哪兒,回來還停在一處。大體說來,主要泛著兩個念頭:一個是宿舍裏我那張髒髒的床鋪,床前桌上的台燈發出的黃黃的光;另一個是小時候冬夜裏到村外的打麥場上看戲,場邊5分錢一小碗的熱氣騰騰的羊雜碎湯,澆上紅辣椒和蔥花,喝一口就滿身冒汗。迷著眼睛,粗粗搭起的簡陋的戲台就失了細節,隻餘一派的燦爛輝煌。那個過去一年無時無刻一直徘徊在心頭的她的影子也有閃過,但好象很遠很遠。心裏流動的血在一點點凝固,一層殼在慢慢地悄悄地結起來,有點點木的感覺。
開始感受到危險是下午2點左右的樣子。這段路正好在穀底,陰陰的。陽光被山遮的嚴嚴實實的。兩個地方打扮的年輕人出現在我身後四,五十米的地方。開始我還挺高興。自出來以後,我就很少開口。尤其是進了秦嶺後,有時一天不見個人影,深山空寥。見了自己的同類,不由地覺得親近。另外出來十多天,除了小打小鬧的幾次爭吵,還真沒遇到老大老二擔心的局麵。警惕性早放鬆了。可一會兒,我還是覺出不對的地方了,那兩人明顯地有跟在我後麵的樣子。我特意放慢了車速,果然,那兩個也慢下來了。我想了想,幹脆停在路邊,裝作喝水的樣子。那兩人從我的旁邊騎過,不住地扭頭打量我。我的心不禁沉了沉。待他們轉過彎,我打開行李,抽出臨行前老三給的那把西瓜刀,仍包在紅布裏。我把紅布纏在腰上,刀子斜插在紅布裏。我也拿不定主意要幹什麽,隻覺這樣子心稍稍安定一些。
說起來,打架什麽的,我從小就不陌生。小學時對班裏的‘大王’ 不服氣,一人對抗大王和他的二三十個嘍羅。每天都少不了3,4 架打。說敗多勝少絕對是臉上貼金,我是每戰皆輸,還屢敗屢戰。直到我上大學,媽媽才知道真相:奧,你從沒提受人欺負的事,還以為你自己摔的呢。害我和你爸好一陣子擔心你小腦發育不全。大學時候,有個冬天晚上,2點多鍾上廁所,撞上個入室的小賊,誰都沒叫,就從三樓追到了一樓,直到我和小賊翻來滾去地將樓前的幾百輛自行車給象多米諾牌似的砸翻,才招來了別的同學。還有別的兩三次害得我的鼻子都給壞蛋砸歪了:) :) 所以,咱雖然不算梁山武鬆,鼓上蚤還是可以充一充的。
轉過彎,那兩人果然在不遠的路上停著。車子橫在路上,回頭看著我的方向。我慢慢地騎過去,臉上沒顯什麽,心卻越跳越快。我拿不準他們如果不讓我該怎麽辦。一邊提防著他們會把我從車上砸下來,我騰出隻手摸向刀子。如果說這會兒我從容不迫,那是扯淡,心跳得自己全身都隨著震動。那兩人看看我腰間的紅布,紅布上斜插的一尺長的刀,交換了個眼色,一起讓在了旁邊。擦過他們身邊,拐過另一個彎,直到再也看不到那兩個人,我的腿腳有些發軟,腦子卻出奇得亢奮,不知道吸白粉就是這種類似效果?反正好久好久我都沒覺得身上酸痛和麻癢。
半個多小時後,我騎過一個山裏的小鎮。是很典型的一個。房子都沿著這條穿過的路建的。大門都衝著路,路就是鎮的大街。我從鎮中穿過,從坐在屋簷下的大人的眼裏我讀到了疑惑,我車前的山裏孩子都一哄而散,簡直都是疑懼了。難道這裏的山裏人沒見過外人,我心裏想。
我停在鎮外的一條清澈的小溪旁喝水洗濯,霍然印在水裏的我的倒影把我自己嚇了一跳。出來時為了方便我剃了個光頭,現在也才參差地長了幾根毛,多日的暴曬把我變得象一塊黑炭,最可怖的是我的眼睛,全無了讀書知禮人的溫和,一閃一閃的冒著凶光。前幾天壇子裏有孩子問:人怎麽冒狼一樣的凶光啊?要是他見了那刻的我就不會問了:) 。在我攔腰紮束的紅布上,一把長長的刀閃啊閃。啊,我有點明白了,在山民的眼裏,我絕不會是什麽好人吧。
剛開始寫這幾個有關21歲的帖子的時候,是因為閑著無聊,想起了以前的幾個同學好友。就漫不經心地隨寫隨貼,和大家絮絮地說點他們的趣事。所以想堅持多說故事,少發感慨,壇子裏比我風花雪月,感時傷懷文筆好的人太多了。後來,也不知真是心電感應還是怎麽的,前麵帖子裏提過的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和我發EMAIL,打電話噓舊。開始我還有點心虛:) 以為他們看了我這不成樣的帖子,興師問罪來了。誰知不是,還真是巧合。這不,蓮兒上周發來的EMAIL: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你還是初中時的樣子,不過我長大了,所以你比我矮了一頭。你說好久不見了,然後送給我一支斷了芯的鉛筆--那種墨綠色的,還說在飛機上緊張所以筆芯頭咬掉了。我給了你一把奶糖---那種大白兔的,我還說:誌紅在那邊,你把奶糖送給她吧!早上我還奇怪怎麽做這個夢呢?
記憶怎麽看怎麽不象作家描述的‘長河’ ‘小溪’ 。打個不貼切的比方,它對我來說更象個串在一條細絲上的珠鏈。絲若有若無的,記憶也就片片斷斷的不成樣子。象我在路上用一舊傻瓜像機拍的一堆昏昏的照片,在那一個來月的日子裏發生的事情很多現在都有些模糊了。唯一貫穿著整個行程的是一首劉德華的‘一起走過的日子’ 。好象也不是特意要每天聽這首歌來培養點悲狀感什麽的,大概帶著上路的幾盒磁帶都磨的呲呲啦啦的了,那盒最新,音質最好。就在我耳邊繞了一路。歌詞和我的處境對比著有點滑稽, 他在湎懷,我一個人在走。回頭記起,剛出來的時候也沒有風蕭蕭易水寒的愴然感,嗯,可能是因為天太熱了。嗬嗬, OK,不是因為天熱的緣故,是我從小到大就沒培養起對悲壯感的追求來。小時候看著大人對待生死的現實坦然,大了正長思想的時候又趕上王朔泛濫。一提悲壯就覺的CORNY,忍不住要把自己撇清。
五歲的時候,曾外祖母去世,被奶奶領著去參加了平生第一次葬禮。整個過程象隔著一層濃濃的霧,好多細節可能攙進了後來長大後的經曆和感受。可以確定的一是奶奶一哭,我就跟著哇哇的嚎。不覺得難過,卻有點摸不著邊際的害怕。二是下葬的時候,我跟著不多的幾個大人的後麵走進家族的墳。回想起來,我都有些驚異大人們怎麽會讓一5歲的孩子走進那陰陰的墓穴,是疏忽還是本身就沒在意,我也沒的去分辨了。墓穴是一個大大的地下的窯洞的樣子,頂是半圓拱形的,門開向側邊。大人們先在門的一邊挖下去,暴露出青磚封的拱門,拆了青磚的牆,斜著走下去。墓裏的牆上有凹進去的龕和久已不燃的油燈,地上滿是朽了的棺板,和散亂的人骨。二舅公在我的旁邊蹲下來,就著門外的暗暗的光線,檢視一下近處的顱骨,開始著手把骨頭挪到靠牆的一邊,給中間空出一塊容放曾祖母的棺木的地方。他沒一點往外趕我的意思,好象一個5歲的裹在厚厚重重的棉衣裏的我在那兒站著是很自然的樣子。
印象裏北方的農村裏的葬禮總是亂紛紛很嘈雜的樣子。我們叫它‘喜葬’ 或和婚禮合稱‘紅白喜事’ 。葬禮上的鑼鼓和鎖呐隻見高亢,不聞哀愴。有人來憑吊,司儀一聲吆喝,靈篷裏便一片驚天動地的哭聲;吊客一出棚,司儀再來一嗓子,哭聲立止,也很少見哀哀的止不住的。至於憑吊完了客人被讓到了酒席上,那更是別樣場麵了,人來人往,桌椅板凳鍋碗瓢盆混雜,小孩子在人群裏亂鑽,翻了盛滿的菜盤,爹媽叫罵的。太實際的生的氣息把死的肅穆衝得怎麽也站不住腳。
回來再說說路上還有印象的幾個時刻吧。劍門關是古來文人騷客的詩詞歌賦裏詠誦過數不清次數的險要地方。我這點學問也給它添不了多少色彩。小時看小人書,大了看武俠小說插圖,一說到川蜀道上,劍門關前,便是一水兒的千山峭立,寒鳥飛絕,白雲纏腰,孤鬆斜出。我自己真不太記得那段路有多麽出奇的險絕了,當時有點點名不副實的失望感。我記得清楚的反而是另外一個景致。在劍閣前不遠,有20多裏的山路兩旁全是百年的古柏。中間的路象一條高低起伏彎彎曲曲的長廊。那天下午的陽光明亮但不毒辣,從西麵斜照在樹幹間的路麵上。西麵的群山上霧散盡了,藍縈縈的。有點脫力的我下了車,倚著一株合抱的大樹朝西坐下來,慢慢喝軍用水壺裏被曬得熱騰騰的水。一隊大學生從對麵騎車過來,意氣奮發的從我麵前忽嘯而過。我知道他們是大學生是因為騎在前頭的兩個男生車上插著兩麵旗幟,有XX大學暑期旅行的字樣。他們可能沒出來多久,中間兩個女生身上的白色運動服仍然雪白。我注意到他們都騎著新的山地車,比我湊起來的老破車自不可同日而語。一瞬間,我有點後悔沒聽老大的拉個讚助啥的。羨慕地看他們騎遠,我掙紮著爬起來,拉起倒在地上的破車。要接著趕路。不怎麽貼切,但當時還是覺得自己有點獨倚斜陽數過人的感覺。
在峨嵋山,大多數遊客乘車一直到洪椿坪,然後步行經洗象池上金頂。更懶一些的或身體頂不下來的也可以乘攬車上去。我背著自己的行李從山腳一路走上去。因為前不久爬過華山,穿過秦嶺的緣故,覺得走峨嵋的山路平得很。沒有多少爬山的在路上,我就在碧油油的竹林裏的石階上跳著走。老武就是在這條路上碰上的。從後麵看,一個粗粗壯壯的中年男人搖著蒲扇,在前麵大步地跨著台階。赤著上身,下麵一條大大的短褲,赤腳蹬著雙草鞋。後來熟了他說草鞋是專為爬山用的,不怕路滑摔跤,而且透氣爽利。後來的幾天我都和老武走在一起。他自己說他原是萬縣鄉下一個村裏的支書,因為篤信佛教,就自己要求辭了支書,退了黨。共產黨員信佛教天主教的我見得多了,滄州一帶好多農村村中間最華麗最顯眼的建築都是教堂,周日除了作MASS的教堂裏,滿村都靜悄悄的。但為信教退了黨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在學校裏我雖然是個被反複動員都不肯寫申請的落後分子,但對入了再退的後遺症還是有所耳聞的。所以不由地覺得老武特別。老武說他56歲了,我說,那您比我爸爸歲數都大,您身子骨這麽結實。他說,我不操閑心,另外我還練張宏堡的氣功。張宏堡那會兒在四川特受崇敬。據老武說:每村每鄉都有張氏氣功的基層組織,全川不下四,五十萬的會徒。我聽著聞所未聞,覺得有武俠裏邪教的味道。現在想,其實和早期法輪功有點相似,90年代中期也落了個法輪功類似的下場,不知老武這樣的性子那會兒怎麽樣了。
正趕上日落的時候,我們爬到了金頂。我找條小路,繞到絕崖的另一邊。和熱鬧的那邊隔著一片鬆林,且因為不是朝向西麵,沒金頂夕照的美景可看,也就沒第二個人。在崖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抱起腿,眺看遠處。幾步以外,就是翻滾不息的乳白的雲霧,遠處,露出幾點山尖尖,一會隱一會現。再遠遠處,有幾座原本銀色的山巒在夕照下反射些紅光,後來,有人說那可能是貢戈或玉龍雪山,我也沒追究清楚。天色轉暗,頭頂上彎彎的月鉤 在深藍的背景裏開始亮起來。突然,一聲悠悠的鍾聲傳來,鍾聲象極了一種實體,從一層層山頂,一株株林梢滾過來,再滾到崖下的雲霧裏去,雲霧和著節奏在翻。我的心一直懸著,象和鍾聲起了共振,身子震的難受,一聲一聲,好久才驀然住了。
突然醒過來,還沒有掙開眼,就覺得一片亮光光的。是罩了滿床滿帳的月光。滿滿的山月透過窗子灑進來,窗前的幾杆竹子沒留下幾點陰影。遠處傳來嘩嘩漲潮一樣的鬆濤聲,竹子卻隻有無聲地輕輕地搖。看表才三點鍾的樣子,也許這樣的環境我經的太少,心裏覺得從沒有過的平和寧靜,頭腦一片澄澈。厚重的被子潮潮的,壓在身上,但我還是覺得異常的愜意,從裏到外。莫明其妙地泛起些得意,一種偷看過謎語的答案,或站上了高台回看紅塵的優越感。我就輕輕的對著帳頂笑。從被底抽出兩隻手來,放在清亮得可以用來讀書的月光下,我用手作了個小兔的影子,然後是小狗,小豬。。或什麽都不是的影子,一直玩下去,心裏隻有充實安靜。
一聲清亮的鑼聲從主殿那邊響起,月夜裏煞是突兀,鑼聲 沒停,一直響了下去。我看看表,4點鍾。那邊床上老武翻身起來,鑽出帳子,一邊披衣一邊對探頭出來的我說:是早課。
我胡亂套上衣服,在月光和陰影裏繞過幾條回廊,幾重禪房從側麵怯怯地溜進大殿 。殿裏暗暗的,隻有幾支佛前的大燭閃著黃光。大佛前的蒲團上還沒盤坐幾個僧尼,明顯地僧尼是分在兩側的。兩個淄衣的女尼正把大束大束燃著的香插進佛前的香爐裏,煙氣開始濃起來。在一側,一個女尼背對殿門立著,一下下敲擊著一麵巨大的銅鑼。我靠在她身後挨門邊的柱子上,看她除了一下下揮動槌子外就絕對靜止的背影,一條長長的有著八字真言的黃幡在她身邊微微飄拂。僧侶漸漸坐滿了殿中的蒲團,木魚梵唱聲從雜亂匯成了和悅一片。我身邊慢慢多了幾個在廟裏過夜的居士或象我一樣的遊人。煙火氣也濃重了起來。
中飯後的寺裏安靜的很。沒什麽遊人,修行念佛的也看不到蹤影。 連夏日裏沒完沒了的知了知了聲都聽不到。我從一個院子晃到另一個。想來時山外麵正是一年最熱的時候,想想白花花的沒遮攔的太陽都心煩氣躁的,來時身上曬的焦的
燙的還沒好利索。寺裏象另一個世界,象遲了一季。大片大片的殿宇和巨大的鬆柏的濃陰給我點冷颼颼的感覺。突然,側殿拐角的那邊有女聲在唱歌,聲音飄飄忽忽的,是童安格的‘把根留住’ 。聲音往這邊院子轉過來。我有點驚奇,還有點點惱火。在這清靜修行之地才住了一晚,我已經下意識地循規導據起來。心下覺得這個女娃子也太有點那個肆無忌憚了吧。還沒見到人,我已經認定這是個太妹一類的小女孩。唱歌的人轉過了牆角,歌聲也一下亮了好多。 是個著灰色僧袍的年輕的女尼,年紀絕不會有25歲。她已經削了發,光光的頭上還沒有戒疤。她看到我,倏然停了歌聲,低下頭,也忘了行平素僧尼合什頜首的禮,從我旁邊匆匆地走過去。我轉身看她裹在寬大僧袍裏的苗條身子走遠,直到轉過通往側院的月亮門。突然覺得自己的肅穆拘束有點太著象了,心情一下輕淡了好多。:)
九月。新學年的第一天,我站在係的布告欄前看上屆畢業生的分配情況介紹。一個聲音輕輕在我的側麵說:嗨,你好。我震了震,側過頭,果然是俏俏的她。一個夏天沒見,她樣子變了好多:原來柔柔的長發剪得短短的象男孩一樣,還有些些卷。尖尖的下巴,膚色黑黝黝的。我說:你。。嗓子略略哽了一下,清了清:你怎麽曬得象個非洲孩子似的?她笑了,白色整齊的牙齒特別現眼:你還說我呢,你才黑呢。不知怎麽的,我覺得身上壓了快兩年的包袱一下子放下了,心輕輕的。
這名字起得有點故弄玄虛。我自己看著都笑。就象小時候在村裏聽說書。老早老早地就搬個小板凳到離那個放著說書人鼓啊板啊的土台子近近的地方坐下,巴巴望著開場。長著張長長的馬臉罩著件長衫的說書人慢條斯裏地拈起小捶,‘奔’ 地一聲,我的心就別的一跳。大人鬧小孩跳的場子也忽得靜那麽一下,就又回複喧鬧,音量當然要小一些。我恨不得大家都閉嘴,最好象我似的把呼吸都屏著。怒視全場幾周,也就無可耐何地把注意力轉回台子。說書的人倒習以為常,一副雷打不動的樣子,清清嗓子,拿著腔唱道:太陽出來照西牆。。餘音拖得好長。喘口氣,他接著來下一句:太陽出來照西牆。。反來複去,他還這句。下麵人煩了,就喊:換句兒啊。台上人濕衣不亂步,潤潤嘴,添了一句:照了西牆照東牆。。這麽折騰半小時,來的人越發多了。說書的人就翻翻眼,對一直對他起哄的半大小子吼:你聽了,後麵來的還沒聽呢。年紀大點的對這套鬧騰早看得多了,都懶得答理,自個聊天抽煙。總要過一個來小時,天全黑了,正式的才開場。有時也有搞笑的,開口就說:話說唐僧取經,騎著匹白騾子。。下麵就鼓嘈。台上的就罵:你會你來說啊,你行嗎?台下的就忍了:好吧,騾子就騾子,接著說。那台上的就心滿意足,拉長聲音:話說唐僧取經,騎著匹白騾子。。。下麵聽得這個別扭,還得忍著。:) 都是些故弄玄虛的主兒,我受鄉土傳統文化熏淘,也來這麽一招。
我一溜煙出了實驗室。頭給剛蒸的一鍋藥品給熏得暈暈胡胡的。從樓上往下溜,一直見人抽鼻子:什麽怪味?我心知是自己闖的禍,沒敢多答腔。反正我下麵請了三天假,到我回來樓裏這味也該散盡了,當不會有什麽大麻煩。就算有,我也顧不得了,最最好的哥們要行人生大事,別的得都放放,先不管TNND那麽多了。
推著破車出了院兒(原來那輛除了鈴不響那都響的鞠躬盡瘁,給我丟西南了。這是我回來搞得另一輛)。秋雨晰淅瀝瀝的。這下,我不打傘不罩雨衣愛淋雨的壞毛病可給我苦頭吃了。夏天天暖,澆個落湯雞不算啥。秋雨性涼,落身上涼氣隻往骨子裏滲。從係裏到宿舍不長的一段路,我已經開始打起了哆嗦。
記得那年秋天雨下一場,葉子就落一地,天就冷幾分。西山的紅葉最盛的時候沒顧上去,等好不容易找了個瓦藍瓦藍的晴天,一個人騎到香山,已是滿山殘葉,滿眼深紅暗黃,憔悴飄零的黃櫨葉子(不記得跟外來的朋友,甚至跟粗心的本地人強調過多少回,香山其實多的是黃櫨。真正的楓樹沒見多少。小攤子上賣的精致的紅楓葉少之又少)。那會兒,我正是真心實意地假模假式的年齡。拍照片用全手動的機子黑白的卷兒,看書米蘭。昆德拉什麽的,有事沒事老子的道德經從兜裏扯出來翻翻。真心實意是說自己那樣不是為顯擺,真有自己和自己過不去的心裏需要。假模假式是後來回頭看笑自己太著象了:)。就這麽,滿山的殘色斑斕硬讓我拍了兩卷黑白分明。
除了香山,在我的個人編年史上,那年秋天就基本上沒什麽可記錄的重大曆史事件了。從夏天的旅行回來,心好象真的硬了不少。心不起伏不定,每天的日子就沒什麽表記誌識,滑過去快得很。略有點昏昏噩噩,不過倒也好混。沒過多少日子,夏天的事也開始模糊。不象自己幹過的。除了在夢裏有時出現些些片段,再就是洗澡時看到自己胳膊大腿那鮮明的膚色區別還留點證據。那些夢也不全是高山峻嶺,我記得它們老是和一些豔紅的木棉花交隔著,奇怪得很。
奧,還是有一個記得清晰的場景。九月的時候,到城裏買個小元件。一場雨把我給堵在皇城根邊的一個小小的電器店裏。從門裏平望出去,細細蒙蒙的雨簾後是暗暗灰灰厚重的皇城牆,略抬抬頭,看得見上麵那飛簷的一角,藍綠的瓦,紅紅的柱。背後店裏兩個大屏幕的電視反反複複放著MTV,是譚詠麟的愛在深秋。他穿著件白色的毛衣,輕輕走在滿眼的秋色金黃裏,葉子悠悠地簌簌地落,落在他的頭上,白衣上,歌詞在屏幕下方不停地閃過:
如果命裏早注定分手,無須為我假意挽留
如果愛是永恒不朽,怎會分手?
以後,讓我倚在深秋 回憶逝去的愛在心頭
回憶在記憶中的我 今天曾淚流
。。。。。。。。。。。。。
一遍一遍,我從盯著屏幕看到四下轉頭拚命地找別的可以吸引我注意力的東東。沒有!正有點絕望,老板懶洋洋地踱過來。雨天,沒幾個人在店裏,他正無聊。我象抓了根稻草,趕緊跟他套近乎:今年這雨真TMD多。嗓子竟有點哽
一身雨水回到宿舍,別人還沒回來。我拿了浴巾一幹洗浴用品和幹淨衣服,撐個傘就到學校的大浴室除垢納穢去了。等我出了浴室,自覺得一身清爽,比一剛剝殼的蛋也髒不了多少。誰知一進宿舍的門,就聽老二嚷嚷:這什麽味啊?這麽嗆!他竄過來,嗅嗅我的頭發。哈,係裏那滿樓的味兒就你鬧的,快去洗,太嗆。太誇張了吧。我不服,算雨水我都洗兩遍了。不成,不成。老二扯住剛進門的老大說,你聞他身上的味兒道。老大頓作林妹妹弱不經風,搖搖欲暈狀。長話短說吧,那天俺被押著洗了三回澡,用光了一周的澡票老大老二老三才勉強同意我晚上睡回我那雖然髒亂但是溫暖的床上,險險的免了流落街頭之苦。
第二天早早爬起來,想今天要去參加最好的哥們的婚禮,還真大意不得。昨天雖然和老大老二老三作鬥爭,硬著脖子瞪著眼說自己沒味了,實際還是有些心虛。這真要到了婚禮上給熏倒一片,也太給哥們長臉了。忍著早晨的清冷自來水的刺骨,我愣又用冷水洗了一遍。又換下昨晚剛穿上的衣服才定了心。
普子是我大學四年一直上下鋪的鐵哥們。多少年過去在第一輯的校園民謠裏我最喜歡的都不是那個最流行的‘同桌的你’ ,而是‘睡在我上鋪的兄弟’ 。
‘睡在我上鋪的兄弟,
無聲無息的你,
你曾經問我的那些問題,
如今再沒人問起,
分給我煙抽的兄弟,
分給我快樂的往昔,
你總是猜不對我手裏的硬幣,
搖搖頭說這太神秘,
你來的信寫的越來越客氣,
關於愛情你隻字不提,
你說你現在有很多的朋友,
卻再也不為那些事憂愁,
睡在我上鋪的兄弟,
睡在我寂寞的回憶,
那些日子裏你總說起的女孩,
是否送了你她的發帶,
你說每當你回頭看夕陽紅,
每當你又聽到晚鍾,
從前的點點滴滴會湧起,
在你來不及難過的心裏,
你問我幾時能一起回去,
看看我們的宿舍我們的過去,
你刻在牆上的字依然清晰,
從那時候起就沒有人能擦去
睡在我上鋪的兄弟,
睡在我寂寞的回憶,
你曾經問我的那些問題,
如今再沒人問起。
就我個人所感,覺得它極其真切。真個是每當夕陽紅處,晚鍾響起,心裏都掛著那個分我煙抽的兄弟。畢業後的一些年裏,每每在生活上感情上遇到難題,我都會下意識地想要是他會怎麽處理。那些個年,我們數不清的次數在午夜息了燈後翻牆到校門外的小飯館就著花生米炒田螺灌啤酒。深夜裏在我和小賊扭打在一塊兒時,是他冒著冬天的風,光著腳隻著內衣第一個衝上來幫我;我大病一場臥床一個多月是他一日三餐30多天從飯堂打回來給我;他的心愛的人突然離他而去時,是我陪他通宵通宵地熬夜,我們一根一根的抽煙;當他一口口從瓶子裏往口裏灌白酒時,是我奪過瓶子仍出窗外。。。。
“據載,唐楊貴妃衣有異香。唐玄宗和楊貴妃長生殿比翼連理的時候,風從殿上吹過,妃子的一幅飄帶隨風蕩起,和旁邊的侍者衣服沾了一沾。那侍者休值回家,覺滿屋異香。就把那身衣服脫下收好。到馬yi兵變,美人玉損。玄宗怕睹物思情,把玉環的所有用品一火焚盡。待後來朽朽老矣,行將垂木。到上尋黃泉下碧落,兩處茫茫皆不見的時光,那老侍者獻出存了20多年的舊衣衫,餘香猶存。佳人已去,空餘留香。江山美人,哪個撇得下?到那次第,真個心肺都痛徹”
出門沒走兩步,聽隔壁宿舍亂轟轟的。好奇心起,探頭進去看看。嗬,一個平時看來蒙蒙楞愣但又總有驚人之言之行的同學在給人算命。這個老兄其實極聰明,有大智若愚的樣子,還有點Dry dry的幽默感。他剛給一個算完,不知說了些什麽,圍坐站在他旁邊的人都在嘻笑。來給你算算,他看我進來,衝我嚷了一句。我看看時間還早,就嘻嘻笑著在桌邊坐下,問:算什麽?怎麽算啊?他說:算你的女朋友。那會兒,說到底心裏有塊地方不想碰,自己不願想,也不願別個人探究,臉上雖然還掛著笑,就有些訕訕的。你能算什麽耶?吹吧你。哎,別不信,看著。他裝模作樣地把十幾張牌洗了一遍,讓我抽了5張出來,攤放在桌上,又拉起我的手翻看了半天。別說,我嘴裏還在笑罵著和周圍的幾個逗著樂子,心被他這番做作搞得有點七上八下的。最後,他開始煞有介事地宣布:你要找的女朋友吧,長相倒不是頂好的,但肯定聰明過人,那個靈氣十足的。。我心裏別的一下,他說的是她嗎?我雖然把心事壓在心底,不會大家都已經看得清清楚楚的了吧?耳邊他在繼續:一般對你挺溫柔,要是吵了架,她也不哭,也不鬧,一下就會從三樓的窗子跳出去。。圍在周圍的哥們都笑起來。瞎說,吵個架就自殺,我會要這樣的女孩。我的心一下輕鬆起來,她不會這樣的,在心裏說。別急,她的小手指頭會勾著窗框,不是真自殺,但要嚇你個半死。。。。。她會是這樣子的嗎?沒準。算了,算了,我還要趕車呢,不聽你瞎扯了。嘻嘻哈哈跑下了樓,出了校園。她是這樣的嗎?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想到另一個男人會享受她的溫柔和刁蠻,心裏就有真的痛的感覺,胃也有點翻。不過到蠻好玩的,跳樓還用小手指掛著窗框。我忍不住臉上露出微笑。
沒趕上上午的火車,隻好換了一趟下午的慢車。普子正午的典禮肯定是趕不上了,急也沒用。離出發時間還有四個多小時,火車站裏嘈雜混亂,不是個久呆的地兒。我乘輛公交車到了天安門。溜達著到了中山公園的門口。中山公園是我特喜歡去的一個地方。和故宮一牆之隔,卻全無那邊的富麗和喧鬧。大株大株的古柏,叢叢的假山,除了有個書展什麽的,平時都極其幽靜。今天是周日,更是門可羅雀。門房裏售票的大媽閑得難受,我閑著也是閑著,我們兩個就我應該買2角的正常票還是1角的學生優惠票的問題展開了‘友好而熱烈的會談’(借句報上常用的外交用語) 。大媽,為什麽牙?我特親切地叫,研究生也是學生,也沒收入,我怎麽就不能買學生票?小子,你別給我嚼情,本科兒才是學生。。一個多小時後,我發現我倆沒站在公平的戰場上鬥爭,她坐著,我站著,她喝著茶水,我啥也沒有,簡直是立於必敗之地。就草草收兵,有保留地付了兩角錢,才進了園子。斜倚在亭子裏的長椅上,我自己偷著樂,大媽肯定在搖頭:這麽無所事事的學生!這世道。我呢,嗯,不想關於她的事真好。偌大園子裏可能就我一個人,心裏想著普子這會兒正在婚禮上的樣子,不知啥時,我朦朦睡了過去。
我和普子在性格上有很多相似之處,倒正合了物以類聚的老話。隻是在事業目標上相差頗遠。我那會兒的性子好說是有點點天馬行空,歹說就是浮皮毛糙,好高騖遠,不怎麽踏實。兼切有點不講實際,老是真真正正的好奇那些個立誌作生意的同學想要那麽多錢幹什麽。普子的老爸是個小縣的副縣長。這個叔叔我後來熟得很,是個極腳踏實地的長輩。普子受他影響,不但絕無絲毫紈刳氣,間直踏實得都不象我們的同齡人。聽聽他的最高理想:作個縣長。他的這個理想有時弄得我都有點喪氣。想啊,要是普子才能作個縣長,那我不就隻能惦記著個小科小處的混了麽?
畢業我接著讀研,普子回了他家鄰近的縣城。從一個鄉裏小廠的技術員漸漸作到了市裏國營公司的經理。他一年裏借出差的機會總要到我這兒看幾次,帶我出去撮一頓,有時也留點錢。我呢,一放暑寒假,到他那兒住一個星期,然後再回家。一年兩回,雷打不動。這個夏天因為騎車出去是惟一一次中斷。走前也沒敢跟他說,怕他象我爹媽一樣阻攔。後來回來一說,他果然大大埋怨我一通。倒不是怪我冒失,是怪我沒告訴他,要不然他鐵定請長假和我一塊走。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普子和我從上大學到他結婚就沒怎麽徹底分開過。他的一些感情經曆可以說都是我們倆一塊兒熬過來的,所以盡管那時我們倆個都屬不愛問不愛聽的類型,他的事我還是大都知道。我喜歡哪個女孩自己內裏折騰的翻江倒海倒從沒給他提過,這點兒現在想起來也怪。不過我給老大老二老三也沒提過。
當年對普子打擊最大的是一個叫田的女孩。他們高中同學。後來考到了不同的學校。田的學校在他們家鄉和我們學校在的城市的中間。每年寒暑假,普子都先到田的城市,她也總是在那兒等著。然後一起回家。開學的時候,普子也總先送田到她的學校。學期裏時不時的普子會收到件田寄來的包裹,裏麵會是件手織的毛衣手套什麽的。班裏都知道普子在外地有個特體貼特知心的女朋友。有時我們喝多了點酒,普子就絮絮叨叨說初中的時候,有一回田不小心被針紮進了手心裏,普子把她用車馱到醫院,田小臉痛得煞白,愣是沒掉一滴淚,隻到醫生把針拔出來,包紮好才哇地哭出聲。還說高三複習的時候田怎麽精精心心地化很多時間整理兩份複習大綱,他一份,她一份。。。隻到大三的一天,普子受到田的一封信,一下把他打昏了頭。那信普子給我看過,信裏說放假你別來我的學校了,我要去一個同學的家裏。你永遠把我當你的妹妹吧。普子趕了個晚班火車當夜就去了田的城市。過了兩天,回來的時候,人瘦了一圈,胡子拉喳的。還穿著那身走時的衣服,蹭得都是煤黑。隻說扒了輛裝煤的悶罐車回來的。就再沒提田的事。那後麵有段時間,我和普子走得有點遠,他開始和班裏那些個喝酒泡妞的混在一塊。他也感受到我們之間漸漸增厚的冷冷的隔閡,一次在和幾個人去泡舞場前對我說:他們經過的多些,混混我心裏舒服點。。你沒怎麽經過。。捏捏我的肩。我知道,我說。好久,我們的關係才又恢複正常。後來聽說,田畢業就嫁了人,再後來,聽說過的不太開心。
從普子開始工作,給他介紹女朋友的沒斷過岔。這又是我們不太一樣的地方。我受小說什麽的毒比較深,老覺得通過別個介紹的作法有點滑稽。自己會愛上的人應該是在芸芸眾生裏尋覓出來的。我愛的人應該也是愛我的人。不是靠爭來的,追來的,排在隊裏等來的。更不是被別人比了比給配對劃拉在一起的。現在想想,蠻傻,嗬嗬。普子對我的想法頗不以為然,他老說我:你們這些學生太理想化---雖然他也剛從學校出來沒多久,比我大不了丁點;雖然沒多久以前,他還痛過,苦過;雖然那對我來說還象昨天的事。娶媳婦就是來過日子的,他接著老氣橫秋地宣布。他能這麽想,對介紹來的他就一個一個見得不已樂乎。反正我每半年去他那兒一次,他就在和一個跟上次不一樣的談著。最長的一個談了有多半年的光景,都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我也見了兩回,第三回去,忽然聽普子說不成了。問緣由,原來那女孩知道了當年田的事,一次翻普子的像冊,抓起田的照片就撕。普子把她推在一邊,搶個不及,兩人大吵了一場。後來那女孩回來道歉,但普子覺得心涼,沒了意思。後來就斷了。
每次去,總和我們兩個一起玩的是一個叫阿君的姑娘,和普子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大學畢業,原本分在外地,是普子上天入地,請客送禮,一手把她給辦回家鄉附近的一所大專教書。她是學中文的,在報紙期刊上發過不少散文詩歌什麽的。她的文章詩詞極其纏綿悱惻,人卻很大方開朗。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阿君總是用當地鹹鹹的地下水泡出釅釅的茶,加入一些糖。夏天我們就坐場院裏看滿天星鬥,聽犬吠聲聲。冬天就縮屋裏吃金絲小棗,大嚼直接從出渤海的漁船上買來的大蟹。我看文學曆史的閑書比普子多,和阿君的話就多一些。我和普子說過,很羨慕他和阿君之間時時顯露的和諧和默契,那種無言的理解。普子挺自豪:‘我和她三四歲就一塊兒玩,這麽多年呢。她象我親姐一樣’ --阿君比普子大幾個月。有時我腦子裏閃過普子怎麽就沒和阿君談朋友呢,又覺得有點褻瀆他們之間那純純的自然的近似親情的感情,終沒和普子提起過。
後來,普子突然說要結婚。先給我看了照片,後又領我見了最終成了他新娘的女孩。是一個極溫柔極體貼的。普子問我怎麽想,我說很好啊。大概他看出我說的熱情不高,就笑著說:別小看你嫂子啊,你這樣的她還看不上呢。
下火車又轉汽車,等我趕到普子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來的人太多,地方小。酒席就分擺在了好幾家裏。裏裏外外幾個院子,好多個屋子都擠滿了人,放滿了桌椅板凳,桌上堆滿了滿盛酒菜的盤碗碟杯, 空氣裏酒精熟食渾沌的味道凝固不動。臨時扯起的燈瓦數不是很足,在大堆的抽煙的人噴出的暗藍的煙霧裏顯得昏黃。不停息的人聲,流水一樣的菜水,不停地走動,大聲吆喝著行酒令。我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嗯,準確點說,我是個喜歡站在旁邊看熱鬧的人,不管什麽時候,自己的一部份好象都遊離在外麵,那部分永遠都是冷冷清清的,也隻能那樣。我隻是幾百號客人中的一個,坐在幾十個擺滿酒席的屋子的其中一個的一個小角落,頭都有點痛起來,真是慶幸新郎官是普子不是我。不過這會兒也顯出了普子超俺一籌的地方,他和新娘-我的新嫂子一屋一屋地走,一個長輩一個長輩的恭恭敬敬的敬酒。對同輩的就使橫耍巧,嘻笑怒罵。臉已經被酒精衝得很紅了,但還是一副應付裕如的樣子。那晚上我不知道他是怎麽走遍那幾十個屋子的酒場的。半晚上的時候,普子自己抽空子過來,把我拉到另一個擠滿人的烏煙障氣的屋裏,塞我坐在一個擁擠的桌邊。我正摸不著頭腦,他指指旁邊的一個身材修長的女孩說:這是田,你們說說話。田!那女孩轉過身,一張秀氣的臉,衝我笑了笑:你是賀鶴嗎,聽普子說過無數次你。我也聽他說過不少的你。我衝口答道。兩個沉默了一下,我問:你好嗎?問話出口,就有些後悔,剛剛見麵,我卻象知道很多她的事情似的,雖然事實確實如此,總有些唐突。挺好的。她答得很平靜,在喧鬧的拚酒吆喝聲裏顯得有點過於平靜,是我太過敏。我搖了搖頭。她接著問起我夏天的事,看來我的事她知道的也不少。她又說明天她就要跟她的丈夫搬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一大早就走。我們倆的談話內容和那晚的氣氛有點不搭界。但那晚上似乎隻有我們兩個和普子挨得最近。整晚上,除了我,就是她最沉默。或者反過來說也行。
隨後的兩天裏,都是阿君陪著我。和普子沒找著什麽時間坐下來安安靜靜說會話。好哥們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我心裏也象塊石頭落了地。過了婚禮的喧鬧,平平實實地一家人圍坐一張桌吃飯,其樂融融的。在我看來,這歡慶氣兒才開始透出來。轉過天,我得回去了,普子說,阿君送你到火車站吧。我可能沒空。好啊,剛結婚嘛。其實,我也不用阿君送,自己走就成。我說。普子有點直拗:讓她送。
路上,阿君沒怎麽說話。我隱隱地思慮,普子結婚不知她怎麽想。買了回程的票,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我說:你回去吧,我自己等就好了。她堅決地搖搖頭,我送你上車。
在車站旁邊的小公園裏,我們慢慢的走,葉子都快落光了,周圍灰蒙蒙的。我鼓了鼓氣,問:普子結婚,你是不是有點不開心?她停下來,略帶驚異地望望我,又想了想,看著我的眼睛說:我其實一直很喜歡你,普子很早就知道。有一陣子,我的嘴巴張著,腦子一片空白。半天後,才說了一堆混亂的詞匯出來,‘我。。我以為你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