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楊秀娟--懷念那朵沒有開放就已凋零的花兒
(2004-10-29 08:21:45)
下一個
每年寒假回家,萬方那我是必去。萬方是我的高中同學,畢業後到了市人民醫院B超科做了大夫,現在已經熬到主治了。一年到頭到頭找她看病的老同學不斷,隻要一年去她那一,兩次,老同學全年的花邊,離婚,再婚,生子,入托,我就全知道了。如果我到了寒假的時候不去找她,她準打電話問我的安排,一定要約好時間對我一吐為快,好不容易攢了一年就為了我這麽個突破口來排解滿腦子的新舊聞。 見到楊秀娟是在九九年的寒假。 那時我一心惦記著出國,所以早早把課題結束,收山,小年就回家了。第二天便到市醫院B超室報到來了。整個B超室人頭躦動,是不是人一過年吃得好了,渾身就消耗不掉,然後就該憋出毛病了。萬方每次都抱怨說越過年病人越多,找她幫忙的親戚朋友也多,有時候恨不能六親不認。 萬方一看見我就高興的招呼我,引來周圍病人豔羨的目光,想,這是哪位,看病都這麽受歡迎?萬方又給我搬來一把椅子,遞給我一個保溫杯,讓我坐著等她。我就在那看她轉臉麵無表情的命令病人躺下,解開衣服,側身,好了,起來吧。 直到中午了病人還呈流水線狀,萬方就是流水線上蓋戳的,拿著探測頭往病號肚子上一按,好了,走吧。病號就充滿疑惑的拿過那幾張紙,“怎麽沒事,大夫您看清了麽?” 萬方都懶得解釋,隻是下頜朝下一個揚一揚,下一個病號就會替她把上一個趕走。好不容易中午值班的把萬方給替下來了,我們洗洗手商量著去就近的蒙古王去吃涮羊肉。剛要走,值班的小大夫喊,萬姐,電話。 萬方這個氣,這位來的真是時候,不用猜就是公用電話打來的,找萬方看病的,現在就在醫院門口。過去把電話接了,一問,嗷,在門口哪,正好,花花也在,先一塊去吃中午飯吧。說著電話一放,衝我一噘嘴,咱們的副班花。誰呀?楊秀娟嗎?我們一塊下樓,萬方警告我,先把眼珠子兜好了,別待會掉地上難找。我說楊秀娟更漂亮了?萬方一笑,不止,不止。 我老遠就朝大門口張望,沒有什麽熟人啊,我還記得楊秀娟的模樣啊。我們分在一班,她就在我後一排。她是我們那年放棄了中專,被保送到我們班的,是當時老師帳下紅人一族中的重要一員。還難能可貴的是楊秀娟長的好看,並寫的一手閉月羞花的好作文。我還清楚的記得語文老師抑揚頓挫的念她的範文,她在下麵頭低底的伏在桌子上羞紅了臉。 還沒到門口,萬方就開喊了,“秀娟,這次又把女兒帶來了,閨女她爹還是打牌忙啊?賢妻,賢妻啊。” 萬方的聲音所及之處,一個中年婦女轉身,手裏還拉著一個髒兮兮的小姑娘。這就是楊秀娟!?我不敢相信!這就是那個憋了低低的聲音,慢生細語朗誦兵車行的楊秀娟嗎?這是她嗎?那個時時帶了一個小單詞本,沿了麥田裏的小路脆脆的背單詞的楊秀娟嗎?這是那個經常靜靜的立在大楊樹底下,一言不發,若有所思的楊秀娟嗎?如果不是這個楊秀娟已經開始衝我們笑,我一定會打萬方,瞎叫什麽?但這個楊秀娟已經走過來了。形勢嚴峻緊迫,我必須跨越10年,從心窩裏認可這就是我們當年的楊秀娟,還必須表裏如一,瞬間作出親切的笑容, 嘴裏象政客一樣虛假的說出,“哎呀,楊秀娟,老樣子!還那麽好看!” 這個楊秀娟實在談不上好看。亂蓬蓬的短發,臉色灰灰的,兩個大眼睛還是一如既往的大,隻是幹澀了許多,兩個眼角也明顯下垂,還配備了平行的兩條皺紋以表明其下垂軌跡。雖然臨近春節,楊秀娟渾身上下的穿戴卻沒有一點喜慶,隻是肥肥厚厚的裹了身棉衣,外麵套了破舊的衣褲,褲腳的地方還粘糊糊的沾了什麽東西,估計是家裏喂好了豬就直接急火火的趕來了。 我真佩服萬方的平民情節。我自從上了研究生後就染上了嚴重的潔癖,一看到髒的東西我就飽漲,楊秀娟的女兒已經誘導了我同樣的神經衝動。萬方過去一把抱起小姑娘,“嗬,怎麽不長啊?” 小姑娘看我眼生,又急於向萬方表白自己的意願,就羞紅了臉,附低了頭,輕輕的說,“我要吃那個。” 小手指指了出去,是一串斑斑點點的香蕉。萬方過去就買,我想攔住,說,“都爛了,別吃壞了肚子。” 可小姑娘不理解我的好意,兩隻象極了楊秀娟的大眼睛裏馬上就注滿了淚水。楊秀娟有點生氣,“再這樣,可不能帶出來了。” 最後還是帶上了斑斑點點的芝麻蕉一塊去吃飯。楊秀娟起初執意不肯,對萬方說,“每次來了都吃你,這怎麽好意思!” 我急忙說,“別不好意思,這次吃我。” 誰知楊秀娟更不好意思,“你大老遠跑回家,好意思讓你請客。” 萬方生氣了,“扭捏什麽,再扭捏我都不想吃了。” 楊秀娟才紅著臉不說話了。萬方問小姑娘,“說,想吃什麽?” 小姑娘興奮急了,先看了一眼楊秀娟,說,“吃肉。” 我們一塊來到蒙古王。看著服務員一碟碟的端上來,楊秀娟不停的說,“夠了,夠了。” 萬方指著我說,“她能吃著呢。” 麵對烤肉和各種小點心,我卻一點也吃不下。楊秀娟女兒的長鼻涕不停的在我麵前晃動,間或垂直的吸進吸出。萬方這不知好歹的,不停的催我,“吃啊,怎麽了?” 我隻好笑笑,“感冒了,感冒了。” 萬方大叫,“不早說,傳染了閨女咋辦?” 楊秀娟笑笑,“哪有那麽嬌氣。” 整個午飯就是楊秀娟和楊秀娟女兒的主打。吃得真多。還有那小姑娘,呲溜著長鼻涕,一點不耽誤往嘴裏送,並且互不影響,在嘴邊晃來晃去的那一道從來沒有和送進去的烤羊肉撞車。最後萬方出馬,“丫丫,咱不能再吃了,別給撐著。待會阿姨讓你帶回家慢慢吃。” 小丫丫還是沒停下,嘴裏嘟囔著,“不帶回家,上回拿回去的全讓爸爸吃了。” 楊秀娟拍了小丫頭一下,依舊慢慢的說,“瞎講。” 等吃完了,萬方才問,“怎麽啦,又有了,不太象嗎,回頭我讓我們主任給你超超,可別把你的兒子給漏了。” 楊秀娟這才慢慢悠悠的言歸正傳,“這次不是檢查這個,我想查一下身體,我老頭暈,暈起來站都站不住。” 小丫頭接話,“剛才媽媽打電話的時候就暈了。” 萬方這個氣,“秀娟,你就這樣你還帶個孩子跑來跑去的,你孩子它爹就是光生不養啊?” 我拽萬方,“哪至於,說話這麽難聽。” 萬方還憤憤不平,“你看,你要是在大馬路上暈了呢?他就不能少打一天牌陪你來看看?你得什麽病他都不納悶啊?他不是早就不忙活磚瓦了嗎?” 楊秀娟反而倒過來勸萬方,“丫丫她爸說頭暈也沒什麽病,又不耽誤吃耽誤睡的。” 萬方氣得啞口無言。 說歸說,萬方還是帶著楊秀娟從頭到尾查了個遍,我警衛員似的從頭跟到尾,也沒什麽話說,關鍵是不知從何說起,我隻知道楊秀娟嫁了個非常時髦,開放的熱血青年,並且這青年從事磚瓦的倒買倒賣,萬方隻告訴過我這些。我知道的就是她的高中,但總不能說,想高中的時候,你怎麽怎麽……,人家還沒有追昔流淚咱也不能急著提醒人家呀。我就在旁邊逗著小丫頭說話,還不敢在她臉上停留過久,怕把好不容易吃進去的羊肉給吐出來了。有時沒話找話,說,丫丫好看。楊秀娟就定性似的插進一句,“似她爸。” 呆一回,又說起,丫丫機靈。楊秀娟又插進一句,“似她爸。” 丫丫爸爸的光輝形像就一點點在我腦海裏樹立起來。 等要打發她娘倆走的時候已經下午三點多了。我抽空躲過楊秀娟到地攤上買了些水果讓她帶著,小丫丫非要讓媽媽把水果交給她負責,嘴裏不停的請求,“媽媽給我,媽媽給我,不能給爸爸,不能給爸爸。” 回到萬方的辦公室我突然覺出了累,還沒歇一會呢,一直忙活這娘倆。我說萬方,你看楊秀娟穿的那一套!你也不支援一把!就你扔的也比她身上的強!” 萬方委屈,別冤枉我,每次隻要是楊秀娟來,我的態度出奇的好,裏外全包。衣服送過,我剛穿過幾次,人家都說好看,那次楊秀娟第一次來找我,我想怎麽穿成這樣,就打了幾包衣服送她。第二次來就穿了我送的呢子套裝,我的個天,你沒見,我穿得好好的衣服人家楊秀娟就硬給穿出另外一個效果,整身衣服讓棉褲棉襖給擠得都擰了。還穿棉鞋,哪有那麽冷。她一進門,我們科的人就開始笑,人家都還記得我上個月穿這一身歌詠比賽呢。要送你送,反正你在上海她就是比著你穿也沒人知道。 我歎了口氣,問,那個倒騰磚的有那麽好?讓楊秀娟老掛在嘴上? “豺狗見過沒?她家那口子就是豺狗托生的,長的和豺狗一模一樣。” “性格呢?” “也和豺狗一樣,一直幹狗事。” “那好好的楊秀娟找條狗幹嘛使?” “命。命不好。” 我說你別這樣講,人家楊秀娟滿意就行,你看她說起她家裏那位自豪著呢。 “裝的,楊秀娟怕見咱們的老同學,尤其是你這樣的,一比心裏難過。故意裝出個幸福樣給你看。她囑咐過我,說見了咱們的同學別說我也常來。” “楊秀娟每次都來看什麽呀,我倒覺得她象是貧血。” “貧血她顧不上。每次來都是B超,人流。流了仨了,再流別說男孩,女孩也生不出。” “幹嗎呀,不想要就別懷孕啊。你這當醫生的優生優育沒宣傳好。” 萬方一瞪眼,“我怎麽宣傳,除非我去他們家蹲點。楊秀娟的那口子你沒見過算你有福,誰都說不過他,就憑了長嘴吃飯。我剛一說女孩也好,他就說象楊秀娟一樣,幹活不行,念書不行,沒看出好。我再說男女平等,他就說已經有了女孩了,為了平等,更為了平衡,第二胎非男孩不生!” 我說聽上去好像還挺在理嗎。 萬方說就這個一個投機倒把分子,我愣是降不住他。 萬方拿不下的小妖,我肯定送死。我隻有歎氣,之後是沉默。 萬方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在想,楊秀娟當時放著財政學校不念非要去考大學,現在落到這個地步後不後悔。 我說不是。 我正在一點一滴的想起十一年前的楊秀娟,我想把今天見到的楊秀娟忘掉。我的心情一點一點由於這個破破爛爛的楊秀娟變得沉重起來。我甚至想這又是萬方的一個鬼把戲,一會兒她會大笑著告訴我,又信了吧,這是楊秀娟在家沒上過學的姐,長的象吧? 可她分明是楊秀娟,那默默的神情,那偶爾還可以捕捉到的閃過的雋秀的眼神。這些都來自記憶裏的楊秀娟。 我又想起了十六歲的楊秀娟。 剛入學時的楊秀娟就坐在我的後排,但從不和我說話。善於體察人意的同位告訴我楊秀娟看不起我們。想想也是。班裏隻有兩個考上初中中專但不屑於讀的,楊秀娟是其中之一。班主任也從心理感激楊秀娟,認為楊秀娟是為了高一.一的建設放棄了小中專,是立誌為本班的本科培養放棄了個人利益,因此加倍的關注楊秀娟的成長,她的一舉一動都會被班主任及時總結,成為班會的表揚內容。楊秀娟是我們的女神,確切說是男生們的女神。男生隻敢遠遠的看,遠遠的想,卻從來不敢怎麽怎麽著。男生們敢怎麽怎麽著的是同位這種漂亮但不神聖的,但楊秀娟在班主任的精心嗬護下,培養出一股近乎天然的貴族氣質,這給所有遙看遠想的男士們一種距離感,壓抑感。我曾榮幸的做了楊秀娟小半個學期的高貴階層的摯友。我們班第一次的期中考試成績一公布,我居然和楊秀娟不相上下。但當時也沒有想到這會讓我和她成為朋友。其實我和她在一塊緊張。她總是在靜靜的思索,沉默。不象我和同位風風火火,吵吵鬧鬧的。我總認為安靜的人總在時時窺探別人的內心,楊秀娟就是。 突然有一天我的課桌上擺了一張賀年卡,我衝同位說,“拿走,這是哪個又放錯地方了?” 同位衝我一白眼,別瞎叫,給你的。給我的?這是誰吃飽了撐的跟我玩酸的?打開隻見清情秀秀的三行字,贈花花同學,讓我們三年後攜手同進大學。你的好朋友,楊秀娟。我被這悴然而至的高貴友誼擊中了最脆弱的神經,天哪,高不可攀的楊秀娟同學居然要與我攜手,而且是在進大學的時候攜手。這兩件事我都不敢想啊。既然人家都認咱了咱也得表示一下呀。趕緊到了小買部買了印著長城的賀年卡,一筆一劃的寫上,楊秀娟同學,祝你更上一層樓。同學,野花花。同位笑我,受寵若驚了吧?說話都不連貫了,讓人家大紅人哪個地方更上一層樓啊,身高還是體重?我氣得去捂她的嘴,當然是學習,學習知不知道! 誰知竟讓同位這烏鴉嘴一語成戢。楊秀娟的體重在一層層的上,學習卻開始穩步的一層層的下。其實楊秀娟學習非常刻苦,因為她有明確的目標,就是三年實現一個大飛躍,考上大學,中專對她講早就不是理想了,她早已超越了中專,她一定要上大學。我們在說,在笑,在嘰嘰喳喳的時候,楊秀娟都在看書,多數時候是在和一道道她聽不太懂的力學題較勁。有時也會漲紅了臉,屈駕問我怎麽解。我也不太理解為什麽入學時那麽聰明的楊秀娟怎麽突然就跟不上了。同位解釋說,女生來了月經後會營養丟失,腦子就不夠用了。我發育較晚,對這個理論沒有發言權,隻是有點耽心已經來了月經的同位。 班主任剛開始對楊秀娟的下滑痛心疾首,仿佛楊秀娟完了,整個高一.一就是黃鼠狼掐了尾巴-----沒了值錢的毛了。班主任持續的找她談話,以為她思想有問題。其實我和同位都知道她思想沒問題,但我們也不能去作證啊。如果學習也算個問題的話就是楊秀娟學習學過頭了。班主任的期望和失望壓的她苟延殘喘,苦苦支撐。她永遠沒有課間十分鍾,沒有飯後散步,沒有和學習無關的悄悄話。她學傻了。楊秀娟在整個高一拚了老命保住了全班前十名的成績。高二分班的時候依我之見寫得一手好文章,背的一口好單詞的楊秀娟絕對應該去學文。她的物理和數學成為她學習上的殘疾,隻要有數理這條瘸腿,楊秀娟就不可能跑過我們。但班主任永遠沒有我們看得清,他還堅持是楊秀娟思想上的不純潔導致了學習成績的下降,要不不說不笑的老在那瞎想什麽?最後楊秀娟在班主任的一通訓斥後放棄了學文,還是坐在我背後,開始了高二的學習。楊秀娟的學習一如既往的用功,成績卻一如既往的下滑。那些電磁,電壓,電流就如同殺手一樣圍剿著楊秀娟昔日的輝煌。班主任也開始平靜而又無奈的看待她的退步。好在高二。一這隻狐狸又長出了幾條值錢的尾巴,讓班主任百般無奈中有所寄托。但楊秀娟的寫辭作賦依然讓我們的語文老師驚為仙人。她的一首首小詩,散文經過語文老師的推薦被學校畫報小組配了夕陽,蘆葦,有時是我們沒有見過的杜鵑,紅梅,謄抄在黑板報上。語文老師天天掛在嘴上,什麽時候你們也靜下來思考思考,象人家楊秀娟一樣,寫的作文才叫形野神不野。說到此處,語文老師重點對比了我,花花,看看你的,形倒是夠野的,神也野了,我都不知道你在寫什麽。 我們永遠讀不懂靜靜沉默著的楊秀娟。她會把人生比作一條隻去不回的河,每天都在歎息呻吟和絕望中流去;她會把錯過的機遇比作丟在河裏的金子,已經丟了,就會永遠的被奔騰的河水帶走。她會把困難比作流水中德磐石,她的人生之河布滿了太多的她無法抗拒的巨石。 高二是楊秀娟的心理適應期。等升了高三,楊秀娟的學習成績早已徘徊在40,50名開外,這樣的成績,是連中專都不能想的。 91年的夏天我們浴血奮戰,我沒有犧牲,同位沒有犧牲,去同位家玩她爸高興的語無倫次,“我們小紅是自解放以來我們村的第一個大學生。” 我爹聽了斥之一鼻,“我們花花是民國以來第一個。” 至於是不是,無從考證。 又提到了楊秀娟,好長時間沒有注意她了。雖然明知道她什麽也考不上,還是問了一下她的高考成績,居然連那年的複讀線都不到。 我早就弄丟了那張賀年卡,我不知道楊秀娟有沒有保留著我那一張。幸虧當時我沒寫,“一定,一定!說好了一塊進大學!” 最後還是老班主任念及高一時那段美好回憶,讓她進了複讀班,誰知她竟一年不如一年,雖然許多見過她的老同學都發誓楊秀娟是學習最用功的一個,但又全部憂慮她再學下去可能就瘋了。 複讀到第三年,楊秀娟家裏的人終於先她絕望了。開始勸說她回家,不念了。楊秀娟漸漸的不願回家了,就待在教室裏靜靜的發呆。終於有一天,她爸來到學校幫她收拾東西,楊秀娟一直呆呆的坐在旁邊流淚。她從初中就開始住在這裏,她已經在這裏度過了整整八年,卻在最後一天空手而歸。這長長的八年,耗盡了她的未酬壯誌,耗盡了她的飛揚青春,也耗盡了她對人生的美麗期待。她是永遠不會再寫美麗的人生,美麗的十六歲了。 自從醫院裏見了楊秀娟,我就開始暗歎人生無常,世上沒有永遠的贏家,應該見好就收。要不是年青時心高氣盛,哪至於次呢。 娘不住的小心翼翼的觀察我,以為我在工作上出了什麽麻煩,要不大年下的不看電視,不出去玩,老在那悶著發愣幹嗎。她一天至少要給我提出五條以上娛樂建議,“去公園麽,聽說新進了隻黑猴子。” 我說白猴子都見過了還看什麽黑猴子。 “那去小廣場麽,你那個高中什麽都沒考上的誰誰在那擺了個熟肉攤子,我前天買他的豬耳朵人家還說起你,少要了五毛錢。” ,我說是因為我大前天剛去了他那人家才優惠你的,我也不能天天陪個油乎乎的男生在那賣豬頭吧,再說人家和我沒話說,人家覺著我現在離他太遙遠。 娘安靜了一會兒,又提議我去給大外甥補數學,聽說他數學不行。我說就他那架勢我教不了,要教得拿棍子。說玩我便開始翻那本早就卷了邊伴隨了我多年的紅樓夢續集,看林黛玉和賈寶玉怎麽在天堂的警幻司再續前緣。剛安靜了一會,娘就在外邊又喊,“電話,你醫院的同學。” 我接過來,問,“幹什麽,沒病號了。” 萬方在那頭說,“有,忙裏偷閑,晚上幹嗎?” 我說,“還能幹嗎,聽老爹講曾經年輕的他,老娘拉三嬸子家剛娶的新媳婦鬧離婚。” 萬方表示同情,說他們夠糊塗了吧。我言歸正傳,問,“說吧,要幹什麽?” 萬方一笑,“晚上我值夜班,過來陪我。” “行。我問問兩個管家。” 萬方不管晚飯,我在家裏解決了問題,看爹的架勢馬上就要開講了,我趕緊說,“不行,我得走,黑天了走路害怕。” 娘催我馬上走,路上小心,城建路頭上少了個路燈,問我要不要帶上手電。我翻身上車,把他們的一切建議壓在了車輪底下。晚上的醫院其實挺滲人的。整個門診樓空蕩蕩的,迷漫著一股嗆人的來蘇水味。 我們都脫了外套,鑽到被窩裏,萬方說,“可別來什麽急診。一個就夠折騰一夜的,我還有老多事情沒告訴你呢。” 我說,“別說楊秀娟,聽了難過,好幾天緩不過勁來。” 又聊了好多閑七碎八,包括那個賣豬頭肉的,可最後說來說去,萬方的話題還是落在了楊秀娟上。 楊秀娟苦熬了八年,她以為她已經逃離了這片貧瘠的土地,最後卻又回到了這個三麵環山的小村莊裏。剛回家裏的楊秀娟怎麽也不肯邁出家門,天天在家裏抱著高中課本發呆,要不就是哭。正好村裏找民辦老師,他爹想想不管怎麽著這也是讀書人的活路,就請了支書,隊長吃了一頓,楊秀娟就當起了民辦老師。他家裏人怕她再看見那些高中課本犯迷道,就偷偷的給賣了。還好,楊秀娟從當上了老師就一頭撲在了那些吃土拉糞的毛孩子身上。偶爾還會教孩子們一些其他老師都納悶的小古詩。漸漸的也就把升學這事給淡忘了。隨著楊秀娟的升學大計暫時告一段落,另一個人生問題又擺在了麵前,嫁人。楊秀娟年齡已經不小了,一塊上小學,初中的都張羅著訂婚,結婚了。她家裏人原先不著急,我們閨女早晚不在農村過,聽說城裏結婚都晚。 現在楊秀娟解甲歸田,她媽先急了,年齡大了不好找呀!再說又幹不了重活。現在胖了也沒有小時候好看了。 楊秀娟至今也沒有想過真的要和一個趕牛拾糞的莊稼漢一塊譜寫人生的樂章了。她拒絕一切媽媽引見的同齡男性。但最終媽媽的眼淚和爹愁苦的歎息化解了她的對抗,她去見了鄰村的小能人---王康。 王康在那一帶小有成就。他靠倒騰磚起家,算的上市投機倒把的先驅。這先驅天天戴了流氓阿飛式的墨鏡,講一些聽來或看來的城裏見聞。其實,在莊稼人眼裏,這樣的男人是燒包,是不能持家過日子的。 厭煩了農民和沒有實現城市夢的楊秀娟卻不這樣看,這是浪漫,這是朝氣,這是城裏吹來的風,這是她未圓的城裏夢。她暗暗的認為城裏的大學生就是這樣,穿了牛仔褲,戴了墨鏡,提著錄音機去春遊。王康也說見過省城裏的大學生,和他穿的一樣。 婚後丈夫的油腔滑調讓楊秀娟沉浸在了虛擬的幸福世界裏。但這幸福的泡泡並沒有持續多久。王康懶,懶它親兄弟就是饞,饞懶不分家。王康順便就把他們占全了。農村的日子苦,農活家務一大對,兩口子都是好身手還要忙個手腳不分。楊秀娟家就靠了楊秀娟一個人,她的戴墨鏡的丈夫袖了手在村頭和討不上媳婦的各色光棍們說笑,吹牛。 萬方說王大嘴子就是能吹,上次見麵沒看出來。說著下頜衝我一揚,“我告訴你,別看你讀了碩士讀博士,在王大嘴子跟前吹起牛來,你不是個。” 我說我交槍,和個二流子比股子啥勁,我還沒墮落到那一步。其實楊秀娟後悔過,回到娘家死活就不回王家窪了。她娘又開始哭了,別呀,小娟,你倆弟不是還跟著他賣磚嗎,你們這不過了你弟可怎麽掙錢說媳婦呀。再說現在村裏能掙錢的是誰呀?他不幹活他不是還能滿地裏跑跑混錢嗎。你拉了丫丫過連個開銷也沒有啊。 我止不住的氣,散夥了隨便找,楊秀娟打扮打扮還說的過去,是吧,萬方? 那得看楊秀娟怎麽打扮,打扮不打扮的起。萬方好像在嘲笑我,“實話說吧,博士同誌,現在是女的多,男的少,別看打B超流了那麽多女胎,現在市麵上還是男的搶手,象王康這樣的能吹能侃的不愁找,想想他當初怎麽哄楊秀娟來著?咱的楊大嬸可就難說了。再說這個王康沒死,楊秀娟再嫁到同村或隔了幾裏地的李康,張康家,這王康能讓他們好過了,聽說這王嘴子恨著呢,和人打架動刀子,也打楊秀娟,從不空著手打。” 我說訴諸法律呀! 萬方說我們對門藥劑科的劉姐知識女性吧,現在孩子都上高中了還挨打呢!去過婦聯,去過民事庭,照打不誤,上周頭給打破了晚上還來的急診呢。楊秀娟,她歇歇吧。我說沒輒了?有啊,你帶她出國啊,別忘了她女兒。萬方說完問我這是不是上上策? 還有兩天就過年了,這是縣城年前最後一個農貿集。娘從前天就和我商量,能不能帶她去賣豬頭肉的同學那一趟,緊著去幾次人家就記住她了,也順便再看看年下還缺什麽。我不想去,說過了初三就有人來賣菜,你存下那麽多幹什麽。娘有她的道理,年後頭的菜都貴好幾毛呢。我還是跟著她去了,我騎自行車,她騎自行車找不到平衡,就買了個三輪,反正怎麽也翻不了。一路上她的三輪引來了眾多的不滿,這麽擠的年市騎個三輪車占多寬的一遛道!剛擠進菜市場就聽見有人喊我,撥散了人群竟看見楊秀娟拉了丫丫站在那裏,旁邊站了個麵相酷似豺狗的矮短男人,不用說,這就是王家窪一帶的地方名士----王康了。我回頭衝娘說,沒法和你去買豬頭了,你去了就報我的名好了,我來同學了,我得請人家吃飯。把她打發走,我迎過去,說,喲,這是三口子一塊來辦年貨啊。估計楊秀娟早向那個王嘴子提到過我,楊秀娟還沒開口,嘴子就搶前邊來了,“知道知道,大文化人,聽楊秀娟說你要去美國了?” 我謙虛的否認了一下。王嘴子接岔說,“剛才我還埋怨楊秀娟不問下你家的電話,好叫你吃個飯。” 我說叫我吃飯幹嗎呀,要請你也應該請萬方啊。那當然,一邊叫楊秀娟找公用電話約萬方。我急忙阻止,“說著玩的,怎麽說請就請呀!” 誰知楊秀娟居然已經放下了電話,說萬方就來,在蒙古王門口見,丫丫還是要吃那的羊肉。我想滿個縣城就沒其他館子了,這個萬方!又坐在了老位置上,掌櫃的都記住我們了,一進門就問還是坐在裏邊靠窗的那桌上?我坐在萬方和王康中間,怕萬方這性子說到興奮處和王康打起來,王康又動過刀子,別血濺蒙古王。萬方從王康一漏麵就沒句好話,萬方當麵直呼他王嘴子,“喲,王嘴子今天舍得下牌桌啊?” 我桌子底下隻揣她,說這些有什麽用。王康也不示弱,“怪不得30多了還沒人要,那個敢呀?” 我急忙岔開,“吃燒烤還是火鍋?” 王康對我客氣的很,“大博士挑,今天是請你。” 萬方又接上了,“剛才我還高興,王嘴子你算有良心,知道謝謝我,鬧半天我是來陪吃的。” 我也推脫,“無功不受祿,這麽吃我心裏糊裏糊塗的不舒服,容易醉。要不還是我請,萬方也行,反正她掙的多。王嘴子執意他請,萬方就同意了,隻是提醒我王嘴子的飯可不是白吃的。先聊了一會兒重男輕女的事情,王康這次態度好,誠懇,萬方的批評全部接受,萬方沒想到這麽沒有挑戰性,一下子找不到話題了。我隻好沒話找話,“王先生你現在在做什麽掙錢啊,聽說你早就不賣磚了。” 一提到錢,第二輪談話小高潮又來了。王嘴子彈彈煙灰,說,“早不賣了,掙不著。我現在在拉人入夥,準備開山。” 萬方差點把筷子給扔了,“開山?你開什麽山?別看你姓王,你離占山為王還遠點。” 王康沒理她,接碴吹,“不是申辦奧運要辦體育場麽,我準備開山采石頭,正在拉人投錢。” 萬方問,“那座山,說開就讓你給開了?” “嶺子山,就你們村後邊,全是青石板子,我找人看過了,說值錢。” 萬方痛惜,“那麽好的山就真讓你這土匪給開了?我到初中清明節還去那春遊呢。回頭我得回家照張相留作紀念。” 王康又彈彈煙灰,開始了另一個話題,問我,“你真的要出國?” 我沒法再拒絕,說,“可能吧。” 王康突然變得扭捏起來,“我想跟你商量個事情。” 這是的楊秀娟好像才意識到這飯局和她也有點關係,是因為她大家才坐一塊的,憋紅了臉,低聲衝王康講,“別瞎說,叫人笑話。” 萬方總比我反應快,說,“我說這飯不是好吃的,虧著不是請我,有什麽無理要求快說。” 王康又點上隻煙,我都快被他嗆傻了,想,早說早解脫,再下去我快成熏肉了。我也請求他快講,能幫的一定幫。 王康這才開口,“是這樣,我想問你到了美國,能不能給楊秀娟找個事幹,聽說美國的飯館子裏倒騰錢多著呢。別看楊秀娟念書,幹活不行,做飯可好吃著呢。” 我一時不知道怎麽拒絕這個異想天開的要求,萬方先笑了,“王嘴子,你還覺得從秀娟身上挖的不夠哇,你說她還有什麽你沒有扒下來。南邊還有男的讓自己老婆坐台掙錢的呢,自己作老板,聽說也不少掙,要不要我給你打聽打聽?” 王嘴子依然不發火,看來這個事情他已經想了很久,各方麵可能受到的阻撓也已經在頭腦裏過了一邊。 “不是那個意思。再說秀娟一直想讀書,早些年她想大學都想瘋了,也虧著我給她疏導。我是想人家在美國,老多人都邊洗碗邊念書,這也是考慮了秀娟呀。” 碰上這種無知而又愚昧的快嘴,我真是無言以對。最後我隻好打哈哈,行,讓我考慮考慮。 王康象是得到了我的承諾,說,“就這麽定了,咱們說好,楊秀娟賺的錢我每月抽三成給你爹送去,不兌換,全是美金。” 我急忙製止,“別,你千萬別嚇著他,他現在一千塊錢都揶枕頭裏怕人知道。” 總算得到滿意的答複,王嘴子拉拉夾克杉,說也不早了,我們還得去買點東西。知道走出店門的時候,楊秀娟才瞅了個機會,蹭我跟前,說,“別聽他的,我去了那能幹什麽。” 我安慰她,“秀娟,想開點,丫丫那麽機靈可愛,日子安安穩穩的就行了。” 楊秀娟低著頭看著腳尖,說,“我早就想開了,我就是這命。” 我接不上話,走出幾步遠的王康喊她快走,說不知道人家花花忙,一邊最後強調我們的君子之約。 這是我出國前在家過的最後一個春節。來走動的老家親戚都要唏噓我一個人到了美國怎麽過,讓好端端的春節添上了幾分離別的氣息。 轉年夏天我就要真的飛往美國了。臨走我打電話給萬方道別。最後,我叮囑她,看著楊秀娟點,我擔心你那話王康真聽了,他能把楊秀娟帶廣州去坐台。萬方說不光這,我還擔心他給楊秀娟報名參加勞務輸出呢,說不準那一天他就送楊秀娟去美洲砍香蕉,去洪都拉斯縫衣領呢。 從那年走到現在我依然保持著和萬方的聯係,我們還是經常談起楊秀娟。萬方說楊秀娟已經老長時間沒懷上了。身體也有些垮了,說話更少了。 自己轉眼也已年過三十了,望著自己漸漸失去光澤的臉頰和已經聚齊細紋的眼角,突然之間就會憂慮自己的衰落。還是老公想得開,說,花還有開有敗呢,你開了這麽多年了,現在稍稍敗一點大驚小怪些什麽。這些話又讓我想起楊秀娟,想起那個過早幹枯的女人,她開放過麽?我又開始難過,不是為我自己,我在悲傷那朵沒有開放就已凋零的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