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 寫一篇文章送給我的父母
(2006-12-20 10:4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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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的父母極為普通, 他們既沒有顯貴的出身, 也沒有受過高深的教育. 甚至於他們也沒有體驗過他們同代人那種東奔西走,忍饑挨餓的磨難. 說實在的, 他們實在是太普通了. 他們就是萬千雲雲眾生中的兩粒塵埃.隻是, 這麽兩個微乎其微的小民給了我生命, 養育了我, 才使他們在我的眼中是如此的與眾不同.
爹早年就讀於我們那裏的一所師專. 其實他年輕的時候也是屬於風流才子一類的.音樂,書畫也略通一二.戀愛這麽新潮的事情也品嚐了些.隻是還是迫於爺爺的壓力,在畢業後的暑假裏趕驢車給未來的老丈人當幫手, 之後把娘娶回了家.
千萬不要以為魯迅拋棄原配, 毛澤東拋棄原配, 蔣介石拋棄原配之類的故事就要發生了. 否則也就沒有我在這裏給大家講他們的故事了. 我是他們的第五個愛情結晶, 足見他們的愛是多麽的曆時彌久, 顛撲不破.
娘是家裏的老大. 念了高小就退學了. 據她講這在當時也是高學曆,但沒有爹的高.她嫁到我們村就出任了村裏的會計, 足見她沒有誇大. 這份工作讓娘徹底的脫離了一切農活. 即使後來迫於孩子太多她從會計一職上退下來也沒有再踏進農田一步,娘就在家裏操持家務, 所以在記憶裏娘就沒有一般農村婦女的壯碩, 而是一種最不適應艱苦勞作的虛弱.
後來這種虛落讓爹辭掉了城裏的教職, 到了村裏當了一名小學老師. 失落不失落隻有爹一個人清楚了. 但自我記憶起爹就無微不至的照顧著娘. 那時候娘隔三差五就要心慌, 頭暈. 爹就用自行車推著娘, 顫顫微微的走幾裏山路去看中醫. 每次那個老中醫的結論都是"氣血虛". 直到娘把那個老中醫看死了她的"氣血虛"也沒好. 老中醫的兒子又接著給娘調理"氣血虛". 現在隻能說一句, "氣血 虛"就是今天的貧血, 需補鐵, 補充營養. 無它. 娘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已經是我們家的小日子開始滋潤的時候了.
其實從我記憶裏我們家的日子就要比周圍的人家窮一些. 家裏孩子多, 娘幹不了農活, 爹也幹不了多少. 每逢農忙的時候, 別人家都收尾了, 我們家才剛開始. 並且爹和娘從來都是盯著我們念書, 無論有的吃沒的吃, 有的花沒的花. 每次都是幾個舅舅忙玩了自己家的事情, 然後結夥到我們家幹上兩天收場.所以那時候特別盼著舅舅來, 來了娘就要做好吃的招待他們了. 那個時候別人就很少吃肉, 更別說我們家了.
由於吃的油水少, 就特別容易餓. 有時候都躺被窩裏了又餓了. 一個喊餓大家就都餓了. 這時候爹和娘一般還沒睡.爹在批改學生作業, 娘在做冬天的棉褲棉襖. 爹就用一個他自製的小烤爐給我們烤地瓜吃. 那是一個漏了底的鐵皮水桶. 爹就直接把底去掉, 然後在桶裏加上上下兩層鐵絲, 都放上 地瓜, 蹲在爐子上. 等誰喊餓了, 爹就把地瓜給送到被窩裏. 吃上兩塊, 伸出兩隻汙黑的髒手, 爹順次用毛巾擦過去, 命令一聲, 睡覺.
第二天早上, 爹又把烤得焦黃的玉米餅子送到了被窩裏. 那時候冬天冷, 我們都不起床, 一定得等到吃了早飯才從被窩裏伸出頭來, 喊, 爹, 娘, 我要起床!他們就把褲腿, 袖筒對著爐火烤一會兒, 遞給我們說, 趕緊穿, 別讓熱氣跑了!
還有的最鮮活的記憶就是他們從來不允許我們看電視. 一吃過晚飯就把我們幾個學齡兒童趕到小耳房裏, 幾個人圍著一隻大木頭箱子做功課. 過一會兒我們就會大叫口渴, 娘就回答, 給你倒上了, 等涼一會兒. 過一會兒她就把水送進來,誰也別想出去. 做完了睡覺也不能看電視. 直到高中畢業才給我們解禁.這讓我們在同齡人裏麵特別落伍.
還有就是我們家的人都酸氣一些. 這是村裏人很鄙視我們的原因. 比如說娘, 她從不串門, 從不東家長李家短. 她的愛好就是聽京劇, 任何名家名段都信手拈來. 她甚至想讓二姐實現她的夢想, 讓二姐在還有一個月就高考的時候請假去濟南報考戲曲學校. 結果一身藍粗布打扮的二姐隻在考官麵前吊了一聲嗓子就給打發了回來.但這未嚐不是一個好的結局. 娘常對現在當醫生富足的二姐感慨, 虧著當年沒讓人家瞧上, 要不現在早下崗了.
爹和娘最大的一塊心病就是沒有兒子. 當時有個算命的指著我們家的那條東街說,這條街上全是絕戶, 坐不住兒子. 在農村如果沒兒子就稱為絕戶, 意思是此家到此為止.真算得上是歹毒. 那條東街上住著我們家, 還有一家兒子都二十好幾了, 肺癌, 幾個月幾死掉了. 另外一家老婆有問題, 別說兒子, 女兒都生 不出來, 抱了一個小女孩養著. 還有一家有兒子, 但全家都盲流了, 隻剩了一個空院子, 雜草叢生.相比之下, 我們家就是最旺的.
也許因為如此. 爹禁止我們象其他的村裏的孩子一樣瘋打瘋惱. 他慷慨的給我們買書. 不是小畫書, 全是什麽<<少年文藝>>, <<少年報>>之類的. 所以, 象鄭淵傑, 田曉菲, 我們是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他們的名字, 讀他們的東西. 想來讓自己的女兒們靠讀書出人頭地是爹和娘唯一的一條出路了.
想來我們應該吃過很多苦, 但卻都記不清了. 隻記得跟著爹去揀麥粒, 澆菜, 施肥, 還有就是過年時的新衣服, 和那唯一的一掛鞭炮. 我們家從沒有象別人家放那麽多鞭炮, 初一的早上院子裏滿滿的一層碎屑. 爹隻在初一的早上放一掛, 算作迎新. 那一掛鞭炮也是爹和娘為了我們小孩子狠心買的. 多麽浪費呀, 一塊多錢, 霹靂扒拉就沒了.
苦日子總是可以熬過去的. 正象旅美作家Jiang Ji-li 寫的她的自轉<< Red scarf girl>>, 故事在最痛苦的時候嘎然而止,隻寫了一句, It is another day. 新的生活開始了.
爹和娘把我們姊妹熬大了, 他們也就退休了. 沒有人再需要他們的引導和保護. 這時候他們才真正的感到失落. 上個月他們突然鬧起了離婚, 起因就是你中飯要吃芹菜, 而我要吃豆腐. 分別通知了我們, 說他們沒有共同語言.
我們都大笑. 說再讓你們去澆菜割麥你們就有共同語言了. 就都沒當回事兒. 可突然有一天娘就偷吃了幾片安眠藥, 還給我們寫了遺書. 結果就是娘把第二天的早飯, 午飯都睡過了, 等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全家, 包括舅舅們都守在家裏. 然後娘就開始哭訴. 剛開始還是數落爹, 後來就轉移了方向. 幾個姐姐不來, 幾個外甥不來, 這兩個月了, 家裏就沒見別的人影. 都嫌我們了.
之後這些話轉達了家裏的每個人, 包括在美國的我和在廣州的妹妹. 我們的壓力和繁忙成了我們忽略他們的理由, 他們好好的活著, 給我們填什麽亂啊, 沒看我正忙著嗎!
最後的決策是鼓勵他們自我可發, 多發展些娛樂活動. 他們討厭坐公交車, 每次都抱怨司機甩得他們頭疼. 於是我給他們買了一輛女士小摩托車. 兩個人騎著兜了有兩個月的風, 嫌太費油, 舍不得油錢, 你們掙錢也不容易. 於是又給他們買了一輛三輪車, 既穩當又不用油, 兩個人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隔三差五, 兩個人一個人蹬著, 另外一個坐後麵的車兜裏, 慢慢悠悠的到處家訪. 現在娘的身體比爹好, 所以倒過來了, 經常是娘蹬車, 爹坐後座裏, 就跟幾十年前他們年輕的時候一樣, 隻是現在他們現在是以鄉下人的形式, 行走在高樓大廈間.
也不知道這輛三輪車他們能夠娛樂多久, 哎, 人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