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觀人生

愛好文學工科男的心靈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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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慈父

(2021-02-15 07:56:46) 下一個

隻是寫下了這標題,我便已然淚眼婆娑。

2021年2月4日,是我慈愛的父親離開我們一周年的祭日。這一年來,我幾次想靜下心來寫一篇回憶父親的文章,但總是靜不下來。在他老人家周年祭日的前夕,我終於可以平複心情,放下繁雜的事務,整理紛亂的思緒,來寫寫一個兒子對於父親的懷念。

父親生前患有嚴重的心髒病,曾在2004年做過心髒搭橋手術。術後恢複得較好,雖偶有不適,但是總體上並未影響生活質量。然而近些年隨時年歲增長,病情又有所加重。2020年1月初,母親發微信告訴我,父親時常心髒疼痛難忍,甚至無法入睡,硝酸甘油等急救藥物已經收效甚微。到沈陽中國醫科大學醫院就診後,醫生說是心髒搭橋的血管也已出現堵塞,且不可能進行二次搭橋手術,隻有服藥緩解。我連忙向任教的兩所學校告假,於1月14日離加,沿途經曆了航班延誤、改簽等波折,輾轉了三十多個小時,終於在1月16日淩晨到家。

我到家時, 弟弟已經請假在家服侍父親一周多了。弟弟的一個朋友是護士,建議父親每天吸氧。父親聽從建議,每天吸氧兩次,病情真的有所緩解。我到家後,父親非常高興,心髒疼痛的次數明顯減少,好的時候白天隻疼那麽兩三次,含服一些急救藥就能緩解,晚上睡眠的質量也好了很多。妻姐、姐夫和內弟聞訊來看望他時,父親的狀態特別地好,說話中氣十足。見此情景,我們都非常高興,以為他並無大礙。那時正值春節將至,哥嫂拿回了春聯、福字和很多食材,我們一家開始高高興興地準備過年了。但是遺憾的是,弟弟因為假期已滿而沒能和我們一些歡度佳節。

短暫的兩周假期,使我有機會在父母的堂前盡些孝心:打掃衛生,買菜做飯,端水遞藥......尤其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給父親洗了兩次頭發。父親坐在椅子上,低著頭,我用手輕輕揉搓他那沾滿洗發液的稀疏的頭發,並輕柔地按摩他的頭皮。父親高興地誇我洗得好。如今我們陰陽相隔,這溫馨的場景隻能永久地定格在我記憶的底片上了。可以想象,在我小的時候,父親一定也曾經用他那雙溫暖的手,同樣輕柔地為我洗過頭發吧。

1月28日是正月初四,我的假期也滿了,隻得和父母話別。當時父親的身體狀況挺好,我告訴他七月份放暑假時還會回國看望他和母親。不曾想這次竟然成了我和父親的永別。我當時因為不想讓父母過於傷感,所以就沒有和他們擁抱。我現在是多麽後悔啊,因為今生今世再也沒有機會去擁抱父親了。

我離家的第二天,父親的病情就開始惡化了。白天一般會疼痛四、五次,夜裏更是經常疼醒,服藥的劑量越來越大,而見效所需的時間卻越來越長。我每天通過微信和父親聯係,詢問他的病情。後來,父親告訴我不要再問了,因為即使知道了也幫不上忙,隻能幹著急。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用父親的話說:哪打鏵子哪住犁。

我收到父親去世的噩耗時,是上完晚課後剛到家不久。母親通過微信發來消息:媽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你爸於今日淩晨四點十二分與世長辭了。勿哀,保重!!!看到這條信息,我當時一下子就跌坐在地板上,失聲痛哭,哀號著:我爸沒有了!我再也見不到爸爸了!那就是我得知父親去世時第一時間的感受:今生今世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了,再也沒有機會了。這是怎樣的痛啊!

我用微信聯係上哥哥,他讓我們通過視頻給父親的靈位磕頭跪拜。按照沈陽當地的風俗,父親的靈位設在家裏的客廳。他的遺像是生前自己挑選的,應該是五十歲左右時的照片。照片中的父親留著有著烏黑濃密的頭發,表情略有些嚴肅。也許這就是父親想讓我們記住的形象吧。

父親終年七十六歲。他去世時,我們兄弟三人都未能陪在他的身邊,這將成為我們一輩子永遠的遺憾。因為新冠肺炎疫情的原因,父親的喪事一切從簡,隻通知了部分親戚以及他生前的部分同事和學生。出靈那天,家人在遺體火化前舉辦了簡單的告別儀式。哥和弟把父親喜歡的一把二胡,還有他一筆一劃工工整整抄寫的歌本和曲譜也焚化 了。希望父親能在天堂能夠繼續用二胡演奏出美妙的琴聲。

父親是他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麵有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他讀書時成績很好,是遼寧省重點中學的老高三畢業生。憑他當時高考成績,完全可以考上大學本科院校。但是那個年代隻有學習成績是不夠的,還需要政治上過關。當年一手遮天的村支書因與我們家族有宿怨,而出具了歪曲事實的政審材料,導致父親未被大學錄取,隻得回鄉務農。

父親喜愛音樂,擅長二胡、揚琴、笛子、簫、風琴、手風琴等各種樂器。記得小時候,有一年暑假他從學校借來了一架手風琴,到了晚上他就在院子裏拉琴。可惜那時候我年齡太小,不記得都拉了什麽曲子。他唱歌也非常好聽,字正腔圓。退休後,參加了多個老年樂團,常年堅持在社區公園裏演奏,並經常參加政府和社區街道等組織的各種活動,做到了老有所為,老有所樂。

父親擅長鋼筆和毛筆書法,寫得一手好字,書法自成一體。在農村老家生活期間,每到春節前,家裏都會擠滿了親戚和鄰居,請他寫春聯和福字。他總是一連寫上好幾天,往往自家的春聯隻能等到除夕下午才能寫好。記得我上小學時學校的各種標語,也大多出自父親的手筆。受他的影響,我們兄弟三人也都喜愛書法,可惜都沒有達到父親的水平。

父親熱愛生活,曾經幾乎花費了他第一年在生產隊掙得的所有工資,給家裏添置了一台上海產的美多牌電子管收音機和一台煙台產的北極星牌掛鍾。收音機被放在了米櫃的上麵,給我們哥仨的童年帶來了無窮的樂趣。我們小時候最喜歡的娛樂活動就是躺在米櫃上麵聽評書和小說聯播。

父親是個充滿愛心的人。和母親結婚的時候,家裏有近七旬的祖父母和因二伯父英年早逝而留下的十幾歲的堂姐和堂哥。父親對他的侄子侄女視同己出,幫助他們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並且在多年以後還時常接濟他們。他助人為樂,遇到需要幫助的人,雖然素不相識,也從不退縮。即使是遇到乞討的人,也會給上10 元錢。

父親特別孝順,一直承擔著贍養祖父母的義務,最後給二老送終。祖母去世時八十七歲,祖父去世時九十三歲,都是高壽。父親的言傳身教深深地影響了我們兄弟三人,使得我們從小就懂得了要孝敬老人,知道了贍養父母是為人子女應盡的義務。

父親是個有家庭責任感的人。在農村老家生活的時候,他白天在學校教書,晚上和周末就侍弄房前屋後的菜園子。夏天時,冒著酷暑上山去割野草和灌木,曬幹後當成做飯用的柴火(沈陽話把稱其為“毛柴火”)。他教育我們從小就要學會勤儉持家,讓我們體會到生活的不易。夏天,他帶著我們兄弟三人,走很遠的路去把曬幹的柴火背回家。

父親心靈手巧。他會自己維修家裏的兩輛自行車,從補車胎到換車軸裏的潤滑油脂,都難不倒他。那時我就喜歡坐在旁邊看他修車,他會給我講解各個部件的名稱。他會在過年時用秸杆和紅紙做成五星燈籠,裏麵放上電燈。我從小就有很強的動手能力,後來成了一名機械工程師,我想這大多遺傳自父親的基因吧。

父親雖然多才多藝,但是卻沒有幹農活兒的天份。剛回家務農時去鏟地,往往別人已經鏟完了一條壟,他卻連半條都沒鏟完。後來上級派去的“四清工作隊”愛惜父親的才華,便極力推薦他到村小學擔任了民辦教師。父親雖然沒有上全日製的大學,但是他後來堅持多次進修和學習,取得了教育專業大學專科的文憑。他先後在村小學、鄉文教辦,以及兩所中學工作,擔任過教師、教導主任、校長和黨支部書記等職務。

父親一生剛正不阿,誠實正直,說話直來直去,不喜歡拐彎抹角。即使和他無關的事情,也喜歡仗義直言。遇到城管驅趕農村來的菜販,他都願意替菜販出頭,據理力爭。前些年因為供暖問題,大批居民到政府上訪請願,他也作為代表上前去批評質問個別官員懶政、不作為,不關心百姓冷暖。

父親和母親一起含辛茹苦,把我們兄弟三人拉扯長大,撫養成人,並一直供到大學本科畢業。我們小時候,貧困的家境和沉重的家庭負擔迫使他和母親一直都節衣縮食,好攢錢供我們讀書。長期的營養缺乏是父母日後身體狀況不佳的首要原因。這是我們兄弟三人一輩子都虧欠父母的。

父親對我們傾注了無盡的愛,對我尤為偏愛,但是我小時候卻是最不讓父母省心的。母親告訴我,我小時候曾經有一次因肺炎發燒而休克,父親見狀一下子慌了手腳,趕緊抱起我就往村衛生所跑,到了門口一下子跘倒在煤堆上。我上初中一年級時因為課間跟同學打鬧,造成了右臂尺骨骨折,橈骨脫臼,在骨科醫院住院月餘。期間父親因為我的病情而著急上火,手腳發麻,醫院確診為神經末梢炎,服藥很長時間才見好轉。

1989年我考上西安交通大學,父母不放心十七歲的我隻身前往西安,讓父親把我從沈陽送到了北京。那時北京到西安的車票座位很難買到,父親的當時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經不起來回四十多個小時的折騰,隻好含淚把我送上開往西安的列車。母親後來告訴我,父親到家後非常後悔,說應該把我一直送到西安。那晚父母一宿未眠,相對而泣。

2003年我拿到了全額獎學金赴美自費留學,母親和哥弟都為我感到高興,隻有父親非常明確地表示不希望我出國。他覺得作為中國人,就應該留在自己的祖國,為祖國的建設和發展做貢獻。直到多年以後,父親才慢慢釋懷。出國多年後,有一次和父親通電話時,我因去國離鄉,未能盡到為人子的責任和義務,無法在父母堂前盡孝而感到內疚,向父親表達了自己的歉意和悔恨之情,提到孔子曾主張“父母在,不遠遊”。父親反而安慰我說:“其實後麵還有四個字:遊必有方。隻要我和你媽知道你在哪兒,知道你過得挺好,就足夠了。”

2020年春節在給父親拜年時,他說希望我永遠要熱愛自己的祖國,關愛自己的家鄉。這是父親的家國情懷,也是他對遠方遊子最後的囑咐。父親,請放心吧,我還是三十年前那個用獎學金捐助希望工程的我。我雖然離開祖國已經近十八年,但是從未敢忘記自己的祖國,忘記自己的根。從汶川地震到新冠疫情,我都通過加拿大紅十字會為祖國捐款;多年以來,我一直在通過海外中國教育基金會(OCEF)一對一資助祖國貧困地區的教育事業。因為我堅信:知識改變命運。雖然隻是杯水車薪,但是不以善小而不為。以我微不足道的綿薄之力,哪怕隻能些許改變幾個人的命運,亦足矣!

我曾經問過父親他高考報誌願時報的是什麽學校和專業,父親說具體什麽學校記不住了,但是肯定是師範和醫療方麵的專業,因為祖父曾經告訴他,教書育人和治病救人都是積德行善的事。父親一生從教近四十年,可謂桃李滿天下。我2016年初開始兼職教書,2017年初徹底棄工從教。父親為我的選擇感到很是欣慰,還說我的性格很適合當老師。現在看來,我這也算是聽從了祖父的教誨,繼承了父母的衣缽,在職業的道路上和父母殊途同歸吧。

我剛出國時,由於經濟條件所限,無法邀請父母出國探親。等到我的經濟條件好轉後,父母卻因為健康原因無法成行了。未能讓父母踏出國門看看外麵的世界,是我今生最大的憾事!我真心希望來生有緣,父母能夠再次成為我的父母,好讓我彌補今生留下的遺憾。

我抬頭凝視著桌上擺放的父母為慶祝金婚而拍攝的合影,照片中的父親正微笑地看著我,好像在對我說:“我很好,兒勿念!”

 

                                    2021年2月3日於蒙特利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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