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幺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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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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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在四個紅衛兵的押送下，幺妹舅舅一家前往市中區菜園壩火車站。一出師院幺妹就和他們分手了，她乘2路電車從沙坪壩直達解放碑。臨別時他們特地囑咐道，下車後不要走大馬路，人多的地方隨時都可能發生武鬥，就從和平電影院後麵的小巷插過去，經滄白路回市場街。
「為毛主席而戰完蛋就完蛋！完蛋廣播站現在開始第三次播音。革命的同誌們，反到底戰友們！八一五挑起的內戰愈演愈烈。在江陵廠、望江廠附近他們的劊子手開搶打死了我戰友數名、俘虜了我戰友數名。東風吹戰鼓擂！現在這個世界上到底誰怕誰？反到底革命戰友們！為毛主席獻身的時刻到來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是對我們每一位革命者的嚴峻考驗！革命的站過來，不革命的滾蛋……」心浮氣躁的沙啞男嗓在廣播裏狂吼亂叫。
聽著聽著，幺妹就不由自主地朝著交電大樓「完蛋廣播站」的方向走去。
啊，戰爭就要爆發了，不是林道靜他們參加的那種抗日戰爭也不是三大戰役那種國共內戰，而是毛主席的紅衛兵之間的派係鬥爭，「八一五」和「反到底」誰是真正的革命派和反動派？這個爭論不休的話題，至今都沒有得出結論。他們到底誰假誰真呢？幺妹想看看今天解放碑台子上還有沒有大辯論。
「砰！砰砰……」
「噠噠噠……」
什麼在頭上飛？難道真的是子彈嗎？
開搶了，救命呀！行人瘋跑起來。
啊！戰爭爆發了，真的爆發了？媽媽呢？大妹二妹呢？幺妹不顧一切跑過解放碑，穿過會仙橋往小什字瘋跑，剛跑到市場街路口，隻聽一個變了調的女高音聲嘶力竭地叫道：「幺妹！爬下……」話音未落有人飛奔過來將她按倒在地，並重重地壓在她身上，幺妹聞到了熟悉的洗發香波和汗水膠合在一起的青春氣息。是大妹！幺妹五味雜陳的感受變成了兩股淚泉奪眶而出。
「砰！砰砰…… 」子彈還在飛。「大妹，危險！」馬路對麵飛過來一個人，他頭帶鋼盔身著軍服，手上提了支長長的步槍。他像提兔子一樣，一隻手一個把大妹和幺妹提到了人行道的屋簷下，然後俯身掩護著她倆，他的嘴巴和鼻子一起拉著風箱呼呼地冒熱氣。兩個女娃躺在地上臉貼著臉，緊閉雙目，一動也不動。不知過了多久，隻聽噓地一聲長哨，掩護她們的英雄起身說：「沒事了，起來吧。」梁光頭拍拍褲子上的灰塵說：「你們快點回家，我還要去追捕逃犯。」說完他拔腿就跑。
人們紛紛從地上爬起來拚命往家跑，大妹牽著幺妹跑了十來米，隻見一輛裝滿冬瓜的木板車橫躺在通往市場街的斜坡上，車把子著地屁股朝天。好幾個冬瓜被打得支離破碎。人呢，拉冬瓜的人呢？順著車把子往下看，地上躺著菜市場的搬運工老趙，黑皮膚黑鬍鬚黑眉毛、圓圓的大頭，貌似京劇裏的包青天，市場街的男女老少都認得他。剛才冷彈從包青天的眼眶穿出，兩溜子鮮血分別從他的眼眶和後腦勺流出，在斜斜的馬路上越流越遠，像一條深紅的蛇。「死了！拉冬瓜的老趙被打死了。」市場街的人們驚呼著奔走相告。還有幾個膽大妄為的男人蹲在死者旁邊，不知道是在研究槍法，還是在為死者的無辜而悲戚。
劉小珍和二妹正在門口焦急地翹首張望，見她們飛跑回來，焦灼萬分的大母雞和三隻雞娃擁成一團。小珍一邊啜泣一邊道：「你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啷個向你們爸爸交代喲。」
原來，小珍不放心幺妹，特地叫大妹去路口接她。當她聽完幺妹敘述驚險以後，一個勁地埋怨老哥道：「這一家人啷個放心讓幺妹一個人回來？」幺妹立即為他們辯護，說他們身不由己是被紅衛兵押送去火車站的。母親聽後就沒有再吭聲了。
從此，幺妹連門檻都不敢邁出半步。即便是待在家裡她也寸步不離人,成了一個十足的跟屁蟲。偶爾遠處傳來一聲砰砰啪啪的聲音，就會嚇得她捂住耳朵往桌子底下鑽。夢裏總是有帶血的冬瓜滾來滾去，滾出一個火球來追逐她，讓她避之不及。不知從哪一天起她患上了夢遊症。有時從夢中坐起來，閉目念叨一些大家聽不懂的話語，有時甚至從夢中爬起來走路，嚇得媽媽和兩個姐姐使勁地搖著她喊：「幺妹！幺妹！你在乾啥子？！」從此大妹二妹喚她叫夜遊神。幺妹為此痛苦不堪，可是她又全然無法左右自己睡著了以後的行為。她曾向日記本傾訴：「我為啥子老做噩夢？還得了可怕的夜遊症，我都不想活了……」母親說幺妹這怪病是被子彈嚇出來的，等到武鬥結束了自然會好。可是，武鬥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呢？也許隻有一個人才能預言，那就是人們心中的神毛澤東。
吃了豹子膽的大妹和二妹，依然偷偷地跑出去看字報，或者去同學家打聽小道消息。這讓母親和妹妹多多少少瞭解到外麵的局勢。
「前天晚上八一五某兵團的一個頭頭，隻身拿著炸藥包去炸反到底的完蛋廣播站」。大妹邊吃飯邊報告新聞。她的聲音裏充滿了欽佩之情，因為她和梁家兩兄妹都屬於八一五。她說那位孤膽英雄在夜幕的掩護下悄悄爬到完蛋廣播站樓下的一個牆角，誰知在點引火線的時候，把自己暴露了，樓上的反到底隻打了一槍，就把他給崩掉了。反到底為此得意洋洋，在廣播裏唱了起來： 「完蛋就完蛋！反到底戰士鋼鐵漢，心最紅，誌最堅，打不垮，壓不彎！打不垮壓不彎！壓不彎！熱血滿山城，日月換新天！為毛主席而戰，完蛋就完蛋！為紅十條而戰，完蛋就完蛋！為毛主席而戰，完蛋就完蛋！為紅十條而戰，完蛋就完蛋！」二妹學著反到底唱了起來，故意唱給大妹聽，因為她偏向反到底。她倆因為派性不同還吵過幾次架呢。
「 哎喲！不要唱了……」小珍心事重重地放下碗筷問大妹，「被打死那個男娃兒有多大呀？」大妹一邊吃飯一邊抹著眼淚說：「和我一樣大。」
「17歲！」小珍道不禁哀嘆道，「唉……不知她的父母多麼傷心喲！」
「他是當之無愧的英雄。為人民利益而死，比泰山還重??死得其所。」大妹用毛主席語錄來為這位同齡人致悼詞，她的口氣很堅定，但心卻被死這個字嚇得打哆嗦。
「這個男娃兒的父母，怎麼熬過這一關喲？」劉小珍完全沒有聽見大妹在說什麼，兀自沈浸在母愛的悲傷中，她的眼圈紅了，用手捂住口鼻好半天才說：「不知道毛主席黨中央曉不曉得這些情況？」 此言一出，三個女兒都放下手中的碗筷，怔怔地望著母親憂心忡忡的目光，大妹握住母親的一隻手說道：「媽，千萬不要在外麵去對別人說這些話……」母親很無奈地搖搖頭，左看看大妹右看看二妹，異常堅定地老調重彈：「從明天開始，你們兩個半步都不準跨出家門了！」
她們兩個敷衍地點了點頭，又繼續聊了起來。二妹問大妹：「你聽說沒有，昨天下午全市反到底大遊行，路過你們25中的時候遭到教學樓上的八一五襲擊。」大妹若無其事地回答：「清早聽梁四妹講了。」
重慶市第25中學是市中心新華路的一個製高點。從樓頂往下看，大半個城市一目瞭然。如果想把路過門口的敵方置於死地，不須動用槍彈，隻消拋磚頭就解決問題了。不過，怎麼才能讓磚頭射到十幾米以外去呢？富有創造性的紅衛兵小將把長條凳翻過來，用它張開的兩條粗腿做彈弓，在上麵拴上一條又寬又粗的橡皮筋，把磚頭當炮彈，猛地彈出去，遠程射擊重磅炮彈極有殺傷力……大妹有聲有色地描繪著，聽的人瞠目結舌。
「唉！」劉小珍嘆道：「這些學生娃兒，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這樣打下去啷個得了喲。今天早上排菜輪子的時候聽張孃孃說，前幾天在29中八一五圍攻學校裏的反到底，裡麵的人為了突圍，也真做得出來，居然讓那些聽不見槍聲的啞巴戰友走在前麵當炮灰，結果啞巴被打死了好幾個呢。唉！」她邊嘆氣邊搖頭。「唉……」幺妹也嘆了口氣，一副少年老成相。
二妹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拍腦門說道：「媽，再講個有驚無險的故事……」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大妹打了叉：「不要一驚一乍地神秘兮兮的，走走走，今天該你洗碗。」她一邊說，一邊狠狠地瞪了一眼二妹，然後站起來收拾桌子。二妹伸了伸舌頭沒敢再說。
若幹年以後，劉小珍與世長辭好幾年了。在噴香的火鍋氤氳中，年過半百的大妹才把那個有驚無險的龍門陣擺給親朋好友取樂。
30年前的一天中午，她與二妹、梁四妹在友誼商店對麵的街心花園聚精會神地看大字報，不知誰從高空拋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來，梆的一聲落在她們旁邊。定睛一看，不好！手榴彈！隨著大妹一聲喊叫，周圍的人都抱頭鼠竄，望風而逃。梁四妹跑了兩步不小心被什麼東西絆倒在地，她立即意識到可能獻身，於是閉目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日記本在枕頭下麵的！」這年頭時興記革命日記，一旦誰犧牲了，作為烈士準會將其日記公諸於眾，一如楷模雷峰、王傑一般。梁四妹喊過以後，就緊閉雙目懷著破釜沈舟的信念等著和手榴彈同歸於盡，但時間分分秒秒過去了卻不見任何動靜，她爬起來迅速追尋戰友，大妹二妹正噙著淚珠在遠處回望。奇跡啊，過了半晌手榴彈也沒有開花，八成是扔它的人忘記拉導火線了。弄得人家梁四妹白做了一場英雄夢。
「哈哈哈……」眾人拿已經當了奶奶的梁四妹打趣，她自己也笑得眼淚花花直往外冒。
劉表姐一家自從被譴送回川西壩子之後就和重慶親友斷了音訊，幺妹很是想念她和那些「大毒草」。直到1973年幺妹的舅舅舅媽被召回師院為工農兵學員授課，他們兩家表親才得以重逢。
那是一個清冷的春節，劉表姐和大妹二妹以知青的身份回城過年。兩家人在劉家聚餐，席間幺妹不經意地提到那些大毒草，不料惹出了劉表姐的眼淚。怎麼回事？昔日歌喉嘹亮，明目皓齒，渾身散髮出青春魅力的藍孔雀，怎麼一下子變成了受氣包紅眼兔？更有甚者，她居然嗚咽著奪門而出。小珍母女四人莫名其妙地麵麵相覷，幺妹更是尷尬不安，拔腿也想往外跑卻被舅媽攔住了，舅舅壓低嗓門說：「讓她一個人待一會兒。」接著舅舅向她們講述了三年前他們離開重慶那天發生的悲劇。
那天劉表姐的閨蜜陳敏和弟弟不負重托，如約將劉家的傳家寶送到了火車站站台交給主人，但在回家的路上，姐弟倆在沙坪壩轉盤處遭遇激烈的槍戰，一顆冷子飛過來，姐姐為了掩護弟弟而慘死街頭。事隔兩年之後，劉表姐才從同學口中得知這個不幸消息，心碎不已，愧對閨蜜啊！如果不是想到老父老母，她真想追隨陳敏而去。令她不堪的是，陳敏的父母不但沒有怨恨她，反倒還安慰她說：「閨女，不怪你，是她自己命不好。都走了好久了，你不要再慪了，慪壞了身體，我們也不好受呀。」劉表姐當即就跪下給二老磕頭，二老見狀泣不成聲道：「閨女，使不得，使不得，快起來！」老兩口趕緊去拉她起來，她抬起滿是淚痕的臉，哽咽道：「伯父伯母！以後我就是你們的親女兒了！」
從那以後，再沒有聽到劉表姐唱「洪湖水呀浪呀麼浪打浪」了，直到1978年她考上四川醫學院以後才在聯歡會上露了一手女高音。唱的是：「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親愛的朋友們，讓我們自豪地舉起杯……」
鳥槍換炮，鬥轉星移，幾十年過去了，她始終不渝地對陳伯父母履行著女兒的本份。
“幺妹連門檻都不敢邁出半步。即便是待在家裡她也寸步不離人,成了一個十足的跟屁蟲。偶爾遠處傳來一聲砰砰啪啪的聲音，就會嚇得她捂住耳朵往桌子底下鑽。”幺妹小小年紀，就要經曆這麽多的人生驚嚇。讚六六好文筆！
“六六姐寫得真好，把當時老百姓的驚慌失措描寫得淋漓盡致。”，寫得真好，不堪回首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