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之初》到《彼岸》
我們都赤裸裸的來到世上,赤裸裸的離去。
—羅丹
2012年,在70歲的回國匯報展覽“策展”設計中,我有意識地安排了頭尾兩張畫:第一展室開頭和“前言”相鄰的《人之初》,第四展室結尾和後記相鄰的《彼岸》。
“人之初”畫名引自中國傳統兒童啟蒙讀本《三字經》,此畫作於1994年,當時是為加拿大TUNDRA BOOKS 出版的《中國兒童》一書畫的第一幅插圖。畫中描繪的是妻子扶著我大兒子,邁出他人生的第一步時的情景。
那是1971年,中國正處於一個“紅色恐怖萬歲”(紅衛兵語)的年代,我們兩家和千千萬萬家庭一樣,都遭受了“革命”的“衝擊”,然而做父母的還是希望這一剛剛來到世上不久的孩子,在他未來的人生道路上,能保持“性本善”的人性,“詩書繼世、忠厚傳家”。
我妻子生在甘肅張掖,離敦煌不遠,故我用敦煌壁畫來做背景,用傳統文化中“行善”的象征來闡釋我對孩子們的期望。
《人之初》 布麵油畫 1994 122x122cm
創作參考用的黑白照片“學步”,攝於1971年
出版社印製的《中國兒童》宣傳招貼
《彼岸》畫的則是一片墓地,為什麽我會想起去畫這麽一片墓地呢?這裏有一段原委:
1998年,我和老伴一起被請去卑詩省參加“紅鬆獎”頒獎活動,在溫哥華負責接待我們的是一對華人作家夫婦,和他們結識,讓我有機會知道了一段感人肺腑的海外華人的曆史。
這對夫婦,男的姓蘇阿冠,(這個姓,是他家族一百多年前最早移民南美洲祖先的全名,後來沿用作姓)英文全名是Trev Sue-A-Quen。他在獲得英國伯明翰大學化工學博士學位後,移民到了加拿大,現任UBC大學及卑詩省科研中心高級研究員。
和溫哥華華人作家協會部分成員的合影
(前排左二、三為曹小莉、蘇阿冠夫婦,我在後排中)
工作之餘,他化了多年的努力,寫了一本叫《甘蔗收割者》的書,書中用詳盡的曆史資料和親自訪問得來的第一手素材,揭開了南美加勒比沿海國家一批早期華人移民的不歸之謎。
1853到1879年間,由於英屬圭亞那甘蔗園勞工短缺,便從中國招募了13541名契約華工,為期五年,五年後可自行決定去留。但實際上,絕大部分人都因沒錢或其他原因不可能回國了。
那時的海上航行時間很長,條件極其惡劣,最長的一次長達177天,海上航行的死亡率是40%,活下來已是不易,要想回國談何容易。
蘇阿冠的外曾祖母Jane Kong 就是1860年3月11日在旋風號海船上出生的,三天後才到達圭亞那首府喬治敦。這批移民中女性不到15%,無法歸國的華人隻能與外族通婚,幾代下來,原來的語言文化就被強大的英語基督教文化同化了。到了蘇阿冠這一代,散居英美各地的數十個堂表兄妹,都已不會說中文了,但他們都知道,他們的祖先是來自大洋彼岸的中國。
眾多故事中最觸動我的,是蘇阿冠有個特立尼達的好友,此人的曾曾祖父是太平天國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玕,封為玕王,總理朝政,是太平天國晚期的重要人物。1864年,太平天國失敗後,洪仁玕之子洪葵秀便隨契約華工逃到了圭亞那。如今他的後代遍布南北美洲,一般都受過很好的高等教育,有很好的工作,他們也是都不會中文,連太平天國究竟是怎麽回事都不清楚了……
頒獎儀式在Kamloops市舉行,當地的僑領和我們一起共進午餐,他們是清朝末年被招來加拿大修築大鐵路的契約華工的後代,他們的祖先剛來到加拿大時,也曾受到各種歧視。
然而,就是這些曾被人看不起的華工,以自己的辛勤勞動,為加拿大建國曆史寫下了光輝的一頁。在座的有一位是洪門民治黨參選的市議員,使我想起當年逃亡在溫哥華的國父孫中山,他正是因為得到了洪門民治黨等海外華人的支持,才積蓄起了歸國繼續革命的力量。還有一位夫人,是這裏的人參種植園主,她們利用落基山西麓良好的自然條件,把中國的人參引進到加拿大,在這大洋彼岸生根開花,並銷往世界各地。
那時,我曾萌生過一個靈感:編一個《人參娃娃》故事續編,講述人參娃娃幫老爺爺鬥敗了官府後,為了永久擺脫封建皇朝的欺壓,帶著老爺爺他們度海來到了大洋彼岸,子子孫孫在這一片淨土上愉快地勞動著,過著不再受人欺壓的和平生活。
下麵的三張照片,是十九世紀末,一個美國人拍攝的
舊金山中國城早期滿清國華人移民的生活照片
牆上布告寫道:“……會正月初二日本會同誌肅整衣冠齊
到會所恭祝 皇上萬夀 肅此預 十二點鐘齊集 聞 光緒二十
九年十二月卅日 保皇會公所···“
在沒有出國之前,華僑、外籍華人,於我隻是一個陌生的抽象概念,當自己移居到了國外,並被納入到這個概念中後,便有了另一種形同身受的感受。無論你來自北京,還是廣東;無論是來自毛裏求斯,柬埔寨,菲律賓,或印度尼西亞;無論是出身在這裏的,還是剛剛拿到綠卡的;無論你說國語,普通話,粵語,客家話,還是上海話、越南話、甚至完全不懂中文,隻說英語或法語,大家卻都有著一種共同的意識:在大洋彼岸,有另一塊土地,我們的祖先都曾生活在那裏,那裏的名字叫“故鄉”,我們都因為在身上流淌著同樣的“故鄉”的血,所以我們都有著一個共同的名稱—華人。
大前年,好友段煉教授,約我們一起駕車秋遊。在聖勞倫斯河入海口的峻峭的海岸邊,我們看到了一塊墓地,溫暖晨陽下,碧海滄滄、綠草茵茵,座座墓碑顯得格外明亮肅穆,還未散去的濃雲,襯托著岸邊一尊高聳的十字架,好像把天地連接了起來。墓地上沒有人,少許墓碑上還留有親人們敬獻的花束,四周靜靜的,可以清晰地聽到有節奏的海浪拍岸聲。我從來沒見過如此美麗莊嚴的墓地景象,我眼前出現了列維坦畫的《墓地的上空》,耳旁響起了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我沉醉了。
在聖勞倫斯河入海口,我們看到了一塊墓地……(照片)
墓地的上空 (俄)列維坦
廢墟旁的墓地 (德)弗雷德利茲
北美這塊新大陸,除了少數原住民外,絕大部分居民都是來自大洋彼岸的移民。不管是來自愛爾蘭、德意誌、還是法蘭西,不管是來自烏克蘭、埃及、還是孟加拉,幾代人之後,你便可以在新大陸的墓地中找到他們的痕跡。看到他們在這一塊新的土地上所紮下的根,看到他們是如何把他們畢生消融在共同創建新家園的努力之中了。
2011年我決意畫一張《彼岸》,在原有的照片上我做了兩處大的修正:一是在遠景中加上了魁北克加斯貝(俗稱天涯海角-“大地盡頭”)的海中巨石;二是在畫麵中心近景,突出畫了一座早期華人移民的墓碑,墓誌銘選用了米開朗哲羅的一句話:“愛與死是將好人帶向天堂的一對翅膀”,而“天堂”不也正是人生的彼岸嗎。
在畫這幅《彼岸》的整個過程中,我腦海中反複翻騰著一句話:
“天涯何處無芳草”。
《彼岸》 布麵油畫 2011 92x183cm
《彼岸》局部
配框展出效果(安佑忠攝)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