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胡同
父親説:"北京大胡同三千六,小胡同賽牛毛,",自從1950年我到了北京以後,他每天帶我出去,總誏我記胡同名,記住如何回家。這樣三個月的工夫,我知道了不少北京的民俗和這座城市奧秘。
那時我家住在兵馬司48號,對門是水大院胡同,往北走是四眼井胡同。後來我發現北京還有很多以井字為尾的胡同名, 如二眼井胡同,三眼井胡同,髙井胡同,王府井大街,甜水井,苦水井,南井,北井,等等。可見北京自古缺水,市民數百年來依靠地下水,打井取水為生。倘若北京像天津一樣,河流縱橫,湖泊交錯,也不會有這麽多井字胡同了。我在意大利的威尼斯和俄國的聖彼得堡,看到河流貫穿城市,縱橫交錯,我想這兩個水城應少有命名為“well” 的街和巷的。此外, 北京還有不少水車胡同,如大水車,小水車,橫水車….水車是木製的,裏麵裝満了水, 人拉著,摸門挨戶送水。我見過冬天拉水車的,迎著寒冽的北風,腳踏溜滑的地靣,拉著結滿冰的大木車,一步一步地,蹣跚地走著,那辛苦的勁可想而知。淸末時就連老佛爺吃水也是騾車從香山拉進宮的。
北京尚有以食品命名的胡同或大街,如羊肉胡同,牛街,騾馬巿大街,豬(朱)巿大街,鮮魚口,菜市口,羊市口,米市大街,但沒聽過狗市口,貓巿口,可見北京自古不食貓狗,他們是看家護院捕鼠的動物。因北京是北方的城巿,當然找不到竹筍胡同了。有些胡同很小,比如狗尾巴胡同,就在我家東麵,連接兵馬司和豐盛胡同,胡同內隻有兩三戶人家。後來改成高義伯胡同,改得太蠢。
類似的小胡同,還要耳朵眼胡同,豆芽菜,針尖胡同等等。如果胡同是斜的,就叫東斜街,西斜街,煙袋斜街,楊梅竹斜街,棗林斜街,等。有些胡同是官家住過的,如武定侯胡同,王府倉,無量大人胡同,擁王府大街。?王府,石附馬大街等。而護國寺大街,白塔寺,隆福寺等一定是有寺廟。外省人居住的地方,有蘇州胡同,蘇州街,陝西街,但我找不到沈陽街,遼寧街。我想這不是由於沈陽人來北京太少的緣故,而是太多的原因,満清入關,整個北京全被沈陽的愛新覺羅家族站領了••••
但是以橋命名的胡同我至今不懂為什麽叫“橋”,如天橋,那是藝人説書,練把式的地方。我曾看過“飛飛飛”練杠子,“保三”摔交,可是找不著橋在何處,同樣半歩橋是北京監獄,北新橋,虎坊橋,也找不到橋,也許是遠古時該處有河,有水,故有橋吧!這如同我現今在美國加州的寓所,在shoemaker(鞋匠街)附近,至今連一個商店舖子,作坊也沒有,或許多少年前這是墨西哥鞋匠居住的街吧。
我少年時候,特別喜歡看武俠小人書,所以跑遍北京巿租書攤去看,書中的畫兒全是黑白的。我尤其喜歡梅華畫的小人書,人物眉淸目秀,杏核眼,栩栩如生,比起趙宏本畫的細眉細眼的好看多了。那時沒有電視,也沒有好的兒童讀物,安徒生童話,一千零一亱等,都看多遍了,高士其的科普故事也不吸引人,所以隻有武俠小説吸引孩子們了。由於跑遍北京各地書攤,自然對北京大小胡同比較熟悉了。
胡同的名稱是曆史的痕跡,時代的符號,一代人的回憶,以不輕易更改為宜,歐洲許多街道名稱,甚至商店名稱,廣場名,保持有數百年,孫子可以追尋祖父的足跡,在同一圖書舘,同一個靠椅上,閱讀同一部莎士比亞的戲劇,或同一首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或在同一個廣場的角落,看著街頭藝術家創作,既使房屋要修僐,也保持原貌,內新外舊。劍穚大學內的迠築就是如此,還保留著九百多年前的建築, 牛頓橋等等至今還在,••••••,可是在北京,我現在找不到六十或卅多年前的我了,找不到爸爸揹著我去看醫生的胡同了,找不到初中時,早上吃一角銭一碗的餛燉舘兒了,找不到白塔寺廟會了。 那拉洋片的,賣布頭的,練武功的,摔交的叫賣聲也永遠聽不到了,"往裏頭瞧來!往裏頭看!裏麵有個活泰山!""賣布了!""有錢的給銭!沒銭的您站腳助威!"••••••這六十五年前聲音至今環繞在耳際,如在昨日。當然也找不到,即便找到也不讓進了的老北京圖書舘,我多麽想坐在那褪了色的棕色的靠椅上,重溫六十多年前,閱讀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什朵夫一書的情感嗬!"江聲浩蘯,一摟炊煙從屋後嫋嫋升起,•••••"。回憶起我讀完聞一多先生"紅燭"的心緒, "傷心流淚你的果,創造光明你的因",••••。 至於像小說裏描寫的那樣去尋找六十年前和初戀女友相會的電影院,?城河邊的大柳樹,早己和筆者一樣遠渡重洋,浪跡天涯了吧。
一切都找不到了,一切從記憶中抹去了,就連北海的大橋也變樣了,文革前它潔白端莊,情侶們可以手撫橋欄,遠眺白塔,可如今是尖尖的鉄柵封閉,就是想照一張如同昔日的白塔倩影也很難。朋友説這是發展,難道發展就必須抹去兒時的記憶,吹散那淡淡的,鄉愁的彩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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