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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屋》尾聲

(2018-06-17 13:58:51) 下一個

尾  

 

我拋棄了所有的憂傷與疑慮,

去追逐那無家的潮水,

因為那永恒的異鄉人在召喚我,

他正沿這條路走來。

——印度·泰戈爾

 

我來到這個故事裏純屬是因為一個偶然,但我又被深深的浸迷於其中而不能自拔,我把這看成是上天賜給我的一次絕妙的機會,我順從命運的安排,不想也不願去玩任何的花招去讓自己脫身離去。我跟蹤並察視了我們的主人公一家兩代的生生死死,正如偉大的凱撒所言:我來了,我看到了,我記下了。我留下的記錄裏,年長的父母輩,聳立在繁華城市周邊地帶的墓碑,享受了更多的尊崇和供奉,卻更多地被城市的喧雜噪音所攪擾;年輕的下一代,位於深山裏的墳塋,傾聽清風,心神安靜,但也被一串串的淒冷和悲涼所縈繞。埋在深山裏的年輕戀人,寄托了我更多的深切同情,激起了我更多的哀傷,因為他們,我想起了印度拉賈汗建造的泰姬陵,那是世人孜羨愛情追憶純潔的聖殿,千千萬萬的遊人造訪,滋生了那裏無窮無盡的名聲和欽慕之情。而這兩位戀人,卻在遠山深穀中默默無聞,飄零了自己短暫的一生,又如草木般腐朽在白雲青山間,令人憶及悲淚泣灑。同樣的愛情,境遇何其遠矣!哲人黑格爾說“存在即合理”,太史公亦雲“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毛”。高貴,卑微,如何區分?如何臻別?上帝選擇造就了人類這種精靈,本意要讓他們如自己一般的純潔高尚,但卻有無數的人卻以墮落低賤為榮,不願丟棄世間中燈紅酒綠的所謂幸福生活,甘願讓汙泥濁水為自己殉死陪葬。而這一對戀人,為了自己的理想,遠離滾滾紅塵,堅持在深山裏,至死不渝,終身守望,令人欽佩敬仰,也讓人心中憑空增添了許多的悲情和傷痕。好了,我們現在閑話休說,書歸正傳。

兩年後的深秋季節,我又一次到青海省西寧市出差,辦完事後本來應該直接去蘭州,但我想起了山裏的白屋以及曾在其中生活過的人們,於是我把車拐向祁連山深處。早晨自西寧出發,經過雄險高峻的大阪十八盤,遠眺白雲繚繞的仙米山,自清涼恬靜的甘鄲口拐進祁連山,下午四、五點就到了離進山口不遠的小山村。我看到那個座落在藏胞村中紅牆黑瓦群屋堆裏的村中白屋,依然顯眼醒目,讓我倍感欣慰。我把車開近白屋門口時,央金自院子裏出來迎接,從她的話語中,我知道她和洛桑已經結婚,現在就一同住在這個房子裏。她也告訴我,今年的上山轉場放牧快要結束,牧群已在離家不遠處紮營,洛桑每天都能回家,於是我就在她家裏坐著喝茶等待。傍晚,洛桑從外麵回來,一見麵,先是相互捶胸,接著是一齊擁抱,激動的不得了。央金打上酥油茶,拿出青稞酒,犛牛肉也端了上來,我和洛桑兩人就開始邊喝邊聊。

從他的口中,我知道,藍阿姨已經回內地了,是文暄和王總非要接回去的,她不願走,想留下來陪伴若潔和建飛,但文暄和王總說若潔的孩子妞妞也需要照顧,不能讓孩子在山裏把前程給耽擱了,這樣她還是跟著文喧他們走了。這山下村裏的白屋加院子全留給了洛桑,山上的白屋則閑放著,供年年上山的牧民放牧時居住。我問起了他以前數次說過的要出去上學的事情。洛桑說他已經決定留在這裏不出去了,“人行千裏,終得回家,學有萬卷,立業當先。”這是他的父親,明珠鄉的田鄉長給他的忠告。“在山裏,先埋頭做些實實在在的正事,等以後有機會了,也可以到黃南、西寧、蘭州的大學去進修。何況她也不讓我走。”他用眼角瞥瞥一旁的央金,那位“嚶嚀”一聲,在他肩上輕輕拍一巴掌,嗔怪道:“自己不長進,還賴別人。”看得出,央金過的很舒心,昔日有一些愛使小性子的小毛丫頭,現在變成了一個矜持穩重略帶羞澀的小媳婦。

洛桑告訴我,在父親的勸說下,他已經把他嶽父的村長職位接了過來,準備帶村裏人大幹一場,把日子過的更好一點。我說要到山上看一看若潔和建飛的墳,他舉雙手讚同,並要陪我一起去,我謝絕了他的好意,說我看完墳後要從山的另一邊直接趕到蘭州去,不能再繞回來,這樣他才遺憾地放棄了自己的意見。

第二天,洛桑和我一起走到離他們村三十多裏外的放牧點,他還要送我上去,我堅決回絕。我倆在放牧點外的路邊依依不舍的告別,然後我自個驅車向山上駛去。約兩個小時後,我又站在了穀地深處的山上白屋麵前。草地青黃,舊貌難尋,在上午太陽的照耀下,白屋熠熠發亮。把車停好,我走向院門,仿佛又聽到院裏那幾隻藏狗在其中狂吠嘶叫。所有房間的門戶都緊緊閉著,大門扇的把手用鐵絲緊扣,我擰開鐵絲,踏著院子裏的甬道,走向位於中間的走廊門口,我邁上階梯,把走廊門拉開,走了進去。各屋的窗門均關閉的嚴實,一層薄薄的灰塵籠罩了所有。我的腦子有些發暈,依稀間,每個屋裏仿佛還傳出竊竊私語,側耳細聽則音跡全無,真是恍如隔世!最裏麵左首的第一間房,是我第一次進山頭一晚在那裏睡覺的地方,我慢慢穿過通道,立在房間關閉的門前,我還能回憶起那個午夜裏的夢魘,讓人驚悚而又癡迷的夢境。自中間向西數第三個房子是若潔的臥室,她在那裏休息,在那裏等待,在那裏守望,直至臥床不起,最後告別人世。“你們生在狹隘的人世上,任憑命運的擺布;而我在我的世界裏,感到永生不滅和淒涼。”羅馬尼亞詩人米哈伊·愛明內斯庫的不朽詩句,真是我們這位女主人一生境遇的妥實寫照。

回身出院,我轉過崖角,走到山坡下麵的那兩堆墳包前,墳前的墓碑被人擦拭的很是幹淨,與我第一次見到的不同是墓碑中央增添了女主人的名字。墳包下方的清溪仍然流水淙淙,墳包上方的草場如昔連綿遼闊,頭頂藍天高遠,紅日耀眼,隻有坡邊土壁上幾片黃黑色的紙屑貼在草皮上,在微風中輕輕抖晃,那是不知什麽時候前來上墳的人祭拜時燒紙剩下的餘燼,也是塵世間在這裏留下的唯一痕跡。

    這裏掩埋著兩個相互摯愛的靈魂,他們一同自遠方而來,又一同複歸於更遠的地方。我久久站在兩個墳包前,深深的思索,“他太冷了,太寂寞了!”我的耳邊,又響起了央金轉述的女主人這句悲愴話語。其實她何嚐又不是一隻在人聲鼎沸、喧囂起伏的滾滾紅塵中清冷的翩躚,寂寞地耗損掉了自己生命的舞蝶?當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在追逐名位的時候,當有的人為了得到一點金錢利益而把自己的人倫道德和顏麵自尊一掃而光的時候,這裏居然還有這麽一塊淨土,還有這麽一個奇異女子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獨立支撐了一段時間。我看到聽到關於人世間的所有述說中,有多少無才無貌的女子在紙醉金迷中喧賓奪主;有多少才貌兼備的女子為了人世間的一己所得,甘願去給有錢人、權高位尊者做籠中金絲雀;有多少有智慧兼有氣質的女子,為了博取名利,不惜丟棄心中的理想、自毀形象而俯俗低就;有多少追慕虛榮的女子到海外去淘金,嫁一個有錢人或老外成了她們畢生的奮鬥目標。藍天上潔白的柔雲,空穀中獨放的幽蘭,我想我確實不配如此瑣碎地叨念你,但我在心裏總是有一份深深的情意蘊藏著,總是不能放下我心中對你的牽扯。

我何其有幸,能夠親睹花兒如此美麗且知曉珍藏一生,我何其不幸,偏偏會在花盛時節適逢其迅然枯萎而靈台無計,花界仙品——優曇婆羅花,絕美極香,千年的等待卻隻有盛放的一瞬,孕蕊遲久,綻放倏忽!

還有那位為愛情遠離親人和故鄉的建飛朋友,你具備真正男人的所有優點,也有著他們身上所有的缺撼,一種對愛人至死不渝的情感讓你幻化飛升為晶瑩串珠上的縈絲,晶亮鮮紅。祁連山——賀蘭山,這對豎向橫亙西北腹地的雙子兄弟,何生於斯而逝於此,舉步蹣跚伊呀學語於蒼涼煤城街道上的孩童,不承想最終卻埋骨於芳草淒淒的滴翠群峰之中,正如詩人維克多·雨果在巴黎聖母院舊牆上發現的那兩個希臘詞語“ANAΓKH(宿命)”所示,世事若夢,一切皆命!

我把頭轉向白屋,那一片建築在陽光下燦如白蓮盛開,就在其中,靈魂們在掙紮,在呻吟,有人在裏麵得到了升華,有人在裏麵得到了寧靜。

    朋友們,你們已經安息了,而我卻還要再回到滾滾紅塵中,麵對紛繁燥急的人世百態奔波勞累。

    再見了,廣遠寂靜的高原深穀!再見了,柔綠泛黃的草原!再見了,高聳嵯峨的眾山!隨著時間的推移,白屋會漸漸的老去死去,先是窗門洞開,風突雨滲,接著戶散屋敗,霰罩光刺,爾後牆殘壁頹,草侵雪漬,最後化成土塵隨風散去,但你們卻永遠是這裏的主人,萬古永恒。直挺了身子獨立在山中的白屋,在急劇強硬的山風橫掃中,在炎炎烈日的刺射下,能硬頂過三五年、數十年、甚至百年之久,但總會被支解被分離直到破碎,化成一堆沙塵隨風散開,飄渺虛無,而你們卻千年萬年不朽,站在高高的高原之巔,冷眼漠視人間的奇幻變化。

我來過,我走了,我曾閱盡人世間悲喜愁歡,遍嚐幸福之果和辛悲之殤,還複何憾?還將何憂?我將安然離去,告別你們。

    傍晚,我宿在了哈溪鎮,高原上天氣變幻無常,下山半程時天空中已經有黑雲開始聚攏,此刻則陰霾密布,勁風肆虐,加之山路崎嶇,不能再向前走了。今年雪來得早,才剛進十月,天擦黑街上就揚起了細碎的雪粒,吃過晚飯,我立在旅館門前的燈影裏,對著祁連山的主峰方向久久眺望,一直站到夜半,雪沒過了鞋底才進屋裏休息。夜裏,我做一個夢,夢見我變成了一片雪花,隨風飛上了祁連山,一路扶搖著到了穀地中。漫山皆白,一派銀裝素裹,隻有白屋在雪中獨立,屋前的門窗凸現黑洞,像是雄踞的一隻龐大老虎怒目瞪視。正當我遠遠對著房子觀望時,屋前山坡下的拐角突然飄出來兩個人影,與雪麵相互映襯,黑白分明。人影相互攙扶,向白屋飛行而去,身形虛浮搖曳,穿門而入。須臾,又雙雙從白屋飄出,透過零散的雪花,兩個黑影像是一對飛舞的蝴蝶,在雪中相互追逐,忽前忽後,乍左乍右,我似乎聽到了他倆在爭吵激辯,在喧笑嬉鬧,身姿輕盈靈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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