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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屋》第二十章

(2018-06-17 13:58:10) 下一個

第二十章

 

                     轉瞬間,這孤兒已經長眠。

                   一個陌生的安琪兒,光彩奪目,

                      她去到那久已盼望的樂園。

              ——俄羅斯·普希金·《巴奇薩拉的噴泉》

 

 

    正午的太陽有一些偏西的時候,我的車開進了村裏,村道上沒有一個人影,轉過一個拐彎,我看到一座有些像山上白屋的房屋,也是那種漢藏結合的建築式樣,和周邊的民居有一些距離,孤零零的待在那裏。那座屋子前雖然沒有人,但在院門外由東向西一溜煙的排開了五、六輛車,我就知道要去的地方到了。我把車開到了院子前,剛下了車,就見一個人從門裏奔了出來,是洛桑,他和我握手,讓我進去。我這次來就是因為洛桑的一個電話,他在電話裏說若潔姨姨已經病的很危急,再不來可能是見不上最後一麵了,我就把在蘭州的事情先放下,沿著大通河驅車直上來到這裏。臨進院門前,我側頭看了一下院門口停著的車,車上的牌號顯示至少其中有兩輛是和我來自同一個城市的。

    院子比較大,門對麵是一排房子,從外表結構看和山上的白屋很是相似,隻是規模上小一些。站在院子裏我沒急著進屋,先問他若潔姨姨的病情,洛桑的眼神馬上黯淡了下來,他搖搖頭說不好。接著,洛桑簡單地對我說了說關於他知道的若潔姨姨的情況,他若潔姨姨得的是那種讓醫生很難對患者啟口的不治之症,已經到了晚期,在縣上、西寧都看過,醫生說是沒有希望了,人是剛從西寧醫院轉回來的。看我有一些不解,洛桑忙解釋說是她自己要求回來的,別人誰也擋不住,現在這種情況下隻有按她的意思辦了。我們匆忙小聲說了幾句,他就把我讓到正麵的客廳裏。客廳裏麵坐有五、六個男人,裏麵大部分看衣著和相貌都不像是本地人,大家都靜靜地圍坐在擺在地中間的桌子邊,沒有一個人說話。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麵龐,那是才讓村長,我們在山上喝過酒的,他站起來,默默走到我身邊,麵色陰沉,和我握了握手,示意我坐在他旁邊,就再無一言。洛桑把茶水給我倒上,也急急忙忙的又出去了。這個場麵和氣氛很是沉悶,讓人尷尬,這些人的神情也讓人不知如何和他們搭訕,我隻好拿起茶水自己慢慢的啜吮。

    一會藍姨進來了,她一進來屋裏的人都把滿懷希望的臉轉向她,但藍姨沒有說什麽,隻是搖搖頭,歎了口氣,大家一下子臉色又恢複了原先的寒色。我心裏略微有一些釋懷,原來屋裏的人並不是刻意對我冷淡,而是和我一樣都在牽掛著女主人的病情,所以顧不上和我寒喧。藍姨把我叫到一旁的屋子裏,這是個帶火炕的房間,她讓我坐到屋裏的凳子上,就小聲和我說起了這裏的情況。她先感謝我今天的到來,又簡單說了說女主人的病情,原來女主人的身體在上次我來時就已經顯示出毛病了,這一段時間更加嚴重,已經在西寧、縣上分別住過醫院,起先是咳嗽,以為是在山上受涼讓寒氣激的,也沒當會事,隻是吃了些自備的藥。後來咳嗽嚴重,到縣上醫院裏拍照檢查,發現肺部上有個陰影,再到省城西寧,確診是肺癌,在省城住了一段時間的院,醫生說治療沒有意義了,讓送回家休息,女主人又讓把她拉到這裏來。說到這裏我插嘴說怎麽不送到鳳城呢?藍姨說這全是丫頭自己的意思,她說就是死也要死在這裏,因為建飛在這裏,不能讓他一個人待著,省得他太冷清了。說到這裏藍姨開始撲簌撲簌的掉眼淚,我不知怎樣去安慰她,隻好默然靜坐。一會,藍姨揩揩眼睛,對我說:“看我這個沒出息的,那邊一堆事要做,我還當著客人哭起來了。”我連忙說能理解,她又說:“讓洛桑給你打電話是我的意思,也經過丫頭準許的,因為有個事,隻有你能幫上忙。”說到這裏她頓了頓。我接著說:“啥事?隻要我能幫上的,我一定全力以赴。”藍姨看來對我的回答很滿意,臉色一下子舒展開了。

她說:“丫頭有幾本平日裏記錄自己過日子念想的小本本,想找個人給保留下來,想來想去隻有交給你最合適。”又說:“也不是多麽金貴的物件,隻是丫頭過去寫的一些雜七雜八的書本子,讓我老婆子看來身體看好了才是正經,何必把那些當個事呢?但丫頭不幹,非得找個能抵事的人拿著她才放心,我老婆子隻有依照她的意思辦嘍。”

從她拉七雜八的話語裏,我知道了以下的意思:女主人有幾本筆記,想托付給一個可靠的人,這幾本筆記別人都不當會事,而女主人很在意。我不知道她很上心的東西為什麽會托付給我?盡管有這些疑問,但我仍然很明確的表達了我義不容辭的態度。藍姨對我說的話很高興,她說等她稍稍有空閑了就把那幾個書本子(她這樣稱呼女主人的東西)給我送過來,讓我先在屋裏坐著,潑煩了到外麵走一走,她自己要去忙了。我說了現在想見一見女主人的意思,她露出很為難的樣子,說丫頭的脾氣你也多少知道些,她現在的身體很差,這個時候她絕對不會讓別人見到她目前的模樣,除了身邊的幾個人,她說過誰都不要見麵。又說,你要是待得難受了,和那邊屋裏的幾個人說說話,也能心順些。我知道她說的是旁邊屋裏的那幾個人,就苦笑著搖搖頭。她說你還不認識他們?我說裏麵隻有才讓村長喝過酒,其它幾個人都是剛剛才見的麵。她說其它幾個都是和你一樣從鳳城來的客人,也是今天上午才到。女人得病,男人們也幫不上忙,隻好在那裏幹坐著,一起來的幾個女人現在都在那邊房間裏丫頭身邊陪著照顧呐。說到這裏,藍姨又一次吩咐我自己照顧好自己,就忙忙碌碌的轉身出去了。

    我坐了一陣,想到旁邊的屋裏又自覺受不了那邊的那種壓抑氣氛,想到院子裏走動也覺得不太合適,正感到無所適從之時,門口探進了一個腦袋,接著是一聲吆喝:“好啊!你一個人獨自享受一個房間!”說著一個人身子一銼躥進了屋裏。一進來他就說:“喲嗬,看起來你不是本地人,我叫丁誌誠,是從鳳城來的。”我看來人就是才剛在旁邊屋裏沮喪著臉的那幾個人中的一個,但這時他的神情又與剛才和大家在一起時不太一樣,有一些天陰轉睛的意思。我連忙站起來和他拉拉手,又讓他坐下。那人看來是個自來熟,他一坐下就是一串話語。他說他們一行人是昨天上午就從鳳城出發,今天一早趕到了這裏的。他又說他們和女主人的關係不一般,他的老婆就是這個村裏出去的,和女主人是大學同學。那邊屋裏來的幾個人,除一人是女主人在鳳城一家公司的老總(在我的印象裏應該和我在鳳城的那個代理人是一樣的角色),是十幾天前就過來一直陪伴女主人看病的,其它的都是女主人的同學和她們的家人,也是這一兩天才過來的。他這麽一說我就知道了,這幾個都是以前藍姨給我講述的故事裏的人物,隻是我現在還沒有把他們每個人和故事裏的角色對應起來。他還說,那邊屋裏太悶,坐著太憋屈,自己走出來轉一轉,散散心唔得。最後他神神秘秘的問我,你是第一次來這裏?怎麽和女主人認識的?看起來我知道他們底細的程度要遠遠大於他們對我的了解,我心裏好笑,用幾句話把他搪塞了過去了。

    有個人在一起說話倒也不覺寂寞,時間很快就熬了過去。我們坐了不久,就見院子裏一會進來幾個男人,一會出去一群女人,川流不息的,我不知他(她)們都來做什麽?隻是默默想著洛桑在忙什麽?女主人的身體到底怎樣了?洛桑要是過來了我還能問問事情的進展。

    那個丁誌誠可能是看出了我的意思,說:“他們都在那裏看護林若潔呐,現在是忙得四腳朝天,顧不上來陪我們。”看我盯著院裏的人,他又說:“這些人都是林若潔平時偎下(方言:相交下)的村裏牧民,現在過來看她來了,上午他們都有事,現在家裏的活計幹完了,有時間了就過來看看病人。”

正說著,央金從門口經過,我到現在可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小姑娘,不能輕易放過,我奔出去一把拉住她詢問女主人的病情,央金說她也不能全說明白,隻說看樣子是有一些麻達,現在縣上的醫生還在裏麵忙著。又說光你著急也沒用,現在這院裏再加上外麵村裏的一大堆人都在焦心著哩,姨姨能不能熬過這幾天,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都在心上給姨姨念經求佛著呢。我一聽,心徹底的涼了下去。一旁的丁誌誠說:“是禍躲不過,是災挺不得,咱們把心盡了,剩下的事看老天爺吧!” 我回頭看了看他,沒有再吱聲。

院子裏人來人往的亂象一直到傍黑才算結束。央金過來喊大家去吃飯,才讓村長不知啥時已經走了,隻剩下那幾個我熟知他們、他們不知道我的人,我們一起走到最西邊一角的廚房裏,那裏有兩個藏族婦人在央金的帶領下,給我們這些外來的客人下了一大鍋麵條,好在大家心中都有事,誰也不嫌棄這種少油缺菜的普通麵食,每人拿起碗來盛上一碗填飽肚子算完事。吃完飯,大家又各自到自己的屋裏呆坐。

    丁誌誠沒有再進這邊的屋子,我也懶得去他們那邊,各自待著,倒也相安無事。約晚上十點鍾左右,藍姨又進來了,她說這個房子今天安排你們幾個男人晚上住宿,一會他們過來,又把被褥拿出幾套,鋪在炕上。然後對我說,醫生走了,那邊屋子現在靜下來了,你要想過去就和我一起去見見丫頭吧,回來時我順帶把丫頭的本本子拿給你。我早就盼著能再見女主人一麵了,聽了她的話馬上起身隨她過去。我們從屋前的走廊經過時,我看見旁邊屋子裏的那群人還在那裏悶頭坐著。

    藍姨領上我一直走到最東麵的一間房子門口,屋裏的燈亮著,兩張床,女主人靜靜躺在靠裏麵的一張床上,屋裏或坐或站著幾個人,其中三個是男人,門邊站著洛桑,坐在裏麵床前椅子上的一個中年男子,緊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個陌生小夥子,幾個青年婦女,都圍坐在外麵的床沿上。聽到有人進來,女主人稍稍睜開了眼睛,看到是我,她的眼睛一亮,努力的張開嘴,上下嘴唇對著我一張一翕,坐在她旁邊的那個男子趕緊站了起來,把椅子讓給我,我沒有坐到椅子上,隻是站在床前把身子向女主人俯下去。看到女主人現在的相貌,我不由心如刀絞,她的容貌已經有很大的變形,清秀褪減,麗色全失,病情看起來極為嚴重。我不能想像她那樣一個那麽愛美的女人,竟讓病情折騰成目前的這種樣子,要是她能看見自己現在的這一幅形象,哪不是比讓她去死還要難受。

    她鼻翼微鼓,口中喃喃的吐出了些氣息,聲音遊離若絲,我側過頭頸貼耳聽到是謝謝二字。看到她那麽費力地想表達自己的意思,我更加難受,我把滾落在一邊的被角向她身上蓋了蓋,示意她不要再說話,做手勢表示她的心思我全知道了,讓她放心。她看懂了我的意思,露出興奮的神色,臉龐間又依稀呈現出過去的一些美麗。我看她實在很是遭罪,讓人心裏不是個滋味,想說些安慰話也不知從何說起。正在這時,女主人可能是太激動了,一下子嗆咳嗽了,她的咳嗽一起來就串連不斷,旁邊的那些女人們著慌了,一齊圍上前,喂水的喂水,拿藥的拿藥。我一時手足無措,也幫不忙,隻有退到人堆的後麵,藍姨拉拉我,示意我跟在她後麵出去。

    那個中年男子和洛桑送我們出來,走到走廊裏,我回頭對那個男子說:“你是文喧吧?”他驚疑的看著我,露出詫異的神色,嘴裏卻緩慢的吐出了一個字“是”。我心裏暗自得意,他不知道,他們的形象早就已經被定格在我的腦子裏了,隻要在合適的場合中稍稍接觸,我就能毫不含糊的認出他們。屋裏的其它人,我也用我心中的尺度給她們一個個對了一遍號,基本上也有了個七、八分的明確,當然,這一切全都拜賜於告訴我這段故事的藍姨和現在躺在病床上、危在旦夕的女主人。藍姨和我一起出來後,就直接領我到會客廳東邊的第一個房間裏,她說這原來是丫頭的住房,她有病了,這次回來怕弄髒了這個房間不吉利,讓以後的人沒法在裏麵住,才讓我們把她放置到最把頭的雜屋裏。我看到這個屋裏有火炕,還有一些個人生活的物品和痕跡。我心想,這個女主人,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又是那麽的體諒理解別人,真讓人心裏放不下。

    藍姨從放在窗口邊的桌子抽屜裏麵,拿出五個筆記本,每一本都寫滿了字。她把它們隆重的交給我,三番五次的囑咐說這都是丫頭的心血,她看得比命都金貴,千萬要保管好。說完她讓我還到剛才待過的那個房間去休息,我問她去幹啥,她說我們幾個說定了,今天一宿都不睡覺,陪著丫頭,她一會一會的腔子疼,沒有人在跟前是不行的。又抽出幾條被子放在火炕上,說一會等她們幾個伺候病人的誰困乏了過來眯一會覺。

    我回到最先待過的單間,客廳和這個單間裏的燈現在都已經熄了,借著走廊裏微弱的光線,我看到有幾個人在單間的火炕上躺著,還給我預留了一個位置。我上了炕,把筆記本放到了頭頂處,拉過被合衣躺在自己的位置上。我睡不著,心事很重,輾轉反側,睜眼閉眼全是今天一天前前後後的各種情景。後來一想,既然睡不著,還不如到隔壁客廳裏翻翻手中拿到的那些筆記吧。

我拎著筆記本爬起來,怕影響別人,我悄悄踮腳下地,輕輕拉開門走出屋子。一股寒氣衝麵而來,我向走廊東邊看去,女主人病房的那個房子裏還亮著燈,有人影在晃動。我心裏暗暗歎了口氣,把隔壁的客廳門推開,黑暗中摸索著找到開關把燈打亮,把筆記本放在桌子上,找個杯子,倒上一杯下午眾人喝剩的茶水,然後坐在桌子邊,把藍姨交給我的本子一一翻開,慢慢看了起來。

 

 

    我先把五個筆記本大致瀏覽一遍,給它們分了個類。女主人寫的這些筆記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就是她經常閱讀書籍時記下的心得體會,可以稱為讀書劄記,這類大概有三本。另一類是她對個人日常生活的一些記載,其中夾雜她對身邊親友的一些評議,可以看成是純粹的日記,是剩餘的兩個筆記本中記錄的內容。我先把可以稱之為讀書劄記的筆記本全部拿出來,放在手邊,大略的翻閱,把其中吸引我目光的地方細細詳看。

    從她留下的讀書劄記看來,女主人涉獵的書籍類型是很廣泛的,久負盛名的世界名著或國內優秀文學作品是她的首選,也有一些史學、哲學、科技、經濟等方麵的書籍,還有一些是雜誌或刊物裏登載的其它類型的短小文章,但她在選擇具體書目和篇目上又很苛刻和挑剔,一般的她不看,但看過的她大都會記錄下自己的想法和見解。我看得出來,女主人對文學藝術鍾愛無比,這一點也能夠想像,做為一個感情細膩、心思縝密的女性,又如此酷愛讀書和靜思,如果心中沒有對文學藝術殿堂的狂熱向往和精神追求,那反倒是件很難說得過去的怪事。

    1.她寫到:“白老爺子和鹿三(作者注:當代著名作家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小說中的兩個主要人物),代表了一種中國自古至今的理想人物典型。這兩個人的思想和行為,無不體現了中國過去那種舊式的做人準則:講誠信和走正道,為人和做事要遵循一定的規則,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偏倚,也就是俗話說的不能跑偏了。但在現代社會中,還有一種新的理念,這種理念有些地方和我們國家自古以來的一些規距並不完全一樣,就是講求按人性的固有本質去釋放人性,這好像是二十世紀前期自西方傳入我們國家的一種思潮,當時影響了不少的城市少男少女,現在也漸漸被我們的大眾社會所能接受。白老爺子、鹿三對小娥和黑娃的結合不能容忍,實質上就是對傳統的理法觀念和製度的維護,這樣做,在維護中國過去那種舊式的鄉村正常秩序時是必要的,也是中國幾千年來保證鄉村社會穩定的基礎,但在新的社會大潮洶湧澎湃衝擊中國社會原有城鄉構建的今天,這種霸王硬上弓的作法就有一些削足適履之嫌。小娥和黑娃最初的愛情,並無讓人不可接受之理,相反還是一個婦女解放的典型事例(那個郭舉人的所作所為在今天看來就是一個殘害婦女的惡霸流氓典型行徑),但在後期他們的做法嚴重的損害了中國鄉村的傳統理法和規距,甚至破壞了別人的家庭,這就激起了共憤,引發了白老爺子和鹿三對他們的仇恨,必欲置之於死地而後快。一種人把另一種人看成是洪水猛獸,從人性和社會進步的角度來看是違背天道的,生命都有生存的理由,但前提是不能損害別的生命。不同的價值觀和人生觀,隻要是符合不損害社會整體利益的原則,都應該有互相容納的空間,但怎麽才能實現這種互容呢?什麽才算是社會整體利益?由誰來確定這一點呢?

 她又寫到:“那些在北鬥星柄指引下前行的人是幸福的,又是可敬的。書中的那位朱先生是中國仁者的典範,他們有悲天憫人的情懷,豐富的知識、深刻的思想、寬廣的胸襟,對社會和人性的透徹理解,使得他們在處理人世間的所有問題時都持有一種超脫而又正確的方法,如孔子所說“己所不為,勿施於人”,既有自己的原則,又不強迫別人遵守自己的意願,這就是中國儒者的風範,與西方一些人必須要把自己的思想、製度、行為方式強加於別人的做法,何其不同,而與天之正理又何其相近也!他就是在北鬥星柄指引下前行的人之一。

    《白鹿原》中塑造的這幾個正麵人物有很重要的現實意義,應該被今天的作家們引為典範。現在的文學藝術作品講究調笑,鼓勵揭露,從歐洲的批判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開始,作家們對人類活動中醜惡的方麵揭露已經太多了,這些大家都已經感覺到了,但人的惡性還是不改,為何?應該寫出正麵的東西來讓人們向好的方向前進。我們的作家不能像政治家一樣改造世界,不能像經濟學家一樣給社會增添財富,但我們可以塑造正麵的形象和倡導正確的行為,以此引導人們向好的方向發展,而不能光是揭露反映現實中的醜惡一麵。現實太實,理想太空,皆為不正。

筆記本上記載,這是她在看過陳忠實的《白鹿原》後寫下的感想,她的這些看法,讓我感到很是新奇。

    2.在讀過晚明戲劇作者孔尚任的《桃花扇》劇本後,她寫到“作家隻有在改變人們的精神麵貌中充分展示自己的才華,才能使自己有益於社會和世界。孔尚任的《桃花扇》,固然有時代大變遷的曆史背景,但也有作者個人對‘真善美’事物的孜孜追求,像那樣磅礴大氣而又把‘秦淮八豔’中的傑出女性的特異事跡細膩表現出來的文字,委實是需要有極大才情的作者才能把握,同時這個作者還應有對黑暗陰霾的藐視和歌頌光明的勇氣,這種能夠撼動一個時代甚至後世人們心靈的作品,與今日那些隻講究功利追求商業價值的影視作品不可同日而語。但現在那些隻追求市場效用經濟利益而無視改造人們精神世界的作者,不但雨後春筍般滋生而且還大行其道充斥市場,其低劣的作品引領著青年人的視角和腦袋,豈不令人哀哉!

    3.對詩歌,她這樣寫到:“當代的詩歌,不能僅以描寫畫麵為追求,因為隨著視頻的普及,人們的感觀更加直接簡便,單純的狀景摹物,就不能讓人們驚奇和感動了,現在視頻不能完全顯示的隻有心靈的顫動,用心靈的顫動做為重頭,而把狀景摹物做為其中的點綴,才能使詩歌更有生命力。畢竟人類是不能沒有詩意的,這樣做,就能使詩歌的意境更加充實鮮活,也讓人們的精神生活不斷得到升華完美。須知心靈的顫動,是現在詩歌唯一可以對勝其它文藝形式的武器。

    她用詩人海子為引子評說了古今中外的若幹詩人:“海子的詩歌,是否就是現代詩的樣版?不能簡單的下結論。海子早夭,但詩人的年齡不是能不能寫出好作品的判斷依據,王勃寫出‘塍王閣序’時年齡不過22歲,滿座年長者皆驚其才華且文章流傳至今,‘雛鳳清於老鳳聲’,他的才華早早就完全舒張了開來。年紀越老文章寫得越好的也大有人在:‘庾信文章老更成,淩雲健筆意縱橫’、‘庾信平生真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就是老杜的詩也是越老風骨越健,文采愈豐。

 什麽是好詩,有幾個現成例子:‘寶石是時間的串珠之淚’、‘霧啊,你猶如愛情一樣,在山間起伏飄蕩,卻又捉摸不定’、‘我拋棄了所有的憂傷與疑慮,去追逐那無家的潮水,因為那永恒的異鄉人在召喚我,他正沿這條路走來。’前兩句如熠熠生輝的的玉環(借用原詩者的比擬,因為實在是再想不出更好的比喻了)精致而美妙;後一句則展現了高度迷離的意境,讓人惘然若失卻又心領神會。這就是泰戈爾,這位世界公認的大文豪,其詩句的美感讓我們現在的一些或涼白如水或弦空無音的所謂詩歌及其作者們真正應該感到汗顏。與之可相比擬的是晚唐的李商隱,其詩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青娥素女俱耐冷,月中雙雙鬥嬋娟’,‘崇文館裏丹霜後,無限紅梨憶校書’、‘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清詞麗句沁人心脾,曉暢易懂、毫無艱澀,李商隱的作品中此類美句不勝枚舉。還有王實甫《西廂記》中的‘碧雲天、黃花地,北雁南飛。曉來誰染楓林醉,都是離人淚’,情景交融且文句優美。民國詩人郭沫若的《女神》中的一些佳段錦句,戴望舒的《雨巷》也堪匹其肩,還有朱湘、徐誌摩、李金發等人的詩。

    4.“肖伯納說‘我和莎士比亞均是無靈魂’。這句話的意思是作家感情可以有偏愛,但作品情節不能有偏差,作品必須要符合實際,寫人物發展,寫環境影響,不能隨自心所欲的編造,而是要符合情節過渡、人物性格,最終是實際生活的真實翻版,現在編造故事細節和人物行為的書太多了。莎士比亞盡管對哈姆雷特有偏愛,但仍然讓他死了,因為哈姆雷特所處的環境和他的性格決定他不能有別的選擇。而這正是我們現在有很多作家做不到的,他們的作品裏不但缺乏細節,而且生編亂造比比皆是,實在讓人搖頭不已。

    作家對自己的人物有種熱愛,這種熱愛如果消失了就不能寫出好的人物和作品,盡管他會對那些壞人們深惡痛絕,但絕不能消失那種創造他們時的熱情,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所寫的這些壞人們,你不寫,他們也會在世上存在。他們對自己所偏愛的人有感情,但絕不能讓自己偏愛的人無所不能,永世長存,事事風順, 因為世界是複雜的,好人不一定就能在所有的地方都占上風。對一些事情和人物要有自己的看法,但作家不能改變這些事情和人物存在於社會中、世界上這種基本的事實,我們能做的,就是把它們記錄下來,真實的記錄下來,濃縮的記錄下來,讓世人驚醒警覺!!!

作品反映世界的深度和廣度,永遠比不上現實世界的真實程度,比如對色彩,對畫麵,我們現在可以借助視頻來真實的複製出來,但用筆來描寫則還是不能全部反映出來。至於人的感情和思想的散發跳躍程度,則我們遠遠不能全部的描寫出來。十個人有十條脈絡,千人有千幅麵孔,萬人有萬縷心思,我們的作家,隻是用自己的假設去代替書中人物的想法,遠遠不夠。現代社會有了照相機攝影機手機,人類的生活,自然的風光不需要我們再用文字艱難的描述了,但我們同時也失去了在大腦中組織想像的機會和編織美妙故事的能力,丟失了創造力,世間的‘戈爾迪繩結’是文學作品遠遠不能反映出來的。

崇高、尊嚴是民族之魂,娛樂隻能是調劑品。古代人們祭天地、拜日月,有很大一部分是為了激發本民族中人們的浩然之氣和莊重之形,光講娛樂會讓人們玩物喪誌進而失去進取之心和戰鬥豪情,在古希臘,悲劇的位置要遠遠高於喜劇。

當然,一般民眾愛看的是鬧笑逗樂的文藝節目,因為普通的老百姓既無興趣也沒時間去看那些深奧而又難懂的作品,隻有輕鬆愉快的書或文藝作品才能鬆馳他們辛勤勞作的累乏,愉悅他們工作之餘的精神生活,下裏巴人,和者甚眾。但陽春白雪,雖然聽者甚寡,但卻是人類須臾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糧,其中產生不出很大的商業效益,然則一個真正有生命力的民族一定要對其進行保護並須拿出很大的精力去促進其發展,這也是考查一個民族是否是偉大民族的一個最基本的條件。

    “《神曲》的傑出,不但是詩人在用詞遣句方麵的美妙絕倫,還主要在於其有著對人世間種種惡行與壞人的抨擊和討伐。比如有一段拷問靈魂的詩句,維吉爾帶著但丁走到煉獄門口,看到那些貪官汙吏們跌跌撞撞的走過來,其中有人問維吉爾,我等如何上天堂?維吉爾說,你們沒有天堂!那些人哭哭啼啼的走了。之後,維吉爾對但丁說:‘這些人不僅僅是拿了些不該拿的錢,也不僅僅做了揮霍浪費的事,他們最大的罪惡是把上帝創造的人間社會的風氣給敗壞了,帶動了一個社會或一群人向墮落和毀滅中行進,他們是上帝厭惡的真正壞人。’偉大的作家,唯其以妙筆對人世間的種種進行深刻描述,對惡行進行強烈錘擊鞭撻才能更彰顯其偉大。

 5.女主人在一本讀書劄記的扉頁上,寫下了這樣的一句話:“前人的苦難和寂寞,將幻化成後人斑駁炫爛的圖像和影畫。”後麵的正頁中她又延伸自己的觀點,寫下了如此的文字:“人類從古到今就沒有停止過紛亂和鬥爭,一個民族或一群人(集團)對另一個民族或一群人(集團)的壓迫、欺辱從來沒有停止過。《希波戰爭史》(作者注:西方曆史之父希羅多德的曆史名著)中,我們看到了古代希臘諸邦的人們盛讚抵抗波斯人侵略的斯巴達勇士,其實,斯巴達國的強盛是建立在他們的奴隸希洛人的血淚基礎上的,為了鍛練斯巴達人的殺人勇氣和強壯體魄,要以剝奪希洛人中的體形碩大強健者的生命來做代價,每到一定時間,斯巴達人都要組織起來,到他們的奴隸希洛人的地域中去狩獵,而他們的獵取對象是希洛人中的成年人群間對斯巴達人有威脅的健壯者。近看南斯拉夫解體和前蘇聯的各個自治共和國的分離,本來已經很和睦、融洽的各個不同民族,一旦社會氣候變了,就變成了死敵,必欲置對方於死地而後快。我們不能改變這種曆史和現實,而我們能做的是盡量消弭這些恩怨和仇恨,但人的原罪孽行和天道好生間的差距誰也消除不了,何其悲也!

 我們的祖先,你們的身影有時讓我們看起來那麽的陌生,那血難道是融合了不同的元素?從不同的脈絡來的?所謂的曆史,都是踩過呻吟的人們身體上的一個個幻影的綴接。但現在我們又流淌著你們的血,一切又是那麽的無可奈何。看了《草原帝國》、《地球通史》這兩本著作後,更深切體會到上麵所論言之不虛。

    6.“世界越來越複雜,而思維線索越簡單就越能發現和解決社會學方麵的實質問題。我們現在用來指導我們思想意識和行為準則的種種,大多是在上古或中古時代哲人們提出來的思想理論,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士多德的哲學思辨,基督、佛佗、孔子、老子等宗教或世俗的思想,維係著我們今天人類生活的基本準則。我們驚訝的發現,人類最幼年之時,卻是人類社會成果最豐碩之時,那時人類的思維直接麵對原始的起點和自然的啟示,能夠從最本質的地方來著手來引出解決最複雜問題的方法。穆罕默德創建伊斯蘭教的時間雖然稍晚些,但恰恰是穆聖遠離了紛亂喧囂的人類環境,才能夠承受天意,創建新的教義。

    “馬克思寫《資本論》是從分析地租開始,是因為地租是最原始的資本表現形式。古代希臘的哲人們提到的遠離地球時看見的各種景象,其實也是人們從最直接簡單的身邊周圍的景象推斷出來的。回歸最基本和最原始,我們就能研究和看透我們當下很多的事物和現象的本質。

7.關於宗教。“這個世界上,離了宗教是不行的,就像世界上少不了陽光、空氣、水一樣,生命離了它們就不能生存。宗教也是同樣,佛也罷,上帝也罷,真主也罷,玉皇也罷,沒有那些神明和天道,人類就沒有寄托,心裏就會空蕩蕩的。宗教應是人類前進過程中的一盞盞明燈,它給人類指引了方向,賜予了人類沉靜、安詳的靈魂,起到了導航和慰籍痛苦的作用。在苦難的人生曆程中,在一個個幹渴焦慮的心靈上,宗教如許許而來的清風,洋洋灑灑的春雨,滋潤著焦灼枯竭的心靈,讓幹燥騷動的心靈漸漸平靜,讓苦難的人們有了一絲絲慰籍。

   “我們很少感懷別人的痛苦和悲傷,也很少感念別人的體會,更多的時候,關注自己的些微得失遠遠多過對別人切膚痛苦的操心。

以上,是我看到並引用在此的女主人劄記中的一些絕非零亂枝蔓的斷想。我不知她從哪裏探尋到這麽多的閃爍著光怪陸離色彩的思想,她的這些想法,奇異而又絢爛,盡管我以前和她有過較深入的交談,但現在係統的看到她組合到一起的文字,我仍然倍感驚奇,更加覺得她是個不同尋常的奇女子。反過來想,她一個隱居深山裏的小女子,竟然能產生這麽多讓人驚歎而又信服的想法,我們那些坐在廟堂高位或象牙書塔中的“食肉者”們,為何相形之下隻有望塵莫歎。這樣我們就知道,那些在世間的人,並不是不能產生真正偉大的思想,而是他們的思維被世俗現象束縛的太多了,或者麻木,或者沉淪,或者幹脆就變成毒劑腐蝕社會,所謂“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隻身此山中”。他們涉足塵世中的汙垢太深了:有些人為生計整日奔波,任憑那些柴米油鹽的瑣事把自己腦海裏僅有的一點高能分子消耗直到枯竭;有些人已經過上了比普通人滋潤、讓常人孳羨的生活,卻還在垂涎比他們活得更好的人,滿腦子都是如何伸長脖頸,削尖腦袋往上爬的念頭,而把應該由他們認真思考的問題棄若廢屐,扔在足下;更有些人則在滾滾紅塵中迷失了方向,迎合種種愚鈍和劣跡,說一些自己也搞不明白的違心話,以圖求博取更多的名利光耀,詠偈者心靈不淨,何能清靜廟堂?

 正當我津津有味地全身心沉醉於閱讀和思索過程之中時,突然聽到走廊上有了動靜。我走出去,客廳對麵的走廊門口有個人倚著門框正在抽煙,煙頭一明一暗,十分清晰。我貼近一看,原是鳳城來的那個年紀較大的男人,他吃晚飯時自稱姓王,我知道他就是王總。我問他怎麽自個在這裏,不怕夜半風硬稍(方言:撲上、侵襲)到身上得病?他說睡不著啊!一直躺在炕上半閉著眼想心事,聽到我開門出來,以為我是上廁所,也就沒有理會,後來不見人回去,就出來看,見我亮著燈在客廳裏看東西,不方便打擾,這才在門口抽了支煙。我說:“是啊!不知病人的情況咋樣?都在擔心,確實是難以入夢。”他嗓音略帶沙啞的埋怨說:“這個丫頭,不聽人勸,跑到這麽遠的山溝裏,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讓我回去咋給她早走的父母們交待!”我依稀中看到他有個在麵上拭淚的動作,這個形象,和他做為一家公司的老總身份不太相符,但換個角度來看,這個王總顯然是屬於那種善良而又思慮較為簡單的性情中人,要不然,斷不會在我這個與他相識不久的人麵前這樣的失態。他又說:“出來十幾天了,不知公司那邊怎麽樣了?如果丫頭再有個好歹,以後可咋辦呐!”可能聽到我們說話的聲音了,東邊走廊盡頭的病房裏探出來了個男人的頭,向這邊張望了一下,又縮回去了。王總說那是明明,女主人的表弟。我隨口“嗯”了一聲,把手機的夜光打開,已經是淩晨三點鍾了,我勸王總再回去眯瞪一陣,免得白天有當緊事需要人手時精力不濟給耽誤了,他應了一聲,把煙頭摜勁一扔,和我一起進了屋。

 

 

第二天一早吃飯時,我終於和那幾位同屋住的人有了較為親密的熱絡,大家互相自我介紹。他們一共是四個男的,除了王總,年輕一些的有丁誌誠、範博,還有一個叫夏吾,都是女主人閨蜜的丈夫,其中除夏吾是縣上來的本地人外,其它兩個均從鳳城過來。他們的夫人,現在都在女主人的病房裏忙碌。飯吃到最後病房裏的兩個男人也過來了,文喧臉色蒼白,一看就是一宿沒睡覺的模樣,年紀較小的明明,就是昨天在病房裏站在他身邊的那個小夥子,也是王總昨晚說的女主人表弟,也是這次從鳳城趕來的,他顯得精神略好一些,但也是一臉的疲憊和哀傷,大家相互通報了一下情況,我們幾個吃完飯的先走出廚房。

我們五人一齊到客廳裏坐定,等待著事態的發展。剛說了不到兩句話,就聽到院子裏有人在跑,還有人在低聲說話,感覺到可能是女主人的病情有變,大家馬上起身走到走廊裏,院子裏還有四、五個站著說話的牧民,看到這個情況,也相繼進到走廊,大家都向最東邊的那間女主人的病房急忙走過去,正在這時我看到了洛桑,他迎麵對著我們快步走來,我和他打招呼,他隻是急急說:“先去看看棺木。”然後就匆匆忙忙的走下走廊,跑出院外。

    地方太狹窄,十來個人往門口一擁,屋裏就進不去了,大家都伸長脖子張望。我看到藍姨和那個叫文喧的並肩站在床前,而女主人顯然已經陷入了深深的昏迷之中,那幾個昨晚陪同女主人的婦女和明明也都在她床邊圍定,暫時沒有人動作,也聽不到人們說話的聲音。我搞不清事情發展的走向,更受不了這種令人窒息的氛圍,就轉身又回到走廊裏,站在那裏,心情不爽,愁眉不展地向窗外看。突然屋裏一陣折騰,接著傳出來藍姨的哭聲,我知道女主人的大限到了。 

    我走回去,屋裏人人低頭輕啜,幾個門口站立的牧民男女,嘴唇微動,開始喃喃念起經來。隻見藍姨趴到床中女主人的身上,大聲的哭出聲來:“丫頭你咋這麽傻啊!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你為啥老是這樣難為自己啊?我送走了你媽,送走了你爸,今天,還要來送你呐!”隨著藍姨悲慟的哭訴,一股悲涼的氣氛開始自屋裏向走廊上漫延,每個人的心上都像是讓針紮了一樣的刺痛。我實在受不了這種哀婉氣息的浸漬,轉身走出走廊,下到院子裏,剛從兜裏摸出根煙,點上使勁抽了一大口,就聽到屋角處有人在哽咽,一下一下的抽吸聲音讓我也難止悲傷,走過去一看是央金蹲在地上掩麵低泣。

    抽著煙,我在想,山上惡劣的環境和心情的不暢,終於擊倒了女主人,她倒在了這片山上,精神的淨化和物質的獲豐不能同步,正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一樣,要想心靈寧靜就要耐住孤獨、寂寞、清貧、困苦甚至是災難突降,那些不願隨波逐流的人在塵世中很難堅守,而遠離塵世又會受到種種惡劣環境的折磨,有時甚至是對生存的挑戰。這一切,使我這個曾經深抵其境的旁觀者感觸頗深。

走廊上靜了一陣,有人開始走動,我怕馬上會需要人手,又走了回去。人群開始向客廳這邊移動,才讓村長和鳳城來的王總一起眼睛紅紅的從那間停放女主人遺體的屋裏出來,招呼大家一齊到客廳去。進了客廳,才讓村長和王總站在桌子前麵,幾個鳳城來的男人圍在他們身旁,我則和那幾個牧民自覺地站到了外圈的沙發旁邊。

才讓村長和鳳城的王總小聲商量了一下,才讓村長推讓王總先說話,王總“吭哧”了兩句,大意是說這裏的情況他不太熟悉,一切由才讓村長做主。他說完後才讓村長站了起來,他直截了當的說:女主人已經走了,她在升入天國的路上剛剛開始行步,要想讓她走的順暢,要由我們這些男男女女們一起出力來完成剩餘的事情,主要就是做好各種喪葬的準備工作。他讓夏吾開車上縣裏給有關部門說一下這裏的情況,問縣上有沒有人能過來看一看。又問已經回到屋裏的洛桑,正在準備的棺木做的怎樣?洛桑回說快做完了,今明天就能使用,耽擱不了下葬。他接著讓洛桑下山到鄉上,一個是給鄉裏的領導說一聲,一個是請他們在鄉政府旁邊的漢族村鎮上給找上一到兩個漢族殯葬師,讓我把車開上和洛桑跑一趟,我點頭應允。他又讓他的叔叔到寺裏去一趟,把女主人的屬相、生辰八字和死亡時間一並給寺裏的主持報過去,看看需要給寺裏供那些東西,再問一問這幾天寺裏的僧人咋個超度法事?說完這些後,才讓又安排人坐範博的車上山去,把原先埋建飛的墳堆挖開,以便安放新的棺木。還有一些諸如換衣服、購買準備焚燒的草紙、點燃的鞭炮等等諸雜事,才讓村長都落實到了具體的人手身上,才讓村長的安排,有條不紊,讓人欽服。

我和洛桑走出院門,正要發動車,洛桑小聲嘀咕說:“旺堆爺爺來了。”我隨他目光向道那邊一看,一個上了年紀的老爺爺,在一個手提一大堆物件的中年婦女的攙扶下,蹣跚著向院子方向走來。洛桑趕快跳下車,跑了過去,接過了那個婦女手中的物件,一起扶著老爺爺前行,到了院子門口,老爺爺還向我這邊張望了幾眼,又和洛桑說了幾句話,然後就邁步跨進了院子。我因為和老人不熟,也就沒有下車,但老爺爺進門的一瞬,我看見他的胸前紐扣上綴了一綹白毛,而那個婦女的發辨上也係著同樣的一綹白毛。

洛桑進去後很快就又跑了出來。上車一坐定,他就給我說:“這就是央金的太爺爺,也是才讓叔叔的爺爺老旺堆。”這個老人在我記憶中有印象,但人我卻是第一次見到,他好像不像藍姨給我敘述中所說的那樣康健,有一些老態龍鍾的樣子,精神也有些恍惚,不過想一想也符合常理,這位老人現在應該有七十多歲了,又經曆了目前這種事情,任是誰也難以承受住這樣的打擊,身體有些虛弱是可以想像的。

走在路上,我問洛桑,旺堆老人和那個中年婦女各自身上所佩帶的白毛是個什麽標誌?洛桑開始不明白我說的是啥意思,後來我又把他們各自所戴的位置指出來後,他才恍然大悟的“噢”了一聲。他說,他們過來帶的那撮白毛是我們這裏做喪事時的講究,大家聽說親友家中有人死了後,要帶些食物、茶葉和酥油上門慰問,而且來的時候要穿白衣服,衣服上要佩戴白色的牛羊毛。“若潔姨姨和旺堆爺爺家關係不一般,這些天他們一直在家候著,別人還沒顧得上門時他們就先來了,那個攙扶他的阿媽就是央金的堂奶奶,才讓村長的嬸嬸。”

我聽到這裏,對門源藏族的喪葬習俗立刻感了興趣,我就問他,這邊的藏族牧民家人死後埋葬時還有哪些規距和講究?他說:“講究多了,有些和你們漢人一樣,有些則不同。像我們這裏人死後也要用土埋上。”聽到這裏我插言說:“藏族不是不搞土葬嗎?從電視電影上看到的全是天葬,一個法師站在高山上割開死人的屍身,天上是一群鷹鷲盤旋,等著吃人屍體上的肉,看起來好不瘮人。”他說:“那是在西藏,我們安多地區大多數還是用土葬的,而且我們把土葬做為最好的埋人方式,至於為什麽會這樣做,我也說不清幹。”我想了想,這可能是這邊與漢族雜居,打交道多了,受漢族的殯葬方式影響的後果吧,就又說:“哪你們這樣不就和漢族的埋人方式一樣了嗎?”他說:“也不完全一樣,同樣是土葬,我們裝死人的是個大轎子,你們用的是棺材。”我“噢”了一聲。洛桑又說:“我們這邊人死了念經做法事的虔誠你們漢人是比不上的,要天天做法事,天天念經,天天祭奠,有些人家要做到七七四十九天。我們的祭奠方式用我們的話來說叫‘賽爾’,要點火堆來烤。還要上寺廟裏,給寺廟供奉茶飯,讓僧人有吃有喝,天天做‘落嘉’。 ”我問“落嘉”是什麽意思?他說:“就是念經超度唄!你沒聽才讓叔叔專門派了人去寺裏給主持說去了。”我想起來了,在客廳裏確實才讓村長給他的叔叔安排了這麽個活計。

我又問:“不是說你們這裏藏人才這樣做的嗎?怎麽你若潔姨姨也要隨這個風俗?”洛桑說:“你不知道,我若潔姨姨雖然是個漢人,但在旺堆爺爺全家和村上人的心裏,她早和我們藏族女人一個樣了,所以這次她的喪葬,旺堆爺爺早早就和藍阿姨說好了,不管你們鳳城人咋講究,有些地方還要隨我們這裏的風俗來做,不然我們會心裏不安,也怕若潔姨姨在路上走不好。”我聽了,在心裏暗暗點了點頭。

忽得我又想起來,上次來時洛桑稱呼女主人是叫林姐的,怎麽現在突然改口叫若潔姨姨了?洛桑不好意思的說,以前自己看若潔姨姨長得年輕,就稀裏糊塗叫林姐,後來央金嚷過幾次,說再不改口叫姨姨就讓自己回家去向父母好好學習學習稱呼人的禮節,還說自己叫姐她叫姨,自己不是在這裏沾她的便宜嗎?隻好依她的性子改了過來。我聽了差點要笑出聲來,這些藏家小孩子真是行事出言無全忌諱。

    洛桑又講了這邊喪葬時不允許親人大聲嚎哭,臨終者身邊的人要一齊口念“嗡、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死人靈前要放酥油燈、擺半翻開的藏文經典等等。我聽到這裏,又說:“那不對,早上我可是親耳聽到藍姨在東邊的屋裏放聲痛哭了。”洛桑說:“藍姨是你們漢人,我們拿她沒辦法。要是我們這邊的哪個女人敢這樣做,才讓叔叔早就一腳把她踢出去了,那裏還有她在裏麵待的地方?”洛桑的話,讓我不覺又是一笑,真是小孩子家說小孩子話,率真的可愛。

我們兩人說說話話的,不覺就到了明珠鄉。洛桑讓我直接把車開到他家裏,其實我早就知道他是鄉長的兒子,但我還是和他逗樂,假裝很吃驚的說:“到你家幹啥,不忙正事了?”洛桑得意的說:“上我家就是幹正事去呢。我爸爸就是田鄉長。”又看看天,說:“他也快下班了,我們在家裏等他。”我說:“你叫洛桑,鄉長姓田,怎麽他就是你爸爸?”他笑著說:“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們這邊的人家大多都有姓,都是隨漢族的習慣起的,像央金家就姓賈,還有的人家姓趙,有的姓胡。啥時有的姓?為啥要叫這個姓?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從我一生下來就知道我爸爸姓田,我也姓田,你應該叫我田洛桑。”我笑道:“田洛桑,很好!很好!是個漢藏結合的好名字。”

一會功夫,我就在洛桑的指引下,到了他家門前。洛桑的媽媽是個年約四十多歲的藏族婦女,看樣子長得比山上的才讓媳婦顏麵要嫩,其實她們是平上錯下的同齡人,這也是有公職的人在山下經受的風吹日曬較少一些的優越之處。見了洛桑,他媽媽可是高興,問長說短,打聽他在山上的生活。洛桑又把我給他媽媽介紹,他媽媽端出茶水和奶皮子,讓我先墊補點,說等一會洛桑爸爸就下班了,到時就正點開飯。坐了一會,洛桑媽媽問洛桑下來做什麽?洛桑把他若潔姨姨逝世的事說了,他媽媽聽了眼神馬上就黯淡下來,原來她以前就從田鄉長和洛桑的口中聽到過女主人的故事,一連聲的說:“那可是個好人,咋能說沒就沒了呢!”

    田鄉長回到家的時候正好是中午十二點,我們把事給他說了,他一聽再也無心吃飯,馬馬虎虎的扒了些菜飯就匆匆去班上了,臨行前讓我和洛桑在家等他的電話。

    在他家裏幹坐著焦急,洛桑就陪我起來在屋裏院裏各處走一走。他家裏的房子很大,純純的藏式風格,和山上村裏的一般藏族家裏的布局差不多,隻是更寬敞更亮堂些,布置的也更為現代化。對比女主人家的兩套漢藏混雜結構的白屋,好像房子的建築樣式和使用材料上略有不同。我正細細看著,還沒有品出它們間的差異時,洛桑媽媽就跟了出來,她說,現在青海各處都在進行新農村建設,要求鄉村裏的民居按新標準全部重新翻建一遍,自家和周圍的各個鄉親家都已經做完這個事了,下一步山上的明珠村也要搞,國家的錢可能會在六月初就能下來。我心裏想,可惜女主人趕不上這個好時候了,要不然,以後再來時白屋一定會是一番新的麵貌。

    田鄉長走後約一個多小時,電話就來了,他讓我們開車到明珠鄉政府門口去,說要找的人已經找上了,是附近北山鄉北山根村的人,他自己現在就在鄉政府門口,等我們過去後他給我們說怎樣聯係找這個人。我和洛桑把車開過去時,田鄉長果然站在那裏等待。看我們的車到了,他迎上來簡單說了一下情況,原來他從家裏出來後就到辦公室和周圍幾個漢族人口較多的鄉鎮聯係,其中就數這個北山鄉離明珠鄉的明珠村最近,所以他讓那邊的李鄉長給幫忙物色一個符合條件的人,很快北山鄉的李鄉長就給定好了一個人,現在我們要做的工作隻是開車過去把那個人接上。我記得北山鄉好像是在明珠鄉的東邊,洛桑說:“不要緊,我知道那個地方,去了就能找到人。”他又問他爸爸要了李鄉長的電話。車快開時,田鄉長讓我給才讓村長帶個話,說讓把出殯的日子用電話告訴給他,到了那天他也上去參加葬禮。

我拉上洛桑就向回跑,先找到李鄉長,再拉上李鄉長找到給定下的那個漢族師傅時已經是快下午五點了,我們不敢耽擱,找了個加油站把油加夠,然後就急急向山上趕。

李鄉長給找的漢族殯儀師也姓李,我稱呼他為李師傅。李師傅五十來歲的樣子,人長的黑瘦黑瘦的,個子中等偏高,有一些喜歡繞舌。他在路上就給我說,其實他也不是什麽殯儀師,隻是鄉村裏大家誰家有個紅白大事的,請他去給張羅,做全麵的操持負責。他和李鄉長沾點親戚,田鄉長給李鄉長打電話,李鄉長第一個就想到了他。這裏鄉鎮間的各個民族很是團結,一有點事需要相互幫助的時候大家都是義不容辭,全力以赴,何況李鄉長給他說的是一個從大城市來的漢族同胞的事,他更是不能含糊。我揶揄他說:“就是,明珠村的藏族兄弟們全都出動了,我們再往後退,哪不是還不如藏族同胞們兄弟情深了。”他嘿嘿一笑,默認了我說的話。洛桑在一邊接說:“我們全村人全都上陣是因為若潔姨姨本來就是我們明珠村的人。”又伸手和我要方向盤,說他要開車帶我們上山。我有些擔心,洛桑說:“怕什麽?這幾年,山上建飛叔叔留下的那個小越野車,每次都是我開著上山下山買東西接送人的。那天省城來的救護車到了我們這裏溝口,那個省城的師傅說路不熟,我一把拿過方向盤來著,直接把車開上了山。”他這麽一說,我倒落得省心,把車交給他後就坐在後座上和李師傅嘮了起來。

我問李師傅門源這邊漢族的喪葬儀式和我們鳳城那邊有啥區別?他說應該沒有多大的區別,都是西北地區,風俗習慣應該差距不大。我又問那漢族和藏族間的喪葬有差異嗎?他說也沒有多大的差別,大的方麵都幾乎一樣,隻是在做法事上藏民的講究比我們漢人多,程序更複雜。說起做法事,我知道鳳城那邊有些做法事的不但要請寺廟的和尚,還要邀上道觀的道士一起參與念經。他說這邊因為是佛教地區,就是漢族人家做法事也隻請僧人,不請道士,也沒地方去請。就是僧人,念的經文也和你們那裏不一樣。這我知道,這邊流行的基本是藏傳或經過改良的藏傳佛教,而鳳城流行的是漢傳佛教,主要教義和形式都不一樣。隻是這邊的藏族的喪葬習俗受漢族的浸漬多,而信奉宗教上漢族又得藏族的潤澤大,真所謂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樣子不論什麽樣的人群,隻要在一個地方相處久了,都會互相影響互相融合,最後都能成為一家。

 

 

到村裏已經是近晚上了,一進門,我就看到靈堂已經在院裏搭好了,毛氈加木板搭就的靈棚就座落在院子中避開進屋過道的東麵一方,女主人的棺材頭西座東,棺材的正麵是靈位,擺放著女主人的遺像,下麵還有按漢藏族風俗擺放的長明燈、香燭、及用來焚燒的黃紙,妞妞、明明和藍姨,加那個文喧,還有幾個婦女俱穿上了白衣服,開始在棺材前守靈了,每個人身子下鋪一塊毛氈,他們就跪臥在上麵,已經有人來進過香燒過紙了。我們進去也按風俗習慣敬了香燒了紙磕了頭。做完這些,李師傅又圍著看了一遍,他對靈堂的布置很滿意,邊嘴裏念叨著“就是,就是”,邊和我一起踏進了客廳。我把他交給王總和才讓村長,讓他們去商量怎樣把漢族和藏族的禮儀結合起來,共同完成女主人在人世間的最後一件大事。送完人,我就和洛桑到廚房去找了點吃的,央金正好在廚房裏幫忙,看洛桑吃完了,就拉著他到一邊兩人嘀嘀咕咕去了。我回到了那個供我們休息的房間,隻有丁誌誠自個在屋,我問其它人呐?他說都忙分配給自己的事去了。丁誌誠跟我說,守靈的人已經排好,白天由幾個女的排班,晚上由我和他、範博、文喧四個人輪流值班。範博早上上山,現在還沒有回來,不知晚上能不能趕回來,文喧已經在靈前跪了大半天,看樣子今天晚上主要靠我們倆了。

坐了一會,丁誌誠又神秘兮兮的對我說,早上你們走了後出大事了。我問是啥事?他說老旺堆和王總為一件事給幹起來了。我現在已經知道他的愛人就是從這個村裏出去的卓瑪,那算起來,旺堆老人應該是他的爺爺,就損他一句:“你待得好好的不幹正事,專說你家老人的壞話。”他對我損他不太在意,看看外麵,湊到我跟前說:“他們是為棺材裏放啥東西戧戧的。”我想以王總那樣一個性格綿軟的成年人,咋能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和本地人出現衝突,打死我也不相信。再說旺堆老人年高德劭,王總對他光尊敬還來不及呢,咋會和他發生齟齬?何況棺材裏能放進多少東西,也值得大動幹戈?他看到我露出明顯不相信的神色,就說:“真的!我說的千真萬確,絕無虛言。”也不管我願不願聽,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我講了一遍。

    原來早上旺堆老人進院子後,一踏上走廊就大放悲聲,說:“讓我看一看我孫女最後一麵,白發人送黑發人,人人都不願意待見的事,讓我趕上了三次,以前是我年輕,還能頂得了,現在這兩次,一次一個孫子,一次一個孫女,我老了,實在是沒有力氣能扛住了。”才讓村長和王總趕快從客廳裏趕出來,王總是陪著掉眼淚,才讓村長則提醒他爺爺不能大聲哭泣。旺堆爺爺一轉身,把眼淚抹了,要到屋裏看看女主人的屍身。

從屋裏出來,旺堆老人問逝者的衣服咋換?王總說已經換完了,就是在女主人剛去世時紫菡和卓瑪她們給她換好的一套漢族服裝,這是藍姨早先就準備好的。旺堆爺爺聽了回頭讓嬸嬸又拿出來了一套藏族女子服裝,說這是她孫女以前特別喜歡的,所以也想把這身衣服套在女主人已穿好的衣服外麵。但人一死穿衣是有時間的,人放的時間越久衣服就越難穿,才讓知道這樣做會很麻煩,但他沒有辦法說服他爺爺,就瞅王總,王總就趕上前來解釋,誰知旺堆爺爺不幹了,說著說著嗓門就大了起來,讓別人聽起來是和王總在嚷嚷,嬸嬸也堅持要給女主人身上加上這套衣服,但她的聲調就溫和多了,最後又征求了藍姨的意見,才定下把這套鮮豔的藏族女子服裝也放到棺材裏,也算是給女主人配的到下麵換洗的備用服裝吧,這樣這個事才算完。

我聽了半天,原來這就是丁誌誠所說的發生衝突的全過程。這個丁誌誠,也太小題大作了吧!看樣子以後他應該要注意了,要盡量克製自己喜好擴大事實的壞毛病,少說一些自以為是的誇大其詞。他到是很熱心,又神神秘秘地告訴我:“你知道放進去的那套藏服值多少錢嗎?我問過我們家那位了,她說那一套藏服是山下西河口村專做藏服的老把式杜才主一針一線手工做的,純純的華熱藏服,是旺堆爺爺托了老大人情才給的麵子,價值無法估量,無法估量啊!”

說話間天就黑了,範博真沒有見回來。我倆起身下到院裏,藍姨她們還在那裏跪著,我和丁誌誠勸她們起來休息一下,她們還不願意起身。王總和才讓村長也從客廳裏趕出來,說小妞妞跪了這麽長時間,可不要把孩子給跪壞了,藍姨這才起身,拉著小妞妞和那幾個婦女齊進到女主人原來住的那個屋裏去了。

文喧一直在她們身邊跪著,我已經看出來了,他和其他人都不合群,就是紫菡和藍姨還待見點他,所以他也就一直跟在她們身後。他提出晚上和我們一起值班,我覺得他已經跪了大半天,再讓他跟我們熬夜,實在是說不過去,所以勸他和藍姨她們一起去吃飯休息。    

我們把院子裏綁紮在靈棚立柱上的燈打著,院裏立馬燈火輝煌。我和丁誌誠說定,上半夜是他在靈前給燈裏添油,後半夜是我換他,以半夜一點為限。

丁誌誠在院裏來回走動不停地折騰,我在上屋也睡不著,幹脆就到院子裏陪著他說話。院子裏的來人川流不息,大都是村裏的牧民,五月間,轉場才剛剛開始,人們都在離村子不遠的地方忙活,家裏人一招呼就都趕了回來。來的人大都反穿衣服,胸前或發際綴一小撮白毛,他們不興跪拜亡者,隻站在靈前垂首口中默念一陣經就算是祭拜完了,所以也沒有跪拜還禮的那些說道,我們的業務較為輕鬆。不少人在靈前點香默哀後,就把手裏提的食物、茶葉和酥油拿上進到走廊裏,男的進客廳,女人則直接上藍姨她們待的屋裏去。

丁誌誠屁股上好像安了會轉動的陀螺,一刻也不安生,他和我說著話,一會功夫就跑到客廳裏看一下,一會又到藍姨她們待的屋裏轉一圈,出來就和我說:“我的乖乖,送的東西真多,放了半個房間。”我知道他說話一向口氣大,也不驚奇,而且也知道一些這裏的風俗,就回答他說:“那是給做四十九天法事準備的供品,還算多?”他又問我知不知道那些來人反穿衣服,身戴白毛有啥講究?當我說出來這個裝束代表的意思後他很是失望,眼神也隨之散漫無神,好像是沒有抓上什麽大獎似得,一會又自言自語的說:“怎麽也不戴孝帽啊?”

卓瑪出來招呼我們去吃飯,我看進來的人正多,就說:“等一等,一會我倆換著吃。”她又喚丁誌誠,他說:“不急,不急。”眼睛也不看她,隻顧盯著進來吊唁的人,卓瑪一生氣,扭轉身子進屋去了。

夜色越來越深,來吊唁的人也漸漸稀落。十點多的時候,才讓村長和王總從客廳裏出來,那個李師傅也跟了出來,一行人下到院子裏,問了問情況,才讓說他要先回去看看旺堆爺爺,老爺子今天在這裏一直待到快晚上才回去,他有些擔心老人的身體。我們把他送出院門外,李師傅就轉身回我們睡覺的屋裏去休息了,王總又在院裏站了一會,又進了客廳。

卓瑪又出來讓我們倆換著去吃飯,我說等一等再說。丁誌誠還是不應她,隻是在那裏琢磨著想事,一會突然問卓瑪:“你哥哥回去做什麽?這邊不是也有住的地方?”卓瑪說他:“你盡尋思那些沒用的事幹啥,他願意回去就回去唄!我爺爺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他不回去看看咋行?況且這裏又不缺人手。”丁誌誠忽的一聲大叫:“我知道了,興許是上午你爺爺鬧了一場,你哥哥怕他激出病來,回去瞄(方言:瞧的意思,瞄:音mao)去了。”卓瑪看看我,又看看走廊上,對著他說:“你真是個苕貨子!我爺爺上午鬧啥了?滿嘴跑火車,胡說八道。”丁誌誠嘴一張,吐出的舌頭還沒來得及縮回,卓瑪又說:“我爺爺?不也是你爺爺嗎?你就不知道把話說的文明點!”她又羞又惱,瞪了丁誌誠一眼,又進屋去了。

院裏開始冷了,我上屋裏取出兩件大衣,又順道到夥房裏拿了幾個包子,下到院裏,遞給丁誌誠兩個包子,一件大衣,他老實不客氣的披上大衣就開始吃起來。我給自己也穿上大衣,咬了一口包子,沒有胃口,又把包子放在旁邊的凳子上。

很快就到了半夜一點鍾,我和丁誌誠該交接班了,這小子一點也不仗義,一到點,他就精神了,一幅馬上要脫離苦海的神態,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說:“兄弟,全靠你了,哥們兒可真要走了。”然後就全然不顧我上半夜在這裏陪他一直聊到現在的情分,徑自回屋睡覺去了。

我眼瞅著他披著大衣搖晃著身子甩上走廊進到屋裏,恨得牙直癢癢。

院裏大燈,把靈棚前後照得明晃晃的,雖然是一個人待在院裏倒也不怎麽害怕。獨自站了一會,王總又從客廳裏出來,他走下來站在我的身畔,問我身上冷不冷?我抖抖身上的軍大衣,說:“不冷,就是稍微有些涼快。”他聽了哀傷的臉上竟然露出些許笑意,接說:“這邊半夜裏可比我們那邊冷多了,尤其是天亮前更是凍得要命,可要注意別著涼了。”我應了一聲。沉默了一陣,他又說:“在鳳城農村,這時快到插秧的節氣了,插秧時早上進水田的那陣子功夫,那才叫個難受呢,腳板子一沾水一股寒涼鑽心徹骨。”我不知他為什麽說這些?臉上一怔,鳳城的農村我也待過,但插秧的活並沒幹過啊!忽然我心裏一動,明白了他在想著什麽,我們兩人相互對看了一眼,都沒有說話,但心意卻分明都已經寫在臉上了。

這時洛桑從藍姨屋裏出來,他看到我們,就下來說要陪我守夜,我堅決不同意,說他明天還有許多事情要做,這裏就我一個人今晚也能抵擋得了,他隻好和王總一起回屋去。

王總和洛桑進屋後,我看了看走廊上,大半的房間都黑了,隻有藍姨和妞妞待著得原來是女主人住的那間房還亮著燈,因為那裏麵還有紫菡、卓瑪和拉姆措幾個女的,我沒辦法過去看藍姨和妞妞她們,隻好在院子裏來回走動硬挺著熬。過了一會,我突然想起,何不乘這個時間再翻翻女主人的筆記呢?一來可以打發這漫漫長夜;二來若是女主人天上有靈,看到我在她的靈前這麽認真的閱讀她留下的專作,不知該有多麽高興呐。說幹就幹,我給長明燈裏又加了一次油,踮著腳走進屋裏,從我的枕頭下麵把昨天沒看過的兩本寫日記的筆記本全抽出來,回到院裏,搬個小凳子靠燈下坐定,把大衣緊裹身體,就著燈光翻看了起來。

女主人的筆記本中的日記部分,主要是她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瑣事的記載和感慨,涉及到她的親人和有數的幾個朋友。

她對自己的父母感情很深卻各有側重,對父親林一民是愛恨交加,對母親白帆則是一往深情。“我爸死的真傻,也真不值。”這是她在青海高原上看到那些為修建青藏公路犧牲在高原上的英雄們的墳墓後寫下的話,子不言父過,寥寥數言,足以震腦撼心了。

藍姨是她日記中經常提到的人,還有旺堆爺爺,她深深地感謝這兩個人在她陷入人生低穀時對她提供的各種幫助和支持,在白帆去世以後,她把藍姨當作母親看待,視為媽媽再生,對老旺堆則是傾注了仰慕敬愛之情。

在日記中,她說的最多的是文喧和建飛這兩個除父母外對她思想、生活中影響最大的男人。

    對於文喧,她既為剛認識時的文喧感到驕傲,又為他以後的變化感到惋惜,她寫到:“造物主施展了什麽魔法?何以走進社會中的人能夠這樣迅速的轉換皮相,丟棄高尚的人格、迷人的風度和獨特的思想,去迎合世俗,甚至讓自己墮落,變成為追求名利而不擇手段的庸人。”

相對著文喧,她比較了建飛,她是這樣寫的:“他不像文喧那樣具有很高的文化素質和知識水平,思想的深邃、理解社會程度、處理人際關係等等他都不如文喧,和他談話,有時勾通會很困難,有些話語文喧一點就通,而他聽了卻迷蒙發烏。他的性格,有一些生活在底層的人常具備的特質:簡單、暴燥、直接,甚至可以說是粗野。但他又是專一和長久的,就像是阿拉伯文學中的詩人烏姆魯勒·蓋斯一樣,為了追慕中的愛人會奉獻出生命;也有著中國曆史上古代誌士俠客如豫讓、程嬰、公孫杵臼、朱家、郭解等人義膽錚錚,一諾千金,百折不回的精神。並不顧及有沒有自己的利益,並沒有附帶任何名目的說道,僅僅是為一個人,為了一個念想,就能毅然拋棄自己過去曾經的所有,包括繁華、舒適、自在和享受,在寂靜的深山裏一待十來年,這種人現在是越來越少了。”

爾後的文字中,她又記載了對建飛深深的負疚,她自責正是由於自己遠離塵世喧囂的思想和作法使建飛背井離鄉拋棄家人,陪伴自己在這個偏遠的山溝裏孤獨寂寥的生活,做出了巨大犧牲。而又是自己漠視建飛的感受,阻擋他及時離去,使他早早走上了不歸之路。她連連斥責自己的自私,直說自己是個無情無義的女人。對建飛的歉疚感覺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裏一直縈繞在她的腦海裏,時時驚擾著她的靈魂,甚至形成禁錮般的夢魘,壓的她喘不過氣來。我不禁想起了當初我剛到白屋的那個驚悚夜晚,又回憶起第二天中午女主人吃飯過程中聽到我信口開河的言論時突然發作的昏厥,現在我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其中原由,我能想像她當時的精神壓力,也完全詮釋理解她那時的行為,那是一個弱女子在失去親人、摯友、愛人之後鬱悶心情久久不能釋放所形成的心理病態,一旦受到外部刺激時就必然彈射出的激烈反應。

看到這裏,我既感動又悵然:高貴而又不幸的女人,你何須如此?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為了追逐自身當下的私欲和利益,輕言感恩和情義,棄之若敝履破瓿,隨意丟卻。你卻拿這些人類之間最樸素的相處感情珍如寶藏,且用來桎梏圈縛自己的心靈,給自己的生活平添了多少折磨,讓自己活的逼仄悲慘。我掩卷抬頭,夜色正沉,院內燈光昏黃,頭頂星光閃爍,我輕歎一聲,繼續翻閱。

 關於和紫菡的友誼,還有和卓瑪、拉姆措這一對姊妹花之間交往情誼的話題,在日記裏也有不少。說到紫菡,我到現在還沒有和這個在故事裏如此重要的一個女性人物有過一次直麵的接觸呢,也沒有品嚐她伶牙俐齒一展雌風的機會,在我到來以後,她一直在女主人的病房裏伺候,接著是陪藍姨守靈、哭泣,但我已經注意到了那個麵容俊俏,眼角微微上彎,音容充滿憂鬱稍顯黠慧的年青女性,她一定是紫菡。卓瑪和拉姆措是女主人心目中的兩個小妹妹,她真誠的祝福她們一生幸福吉祥如意紮西德勒。

她也橫向比較過門源和鳳城兩地之間的民俗民風差異,像才讓村長、田鄉長、央金、洛桑、夏吾、叔叔、嬸嬸、嫂子、王總等一大堆人都在她的日記中出現過。總體來講,她認為善良、好義、寬容、大度這些中國人特有的品質,在這兩地人民的身上都充分體現出來了,這種記載她日記裏很多,而且不限於事實,還有理論上的分析,限於篇幅,我就不多敘述了。

我還看到了日記中有提及我的地方,我私下詫異、受寵若驚,原來是女主人有個很大的構思,好像在鳳城她家還存有一筆很大的資金,她想用這批錢來做一些幫助明珠鄉民的事情。她設計了幾個途徑:一是直接給大家分錢濟貧;二是給他們上項目搞實體;三是提高民眾致富創業的欲望和能力,讓其“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四是建立良好的創業機製和外部環境。她還仔細分析了這幾條路子,認為最差的就是給大家散錢的作法,不但不能把別人幫扶起來,還會讓他們變成慫包軟蛋癱在地上。其次就是幫助眾人上項目,她怕這裏麵會牽涉到人的意識、素質、理念,好項目也不一定能幹長久,正所謂人不行好事也會辦砸,還要白白搭上錢和時間精力。其三、其四的路子均有優越,但要共同施行,內外兼濟,相互表裏,方能產生效果。之所以會提到我,是因為她設想要把這個資金發揮出作用來需要幫手,而她手頭又無可用之人,當她得知有這筆資金不久,建飛就去世了,其它人又指望不上,因為和我的幾次交談讓她對我有一些好感,覺得我好像正是她完成這項大事需要的合適人選。我正沾沾自喜間,又翻到了日記的最後幾頁,那時她分明已知自己病重,時日不多,萬念俱休,僅僅提到這筆錢還是放留後人安排,交由自己的至親妞妞、明明和藍姨共同支配,再無多語。

看到了這裏,我也能理解她此時無力回天難以釋懷的心情,唯有心中歎息不已。

我看日記的時間很長,抬頭時都已經看到黎明的曙光在天際漸露,真像王總說的,這裏淩晨時分的氣溫下降的很厲害,寒氣淩人,直透腦心,實在是凍得坐不住了,我站起來在院裏小步疾走,忽聽到走廊上一聲響動,一個人影從我們睡覺的那個屋裏閃出來,是王總的身影,他站在走廊裏看了看天色,就走了下來。這個王總,真是一個細致、勤懇而又富含責任心的人,難怪女主人會把在鳳城的一切業務打包都交給他,昨夜他是快兩點才進屋休息的,今天早上剛剛五點過一點就又爬了起來,算算他隻合了不到三個小時的眼。他走下來讓我進屋去躺一會,我婉言謝絕了,他對我說到了六點就把院裏燈拉滅,把院門打開,又吩咐說今天我和小丁可以多睡一會,白天沒有安排我倆的事。然後他看看藍姨那屋裏亮著的燈光歎了口氣,就又走上台階,進了客廳裏。

看到王總一步一步慢慢吞吞的蹬上台階時,我感覺到快六十歲的他真是老了。我又想起昨夜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王總說起鳳城農村插秧的話題,分明是他心中存有疑問,雖沒說出來,但其心底裏的聲音和我是一樣的,那就是到這裏才攏共不過十數天的我們,已經在開始懷念起鳳城的生活,而女主人和她的愛人在這裏待了足足有七、八年之久,她們是怎樣堅持下去的呢?現在,雖然是僅僅略翻了一遍她留下的日記,我心裏已經有了一些答案。

我看看表,已經是六點過了,我又給長明燈裏加滿酥油,拉滅院裏的電燈,走到院子外。黎明前的山村空蒙虛幻,幾輛車在黑暗裏靜悄悄的爬著,眼前村莊裏的房子已經有燈火亮起,那是轉場的牧民們開始做要出發的準備工作。

向來時的村口方向望去,遠處的山峰被霧蒙蒙的雲氣遮蔽,近處的大地河流都被更深層次的暗墨色彩籠罩,草叢中坡角上好像有無數虛實不定的小精靈們在飛翔,不斷騰躍著向更高處旋揚。我知道,那些空氣中蘊含的小水汽,那些在田野河邊遊動的氳氤,當太陽升起時都會不複存在,那時明麗而又簡單的外象將又重新覆蓋大地,一切都會從新開始,這個夜裏發生的一切都將很快會被人忘記。

想到我和女主人交往的點點滴滴,想到藍姨告訴我的故事中的一幕幕情節,看到身後靈前明滅的燈火,感覺到身邊濕漉漉的空氣漸漸消退,我不禁潸然淚下,腦子裏卻浮起了德國詩人歌德的偉大詩句:“永恒之女性,引導我們去飛升。”

 

 

女主人的喪禮是按照漢藏結合的習俗完成的,這也符合她生前的願望。

但三天出殯是鳳城的主要習俗,這是推不掉的,棺木也就按此停放了三天。

出殯的程序王總本還想按鳳城那邊的儀式辦,李師傅和藍姨說還是依照村裏的習慣做吧,人在外麵,不能強求所有的事都一定要順著自己的心意,王總最後也就同意了他們的意見,這樣一來,就省去了很多的繁瑣。

第三天一大早,大家就都聚集到了院子門口,從山下雇來的車早早停在位置上。幾個村裏的壯小夥抬著盛放女主人屍身的棺木,輕輕放到車上,才讓村長和李師傅招呼著人們用繩索前後綁緊。鳳城來的客人們每家每戶都送了一個花圈,都是洛桑從山下買來的。縣上夏吾上班的部門、鄉上的田鄉長代表鄉政府、鄉上拉姆措工作的農業科技站也送了幾個花圈。村裏人因不知還有這一作法,大多都沒有準備,隻有才讓一家在洛桑下山采買時讓他按自家每房各戶也給備了一個花圈,才讓讓把這些花圈全放到車上,準備在墳頭上焚燒。那些車前擺引路的經幡、靈前讓孝子打碗、戴孝帽穿孝服等儀式和講究都免了,隻是所有來參加喪禮的人胸前或發髻邊都別了一綹白毛,妞妞、明明、藍姨和親近的親友們都穿上白衣服,胳膊上還係了一個黑袖套。

    在李師傅的指揮下,車緩緩開出了村子。一共有八輛車跟在放棺木的靈車後麵,第一輛是王總開車,才讓、小妞妞和藍姨坐著;第二輛文喧開車,鳳城來的幾個人坐著;第三輛就是我開著,坐著洛桑、央金、才讓家的嫂子;第四輛是田鄉長的車,還拉了幾個才讓家的親戚,旺堆爺爺也要跟上去,藍姨和王總堅決的攔下了;再後麵是夏吾、鄉上、縣城的幾輛車,都坐滿了縣鄉村裏的親朋好友,拉著村上埋葬死者的年輕人、拉放埋棺材工具的車在最後殿尾,一行車浩浩蕩蕩向山上開去,不少的牧民沒有坐車,就騎著摩托車跟在車隊後麵行進。

路上我問央金那天為什麽會跑到屋外麵去哭泣?央金和洛桑挨坐在後排上,不好意思的探頭說屋裏人太多,怕讓別人看見追究起來要挨罵的。嫂子坐在我旁邊的副駕上回頭取笑她閨女,平時唱歌總要到人前麵去唱,從來不說怕人,哭起鼻子來倒躲起人了,真是羞臊死人。央金說那不一樣,若潔姨姨死了人家本來就心裏難受,想哭出聲來咱們這裏的規距又不許可,總得找個避人的地方才是。我問她,姨姨臨死前對你們說過什麽沒有?她眨眨眼,先是說沒聽見她說過什麽呀!想一下又說,反正那兩天她總是不停的叨咕著,昏迷過去的時候說的是要回家,一清醒過來就說要上山,說建飛叔叔一個人待在山上,那裏太冷清,要陪他去。她還摹仿女主人的口吻說:“他太冷了,太寂寞了。”我問她女主人說這些話,她害怕不害怕?她奇怪的反問我:“怕什麽?若潔姨姨那麽好的人還會吃了我們?”又說:“若潔姨姨人那麽好,就是做事和別人不一樣,活的時候非要跑到山上去住,死了也要埋在山上,建飛叔叔也是一樣,那山上盡是草坡又沒人煙,跑到那裏做什麽?”洛桑在她旁邊接著說:“埋到山上多好,我們每年上山放牛的時候都能順道來看看他們。”央金說:“你別胡掰亂扯,姨姨和叔叔不埋在山上我們就不去看她們了?要是牛群不上山了你還不過來看她們了?”洛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央金說:“哪你是個啥意思?難不成想著過兩年就自己跑了?不管山上的姨姨她們了?”央金伶牙俐齒,洛桑吱唔解釋,兩人好一陣子糾纏。我聽著這一對小兒女在那裏鬥嘴,又想起女主人的那句話:“他太冷了,太寂寞了。”心裏感慨百生,想到你們這些小孩子,還不能明白大人們心中牽腸掛肚的那些心事,等再過幾年,你們接觸世事多了,自然就能明白這些了。山路太顛簸,我不敢多想,集中精力保持警惕開好車。

    約三個小時後,車隊駛到了穀地中,前麵的車繞了個大圈,停在了以前我到過的那個王建飛的墳堆前,後麵的車緊跟著排成一溜。下車時,我特地向北邊眺望了一眼,不遠處,白屋在朝陽中熠熠生輝,獨自兀立。曾幾何時,我還在那裏與它的主人共話暢談,還在那裏吃過飯睡過覺,而現在它的主人均已作古、辭世而去,我很想過去看看它,但又自覺目下不是時候。我把頭再向身後看去,好家夥!就這一會功夫,墳前的平地上已經放滿了大小小的車輛,除十來輛卡車和轎車不算,還有跟上來的幾十輛摩托車,遠處似乎還有摩托車在向這邊疾馳駛來。而聚集在這個山坡及周圍的人,我心裏估算了一下,少說也有上一、二百號之多。

    墳前的殯葬儀式很快開始了,說是儀式,也就是當棺木從車上移下來的時候放了幾掛鞭炮。墳坑是前幾天就挖好的,是把原來王建飛的墳墓從上邊掏開,在他的棺木側又騰出了一個放置女主人棺木的位置,這個事做的有些草率,要是在鳳城那邊的鄉鎮上,這種合二為一的墳墓,絕不會這麽簡單的處理,但這是在一個少數民族地區,也隻好這樣了,據說昨天才讓村長還專門陪李師傅還有王總他們上山看了看墳坑的準備,這樣我這個後來的外人就不好再說什麽了。

    棺木放到坑裏時,跪在墳前的小妞妞和藍姨,這時早已哭得沒有了聲氣,一邊陪伴她們的嫂子和央金把妞妞、藍姨媼孫緊緊摟住,自己也淚流滿麵,旁邊女主人的小姐妹們和明明、文喧等人,更是捶胸頓足,哀聲連連。

    才讓村長雙目赤紅,麵容憔悴,嘶啞著嗓子問李師傅棺木這樣放行不行,是否還要正一正、穩一穩,又走到走到妞妞身邊,抱著讓她趴在地麵上磕了幾個響頭。然後退回到墳坑沿上,招呼拿鍬的村民開始填土,這時墳前的那幾個漢族婦女的哭聲越發大了起來,悲號聲震天動地。

    在第一排跪倒的人身後肅立的人,有的陪著掉眼淚,有的低頭口中念念有詞,也有的在人群中輕輕歎息。我低頭佇立了一會,突然穿過人群,擠到前麵正在進行填埋的村民旁邊,從他們的手中搶過來一把鍬,我要填上幾鍬土,我要盡上一點力。當最後一鍬土扔上墳堆時,我突然感到了無比的悲愴和渾身的乏力,“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 ,托體同山阿。”五柳先生的這一首悼亡詩,不知不覺得湧上了我的腦海。

    儀式結束後,人們開始下山。我專門把車拐到了白屋前麵,在門口略停了停。從車窗望進去,好像白屋的院門和走廊的門都是用繩索係著得,一拉就能拉開的樣子。洛桑在一旁解釋說,那是若潔姨姨讓這麽做的,她怕上山下山的村民們走到這裏無處可待,專門讓把院門和屋門都虛掩著,好讓過往的牧人進去喝喝水,抽支煙,要是實在走不了還可以住下休息。我突然有些明白了,為什麽今天會有這麽多的摩托車和牧民們會趕過來參加剛才的喪禮。

    我的車因為在山上耽擱了一點時間,回到村裏後,鄉上、縣上的轎車已經開走了,村裏女主人院子門口的,還是剛來時的那幾輛車,旁邊還停放著幾輛摩托車。才到門口,我就感覺到一股悲涼的氣氛籠罩在屋子的上空,進到院子裏,果然見人們都聚集在客廳和它旁邊的房間門口,有哀哀哭泣的聲音從這兩個房間裏傳出,洛桑和央金一聽到有哭聲,就像是讓狼攆到屁股上了一樣,來不及和我說話,一下車一溜煙的就跑了進去。

    我先走回客廳另一側這幾天我們睡覺的那個房間裏,在屋裏我坐了片刻,想想我還應該做些什麽事和能做些什麽事?女主人的喪禮一結束,我在這裏再待下去好像沒有什麽實際意義了,其它人可能還有一些要清算的賬目或未完成的事情,我在這裏,似乎隻是有吃幹飯的業務。那幾本筆記我準備帶走好好研究,女主人的故事情節,我也已經有了腹稿,至於有沒有可能把它們寫出來以留存後世,當要看以後有沒有這樣的機會了。那麽現在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悄悄地不露聲色的離去。

    主意一定,我就開始行動,我先把女主人的筆記本打包裹在一起,然後坐著等待,當洛桑從屋門口經過的時候,我把他叫住了。我說了我要離開的意思,他很驚訝,但沒有說什麽,隻是說藍姨她們現在都很哀傷,就不用和她們說了,但才讓村長應該打個招呼告個別,我說行。就讓他領上去找才讓村長,他帶我到客廳另一側的那個房間門口,也就是我從藍姨手中接過女主人筆記本的地方。原來聚集在門口走廊裏的人現在都已經散了,洛桑體諒我的心情,沒有讓我進去,他隔著門縫把在裏麵的才讓村長叫了出來。我順帶著瞄了一眼裏麵的情景:藍姨坐在火炕上,妞妞伏在她的腿上,兩人都在啜泣,旁邊幾個村裏的婦女正在安慰她,晃眼間我看到有才讓的媳婦和他的嬸子,還有的人我並不認識。

    才讓本來是站在地下的,洛桑一喚他就走了出來,他的眼睛還是紅紅的,眼眶裏麵有一絲絲血絲。聽說我要走,他說這咋成呢?還沒有吃飯,晚上還有一頓招待所有幫忙來賓的酒食,正好借功夫要好好謝謝你們這些遠道來的朋友呢。我實在沒有心情去等著吃喝,借口蘭州那邊還有急事,實在不能多待而推辭了。才讓村長再三表達歉意,他要送我到院門外。

    正說著隔壁客廳的門突然打開,是王總,興許是嫌客廳屋裏悶把門拉開了。我想這是我的老鄉,應該也給他打下招呼,就轉身也給他說了一聲,王總說他們也在這兩天就走,說完又是一陣歎氣。說話間我瞅一眼他們屋裏,裏麵竟全是鳳城老鄉,幾個女的在桌上趴著抽泣,幾個男的在她們身後或坐或站著。聽到我們說話,丁誌誠先出來,隨後幾個男人也全走了出來。我們相互留了手機號碼,準備回到鳳城後再聯係,大家客客氣氣的告別分手。起先那幾個男人要送我,被王總給喝止住了:“先把你們的女人照看好”,他自己卻陪我一起邁下了台階。我走出院子時,心中想到:你們這些我的老鄉,以後我們可能會有很多的交集,也可能沒有機會再見麵,但通過藍姨給我的講述,你們的影像早就留存在我的記憶裏中了,不管你們曾在故事裏麵扮演過什麽角色,但你們現在對女主人的去世所表現出來的悲痛都是真誠的,就這一點足以讓我心曖。

    才讓村長、王總和洛桑把我送到車上,汽車發動機都打著了,我忽的又想起一個事,就把車窗搖下來,對站在不遠處的才讓村長大聲說:“墓碑!”才讓村長沒有聽清楚,向前走了幾步,伏在我的車窗上說:“什麽?什麽?”我說:“那個墳上立的墓碑應該改過來,改為合葬的。”才讓村長“哦”了一聲,說:“我知道了。”又扭頭看了看王總說:“我得和王總商量一下,隻要他沒意見馬上就辦。”王總木木站著,好像沒有理會我倆的交談,也沒回答。洛桑開始以為我落下了什麽東西,擺出一幅要跑屋裏去拿的姿式,此時也聽明白了,說:“叔叔你放心,要是沒人把這個當回事的話,我自己去辦。”才讓村長抬起手輕輕拍打了他的後腦勺一把,似乎是怪他多嘴。

我向他們擺擺手,再次把車窗搖緊,把油門給上,車輕輕一晃,向村外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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