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靈魂就在光的大海裏沐浴,
從它身上洗去了人世間的灰塵,
如今靈魂再生,它向高處飛去,
去尋找天庭。
———匈牙利·裴多菲·《星空》
一
那天提起卓瑪春節要回來,是若潔看酒桌上才讓喝的有些高了,話語盡在夏吾和拉姆措回不回門源工作這個敏感問題上繞圈子,怕再說下去會引起夏吾不快,把好好的一個飯桌給攪和爛幹了,急中生智故意轉移的話題。其實卓瑪給若潔打電話這個確有其事,但她不單單是說了自己春節要回家,還講了她在鳳城找了個男朋友,這次回來要帶到村裏來,又怕家裏人不同意,征求若潔的意見,看她有沒有好的辦法。她對若潔並沒有藏話,把自己找的對象姓甚何名?哪兒的人?從事何種工作?全給若潔坦白了,這也是現在一般年輕人們慣用的小兒女伎倆,有事了對家裏人是瞞著掖著,對可心的朋友則是敞開心扉盡訴衷曲。她在和自家哥嫂通話時就不這麽老實了,打了不少埋伏,隻說了自己回家,沒說還要帶個人過來。若潔知道這個事是別人的家事,而且又是個比拉姆措和夏吾回門源還更敏感的問題,所以她隻有可著能說的說,不能說的則放在肚子裏先裝著爛著。那天因看才讓和夏吾喝酒喝得有些火藥味了需要圓緩場子,不得不拿出這個話題來給大家夥降低酒精度,果然起了一些作用。但她知道,卓瑪怕給家裏說自己找男朋友的事,這裏麵絕對有不能說的原因,一切隻有卓瑪回來後才能知曉,到時看情況再想法子幫助卓瑪渡過難關吧。
離過年還有五天了,村裏的春節準備到了衝刺階段,家家戶戶都忙著宰牛殺羊掛凍肉。才讓中午就到了若潔家,說今天上午卓瑪到了西寧,坐車從西寧再到門源,可能下午就能到,前兩天山裏下了場雪,路上又滑又黏,他怕妹妹回來走道艱難,想讓建飛開車和他一起到縣上去接一趟。建飛聽了二話沒說,開車就和他一起走了。
建飛他們走後,若潔和藍姨在家裏坐了一會,約摸到了下午四點了,若潔叫上藍姨一起上叔叔家去看人回到家沒有。到了叔叔家,卓瑪她們的影子還沒見著,倒是坐了一屋子人,拉姆措、夏吾,叔叔、嬸嬸,才讓家的、央金和小卓瑪,大卓瑪的姐姐、姐夫,大家圍著旺堆爺爺一起擁坐在大屋的火炕上,隔壁的客房裏早就把大飯桌擺上了。一進屋,若潔就說,看樣子路上確實不順,兩個小時的路走了大半天的時間還沒到。旺堆爺爺樂嗬嗬的說:“可不是呢,往常這功夫恐怕來回都跑幾趟了。”一邊招呼央金和小卓瑪下地給若潔她們讓座。藍姨就手挨著嬸嬸坐下,和嬸嬸去聊一些家長裏短的事,若潔陪著旺堆爺爺說話,老旺堆說:“一會卓瑪回來了誰也不能走,今天晚上大家就在這裏一起吃飯,好好熱鬧熱鬧。”天色有些暗了,小卓瑪和央金著急,就跑到村頭去看,一會跑回來一趟給大家報告消息,央金的小臉凍得紅撲撲的,小手一摣更是兩個小紫包子,藍姨心疼的趕緊拿起來,放到自己貼身的衣服裏去捂。一直到了晚上天都快黑了,接卓瑪的車才到村頭,兩個小丫蛋子跑回來一報信息,眾人立刻下炕全迎了出去。
車到門口,若潔頓時感到氣氛不對,本來是喜氣洋洋的事,但車上下來的人沒有一個露出笑臉。卓瑪一下車,勉強咧嘴和旺堆爺爺笑了一笑,就回身喊車上的一個年輕人下來,那是一個中等偏低個的男孩子,小臉白白淨淨,兩眼滴溜溜亂轉,一看就是一個反應敏捷的小夥子。卓瑪介紹說小夥子叫丁誌誠,和她是一個單位的。才讓跟在小夥子身後下來,卻撘拉著一張臉子,有一搭沒有一搭的回答旺堆爺爺的問話,隻有建飛神色依舊照常,不慌不忙地把一路上雪堆路滑的情景給大家說了個一清二楚。
屋裏的清燉羊肉早就擺上桌了,還有幾個藏家風味的家常菜,倒是青稞酒的瓶子擺了半桌子。
一到桌上,才讓又發了脾氣,他嫌嫂子和小卓瑪、央金早早就擠上了桌,把別人的位置擠沒了,讓她們到那邊的屋裏自己去吃,給別人騰地方。嫂子委屈的要往外挪身子,旺堆爺爺說話了:“女人不上桌那是過去的老古話,今天還講這個?要那樣,今天卓瑪和拉姆措是不是都不能上桌子了?不就是幾張凳子、幾雙碗筷的事嗎?今天都坐到一起來,圖個熱鬧。”才讓忙陪笑說:“爺爺我不是那個意思。”老旺堆說:“我不管你是個啥意思,今天我孫女從外地回來了,還有幾個客人都在場 ,你就不能再犯強驢脾氣。不然我可不管你是不是村長,先把你罵出去再說。”才讓忙說:“行,行,行!聽你老人家的。”藍姨一看忙把央金拉過去讓坐到自己的腿上,嬸嬸也找了一個凳子放在自己身邊,讓嫂子和小卓瑪緊挨自己擠下。眾人坐定,旺堆爺爺先發言,他說:“今天歡迎卓瑪回家和她的朋友來到,大家都是自家人,隨意吃,隨意喝,誰也不能多說混話。”說著看了看才讓。卓瑪和她的男朋友就坐在若潔和建飛的中間,爺爺說完話後,她忙用胳膊推搡身邊的男朋友。小丁一看,是該輪到自己表現了,忙舉起一碗酒,說要先給爺爺、叔叔、嬸嬸和眾位哥哥姐姐妹妹們敬上一杯。丁誌誠的嘴巴果然是了得,一輪下來,酒沒喝多少,好言好語倒說了一車軲轆,把大家說的人人心花怒放,個個臉上溢彩,才讓的臉色也讓他一番說詞說的緩和了不少。
吃飯中,卓瑪貼著若潔的頭咬著耳朵說:“姐,今天就讓小丁上你們家去住。”若潔一楞,腦子一轉又醒過神來,忙道:“行,行,行。他住多少天都行,就讓他和建飛那個苕子住到一起,正好也有個人陪那個苕貨子聊天。”
吃完飯,若潔說了幾句話就告別和建飛、藍姨一起回去,臨走時她讓建飛拉著小丁回自己家去住。
回到若潔家,若潔讓藍姨把被褥拿到自己屋,把建飛的被褥送到藍姨的房裏,又從櫃子裏拿了一套新鋪蓋,鋪在藍姨的炕上。建飛開玩笑說:“咋,這是不想和我住了,趕我走啊!”若潔笑說他:“去你的,你不是天天嚷嚷著要跑嘛!今天給你找了個一起商量跑路的人。”收拾完,大家又坐到若潔屋裏喝茶,建飛對丁誌誠說:“小夥子,看到今天的架式了嗎?可要做好準備,我們藏家妹子可不是好娶的。”誰知丁誌誠嘴巴子更利索,接過來就說:“那我也不怕,大不了就像哥你一樣在山裏待下去不走了,誰還怕誰啊!”建飛說:“好小子,有種!”
第二天一早起來,建飛乘沒人時,對若潔說:“那小子嘴上硬氣勁大心裏捏癟,昨晚一宿沒睡好,唉聲歎氣了好幾回。”若潔說他:“你也不要說人家,誰遇到這事了也難以心靜,還是想想我們咋能幫著卓瑪過這道關吧!”建飛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咋幫她?昨天一道上的情景你是沒看見,我一路上都替卓瑪和小丁擔著心呐。在縣汽車站裏,才讓一見卓瑪從出站口領了個男的出來,當時就要炸了,臉立馬掛了下來,從上車到回到家,一路上沒和小丁說一句話。他這個勁我看十天半月怕是過不來,現在就看旺堆爺爺的心思和他是不是一樣,隻要旺堆爺爺和他想的不一樣就好辦,不管咋得他還是要聽爺爺的。要是旺堆爺爺也和他一樣想的,這個事啊,我看難悵。”若潔說:“旺堆爺爺我想不會有啥事,以老人家的見多識廣,明事達理,不會那麽小雞肚腸子的。”建飛跟著說:“也隻能這樣盼著了,抽時間我探探老爺子的意思,把他的工作做通了事就好辦。早晚有他老人家一句話,才讓就不會紮刺。”
中午吃飯時若潔看丁誌誠心事重重,就把這個話給他說了一遍,丁誌誠才略略心寬。
下午卓瑪領著她侄女小卓瑪和央金過來看若潔,進屋坐了一會,若潔對建飛擠擠眼,建飛起身假裝要讓丁誌誠去看他放在隔壁屋裏的寶物,領上他到了藍姨的屋。若潔就問卓瑪昨天的情況咋樣?卓瑪看看央金和小卓瑪,遲疑地說:“我哥倒沒有別的心思,以前就嫌我待在鳳城不回來,現在又怪我在鳳城找了個對象,說看這樣我這輩子怕是不想再回這個山溝裏了。”若潔怕孩子傳話,就讓藍姨帶兩個孩子到廚房裏去給她們拿好吃的。卓瑪看孩子出去了才說:“若潔,你不知道昨天你們走了後,我回到我哥家,我哥那個氣大的啊,能把天捅了,要不是我嫂子在一邊拉著,簡直就要吃人了,說的那個話,真讓人傷心。”說的說的還抽噎了起來。若潔安慰了半天,問旺堆爺爺是個什麽意思?卓瑪說,到現在也沒功夫和爺爺好好聊這個事,但看哥哥的話音,他說的全是他自己的想法,並不代表爺爺。若潔說:“這就好了,你回去了先和爺爺說一說你的情況,探探他老人家的口風,我和建飛過去後再做做爺爺的工作,讓他給才讓哥說。隻要爺爺說的事,才讓哥縱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反對。”卓瑪聽了若潔這一段分析,心裏才稍稍安定了下來。她說這幾天就讓小丁先在你們家住著,反正馬上也過年了,這幾天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幹,讓他過去不但幫不上忙,還惹哥哥看見了不高興,等過兩天爺爺的話到了,哥哥的氣一消,再說讓他過去的話。若潔說,你就放心地把那邊的事辦好,小丁在我這裏,就和在你們自己家一樣,你放一百二十個心,不要天天為人家擔憂。我家那個二杆子苕貨,一直嚷嚷著沒個和他一起吹大牛的人,這不你給他送來了一個。卓瑪說,要說吹大牛,可能建飛不一定能比過小丁,這個家夥初來乍到的楞裝洋蒜,等坐穩了,你看那個扯天遮地的胡吹冒喧,在他們單位都是有名的吹嗑子。
兩人說了一陣話,建飛帶丁誌誠過來了,藍姨也給小卓瑪和央金兜裏放滿了糖果花生,卓瑪和小丁、建飛又聊了一陣,就帶兩個孩子回家了。
華熱部落正式過春節講究三天,三十是做“勾頭”,一大早才讓和叔叔早早就把自家做的九餡餃子送了過來,藍姨、若潔、建飛是萬般的感謝。初一到初三,這三天大家都忙著自家裏的煨桑、煨絲諸事,若潔等人因不太明白藏家的風俗,沒有過去給村裏人串門拜年。初四這天,若潔、建飛、藍姨加丁誌誠一起上叔叔家和才讓家去給長輩們拜年,若潔順道說了想晚上請大家一起到自家坐一坐聚聚餐的意思。因為在過年的那幾天,卓瑪來過若潔家幾次,她把和爺爺溝通的情況告訴了這邊,若潔她們知道爺爺對卓瑪在鳳城工作安家和找一個鳳城本地的漢族女婿由以前的不太讚同,經卓瑪做了一番工作後,已經逐漸轉為同意了,才讓也在爺爺的說道下扭轉了自己以前的看法,這兩天明顯的對卓瑪態度好轉了起來。若潔覺得時機成熟了,想在請旺堆爺爺、叔叔和才讓他們幾家吃過年飯的中間,幫卓瑪把她和丁誌誠的事確定下來。
過年飯是在旺堆爺爺以前的家現在是若潔和建飛的客廳裏進行的,飯菜還是藍姨下廚做的拿手菜。席間,旺堆爺爺稱讚藍姨做的飯菜好吃,說怪不得你們漢人的飯館到處都開著呢,我三天不吃我們的牛羊肉、酥油糌粑就身子骨疼,但過上一段不嚐嚐你們的飯菜還心裏堵得慌。若潔知道卓瑪這幾天已經給爺爺做通了工作,就放心大膽的說:“爺爺這樣愛吃我們漢族的飯,以後到鳳城了讓卓瑪和小丁專門給你做。”旺堆爺爺嗬嗬笑道:“真有那一天了,我把你叔叔和才讓都帶過去一起吃。”建飛接說:“隻要卓瑪在鳳城待的穩定了,這些都不是個事,到時我陪你們一起去,不讓卓瑪和小丁做,她們做的沒有特色,我給你們找幾個像樣的館子讓你們好好換換口味。”旺堆爺爺說:“那好,就等著借你的光了。”又說:“人就應該到遠方去走一走,看一看,老待在一個地方有啥意思?要是一輩子能在幾個自己喜歡的地方好好幹一些事,那才叫不枉活了一場。就像卓瑪,我現在就不讚成她回來。山溝裏是人待的,大城市也是人待的,在哪裏待不是待呢?”一旁的才讓聽了也是盡著點頭。
他又對夏吾說:“你和拉姆措的事我們也合計過了,咱家啥說道都沒有,你們想留在樂都還是回門源,由你們定,想過來了就過來,想回去了就回去,我們決不說啥慫話。”夏吾說他已經和拉姆措商量好了,等這次回學校後再抽空和家裏人商量一下,要是能過來盡量上這邊來工作。
才讓聽到夏吾這麽一說也興奮了起來,忙說:“前兩天鄉上的田副鄉長來拜年,說縣上又有新辦法了,對新來的大學生盡量放在縣鄉一級的機關裏工作,說新來的縣委書記說了,我們是民族地區,又是偏遠地區,我們的縣鄉就是基層,非要讓那些孩子跑到最下麵最底層的村子裏才能算是到了基層?這是誰定的規距?我專門問了你們倆的事,他說這種情況至少能有一個可以留在縣上。”夏吾說:“要是那樣,就下定決心過來算了,到哪裏不是幹工作做事情?”才讓心想,一個妹妹是說啥也回不來了,這個妹妹倒可以留在身邊,這樣心理上總算是能夠持平。就對卓瑪說:“哥哥前幾天反對你在鳳城成家,主要是還想讓你回來,一想到我們兄妹離得遠遠的心裏總有一點憋屈,爺爺這兩天說過我,我也想明白了,你過得好,你們平安吉祥,哥就高興,在哪裏都一樣。”旺堆爺爺接過來說:“世上的人啥時都有高貴低賤,貧窮富足之分,大樹要活,小草也要活,雄鷹要飛,小麻雀也要飛,不同地是飛的高和飛的低。那些在城裏的人是一個活法,我們在山裏也是一個活法,那個活得更好一些,我看還得由個人自己去尋思,反正我覺得我們這樣也活得很好。”臉轉過來,對著卓瑪、丁誌誠說:“至於你們,隻要你們高興,你們就飛去吧!”又對才讓說:“你讓卓瑪一個女孩子,自個在他鄉,不能說再回到山溝裏來找個對象再帶過去吧。漢族人咋了?隻要能讓卓瑪在鳳城待得安心,過得順心,就是好女婿。”後麵這句話是針對丁誌誠說的,丁誌誠何等人也,一聽忙一弓腰站起身,垂手說:“爺爺說的對,我先敬爺爺一杯。”雙手捧一隻酒碗奉到爺爺臉前,老旺堆眉開眼笑,左手托在碗底,右手拇指和中指並在一起,從酒碗中蘸一下,向天上、半空、地下各彈一下,接過碗一飲而盡。丁誌誠又端起杯,依樣畫葫蘆,給叔叔敬了一碗,第三碗是敬給才讓的,才讓站起,也端酒碗對丁誌誠說,“你敬我,我也敬你,這碗酒咱哥倆一起敬一起喝。”丁誌誠忙把胳膊往回一收,雙手端舉碗停在自己嘴唇邊,說:“本來我不能多喝,但大哥這麽一說,這個酒我不能喝也得喝,來,一口燜!”才讓又道:“好好待我妹子,咱們交一個實實在在地好親戚。”說完,一口飲盡。
這次風波的消除,旺堆爺爺的態度是個關鍵。說起旺堆爺爺,他年輕時走過四方各地,是村裏唯一出過遠門的老人,他到過蘭州和西寧、拉薩,在更偏僻的格爾木和玉樹山裏也待過一段時間,對外麵的世界有一些了解,有一般山裏牧民所沒有的寬廣胸懷和開放視野。若潔剛來時,他不以為然地對若潔說:“不明白你們這些城裏的孩子為什麽要到這個山溝溝裏來,有些山裏的孩子,做夢都盼著要出去。我們常年不出去,能習慣這種生活,你們能受得了?山裏的孩子大凡走出去了,很少再想回來,太寂莫了,讓人受不了。”但當若潔最終確定了要留下來安居時,他又是最積極最熱心的支持者和讚助者,把若潔和建飛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給他們協調各種關係,全力以赴的幫若潔他們處理生活上的各種難題。卓瑪是他最喜愛的一個孫女,在外麵一個人待著他心裏很揪扯,但卓瑪一旦定下要在遠方的鳳城工作安家,他又能最放開心敞開懷讓孩子安心遠去。另一個主要角色就是才讓村長,他是個強悍的藏族漢子,又是一個與外界接觸不多而顯得腦筋比較死板的男人,但他具有藏族漢子一言九鼎的秉性,一件事隻要讓他認準後,他就再不退縮,能毫不含糊的把事情進行到底,這是他相比一般山裏人的過人之處,也是若潔和建飛最看好他的地方。
二
三月份,牧民們開始做進山轉場準備。卓瑪、丁誌誠、拉姆措和夏吾年後不久就先後走了,把他們送走,若潔和建飛心裏一下子顯得空蕩蕩的,不知要做什麽才好?這一個多月來,因牧民們還沒有上山上去,在村裏又無事可做,若潔隻好天天看書,建飛則四處瞎逛,看誰家有事了上前去幫一把,當然最多的活計還是幫才讓和叔叔家做的。才讓對他們也不含糊,把自家事安頓好,稍稍有點時間就跑到山下鄉政府去找若潔家村裏建房子的地基。這天中午,若潔正在屋裏抱著本書翻著看,才讓走了進來,一進門就問建飛做啥去了?若潔說剛剛還在院裏待著,一晃眼人就不見了。才讓說他不在了跟你說一樣,就是關於你們家蓋房的事。原來今天一早才讓去鄉上辦事,辦完後出鄉政府門口時遇到鄉裏的民政幹事趙麻旦,趙麻旦對他說,你們村上次報了個要蓋房的住戶,上個禮拜鄉裏開會,田鄉長說是這個蓋房的住戶他知道,是從大城市來山溝裏想做些事的年輕人,鄉上要支持鼓勵他們,聽說現在還借住村裏人的房,應該早些給解決蓋房地基的問題,不要傷了人家來山溝裏支牧的一番好意。會上幾個鄉幹部一商量,就定下了讓通知你們快些來辦理相關的手續。聽了趙麻旦的話,才讓心中一喜,回到村裏還沒有顧上進家,就先把這個好消息給若潔和建飛傳達來了。
若潔一聽也十分喜歡,畢竟來了大半年了,一直在旺堆爺爺家的老房子裏借住著,弄得旺堆爺爺擠到兒子兒媳家去,雖然他和叔叔嬸嬸是一家人,但以老爺子的脾氣,總有難以說出口來的不妥之處。這下好了,總算是有希望能讓旺堆爺爺回到他自己的老房子了。
才讓說:“你們有時間了出去到村裏轉一轉,看好個地方定下來,我這兩天還要去鄉裏,到時一並把你們的事給辦妥了。”說完話就匆匆走了,
下午建飛轉回來後,若潔就把才讓的話給他說了,建飛也很高興,盡管對在這裏長久住下來他和若潔還是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但建飛是個天生好事安定不住 屁股的人,他對能有個大大的事情讓自己馬上就去做很是興奮,而且這個事是若潔喜歡的,他當然更是無條件的全力以赴。待在家裏,建飛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定,開始有一些掄胳膊擼袖子摩拳擦掌的架式了,當時就嚷嚷著要出去到村子周圍看一看地勢,選一個最佳的地段,若潔好說歹說的才把他的毛燥勁給按捺住。
第二天,兩人早早出門,先到村裏轉了一圈,若潔看好的就是臨進村的村頭邊上的那一塊上坡高地,迎麵地勢漫下去不遠就是流向山外的那條小河,過了小河上的橋,緊挨著是自明珠村出山和到山上牧場的道路,道路兩側是大片大片的草場,再向遠方是迤邐蜿蜒的山巒,極目望去,看風景瞅行人都是個不錯的選擇。
兩人到了嬸嬸家,給旺堆爺爺說了這個情況,老旺堆幫著算了算,說那塊地倒是個風水寶地,前麵是水,後麵是村,前闊後攏,聚財豐實,應該不會有錯。而且那片地是村裏的餘地,沒有和別人爭地占壟的嫌疑,略微不足就是地點比較背,離村子和自家都有點遠。若潔說遠不遠不要緊,反正就幾步路,平日裏也沒有多少事,腿一邁就走過來了。嬸嬸也說,又不是十裏八鄉的,就一個村頭,一個村中,有啥遠的?
旺堆爺爺又讓把才讓找來,幾個人商議了一陣,在村裏蓋房子和以前在山上蓋屋不一樣,好處是離山下近,到縣上鄉裏或者去鄰縣去買建房材料都比較方便,運輸距離也近,能省一些錢。缺點是村裏的人現在都要忙著準備上山的事情,請他們來幫忙,就得讓他們把手邊的活計停下,可能會耽誤他們的轉場事情;牧民們心實誠人熱情,不讓他們來幫忙,搞不好就會讓一個村裏的人全都會產生嫌棄之意。若潔想了一下,說幹脆在山下找個施工隊,主要讓施工隊幹活,村裏人也給他們打招呼,請他們根據自己手頭活計的忙閑程度隨時過來幫忙,到時買些好酒好菜,凡是幫忙的都不讓白忙活,酒菜管夠,這樣隻是多花些錢,工程卻不耽誤,村裏的人也不得罪。旺堆爺爺和才讓聽了這個辦法齊聲叫好,幾個人分了個工,才讓主要去鄉上跑一些手續上的事,加上召集張羅村裏願意來幫忙的人;建飛則先搞個適合的房屋設計,再去聯係個像樣的施工隊;若潔負責給鳳城的王總打電話要錢,再就是平時和藍姨、嫂子一起把要做的飯食準備妥當;旺堆爺爺主要看家守院。分工一定,說幹就幹。
建飛還是按照山上的白屋原來的結構樣式,加上以後自己和若潔商議補充的方案做了個房屋設計,大家看了後都說行,這個事就先定了下來。
建飛又開車到山下的甘鄲口鎮上找了上次做工程的那個小施工隊,直接領了上來。施工隊“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蓋房的家活什一樣不缺,上來還自己帶了住宿的帳篷和做飯的人,這一下省了若潔他們的不少事。才讓也從鄉上拿回了建房的批件和其它手續,工程就開始動工了。
從三月開始,工程一直進行到六月底的時候才算基本完事。山下的房子蓋好後,建飛感覺到山上的白屋還有一些住起來不盡人意的地方,去年在山上時他就說過要抽時間重新改擴一下,若潔也尋思山上房子太少,村裏人辦事經過時上去下來的住宿地方不夠,要再添上幾間屋。“一客不煩二主”,正好乘著施工隊還沒有走,就讓建飛帶他們上去把山上的房子也重新擴建了一下。
又過了半個月,村裏、山上的兩處房子都建完交工了,這樣,就在一眾人等費勁扒力地往大大小小的城市裏猛塞硬擠的時候,若潔和建飛在青海偏遠的山溝裏完成了自己兩處小房產的建設工程。這兩處房產相對那些城裏的人來說就像是正餐桌上的一碟小菜那樣微不足道,但有了它們,村裏人終於認可了這一家外來人口在本地的留居,他們自己也感覺到終於有了一個可以寄托身心的溫暖窩巢。
山上和村裏的房子的樣式完全一樣,都是一種外觀樣式上屬於漢藏風格相結合的長排框形房,山上的房子多一些,多出的三、四間屋子主要用來做客舍,供上下山的小股牧人們趕路時休息之用。兩處房屋外麵都有院子圈圍,村裏的條件好一些,院牆和藏族人家一樣用紅磚做的建築材料,山上院子的外牆則用的全是直立的條形木板材。兩處房子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都專門留出了藥房和書屋。
藥房的設置基於若潔的一個想法,以前剛來時她就對建飛說過在山上要做三件事,一是欣賞美景,二是潛心讀書思考,三是做一些有意義的事。現在該看的已經看了,學習思考又不是三天兩宿的事,立馬要辦的就是能做成一兩件與人有實利與己有意義的事情。
目前她定位要做的主要就是設置一個能讓村裏牧民在山上放牧時有個小病小災的也能得到及時救治的醫務站,還有一個是幫趕路的牧民們上下山時設置個歇腳的地方。後一個事我們前麵已經介紹了,她已經在山上的自家屋裏專門留出了客房。
以前她就把設置醫務站的事對才讓說了,才讓很是支持。細細想來,山上沒個看病的救治點還真不行,當急忙時有個牧民或家屬,在山上突然發病或受傷得不到及時救治,下山上鄉裏衛生院又路太遠,稍有個磕磕碰碰,就把人給耽擱了。讓鄉上派專門的醫生、護士上山定點守著,一來人家不能天天待在山上吸風喝氣,二來諾大的花費從哪裏出?自己村裏培養一個能幫鄉親們看病的合適人選一時又找不到。所以若潔提出這個方案時他舉雙手歡迎,問題在於設置醫務站不管是流動的還是固定的都需要有關政府部門審批。
才讓到鄉上去找,鄉衛生院的馬院長說,這個事是個大好事,能幫助鄉裏解決一個早就讓他們感覺棘手的問題,鄉衛生院早就為明珠鄉這麽大的攤場,隻有寥寥有數的幾個衛生人員顧不過來而頭疼不已呐!早前鄉上田副鄉長也和他們聊過這個事。但馬院長又問了,這個林若潔有沒有當醫師的資質?這個情況若潔早就給才讓說過,自己隻是在家裏看過一些醫學方麵的書籍,沒有學過專門的業務,也沒有什麽執業資質。才讓就如實給馬院長說了。馬院長一聽就搖頭,說就是現在把林若潔送出去臨時培訓也得有個一年半載才能拿到相關證書,馬上辦醫務站,辦不成啊!
才讓村長垂頭喪氣的從衛生院走出來,正好見著了田鄉長在鄉政府門口和人說事,一看他過來忙招呼,又問他神色怎麽有些不高興的樣子。才讓村長就自己的煩心事說給田鄉長聽了,田鄉長心裏轉悠,這可真有些麻達,明珠村辦醫務站的事頭年村上祭俄博時若潔、才讓等人就和他說過,當時他就覺得這個事對山上牧民隨時就診看病可是個絕佳的福音,但鄉衛生院馬院長說的也不錯,人家是具體辦事的,有沒有資質就決定了這個醫務站辦的合法不合法?再好的事當領導的也不能讓下麵的人去違法放行。田鄉長站在那裏尋思了一陣,到底人家是領導,腦子靈活主意多,想了一陣,他給才讓支了個招:在村裏辦醫務站完全是想給鄉親們辦點好事,又不圖掙錢,也不涉及養家糊口,要是自己會點醫術,幹脆就在山上置放些普通藥品,山上的人有點小毛病了,幫著照料看顧一下,大病呐就直接送山下衛生院,不要把人給耽誤了就成。這個事要辦得心裏有數,嘴上莫講,腦子裏隻當是相關部門默許了,言語上可不能再找鄉裏提什麽執照和資質的話了,那樣費時間還囉嗦事多,非把事情給弄黃了不可。
才讓一聽他說的很有道理和竅門,就是不知若潔心裏咋想的,就先謝了田鄉長往回趕。回來給若潔一說,若潔也覺得田鄉長這個主意好,就按著這個方案施行,讓建飛從縣上買些藥品,放到自己在山上、山下兩處房舍中的專設單間裏,村裏男男女女有個小毛病了,給大家拿上些,像一些頭疼腦熱的小感冒小風寒的,吃吃藥就好,再嚴重些打個小針,吊上幾隻藥瓶。還有人放牧時不小心摔個輕傷落個小疤的,也不用下山,塗抹些紅藥水,貼上幾服膏藥,頓時傷者精神就緩了過來。不管是吃藥還是打個小針的,若潔都不要牧民們出錢,自己落得有事做,村裏的人也甚感方便。
書屋裏,貯存著各式各樣的書籍。其中的書,有一部分是若潔從鳳城帶過來的,而大部分則是她讓建飛出門到外時順便給代購的新書,每次建飛出門時她都記得提醒他,給他下指示,讓他要緊把買書的事不能忘了。還半開玩笑的對建飛說,到了外地,先找到書店,把新出的好書買回來幾本,不能拉下了,要是有一次拉下了就在外麵待著不要回家吃飯睡覺了。
在山上和村裏,若潔為了消磨時光和充實思想,不斷的看書,她涉獵書的內容很廣很雜,但要求也很嚴格,那些娛樂性質雜七雜八的書她絕對不看而且也不讓建飛購買,她說,那些書隻是一些具有慢性腐蝕作用的塑料花,不但不能提高看書人的思想內涵,還會讓其閱讀品位下降,思維退化,蛻變得庸俗不堪。那些所謂的心靈雞湯式的評議短文,她也不屑一顧,她說那是給涉世不深的少男少女們解悶玩兒的,應該定性為成人不宜。總之她隻看那些她認為有深度、有品位而且具有美學價值、能給人們以心靈啟迪的文、史、哲或經濟方麵的書籍,當然,一些經過時間檢驗得到公認的中外文學名著是她閱讀的首選。
看得累了的時候,她就走到庭院裏仰望天空和眺望遠處的山峰。當星光布滿夜空萬籟俱寂的時候,她會想:當你選擇這一條道路時,注定了孤獨會追隨你身後,寂寞會時刻籠罩著你。不媚俗,不隨俗,不流俗,不就俗,能使你的心靈光彩奪目,但也注定讓你的一生過得孤獨。她對身邊的建飛說:“能看懂星空的人,一定不是個一般的人,而能喜歡遙望星空的人,更應該是一個深沉地愛思考的人。”恰好那天建飛白天時翻看了一本新買的雜誌,上麵有一段說到古希臘的一個哲學家,光顧著仰看遙遠的星空而忘記了腳底下的地麵,一不留神掉進了前麵的深坑裏,摔的頭破血流,狼狽不堪。建飛就學說這一段給她聽,還不無嘲諷的說:“你看,你說的那個能看星空的人,現在已經摔成泥猴了。”若潔聽了不禁莞爾一笑,推他一把:“就你耍貧嘴,說正事一點也不會。”
和建飛說些心裏琢磨的事,他隻是用心聽,提不出什麽有見地的意見來,若潔這個時候就會悶悶不樂地停住話頭,看著建飛有些惶然的臉,她又淡淡一笑了之,做出不介意的樣子。建飛雖然一時不能領會若潔有時說出的深奧話語,但隻要他在家中,就一定會俯首順耳的傾聽若潔宣講,是若潔忠貞不二的聽眾。他知道,若潔如再無他在一旁聽其說話,就沒有人可訴心中的心事和憂傷,所以盡管若潔說的很多話他聽不明白,但他卻作出一幅愛聽、能聽、想聽,還聽得津津有味的神色,這裏所表達的真情實意是世間有些戀人們千千萬萬句甜言蜜語都所不能包含的。
此時,建飛心裏的感受,已經從初到山上時的新鮮,一段時間後的漸生悔意,轉而變成了若潔堅守的追隨者。若潔對他說,看過《麥田裏的守望者嗎》?我們就是那個守望心靈麥田的人。建飛沒有看過那本美國人塞林格寫的小說,搖搖頭,臉上現出莫名所以的神色,但他當看到若潔說這句話時白皙麵龐上升起的神潔光芒,不覺精神陡然倍增,終消去意。
一天,建飛一進門,若潔正對著一本雜誌暗暗歎息,建飛問她歎息什麽?若潔說:“我就奇了怪了,原來外國人也能有這樣生死不渝的愛情。”建飛說:“哪有什麽奇怪,我們是人,外國人也是人,我們有的感情,他們咋會能沒有?”若潔又說:“是人不假,難得一見鍾情的露水夫妻也能做到這樣?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出來的。”建飛把那本雜誌接過來一看,原來中間有一篇文章介紹的是一對出外旅遊萍水相逢的外國男女旅伴,兩人約好了一起上一個雪山上去登頂,到了半道遇到了暴風雪,下山的過程中女的讓凍壞了,無法再行路,那男的不顧身邊人的勸阻,一定要留在山上和那個女的待在一起,結果暴風雪過去後兩人一起抱著凍死在了山路上。那個男的留給大家的最後一句話是:“山上太清冷了,她一個人好孤單,我留下來陪陪她。”建飛看完這段文字,回頭一看,若潔正神色凝重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不禁心中一懍,說:“這有啥?是個男人都能做到。”若潔聽他有此一說,神色不覺轉緩,眸子亮晶晶的說:“哦,那倒是!如果需要,好女人也應該能做得到的。”說完起身幫藍姨做事去了。
藍姨這一段時間的主要工作是學習做各種藏族食品,每天,她都虛心拜嬸嬸為師,學山上牧民做各種藏族食物的方法。若潔看書看煩了也把書一放,跟她去嬸嬸家一起學。
在開始的一段時間裏,嬸子教她們先做酥油和糌巴,她說,這是我們藏族最常見的食物,做好了這兩種,其它像酥油茶、“瑪巴”等一學就會,迎刃而解,更高級的糕點“巴紮麻古”(酥油疙瘩),“卓瑪折西”(人參果米飯),等做起來也不在話下。
嬸子教給她們做酥油的方法是:將酸奶倒入叫做“雪董”的特製大桶中,用力上下攪拌,油水分分離後,表麵便浮出一層黃色的脂肪質,冷卻後便成酥油。
糌巴的做法更簡單,把青稞粉用青稞酒或酥油和好,用手捏著揉,一會就是一大堆,若潔剛來時做不順溜,做的多了,就像以前嬸嬸說的那樣,隨便就能做出一兩盆。
嬸嬸還教她們做各種幹酪,比如把酪漿燒煮,涼幹後結成絲狀或粒狀,再用不同方法做成甜酪幹、青酪幹、白酪幹、酸酪幹等。或者把乳汁提取酥油後剩下的油羧子,用燒煮的方法把水分蒸發後凝結成塊,然後將它壓成餅狀或條狀,也是一種風味別樣的幹酪。
若潔看自己和藍姨有了事做,也不想讓建飛自個閑著,他倆合計著買了幾頭白犛牛,平時就放在才讓家裏的牧群中讓他們給代養著,要是逢上建飛沒別的事時,也隨上才讓家的牛群一起上山。
閑暇他們一齊站在草場上看天看雲,正午時,一片片潔白的雲朵輕快地從頭頂飄過,和藍天的深邃高遠恰成對比,帶給人無限的遐想;早晨或傍晚時,天空又是另一番景象,有時天際處的黑雲行龍飛馬般分布出讓人心悸的各種圖案,大多的時候則是彩霞滿天夕照曜地讓人暢意抒懷。
在山的深處,若潔不放棄自己的誌向,建飛也追隨其後不離不棄,生活有歡樂也有磨難,兩人把苦澀靜寂的山中生活,過成涓涓溫潤的細水長流,倍感幸福矣!
三
仲夏時節的鳳城,綠意盎然,最是迷人。鳳城的季節特征是春秋長冬夏短,每年從三月進入春季,一直到六月中旬,天氣都是早晚涼午間熱,雖然有“早穿皮祆晚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之說,但卻離酷熱極寒相距甚遠,而且這時蚊蟲不生,花草繁茂,最是適合人們出行走動。若潔和建飛就在這個時候再次回到了鳳城。
本來門源明珠村的房子一蓋完,若潔就著急要搬進去住,她是想著趕快給旺堆爺爺騰房子。但老旺堆卻說不著急,反正他現在在嬸嬸家裏已經住習慣了,雖然現在天氣開始轉熱,但新房剛建起不好好的晾曬上一個夏天,冬春時節會有潮氣在屋裏聚集,不但住人不暖和,還極易把寒氣攻進人的身體內,帶來各式各樣的後患毛病,所以他勸若潔他們要好好晾一晾新房,不要急著搬進去。若潔想著反正新房還需要晾曬一段時間才能夠搬家,中間有一段時間,不如幹脆回上一趟家鄉,一來把兩人組織家庭的事正式給建飛爺爺稟報一下,二來看看若潔父母的墳,把在門源已經安家落戶給逝者念叨念叨,順帶了解鳳城天元大酒店的經營情況,當麵把近期蓋房的花費給王總有個交待。
藍姨也是和他們一起回來的,考慮老太太身體不能過於勞累,到鳳城他們先把老太太安頓到天元大酒店找個地方住下,和王總見了個麵,匆匆說了幾句話兩人就開車先向煤城駛去。
建飛的爺爺從山上的礦區搬到煤城不久,就住在煤礦老職工的安居住宅區內。這個小區,離煤城市區還有一段路程,從市區出來車行得二十來分鍾,在煤城一帶很有名氣,建飛在爺爺搬下來後還是第一次到這裏,但一打問路人都知道此地,開上車就直接找到了爺爺的家。
爺爺現在是徹底甩開平房住上了樓房,他單個人住的房子就有八十多平米,用爺爺說的話來說:臨到人快沒了,到趕上了好時候,住上了有自來水有衛生間的寬敞樓房,幸福指數杠杠的高。周圍的鄰居也都是從礦上搬遷下來的退休工人,一批老夥計們住在一起,倒也不寂寞,每天吃過飯就是聚在樓前的空地上吹大牛,嘮閑嗑。嘮完嗑回去熱兩三個蒸得暄暄的大饅頭就著大蔥蘸醬或者鹹菜疙瘩就是一頓飯,吃完了往沙發上一靠看看電視,或是上床一倒睡覺,完了再去樓門口接著吹牛聊天,日子過的也是有滋有味的。
車開進小區的時候,一堆老頭正聚在樓口瞎擺話,爺爺站在其中聲音最洪亮,建飛早早就聽到了自家爺爺亂嚷嚷的聲音,他一個淘氣,直接就把車開到人堆旁邊。一看有車來了,那幫老頭放下吵鬧,都轉過臉眼珠子不錯地盯了過來,建飛把車打住,一個蹦子跳下來,倒把建飛爺爺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是自己的孫子,才吵吵吧火地大聲說:“你這個小兔崽子,啥時回來的,開車不好好的開,把你爺爺嚇了一大跳。”若潔也跟著跳下車,問了聲“爺爺好!”
喊歸喊嚷歸嚷,建飛爺爺看孫子開著小車,又領了個天仙般的孫媳婦回來,頓覺麵上有光,一邊向那些老夥計們使勁眨著眼睛,一邊背著雙手邁著方步踱到小車前,嘻著嘴打量建飛和若潔從車上往下拽大小包裹。
建飛回頭對爺爺說:“看啥,都是給你帶的,還不搭把手?”爺爺心裏高興,胳膊伸了過來,嘴上卻還假意說:“回就回來唄,還帶這些個東西做啥。”說著彎腰要從若潔手裏接東西。若潔那裏肯讓他拿,嘴上讓,身子閃,自己提上東西就走,幾人嘮著走著,進了樓內。
在爺爺家住了三天,爺爺每天早早起來給外地回來的孫子和孫媳婦買早餐,若潔很有一些難為情,建飛說她,自己的爺爺,有啥不好意思的,就讓老爺子去買,自己孫子開車回家,還領回來個漂亮媳婦,他還不見天出去找上幾個人吹唬上三、四遍?要是你不讓他出去買些吃的,不讓他到外麵去露露臉,那才叫叫真要他的命呐!
有功夫了,建飛問起那些過去和他一塊玩耍的小夥伴們。爺爺說,那些個小崽子,早就跑的沒音訊了,在市裏瞎搗鼓的瞎搗鼓,到外邊鬼混的鬼混,就你還算給咱老王家長了個臉,考上了大學,其它人一律白給,不知上哪裏去給上輩子祖宗丟先人去了。說到這裏,爺爺很是為建飛自豪一陣,又告誡建飛千萬不要和那些個小崽子們再來往,以免惹上了丟不開。
建飛又問爺爺山上的礦區現在是個啥樣?爺爺說那個地方荒廢了,現在上去就是一堆破房子爛屋,礦坑上的井架拆的拆,倒的倒,早年間種下的樹也沒人澆水,快死光了,街道上沒有幾個遊晃的人影,一點也沒有當初礦區機關待下時的風光。
問起文喧家,爺爺說礦區機關已經搬到鳳城去了,文喧也跟著上大城市了,他父母倒還在市裏住,到底是當過領導的,人家住的地方不比我們這個安置區,都在市區最繁華的地段紮著營盤呢。爺爺並不知若潔和文喧的關係,但若潔聽到這裏,心裏不免會浮起一些惆悵來。
建飛的哥嫂知道他回來了,也帶孩子過來看他們。哥哥說礦區也在山下給他們分樓房了,就在離爺爺家不遠的另一個小區裏。問起哥哥的工作,哥哥低頭不語,隻是唉聲歎氣加彈煙灰棒子。嫂子順過話茬說:“礦上說快要封井關礦了,你哥還在山上折騰著熬煎,山下的房子就我和孩子自個住著,臨到你哥休班了一家子才能團聚。我現在就在小區裏擺個小攤掙點每天的零花錢,家裏目下還欠些礦上下遷房的貸款,用你哥的工資月月還著。不知礦上關井後咋安排你哥他們這幫子人,要是弄得以後工作也沒有了,這房子貸款和孩子上學的錢從哪裏出?指望我做生意掙得那點騰屁不起風的小錢,混個天天的吃喝還緊張呢,更別說要養家糊口了。”建飛聽了心裏很是煩躁,他既為哥哥這些企業效益不好、個人又身無一技之長的煤礦員工以後的生活擔心,又為自己以後的人生路難以確定而犯愁,隻好岔開話茬,把帶給哥嫂和侄子的禮品給他們分發了。若潔坐在一邊聽了一會,此時站起身來進到旁邊自己住的裏屋去了。幾人嘮了一陣嗑後,哥哥他們要回家,他讓建飛這幾天去他家吃個便飯,建飛看哥哥混成了這個樣子,那還有心情上他家去麻煩哥嫂,堅決回絕了。臨出門時,若潔從裏屋閃出來,手裏拿了個紅包,把嫂子喚到一邊,往她懷裏塞,嘴裏說:“一點小意思,看能不能幫你們搪一搪目前這個難關。”嫂子掂了掂紅包的份量,感覺可能有三、五萬塊錢,心裏暗喜,嘴上卻假意說:“瞧你這個當妹子的,這咋能讓人心裏落忍呢?建飛他哥是個當大的,咋還能從做小的弟弟手裏拿錢?”一廂說著,一廂把錢掖進了衣兜裏,又把建飛給他們的禮物拎著,拽著孩子,三人歡天喜地的回家了。
哥嫂走了後,爺爺就開始罵礦上那些領導,說那些王八犢子以前一個個吃工人的肉喝工人的血,吃人不吐骨頭渣,現在也都成癟肚子的喪家犬了,四處惶惶不安的找門子想退路。又責怪建飛的哥嫂恁老實,說那兩個癟茄子貨連個人話也說不全乎,一輩子就是個任人欺負抬不起頭的爛玩藝。說著就說起建飛哥哥哪次讓他們隊長找了個借口把當月的工日給扣掉幾個,他哥哥找人家議論了半天也說不出個子午卯寅來,硬讓那幾個王八犢子把他當月的工時獎拿走分了。建飛聽不下去了,嗆他爺爺兩句,說:“你們這些老家夥幹不出些正事也就罷了,咋還滿嘴說不出個好話來呢,整天不是胡喧就是罵人。哪個領導有點小把柄讓你們揪住了,非要抓住個耗子捏出尿來,把人家的老底都揭出來,還讓不讓那些科茬子小嘍囉們活了。”他爺爺不服氣,眼睛一瞪,說:“有他們幹的就不容我們這些老家夥說的?共產黨還沒有那麽霸道,話總得讓人說吧!”建飛說:“你說話也得看看人家愛聽不愛聽,吃飽了沒地方消化,去找你那幾個老家夥們擺話消食去吧。”爺爺這才有點腦子轉過來,側頭看若潔正在一邊瞅著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身子一擰出門去了。
建飛和若潔在煤城待的這些天,整天就是在爺爺家吃爺爺家住,老爺子勸他們上城裏去轉一轉,說城區裏現在建的很是壯觀,新開了一大片湖,旁邊建了個大大的臨水公園和廣場,上麵有不少名人題字的石碑,還刻寫了很多做人治家處世的格言。建飛聽了心中倒是歡跳雀躍,很想帶若潔去玩上一玩,但若潔素來喜靜,又想這麽個小地方能搞出啥樣的大響動,推說身子累,想多歇兩天,沒有應承。
雖然他們沒有出去多走動,但因那天來時鄰居老頭們都看到建飛是開車回來的,還帶回來了自個的漂亮媳婦和大包小包的物品,小地方消息走動的快,眾人一傳十十傳百,都知道老王頭的孫子現在出息了,有車有房還在大城市裏工作。大家很是羨慕,每天見麵,都說老爺子真有福氣,孫子長成了個男子漢,孫媳婦長得像天仙一樣,有這樣的年輕後輩,真是一件讓人心胸暢快的喜事,爺爺也著實過了幾天樂嗬嗬的露臉日子。
爺爺心裏痛快,又生怕建飛一走就不回來,在家就絮叨著啥時建飛能收心回到自己身邊的話題,說要是那樣自己才算是真正熬出了頭,開始享老福了。建飛聽了爺爺的話,很是糟心,自己一直沒有在爺爺身邊盡孝,現在又在遙遠的青海山溝裏安了家,再回來還不知能在啥時候,隻好先對付著給爺爺說,過一段時間一定回鳳城,到時就把爺爺接到身邊。爺爺說,他不用到鳳城去,那邊沒有這些整天一齊胡喧亂侃的老夥計在跟前,還真待著不自在,自己在煤城住最好,隻要建飛把家安到鳳城就不錯,離得又不遠,雖不能天天見麵,過上十天半月回來一趟見上一麵也成。建飛看看若潔,硬生生地把這次回來要給爺爺說的“在青海已經安家定居”的話壓回到了心底。
建飛哥哥來了攪得建飛心裏很不自在,爺爺一天到晚老追問建飛啥時能在鳳城安家的話題也說得若潔難以安生,兩人夜裏一商量,幹脆早早離開,省得心煩。第四天的早晨,兩人就告別爺爺,又開車回到了鳳城。
回到了鳳城,若潔他們又住進了天元大酒店。王總要給他們補個洗塵宴,晚上就在酒店二樓的小餐廳裏安排了一桌酒菜,若潔讓建飛把卓瑪和丁誌誠也接了過來。席間,王總給若潔略略介紹了天元公司近年的經營狀況:天元公司在分離剝開了其它業務後,當下隻有這個大酒店還在自己的手中掌控著經營,天元大酒店還是老樣子,從規模、外觀、基礎設施等各個方麵來看,在鳳城近年來不斷興起的餐飲服務行業中,隻能算得上是個中等賓館,漸漸已經端不到台麵上了。但由於這兩年各地的旅遊事業發展,餐飲住宿等服務行業隨之也越來越火,所以天元酒店目前看起來效益還是很不錯的。若潔謝了王總,說全指望叔叔在這裏精心操持這一攤子,人雜事繁,勞苦功高,說著要敬王總一杯酒。王總謙虛的說,自己的本事有限,把林總和白總交給的那麽大的一個攤場變成了眼下的一個小小的酒店,實在是有愧,再不好好出力,豈不是太對不住已經走了的人嗎?說到這裏,他也舉起酒杯,說道:“我們共同給你爸你媽他們敬一杯”。若潔趕緊站起,眼泛淚花直直立定,眾人也皆站起,手端酒杯,隨著王總,各自把杯中酒向地下灑了一圈。建飛、丁誌誠跟上又各自敬了王總三杯酒。坐定後,若潔提出明天要去植物園陵墓給自己的父母上個墳。王總沉吟片刻,說上墳的話就不要再提了,前一段清明時自己已經與酒店裏的幾個孩子去過林總和白總的墳前把紙燒了,該放的花圈也放上了,陵園的管理很正規,那邊一切都很好。而且本地的說道是每年的春分到清明一段時間內才能上墳祭祀,其它時辰冒然去都不吉利,雖然現在好多老套習俗都“破四舊”了,但這種講究還是不能隨便就可以破除了的。不過要是到墳上去走一走看一看倒也無妨,城裏人到老人墳前獻個花敬個香什麽的,一年四時都有人做著哩。
當下說定,明天清早王總陪若潔一行去植物園陵墓上走一趟。
晚上若潔讓建飛和丁誌誠去住一個房間,自己和卓瑪住在一起,說是她們姐妹倆好長時間沒有見麵了,今晚要駢足並膝徹夜長談。丁誌誠嗤笑她倆:“就你倆!不到半夜全都眯瞪了。”晃著腦袋拉建飛走了。
藍姨不知若潔這幾天在煤城過得咋樣,也過來陪她們坐了一陣子,問了問情況。藍姨走後,若潔催卓瑪洗漱完畢,兩人幹脆擠到一個床鋪上,頭並頭的躺下扯起了謨。若潔問了紫菡和文喧的近況,卓瑪和紫菡走的比較近,她的事知道的也多些,文喧則因他對象那個領導家的女孩管得較緊,兩人來往較少,很多消息都是通過別人的口傳過來的。她說,紫菡現在一家國有信息公司中工作,已經重新找了個對象,是個中學老師,名字叫範博。
最後,卓瑪問若潔見不見這兩位?要見她就想辦法去安排。若潔對見紫菡覺得自己這方麵沒有大的障礙,就怕紫菡不願意見自己,就讓卓瑪去想想辦法先探探對方的底,又怕建飛在其中弄出些拐拐道道的,囑咐卓瑪這事不要在建飛麵前 提起。對和文喧見麵則口氣中透出些含糊,說等她想一想,摸摸建飛的底後再說吧。兩人一直說到半夜時分才各自睡去。
第二天上午吃過早飯,建飛、若潔和藍姨一行站在天元酒店門口等車,今天說好了由酒店的車接送他們。本來王總讓他們在屋裏等待,自己去買些墳上用的東西,買上回來後再讓司機上去喚人,但若潔和建飛下樓送走卓瑪和丁誌誠後,不願意再上去,要站在路邊觀看街景,藍姨上去拿了些隨身物件,也跟了下來,幾人就站在酒店前的街邊上向兩邊探看。
天元酒店旁邊的街麵倒還是老樣子,沒有拓寬和變化,但路邊卻有一些樓房重新做了裝修,巨大的霓虹燈廣告牌矗立在樓頂上正對著街麵擺設,把九層高的天元大酒店原先高聳巍峨的氣勢頓時給壓抑得遜色了不少。斜前方還有兩棟新樓正在挖地基,酒店的服務員湊過來說那是準備要建成十八層高的大樓,藍姨驚歎說那不是要抵上天了嗎?看到此景,若潔和建飛不覺心裏感慨世事發展變化驚人,若潔更是想到要是父親還健在,決不會聽任天元酒店讓別人家的樓層蓋過自家而坐視不理,至少也得把天元大酒店再翻蓋加高一倍才成,不由得心裏又是一陣幽傷。
植物園公墓裏,若潔和建飛並肩長跪在林一民和白帆的合葬墓前,對著自己父母的墓碑,若潔暗暗泣飲,默默祝禱,望父母在天堂裏幸福安康!而建飛則在心中發誓:有生之年,一定要傾心照顧好若潔,請伯父、伯母在地底下放心安眠!
四
回到酒店,若潔心道這次回來要處理的主要事情基本都已搞定,再有就是等待卓瑪給她聯係見紫菡的事,不如乘此機會,去看望一下父親的老朋友陳總。中午吃飯時,她先問王總,那個陳總現在幹什麽?王總回說陳總好像已經退休,現在估計不是去外地旅遊,就應該是在家裏閑待著。若潔又問陳總的家在哪兒?王總說他的家在哪兒還真不知道,以前因林家的事見過幾麵,從來沒有去過人家家裏,也沒啥深交情,就從沒問起過。又拍拍腦袋說:“你那個同學賈卓瑪不就在他原先的單位上班嘛,問問她不就全知道了嗎?”若潔一想可不是,真是人一頭暈就轉向,騎在馬上還找馬,卓瑪去陳總的單位還是自己請母親給推薦的,她一直待在陳總的公司裏上班,現在陳總雖然退休了,但卓瑪又不是那種人一走茶就涼的人,應該和陳總還有來往,找她打聽陳總的近況和家庭住址對她來講不就是小菜一碟的事嘛。吃完飯就給卓瑪打電話。卓瑪回說今年她還和丁誌誠去給陳總拜過年,他家的地址自己熟悉的很,他是年前才退的休,應該在家裏不會走遠,讓若潔先等著,她給陳總打個電話,約好會見的時間她就過來帶若潔去他家。
建飛對這些在崗或已經卸任的當權者們不感興趣,他對若潔說自己就不陪她們去了,若潔理解他的心情,開玩笑的對他說:“不去可以,但不要乘我不在的時候自個上歌廳找女孩子去玩。”建飛嘿嘿一笑,說:“咱是那樣人嗎?別人不知道你還不了解?我就在酒店裏的電腦上上著網等你,不信你讓藍姨不要去別處專門過來盯著我,看我是不是能夠一以貫之地堅守崗位。”若潔其實對他是一百個放心,隻是想和他逗逗笑,聽完他的話,一抿嘴樂了。
下午三點,卓瑪的電話來了,說她和陳總聯係好了,陳總一聽她回鳳城了,還想著要去看他,很高興,說自己啥時都有時間,看若潔啥時能過去,他在家等候著。若潔問卓瑪怎麽個走法?卓瑪說下午她要上班,隻有下班後才有時間。若潔想了想,要去看一個長輩的,總不能空著雙手去吧,還得買些東西,正好卓瑪上班,自己去買些禮物,等卓瑪下班後兩人就在街上隨便吃點,然後一起去陳總家。就這樣她和卓瑪說定了。
晚上陳總果然在家裏等她們,看她們給買了禮物,陳總更是高興,忙讓自己的老伴給她倆沏茶上水果。寒暄後幾人落座,陳總問起若潔生活,若潔就把自己在青海的見聞和安家的情況簡要說了說,聽得陳總心馳神往,又回憶了一段自己在西藏邊疆當兵時的事。
談了一陣子,若潔回頭看看陳總家的房子,說這個宅子的麵積可不小,還有個小院子。陳總得意的說,這套房實際麵積150平米,加院子總共有300來平米,還是在鳳城屋價最高的地段上,現在貼出告示去至少能賣到二百多萬元。
他對若潔說:幸好退休前有先見之明,沒有聽上麵的領導胡扯瞎掰,搞什麽清白廉潔離崗,乘著自己還些權力,單位也正好經營房地產項目,在單位內部搞了個集資福利建房,給每個領導分了一套大住宅,自己也在其中落下一套。要不退休後就慘了,按鳳城目前的房價上漲情況,不要說再給自己弄一套這樣的房,就是孩子們的結婚用房以自己退休後的財力都解決不了。若潔聽父親說過陳總在位時還是比較清廉的,手伸得不長,拿工人的昧心子錢也不黑不狠,這也是父親愛和他交往的原因之一,所以能理解陳叔叔的話,點了點頭。
陳總又說現在人勢利得很,去年春節前退的休,過年時就沒有中層幹部上門了。一個年就初二進來了一個人,是你嬸子在院子門口掃雪時硬拽進來的。本來人家是要到隔壁後任的張總家裏去拜年,讓你嬸子見著了,非讓人家上家來坐一坐,那人進來後滿臉的尷尬,要放拜年的紅包,我堅決不要。走了後你嬸子罵我說退休了還假裝什麽正經,我說你嬸子一點都不開竅,人家大小是個中層幹部,過去是我管人家,人家當然要來給我打溜須,現在我不管人家了,人家為啥要上你的門?你看一個年節過得過去的老部下沒有一個上門,好不容易門口過來個人,你硬拉進來,還讓人家掏了一份子拜年禮錢,人家這個錢本來是要送給張總的,掏了就成了個人的額外開支了,你懂不懂?你嬸子還不服氣的說我,哪過去年年都來,年年都不空手,今年為啥不上門了,為啥不上貢了?我說今年你老漢退了,你知道嗎?人家能進門來看看你就不錯了。你嬸子說退了不也給他當過領導嘛,就不能進來看一看,況且我也不是上他家去拉他上我家,我就是門口見著說了兩句話才讓人進來的嘛!你這個老頭子一遍一遍說我幹啥。
若潔和卓瑪聽了哈哈大笑,陳總的老伴在一旁也不好意思的笑了。陳總說:“我這輩子不能說個人的事完全清清白白,但大事小事也還算能分清,所以能夠體體麵麵的離開崗位,回到家裏當我這個寓公佬。人常說夕陽紅夕陽紅,但有不少人沒到離退休的時候還很紅,偏偏到了夕陽到來的時候反而就紅不了,還有的倒變紫發黑了。現在我們單位的那些人進不進我的家門,送不送我禮品,我也不計較,隻要我的身體好,人多活幾年,國家給我的明麵上的錢我都花不完,還貪圖他們的那些說不清幹的錢做什麽?”
又對若潔說卓瑪:“不過話說回來,你的這個藏族小妹妹真不錯,還記得我把她安排進公司的這段情分,過年了來家裏轉一轉,其實東西不在多少,就是個心意,上門了說明人家沒有忘記你做過的事情,有情義。”卓瑪插話說:“不忘別人給我們的好處,是我們的家風,長輩們曆代傳下來的,從小到大身傳言教,我們都知道人家給自己的情誼是要用感恩來回報的。”若潔也說:“藏族人實在得很,卓瑪家裏的老爺爺還留著幾十年前的毛主席的畫像,掛在家中的牆上年年敬拜上貢,我們這裏的人都忘記了毛主席的恩情,他們卻還是在心裏牢牢鉻記著。”
出了陳總家後,卓瑪給若潔說,這個陳總確實人很不錯,以前在位時也就逢年過節了讓基層單位給出出血,收點禮金,職工個人找他辦事從來不要錢不收禮。今年換上的領導心太黑,不管工人個人的還是公家單位的,隻要是從眼前手中經過的全部雁過拔毛毫不客氣。單位裏好的項目工程全承包出去,包的人都不知是從那裏來找來的二半吊子,也不管工程那些人能不能做會不會做,要的就是方便吃回扣。給基層留下的項目大都是不掙錢的活計,讓工人在那裏硬著頭皮吭哧癟肚子的忙活,工人出工不出力,幹完活也拿不上錢,有幾個基層單位都欠工人工資四、五個月了,真不知那些工人是咋把日子過下去的。若潔說,那工人也不找找上麵去反映這些實際情況?卓瑪說現在的這個大氣候就是這樣,企業自負盈虧,由企業領導說了算,效益行不行,政府不參與,隻要工人不鬧事,就沒人管。關鍵是風氣也不正,就像陳總,過去在位時基本上是個清官,但這樣也不一定有人說你好,上麵是誰送錢就用誰,不管你的錢是公的私的,也不管你是好人壞人;中層幹部則是誰在台上就跟著誰的屁股轉,隻要能給自己帶來利益了,誰在台上就跟誰走,何況他們的官位也來的不正,基本上都是花錢買官,再找引子往回撈,要是上麵全都講究用清官了,怕這些中層有一半就要讓扒拉了下去;隻有底層的大多數工人還有些良心,誰好誰壞還能私下裏做個評價,但他們說好又有啥用?上麵也聽不著,聽著了也假裝不知道,該用啥人還是用啥人。何況十個手指頭伸出來不一樣,人的思想覺悟也不同,比如陳總,能捱到現在多虧了是個部隊幹部帶著處級級別下來的,有一些資曆,一般領導也不敢動他,硬撐了這麽多年。工人中有人說他好,也有不少人說他傻呢,說他放個有權有勢的位置不會給自己撈賺一把,真是白瞎了那個位置,白當了一回官。若潔聽了卓瑪的這番話,心裏很沉重,自己就是瞧不上這種風氣才走的,沒想到眼下這股風氣更嚴重了。又感覺卓瑪這段話中也有一些毛病,但一時半刻還沒有品味出滋味來。
回賓館時兩人打了個出租車,一直開到賓館,若潔還不讓卓瑪走,讓她給丁誌誠打個電話說一聲,隻聽得丁誌誠在電話裏說:“我就知道你們倆是一對狗戀親家——脫不開身的,若潔一來你就不回家了。”又說:“不過你也不用管我,我現在也在外麵應酬著,正和朋友們喝酒,也顧不上去接你,晚上我直接去我那個哥們建飛那兒睡覺,你就不用管了。拜拜,明天見!”卓瑪放下電話對若潔說:“這個家夥天天在外麵趕酒場子,一說他嘴裏還振振有詞,說什麽酒桌多是交際廣,酒場多是男人事業成功的表現。”若潔笑了,說:“真是一派胡言亂語歪理邪說,依他這麽說,那袁隆平、錢學森還得天天喝酒交際才能搞出雜交水稻、弄出原子彈?”卓瑪搖搖頭說:“我也是這麽說他的,就是不聽。不說了,一說心裏就煩。”建飛和藍姨看她們回來了,都過來問候。卓瑪對建飛說今天丁誌誠在外邊喝酒,可能會回來晚些,讓他等著點。建飛說:“我給他留下門,他幾點回來都成。”又說:“你家小丁真是個話簍子,昨天一晚上一直嘮叨到一點多鍾,今天回來了我還得裝著睡著了躲他一點。”若潔叮囑他說:“你可別隻管躲他,卓瑪不在他跟前,晚上把門給人家留好,小丁要是喝多了你給幫著照應些。”建飛說:“我晚上上網,他啥時回來我都等他。”說完就起身回去了,藍姨說了一陣話也回自己屋去了。
看沒人了,若潔又問卓瑪紫菡那邊說的咋樣?卓瑪說:“今天給紫菡打電話說了你們來鳳城的事,她好像有一些激動,但並沒有多說什麽。”若潔問她咋知道紫菡激動。卓瑪回答說:“電話裏一說你們來了她的嗓音聽著有一些發顫。”又說:“明天我再和她聯係一下,就直接給她說你想見她,行不行?”若潔聽了沉默一陣,回說:“也隻有這樣了吧。”
又問文喧,卓瑪說文喧還沒有聯係,他那個官府小姐出身的女朋友管的太嚴了,凡是女人給他打電話都要反複追問,他們可能是馬上要辦喜事了,那個女人現在盯的更緊。又說,文喧的老丈人自他們單位搬到鳳城後,成了省上和市上的名人,經常在各種媒體上露麵,牽扯地文喧的老婆更牛氣了,正可謂是家中一人得道,雞犬氣焰熏天。若潔聽了低頭思索片刻,說要是那樣就不和他聯係了。兩人安歇不提。
第二天吃早飯時王總問若潔今天有什麽安排,若潔說卓瑪和丁誌誠去上班,自己和建飛、藍姨出去走一走,看看鳳城現在的城市變化。王總要陪他們,還要派車,若潔一概推卻。她讓王總自己去忙,車也不用安排,自己幾人就坐公交車,繞城四處走走隨便看看,走到那裏就在那裏吃午飯,晚上再回來休息。
臨出發時,藍姨聽說坐公交車得換車,嫌太擠太累,又不去了,若潔隻好和建飛兩人自己動身。
兩人先坐車到了城外原來若潔家住的那個小區附近下車走了一段,艾依河還是那樣蜿蜒,但河邊明顯的增加了很多的新建築,天地間好像更擁擠了。
大約快中午了,兩人又坐車回到市區,在鳳城最繁華的街道上下了公交車。兩人好長時間沒在這種繁華之地出入了,尤其是若潔,鳳城是她過去最熟悉的地方,但可能是在深山裏待了一年多再過來,感覺變化之大,恍若隔世,市麵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場景自是久已不見,而新拓的街道比以前又寬了若幹,新蓋的高樓比過去也高了許多,新開的店鋪毗鄰次第,街道上行走的人比肩接踵,擁來擠去,人和行車爭道,稍一疏忽,就有車撞人車撞車的一幕情景上演,讓人驚的心髒都緊縮了不少。
也有不少讓人溫暖的事,坐在公交車上看到年輕人主動給老人和孕婦讓座的越來越多,還有一些人主動做義工,給外地人指路,攙扶老幼過馬路,更有單位組織專人在路邊擺著條桌給別人解疑釋惑,若潔和建飛看了很是欣慰。
兩人走進鳳城最有名的老百貨大樓。這個商場若潔過去常去光顧,就坐落在鳳城最繁華的主要街道中段,早先時是個五層高樓,因在鳳城的各商場中最先配備了行人送物電梯而名噪一時,當年是鳳城人們逛街的首選,現在變化了不少,記得若潔走以前這裏就改建成了最時興的十八層高樓,那時因自己上學父母忙於經商,一直沒有過來好好轉上一圈。現在過來一看,真是不得了,一進門大廳裏的電梯由過去的一部斜麵電梯變成了三斜、兩直混合的電梯組群,行人擠滿了電梯間,商場麵積似乎擴大了許多,但好像還是盛不下穿堂進廳貼肩挨背前推後擠的顧客。上到七、八層,裏麵的樓層被分隔成了一個個單間,不像是商場的格式,倒像是進了一個個小賣鋪似得,走了一圈,若潔實在是感覺有些憋燥,不想再轉了,就拉著建飛要下樓。剛走到樓梯口,就聽到那麵上行的電梯上有人叫著“若潔,若潔”,回頭一看,一個年約四十來歲的時髦女子正肩挎小包,手中還掂著一個掛著紅穗的手機,站在下一層上行的電梯中向這邊招手。再仔細一端詳,原來是小姨的高中同學毛旦,這個女人以前小姨上鳳城時帶到自己家幾回,後來媽媽說她毛氣(方言:品性)不好,不讓小姨再和她來往,再後來小姨就不領她了,她到是也自己找上門去過家裏一兩趟,看沒人搭理才慢慢沒了蹤影。
電梯上下交行,剛好在同一樓層相會,毛旦幾步從那邊趕過來,拽住若潔的手,一連聲的說:“真是若潔啊!你還好嗎?你爸媽他們都好吧!你小姨來鳳城了沒有?”若潔讓她的熱情熏染的一下子適應不了,拉著毛旦避開電梯,走到旁邊。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毛旦的問話,就聽到有手機鈴聲響,毛旦慌裏急忙地把自己那個掛紅穗的手機打開,左手擺著不讓若潔說話,右手隨即把手機湊到耳朵旁。若潔知趣的走開,隻聽毛旦急急說:“你在哪兒?給你打電話快把手機打爆了,今天能不能過來?可一定要過來。”和對方說了一陣子,毛旦才放下手機,又回頭招呼若潔。若潔把建飛叫過來給毛旦介紹了一番,隨後若潔問毛旦:“阿姨,是不是你們今天有事?要是這樣我們就先走了。”毛旦說:“今天的事正好你也能參加,我們幾個中學同學在十四層的靜雅閣相聚,本來也要叫你小姨的,她不在鳳城,正好你趕上了,可不能走,你就代表她參加。”若潔回頭看看建飛,有一點遲疑,建飛說:“要是你小姨的事你就去一趟,正好我在商場裏還沒有轉夠,再下去隨便走一走。”若潔還是有些不情願,但毛旦急切的說:“好長時間沒見著你了,不去坐一坐,阿姨堅決不讓你走。”若潔一聽,隻好說:“也行,那就去坐一坐唄。”
三人分開,若潔和毛旦又倒回來擠進向上的電梯裏,電梯邊走毛旦邊對若潔說,這個大樓自新建後搞得很是爽氣,底下六層是商場,再向上四層是各種賣吃食的坊間,十層以上則是各式各樣的茶座、酒吧、歌舞廳等等,一般鳳城有點臉麵的人家聚會或來了較為特殊的客人,都要在這裏找一個大大小小的雅間擺場子。又說現在我們同學不像過去那樣死相了,隻要是混得稍稍好點又能坐在一起的,經常聯絡,邀在一起聚會,一來活絡活絡感情,有事了方便找人照應;二來也驅趕一趕平時工作和生活中的煩悶,再加上解一解中間有些人的寂寞。又拍拍若潔的肩膀,說你們這些小姑娘不懂得這些,等你們有得幾歲了就能理解我們這些年紀上了四零、五零人的心思。若潔因她是小姨的同學,也算是個長輩,所以不好回絕她的一番盛情,但想到母親在世時就說過這個女人的品性不好,早早就和丈夫離婚了,所以也存有一點戒心,但此時已經和她走到一起了,再也無法縮步,隻好跟在她身後不語。又聽不懂毛旦所說的“解一解中間有些人的寂寞”是個什麽意思,想問又看身前身後都是人,不好意思開口,正在心疑,已經到了十四層。
兩人進到靜雅閣,原來這是個比較大的茶樓式的酒吧,裏麵分成一個一個的單間,每個單間都按不同的風格布置內裏,牆上掛著一些真假難辨的名人字畫,四周擺著疏密相間的花草盆架,老板的生意經很活絡,不但自己給客人們供茶、酒水,還可以讓客人從裏麵叫外買,甚至擺大一點的酒場子也不在話下,有些單間裏還放置了能讓人長躺休息的軟椅,安設了電視卡拉OK類的設施,供客人們唱歌。毛旦領若潔進到一個雅間裏,這個雅間是個半大不小的大廳,分裏外兩間,裏麵一間擺放著一圈沙發和矮桌,已經坐定了一男三女。看毛旦進來,幾個人都連喊帶叫的說她遲到了。其中那個男人站了起來,一邊嗔怪毛旦,眼角卻還睨瞟著若潔。若潔不習慣讓男人這麽看,眉毛皺了幾皺,毛旦察覺出她的不快,趕快把她往前一推,說這是我們老同學白玉的外甥女,剛從青海回來,今天代表她小姨專門來參加我們的這次同學聚會。若潔一看那幾個毛旦的同學,隻有那個男的長得白白胖胖略有些眼順外,其它的全是麵鬆皮黃的老女人,看著就是一臉的寂寞和渴望。毛旦也把那幾個人給她介紹,那個男人名叫劉鋒,是一家國有企業裏的中層領導,毛旦專門提示了一句,是個管事部門的小處長,另幾個女人,姓李的、姓馬的,姓王的,若潔一個也沒聽清她們的名字,隻知道都是毛旦中學時的同學。
若潔和她們都不熟,隻有幹坐在那裏,那幾個女人卻不嘴閑,互相爭著說話,若潔坐了一陣聽她們說的都是誰誰誰的男人現在那個單位上班,才提了個小頭頭,有了點實權;誰誰的男人現在開礦掙了多少錢,整天花錢似流水,就是沒時間回家。她們說的內容,若潔給總結了兩條,不是講自己男人如何的能掙錢就是比試自己丈夫如何的有地位,這些話題她都不感興趣,正坐著尷尬,從外麵又陸續進來了幾對男男女女,最後跟進來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相貌有點猥瑣的男人,一會功夫屋裏人坐滿了。毛旦和那個叫劉鋒的就起來招呼大家,看樣子今天的聚會是他倆召集發起的,看著進來的人多了,劉鋒就走向到門口招呼服務生進來,又讓搬進來一箱子啤酒和一些飲料,毛旦則不停的在屋裏周旋,一會和這個說上兩句話,一會和那個碰上一杯酒,看得出來,她和劉鋒的關係不一般。
若潔不能喝酒,就開了瓶飲料自斟著,獨坐了一陣,那個劉鋒過來坐到她身邊的沙發上,兩人說了幾句話,那人就要留電話,說是方便以後和她小姨聯係。若潔心裏暗暗發笑,想著自己很快就要回青海了,給他留個電話也無所謂,就客氣的把自己的手機號給他了,劉鋒還要小姨的電話,若潔說自己也不知道。一會毛旦瞅著劉鋒坐在她身邊了,也不知她咋想的,趕緊扭著身子過來挨著劉鋒坐下,三人又聊了幾句,毛旦說,今天是劉處長請客,晚上還有聚餐,若潔你可要多待一會,說著就拉劉鋒到那邊去了。若潔坐了一會,尋思建飛還在外邊,自己得想個辦法退出這個場子,就假裝上廁所到了走廊裏,正在問服務生洗手間在哪兒?一瞥眼就見那個最後進去的猥瑣男人也跟了出來,看她站在服務生旁邊,趕緊快步走了過來。剛才他一進屋時,毛旦介紹過這個男人在鳳城的一家工廠打工,現在廠子停工在家閑著。看他走近,若潔友好的向他點點頭,自己向洗手間方向走去,臨進女廁所時若潔用眼角餘光向後麵一掃,怎麽那人也跟了過來?
回到自己的雅間,剛一進外間的門,就看見那人站在外間的門側等著,看她進來,那人就說:“小美女,我請你到那邊坐坐。”指指擺在外屋黑暗處牆角的椅子,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式。若潔想,這是怎麽了呀!才剛認識,年齡上還差十幾歲呐,就興這樣搭訕的?就冷冷說了一句:“我們還不認識,坐什麽坐?你快去你的。”那人厚著臉皮說:“大家不都那樣嘛,你裝什麽正經樣?”若潔向裏間伸頭一看,裏屋的大燈不知啥時已經讓人給打暗了,隻剩下小燈還在那裏閃爍著,昏暗中,果然有幾對男女挨擠到一起,正在沙發上各自卿卿我我。那個家夥看她沒有反應,竟乘她向裏間探望無暇顧及自己時,一步上前伸胳膊來攪她的腰,若潔趕快用手一擋,說:“她們是她們,我是我,你快走開,不然我就喊人了。”那人慢慢往後退去,嘴裏還嘀咕著:“你這個人咋不識好歹呐,不就是寂寞了在一起玩玩嘛,不玩你來這裏做什麽?”邊說邊退到門外。若潔心道,幸虧是在大眾場合,也幸虧是個沒有多大背景的爛工人,要是剛才那個處長起了這樣的歪心,不知還會依仗自己的權勢做出什麽霸王硬上弓的事來。想到這裏,一陣後怕,忙進屋匆匆穿上外衣,把自己的包包拿上。一邊毛旦的聲音不知從那裏飄了出來:“若潔,咋不待了?”若潔往回一扭身子,那個劉處長也和沙發上的其它人一樣,正和毛旦的身子緊貼著依偎在一起,眼珠子還一閃一閃的向自己盯了過來。若潔也不管毛旦有啥想法,也顧不上再給她回話,急急起身就向外邊走了。
下到底樓的商場裏,建飛還在裏麵溜達,問她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若潔也沒跟建飛說這個事,她知道建飛脾氣不好,怕惹出啥事來,吱唔了兩句就糊弄了過去。
傍晚卓瑪和丁誌誠過酒店來,幾人在若潔房裏坐著。看建飛和丁誌誠在一邊胡吹海聊,若潔就悄悄跟卓瑪說了這件事。卓瑪聽完後,沉默了半天才念出一段口訣:“同學會,同學會,搞散一對是一對。”卓瑪說話的聲音很小,不承想那頭床沿邊坐的建飛卻聽見了,建飛正和丁誌誠諞傳子諞得正歡,回頭看看她倆在咬耳朵,就大聲接著卓瑪的這句話茬說:“啥!誰敢做那事兒?看看誰有那個膽子,到我這兒做出那事來,我不把他的狗腿給他打斷才怪呢。”丁誌誠說:“你呀!就是山溝意識,老是打打鬧鬧的。”建飛說:“要是有人去拆散你和卓瑪,你幹嗎?”丁誌誠不明白他從哪裏引出這個話音來?有些莫名其妙地瞅著建飛,若潔這才掉頭過去把自己中午在那個十四層大樓雅間裏遇到的事給他倆源源本本的說了一遍,建飛一聽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直埋怨若潔不早說,大家勸了一陣方才消停。
丁誌誠等他氣消了在一旁扇陰風說:“倒也是,還真沒有人敢對我們動那個歪腦筋。”卓瑪說:“得了,你也別吹,還是你老婆自身正,本來這裏也沒幾個那種怪裏怪氣的同學,有些烏七八糟的人也想不起來叫我去那個場子上。就是單位上有應酬的事找到頭上了,我也會挑著揀著避開那些亂場合。”丁誌誠說:“也真是讓人糟心,現在那個單位大大小小的應酬活動不是連天接地的,談點正事也要先找個娛樂場合去瀟灑一下。”若潔想這股奢靡風氣莫非還傳染到社會上普通的老百姓人群中去了?就說:“中午想著那個人是個大國企下來的工人,看相貌也老老實實的,沒想到最後還真露出了狐狸尾巴。”丁誌誠聽了說:“你哪裏知道,現在這些工廠裏的員工們才壞呢,鳳城西邊有個以前省裏很有名的國有大廠子,那裏工人家庭的離婚率百分之六、七十,都是那些年紀不大不小四十啷當的男男女女,以前全是自己談戀愛找成的對象,過得好好的就散了,一對對先是到外麵各自上舞廳找對象跳舞,後來就結交異性朋友,再後來就不回家,就分手。光是離婚也行,男的還把廠裏給分的房子霸住了自己占下,讓女方到外麵去租房住,自己在原來廠裏分的房子裏住得高興的很,隔三差五帶個社會上歌廳裏、酒吧裏的女人去住上幾天,騙人說是要和那些外來女人談對象,過後再找個茬子把新領來的這個女人再趕走,再接著找。可憐自己的老婆擠在出租屋裏混著過日子,外來的那些女人有一些也想在本地安個家好好過日子,最後都成了那些壞慫男人的犧牲品。就是這些不高不低年齡檔次的人,壞起來比誰都壞。那些老一點的老家夥和年紀嫩的小青年反而倒還老實些。”卓瑪說:“咋了,你是不是也羨慕人家,也想出去學人家試試?”建飛哈哈大笑,說:“要是那樣卓瑪你就把他的腿給卸掉,我和若潔從青海過來幫你。”丁誌誠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這麽勤勤懇懇為家裏的事業奔波,一心一意搞家庭建設,不沾色少浸酒的一個老實人,竟然沒有得到你們的表揚,還成了眾矢之的。”說著瞅著一旁的建飛咧嘴傻笑,笑兩下,丁誌誠又說:“話又說回來,正是那些當官沒命,掙錢耍慫的人,幹起壞事來才一個頂倆,像我這樣的,就是偶爾在外麵犯個渾,也是小打小鬧。”卓瑪說:“瞧你得意的樣子,今天若潔姐和建飛哥在場,咱可把話挑明了,就你那樣的小打小鬧也不行。”若潔接說:“不過小丁說的倒也有一些道理,一個人做壞事的能耐還真和個人素質成反比,就是那些低素質和沒有身家底子的人爆發起來才能當官狠狠撈,發財猛炫耀。至於那些爬不上去的低賤人,要是一旦借給他們做壞事的機會了,那做起壞事來更是不管不顧的。”又憂心重重的對卓瑪和小丁說:“沒想到一年沒回來,鳳城的怪事這麽多。你們可要把持住了自己。”小丁大咧咧地說:“這哪是這一年的變化,早幾年前就有了,那時你們還上學呐,哪知道社會上的這些鬼蜮伎倆。”看看卓瑪,又說:“若潔姐你放心,我們是啥人?那些做壞事就像你說得還和個人素質成個比例,我和卓瑪不敢說是聖賢之人,也算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做不出啥出格的事。”建飛拍拍他的肩膀說:“做不出來就好,首先不能對不起我的卓瑪妹妹,她一個藏族小姑娘大老遠過來,你要是做下甩掉她再去找另一個新女人的事了,當心我把你煮著吃了。”說完,又是一串傑傑怪笑。
若潔忙說:“好了,好了,飯菜可以多吃,說話不能冒尖,開玩笑可別開扯了。”丁誌誠說:“鄧大人說過:窗戶打開了,就要跟進來幾個蒼蠅,這些人的做派就和改革開放帶進來的蒼蠅蛆屎一樣,所以也不奇怪。”若潔卻在想,這和我們目前的一些引導教育失誤是不是也有關係呢,老百姓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都是隨風氣變化的普通人,風氣正了,就能當好人,風氣壞了就會變成壞人。現在充斥電視畫麵和其它媒體上的很多是宣揚如何享樂和超前消費的內容,再加上一些精英名人們給大眾講述的全是掙錢和成名成家的訣竅,造成民眾思想混亂心理扭曲,社會道德的底線越來越下降。前行的標杆沒了,我們那些本該站在普通大眾前麵教育引導人群走向的引導者們有失職之嫌啊!
幾個人說著話一起下樓去吃飯。
五
若潔和紫菡的見麵是在離開鳳城的前一天,她怕刺激建飛,在接到卓瑪的電話時並沒有和建飛提這個事,但她臨出門的時候,建飛怪怪地看了她一眼,問她去哪裏?若潔回說要和卓瑪去買些本地的特產。建飛“噢”了一聲,滿眼的疑問,但沒有說話。她感覺到建飛怕是已經咂摸出了些什麽,一橫心,也不管他咋想的,徑直出門了。
卓瑪在酒店門前等她,兩人打了一輛出租車,一直到了北門外的一個茶樓門口停下。卓瑪先把若潔讓到茶樓裏,要了個單間讓她坐下喝茶,然後自己又出去了,一會她進來時身後跟了既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影,若潔定睛一看,正是那個在若潔心裏翻騰過多少次的紫菡。她站起身來,默默看著對方,紫菡也對站著看她,兩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紫菡體態比以前略嫌清瘦,臉上也平添了些憂鬱的神色,隻是一雙美目還滴溜溜的轉動,一點不減以前的俏皮,若潔心中不免有些慚意,也有些不落忍,實在是難以張口。卓瑪忙著在一邊張羅,又招呼兩人坐下,又喊服務員添茶具續開水。
兩人依卓瑪之言坐定,若潔先問了幾句紫菡近來的情況,紫菡也是凡問必答不問不答,然後話語就又卡殼了。兩人就這麽幹坐著,卓瑪一邊著急,她瞅瞅紫菡,又用眼神催若潔先開口,但若潔是怎樣也想不起要再說些什麽,隻好任由場麵冷落著。卓瑪起身給兩人續上些茶水,又把響著的音樂聲擰小了點,屋裏更幽更靜,若潔感覺自己的心跳都似乎能聽得見。
過了一會,紫菡說你們是不是明天就走?若潔點點頭。紫菡說那我不去送你們了,若潔又點點頭。兩人就這樣有一句無一句的閑扯淡聊,卓瑪也不知是應該參與進去勸解呢?還是以茶代酒為兩人相見慶賀呢?幹著急搭不上腔。
正憋悶間服務員進來了,問卓瑪還要什麽?卓瑪說她什麽也不要,你先出去等會再來。服務員有些不高興,一扭身走了。紫菡就勢站起來說:“那就祝你們明天一路順風。”說完話卻並不走,若潔也站起來,也不急著邁步,兩人就這麽你瞅我我看你的又對站了一會。若潔心想,以前的那種親如姐妹,無話不談的情景到哪去了?啥時就到了現在這種辭枯言涸無語可說的地步?正在心裏琢磨,紫菡突然揚了一下頭頸,擺腰向外邊緩緩行去,若潔無可奈何,隻好隨在身後,把紫菡送到門口。
紫菡回身讓她留步,看卓瑪還在裏麵的桌旁呆呆站著,看了看門外,抿抿嘴,好像下了個決心,對若潔說:“他還好吧?”若潔知她嘴裏說的“他”是指建飛,這是兩人見麵後紫菡第一次提起他,也咬咬嘴唇,說:“還好!”紫菡聽了又低首思襯片刻,然後把頭向後使勁一摔,說:“那我走了。”就晃身向樓梯方向走去。到了樓梯口,又轉過來,向若潔甩甩手,這時從樓梯旁邊的一個單間裏忽然躥出一個男孩子,若潔還沒有看清那個男孩的模樣,紫菡就拉過那個男孩的胳膊,兩人挽著胳膊一齊下樓了。若潔心裏悵然若失,佇立門口前好一陣子思維停頓,恍惚間卓瑪在旁邊用手捅她,她才清醒。
臨走前的晚上,卓瑪還是把建飛趕走了讓他和丁誌誠一起去住,自己則又擠到若潔的床上。回來這麽多天,卓瑪一直陪著自己,讓若潔很是感動,但她一來也很願意聽卓瑪聊些鳳城的故事,二來自己一走經年,不知以後還有沒有這種和小姐妹們敞開胸懷無拘無束的聊天機會,所以她很歡迎卓瑪這樣做。至於建飛和丁誌誠,兩個男人更是願意貓在一個屋裏海闊天空的吹牛侃大山,巴不得有人給他們創造這個機會。
卓瑪和若潔咬了半宿耳朵,她對若潔說:鳳城現在滿大街的人都一股腦的說房子論車子最終還是在拚票子,每個人都嫌自己的房小房少不夠住,有幾套房是最給人長臉的,孩子們一找對象就提房子、車子,一出學校一進單位就盤算咋打拚著把這些都撈到自己手中。為了達到目的,老實一點的要多努力拚命掙錢,稍不安分的要搞投機鑽政策空子,更有喪盡天良的專門走歪門邪道幹違法騙人的壞事,把國家的錢、別個人手中的錢哄弄過來辦自己的事也算成了一種本事。那些在職場上的人還要搶位子擺麵子,因為有了位子也就有了票子,大家都削尖腦袋往上鑽營。官場風氣漫延到社會的角角落落,就是那些普通老百姓也戴上了有色眼鏡,評價一個人不是看人品和能力,而是看地位的高低和手中攢著票子的多寡,說一個人成功不成功?一個人能不能在大家麵前把個人的形象樹立起來?要以他的官當得多大、錢掙的多少來衡量。
又說:自己和小丁隻有先湊合著住在一起,都不敢再提辦婚事了,因為現在結婚搞攀比,全往高檔上擠,有些人家裏沒那麽多的錢還要裝麵子還講排場,炫耀裝富,周邊農村裏女方家要財禮都快要到十萬元錢了。有些家有男孩子的人家沒錢又舍不得花錢,隻有精計算和窮摳,再就是從親朋好友那裏想辦法,強擠硬湊,當這些人的親友全都倒黴了,見麵開口閉口的都是借錢,像自己這樣家裏在遠方的也無親友可麻煩,倒也省心,也有個好處,咋辦都成,辦大辦小周圍的人隻有嗤笑卻沒法去計較。她說年前一次去參加一個同事的婚禮,那個同事的爹媽在政府部門當個小官,簡直把孩子的婚禮辦成了外國國王的加冕典禮,儀式上光禮賓的男女孩子就有二十多個,排了兩行,足足站了三、五十米,這種氣派,沒有二、三十萬塊錢的花費,婚慶公司都不幹。
還有些朋友,沒需要時連個問候也沒有,一有點需要讓你出血掏錢的事了天天纏上你,粘死你。有些一麵之交還稱不起是朋友的人,平時也和你沒有多少來往,為了讓你參加他孩子的婚禮,早早就和你套近乎,說些甜蜜膩人的話,套著圈著箍著讓你上鉤,天南地北都能把你聯係到,不就是要讓你上他家的婚禮上給他讚助幾個錢嗎?值得那樣嘛!更可氣的是有些人一辦完自己的事,再也不認識你,和你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關係,電話也沒有了,人也見不著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真讓人寒心。
若潔說:“卓瑪,你是不是快成了憤青了,以前你可沒有這樣侃侃而談的時候,莫不是平時鬱悶久了,抓住我當個墊背的,做你的傾訴對象來了?”
卓瑪不好意思的說:“若潔,你幸虧跑到我們那邊去了,要是你在這裏,更受不了這種壓抑鬱悶的氣氛。”若潔說:“好了,好了,我的小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就是因為受不了這種氛圍才跑掉的。沒想到你那時拚命要過鳳城來,聽說我要去你們那兒,比我自己還焦急氣憤,現在倒一反過去,還羨慕起我來了,真是錢鍾書老先生在《圍城》裏說的那句話:裏麵的想走出去,外麵的想走進來。還是說說文喧吧,這次也沒有見著他,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能碰到。”卓瑪說:“我說給你們聯係一下嘛,你偏偏不聽,臨走了又後悔。”若潔說:“也不是後悔,就是有些遺憾,你是知道的,建飛和他本來是好朋友,他都不提和文喧見麵的事,我更不能說了,免得建飛多心。”卓瑪說:“文喧現在可是在官場上走得雲生水起的,他的那個當官的老丈人剛給他在他們企業裏謀了個處長的位置,可把有些人眼饞壞了。我們家的小丁有時說起來還好像還屁哈哈的,讓我說過幾次,才閉嘴不啃氣了。”
若潔想起文喧年紀輕輕就已經混到了處長位置,應該是很多有此類想法的人羨慕的對象和向往的目標,但卓瑪一說起來卻是滿臉的不屑,不禁對卓瑪增添了幾分敬意。
第二天一早。若潔和建飛藍姨她們就要走了,王總早早讓酒店後廚給他們做了一頓蒿籽麵,給她們壯行。卓瑪和丁誌誠頭天在單位上請好假,一直送他們到酒店門口的車上。
從天元酒店出來後,若潔特意讓建飛把車繞了一個彎,從原來武陵源她們家舊址不遠的路口經過,然後又穿行到幾年前數人相見相識時的母校附近,最後才讓建飛從那邊的交費路口駛上了西去的高速公路。
艾依河和母校校園裏的尖尖高塔從視線裏依次漸漸遠去,鳳城的身影在他們的身後越來越小,若潔不禁心潮澎湃感慨萬千,這片土地給了她無限的溫暖,也讓她傷心不已,這裏的人中有她心底的一生摯愛,但她卻不得不因種種原因而棄他們遠去。
關於這些,若潔是這樣用日記記錄下自己的感歎:“鳳城的外表越來越漂亮,但世風中的庸俗部分卻越來越讓人難以接受,尤其是那些無窮無盡的人情份子和人際間的無聊交往方式,讓真正想做事情的人受不了。鳳城的很多人就是當下國人群體的一個縮影,他們好像清晨沾過露水的草地一樣沐浴著朝輝閃爍著明麗,但張嘴露齒間卻又流露出追逐金錢利益的腐朽氣息。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作家筆下的主人公們,一方麵具備奮發向上、努力拚博、生氣勃勃精神的外形,另一方麵又袒露飽含私欲充滿貪婪、自私、利己的內心,難道我們今天麵對的就是這樣的一群人?他們或者在某個時刻表現出蓬勃向上生機盎然的精神,有時也會展現出仁愛、善良的一麵,但很多時間裏卻又從自己的私欲出發,盡做一些言不由衷、損人利己甚或損完人後並不利己的齷齪之事。這種蓬勃生氣的外表既然缺少內裏精神崇高做為基礎來支撐,那麽它們到底能維持多久?”寫到這裏,若潔不禁懷念起山上那種清苦而又無所牽掛的日子和淳樸的牧民們,她繼續寫到:“聖嚴法師說:‘心由境轉是凡夫,境由心轉是聖賢。’但我們人類真正的聖賢能有幾個?怕是比浩瀚星空中的北鬥之光還少。大多數人都是凡夫俗子,能使自己的心境變得寧靜的唯一方式就是遠離塵世喧囂,不然在塵世中待久了,縱有多少美姿璨容也會最後被褪色,被同化。”
敘述到這裏,我們不能不介紹一下,若潔很早就開始寫各式各樣的筆記了,其中不少是記錄自己日常生活人生感悟的日記,關於她的日記,我們在後麵還有詳述。確切地說,她當時看到和感受到的鳳城生活場景裏的種種不是確實在現實中大量存在,而且對社會機體的腐蝕作用日甚一日。不過數年後,在中國高層引導開展的一場聲勢浩大的反腐敗運動的鉗製下,那些官場、商場,人們生活中的各種歪風邪氣都受到了有效遏止,人際交往方式開始逐漸向正常的軌道上轉向,社會空氣得到了淨化,鳳城的美麗景色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美好心靈間的映襯越來越匹配,城市風景變得更加優雅,這是後話。
六
從鳳城回去來,若潔和建飛先把這次從鳳城帶回來的東西,有卓瑪和丁誌誠給自己娘家買的鳳城特產,有若潔建飛給旺堆一家子送的禮品,全部拿到旺堆爺爺跟前,因才讓等都已經上山了,給他們的東西也全寄放到了嬸嬸家裏,讓嬸嬸找機會給大家分發。然後兩人開始著手進行向山上搬遷的事項,兩人商量後,建飛先去了一趟甘鄲口,從那裏租了輛大客貨車,雇了幾個人手,每天向上搬些要用的物件,日常的用品不算,還添加了不少要擺放在山上白屋中的家具,若潔還給建飛寫了幾頁紙,上麵記滿了要采購的小型醫療器具和藥品,讓他從門源、哈溪等處的藥店裏購置上一並運到山上。這樣建飛一直忙了十來天,村裏的男人全在山上,有時跟過去要給他搭把手,旺堆爺爺也要過來幫忙,他俱謝絕,每天隻是帶上那幾個雇來的人和車上上下下的奔波。若潔和藍姨隻能把家裏的事給張羅一下,外麵的事一點也湊不上前,隻好看著他來回跑著忙。
那天建飛他們拉東西上山了,若潔在家待的無事,不知不覺間走出院子,院子外斜坡下的小河畔一地野花,足足沿河道漫延了有幾十裏地,山裏季節晚,這些五顏六色的小花正當盛期,大概能開到八月中旬前後。若潔看那些小花的細莖隨風搖來擺去,花瓣你擁我擠地好似擦著臉龐挨著身子在笑鬧,心道這裏的花兒也像孩子們一般的快樂,不禁想起了山外正流行的那首“野百合也有春天”的歌曲,又想起宋代詩人陸遊的那首“卜算子”詞,心裏默默誦念:“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剛吟了兩句,又尋思,陸放翁的詩思也太清苦了吧!同樣是寂寞無主的花,在這裏的這一片就盛開得生機盎然鮮亮溢目,隻有當代偉人毛澤東的同樣一首“卜算子·詠梅”中的一句“待到山花爛漫時”才足以形容的貼切,可見心能定景,境也由心生啊!
想了一會,一抬頭看建飛他們的車遠遠的從河那邊道上駛了下來,就轉身回屋告訴藍姨給他們備飯去了。
建飛在山上白屋裏的一切準備工作終於就緒,若潔挑了一個晴朗的天氣,把常用的東西帶上,和藍姨坐上建飛自己開的車一起搬到了山上。現在這裏的條件不比以前了,又在原來幾個住人的老屋和廚房旁邊新建了客房、藥房、衛生間和客廳,房間數增加了不止四、五間,前麵一律用廊牆串聯,形成內環式的一體。房前用板皮柵欄圈出了院子,可以放車和堆積雜物,建飛把年前讓才讓從附近的村民家裏要來的兩條藏狗也帶了上來,放在院子裏看家護舍。屋裏麵都增添了新擺設,廚房裏糧油菜蔬充足,洗漱和方便的管路也暢通無阻,設置了太陽能、煤炭和燃油供電的幾重采暖供炊配套設施,做飯、照明、天冷時的取暖都不成問題,隻是用水還需要從下麵的河裏去人工往回挑,還有就是山上無法接收訊號,不能看電視和接手機。
山上的夏牧場雖然還在鄰省的山那邊,但有了可安居的家,加上還設有可供治病的小藥房,著實吸引了周圍牧人們的目光和腳步,才讓、叔叔等年齡稍大的牧人會在牛群放到附近時走過來喝口茶吸支煙。村裏和建飛年齡錯前錯後的青年人,像紮西、久周、紮噶等時不時也會騎上摩托車過來找建飛喝酒聊天玩耍。和嫂子一般大的中年婦人更是有個小病小災的,借個引子就從山那邊跑了過來,找若潔拿些藥,和藍姨嘮一會。和小卓瑪一般大的小姑娘們像柴倉、巴桑等因為要經常下山去村裏給山上取物品,她們大多沒有摩托車代步,步行走到這裏了就繞過來,進屋喝些水吃點東西坐著休息一會,天太晚了若潔和藍姨不讓小姑娘們走,在白屋裏的客房中給她們安排住宿,睡上一晚上第二天再走。
建飛在山上待了一段時間就完全融入了這裏的放牧生活,自家的七、八頭牛隨在才讓家的牧群裏,要是若潔這邊沒啥事,他就整天和才讓家的牛群混到一起,早上上山,傍晚下山,再開車回到白屋裏,藍姨張羅大家的飯食,若潔有時也給她幫幫忙,但更多的時間她是坐在桌前看書和寫一些自己的雜感,要是有人來看病取藥了,她就過去忙一陣,能看的病就盡量就地給處理了,牧民不管男男女女,都因著看病方便,打針吃藥不用花錢,在她麵前不知念過多少次佛,若潔心裏也很痛快,她覺得這就是自己願意過的生活。
那天正是陰曆十五前後,天色已經黑了,若潔坐在桌子前看書,建飛跑了一天的山路,和她說了一陣話就躺在床上不吱聲了。若潔坐了一會,一回頭聽他在那邊已經微微打起鼾來,就把桌上的台燈燈光擰暗,走到了走廊上,院子裏一片月光,把走廊廊壁和排窗映得亮亮的,也不知為什麽,今晚她感覺到很興奮,還不想睡覺,就返身進屋把台燈完全熄滅,走到院子裏。院子裏的兩隻狗看她出來,低嘶了幾聲就又伏下身子趴著去了。
藍姨的屋窗還有燈光,她沒有打擾老太太,走到院子門口,向柵欄外看去,院子外是一片草地,因著轉場的牧民還沒有過來,草地上空蕩蕩的,月光下白晃晃的一望無際。她扭身向屋頂後麵的方向看去,祁連群峰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出與白天不一樣的景色,若潔還沒有好好欣賞過祁連山月下的景色,這時就停住腳步,細細向遠山打量起來。月光正明,群山峰穀凹凸不齊,邊緣上好像讓月亮的清輝給染就塗滿了一道道氳氤,而又被蒸騰的粉埃彌漫遮覆,閃爍著縹緗的色彩,有些地方顯出蛋青的光芒,有些地方則被淡黃塗抹,天地間一片虛無縹渺,掂目一看,山峰的層層疊疊間,好像有無數個虛幻影子在月光下憧憧跳動,輕柔靈動如一堆堆精靈在岫岩峭壁間翛然散發。她憶起旺堆爺爺給他們講過的華熱藏族的傳說,其中對華熱部落剛到此地時描述是:西麵的峰如明月,秀麗壯觀;南麵的峰如群龍飛舞,蜿蜒起伏;北麵的峰如天宮白玉,璀璨奪目;東麵的峰如水晶玻璃,與藍天賽碧;中間的峰如帝釋天,鎮立世間。以前想著旺堆爺爺說的這些不過是一些後人們對先輩英雄事跡渲染擴大後加進自己想像的神話傳說,此時她突然意識到,那裏麵說不定真有不少的史料夾存在其中,想像一千多年以前,一支由半軍半民組成的吐蕃隊伍接受讚普的指令,可能還有不少老幼扶攜著跟隨在人群中,從遙遠的果洛阿尼瑪卿雪山腳下風塵仆仆遷徙到位於海北的祁連山腹地中,突然首領的眼前一亮,指著高聳的神山向眾人說,那裏就是我們的家園,於是,這一群為完成讚普交給的使命的人眾就永遠地定居在了這裏。這個遷徒過程,應該和人類先民們所有創建基業的曆程一樣,其中有不少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和篳路藍縷的艱辛困頓,但真實的麵貌我們現在已經是無存可查了。
山裏,真有華熱部落傳說中的那些神靈或者仙佛?她的心底裏一股奇妙的感覺噴湧而出,腦子裏頓時跳躍出“銀屏翠色峰複峰,豈無神仙入其中?”兩句詩來,吟了兩遍頗有些自得,稍靜片刻,又感覺似乎不對,好像以前在哪裏見過相似的句子,細細琢磨了片刻,才想起蘇軾蘇東坡不是也這樣描寫過東海裏的蓬萊仙島嗎?憶念到此,她臉頰有些微燒,又有些氣餒,想著自己終沒有脫開古人的巢臼,食人家的唾沫殘餘,好不丟臉,既佩服蘇軾的磅礴才氣,又氣惱自己的才薄智弱。
正思量間,隻聽一陣風聲從遠到近呼嘯而來,心中一緊,她畢竟是個女孩子,聞聲有些害怕,趕緊向屋裏走去。進得屋裏,看建飛還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趕快把門關緊,挨到床邊,緊挨他躺下,方覺心安。
在日記中她這樣記載:“沉靜的心靈是幸福生活的源泉之一,和鳳城裏那些終日忙碌,為鬥米升柴不停奔波的人們相比,和那些為些許名利爾虞我詐的人相比,在這個深山中,雖然沒有物質方麵的便利,但卻有著平淡寧靜的生活,當下城市喧囂浮燥氣氛濃鬱,人們想找個讓自己屏息安心的地方也不容易。人們常說:香巴拉其實不遠,就在自己的心中,但在喧鬧的城市中,人們實在無法心靜,周邊的喧囂浮燥不斷地刺激著你的神經和大腦,讓你無可奈何,人性本來就是不甘於寂寞的,在城市的浮華中更是把持不住自己,何遑談論香巴拉?還有些人想著逃到遠方去避世以尋求寧靜,說來到高山雪原上一下子就轉變成純潔智明的人了,其實不然,那隻是人們把在城市裏沾染了許多烏其八糟、已經讓濕重浸透了的心放在了大自然的清風中稍稍攪拌了一遍,讓其略微甩幹,很多人一旦回到塵世,心靈就又重新變濕變重回到原來的汙穢之中。到山裏來,不是不想念不留戀城市的繁華和舒適,而是想讓自己的心真正平靜下來,讓思想沉澱積聚,把自己變成一個真正敢想能想有時間去想的人。想想在鳳城遇到的事與人,再想想自己現在身處的環境,不禁對自己的選擇感到無怨無悔。”
女人是上天的傑作、生命的靈物,每一個女人都有著自己各自的風采和美麗,但美確有高貴低賤之分。我們經常在視頻上看到那些在鎂光燈前炫耀著自己成功的賞心悅目之麗人,更多接觸的卻是那些終日勞作為生計奔波的各色普通婦女。我們無意對前者的奮鬥拚博指手畫腳,也不應輕視更為廣大而又默默無聞的普通女性,但確實還有一種女人,她們遠離塵世,藐視物欲,淡泊名利,渾身上下散發著讓俗人不敢透視的淩厲光芒,她們不僅外表清麗,心靈尤為可貴,她們對茫茫塵世中芸芸眾生趨步追求的名利視若泥土、棄若廢屐,其品格清逸典雅,見之忘俗,足以輝映左近,燭照人生。這些女子讓我們為之傾倒,與世上那些或張揚或普通的女性比較,張揚者似燦若霞蔚的玫瑰、海棠,普通者是遍布天涯清香怡人的萋萋芳草,而我們所稱道的這種女子則是俗目難見霜華凝重令人牽魂的深穀幽蘭。
若潔年青的時候,就以奇異的想法和獨特的思考方式有別於同時代同年齡的少男少女們,逐漸成年後,她的思維更趨於成熟,如同汩汩的溪水合成河流,又千匯萬總,聚成了大江,最後形成了闊大的湖泊海洋,而她本人也因之玉潤露澤,成長為一枝淩岩秀立清新芬芳的空穀幽蘭。
七
七月份,夏吾和拉姆措從黃南師範畢業,他們如才讓所願一起到門源縣參加了招聘,兩人都被錄取到了明珠鄉,夏吾在鄉政府上班,拉姆措到了鄉農科站,農科站就是田副鄉長以前當過站長的地方。
年底,拉姆措和夏吾的婚事提到了旺堆家族的議事日程上。事情是由嬸嬸和旺堆爺爺、叔叔三人間的一番對話引起的,在這之前,拉姆措和夏吾兩個小兒女間自行商量了一下兩人的婚事,拉姆措瞅準回家的機會,給自己的阿媽提了一下。嬸嬸想了半天,叔叔是個不太上心不能濟事的人,自己一個女人再有本事也不能牽頭獨自承辦這個事,隻有找拉姆措的爺爺商量。若潔雖然已經把房子給旺堆爺爺退還了,但旺堆爺爺除了睡覺回自家屋外,一日三餐皆在嬸嬸家吃,一般無事也就在嬸嬸家中待著,一天叔叔在家,嬸嬸就趁這個機會當他麵對旺堆爺爺把這個事說了出來。旺堆爺爺聽了很是高興,他的兩個兒子都是自己在壯年的時候早早就安排成家了,孫子輩才讓也是早早成的家,再往下走就斷了弦,大卓瑪遠在鳳城,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聽她說過要成家的話,小卓瑪和央金都還小,隻有拉姆措算是目前自己家族孫輩中唯一合適的成家對象,這個事自當要辦好,而且現在這些從外麵上學回來的孩子心野的很,動不動就把老祖宗傳下來的各種風俗習慣扔在腦後,想咋做就咋做,旺堆爺爺決心這次要盡量去依照傳統的鄉俗去辦,讓這些在外麵上學的孩子們也有一個能學習的表率。
他對叔叔說:“你年輕的時候,因著媳婦生育的晚,就一個丫頭還生在了你哥哥的老三後麵,現在本來是卓瑪比拉姆措年歲長,但那個丫頭現在在外地,大城市裏的人結婚晚,她的心思又不和咱們說,咱們也不等她,這也不算是偏誰向誰嫌棄誰,就可著跟前的孩子先把婚姻大事給辦了,你們兩口子也好省下心來過自己的安穩日子。”叔叔聽了自己阿爸的話,嘴裏隻是唔囔,說不出來個全乎話來,嬸嬸在一邊接過來說:“拉姆措過年就二十二歲了,要不是上學,現在都該著抱上孩子了,眼看著村裏的女孩子,都已經快嫁完了。阿爸你是她的親爺爺,又是家裏的長輩,她的事,全憑你做主,辦事的時候,讓她哥哥才讓也摻乎進來操辦,咋辦著穩妥就咋樣辦。”旺堆爺爺聽了小兒媳婦的話,滿意的點了點頭,又說:“這個事,夏吾的家不在咱這個地方,男方有什麽講究咱們也不知道,全按咱們這個地方的風俗可能還不行。”叔叔說:“咋不行,難道咱們安多地方的風俗習慣還能有差別?”嬸嬸說叔叔:“你不要急著說話,讓阿爸把話說完。”旺堆爺爺略略沉吟,接著數落小兒子:“這就是你不出門的壞處,青海很多地方的風俗習慣都不完全是一樣的,雖然同屬安多地區,海東是一個樣,海西是一個樣,咱們華熱地方又是一個樣,說句不客氣的話,咱們海北藏族的風俗,和本地的別個民族還有幾分相像,要和其它有些地方的藏族習俗比起來區別好像還更大些。”叔叔就地沒了主意,搓搓手說:“那按阿爸的意思該咋辦?”旺堆爺爺說:“就讓拉姆措給夏吾帶個話,讓他最近上村裏過來一趟,我們先和他商量商量。”
過了幾天,夏吾來到叔叔家,旺堆爺爺把才讓也從山上叫了下來。聽旺堆爺爺說了他們的想法後,夏吾也講了他老家樂都那邊的婚俗,果然和門源的華熱牧民人家有所不同。大意是:要先有男方的“羊卡(媒公)”來女方家說親,先吃單瓶酒,後吃雙瓶酒,定下彩禮和婚期。其次是女方家要把送親的人安排妥當,還要和男方家溝通,以便男方家安排接待。再就是婚禮當天的的事情,主要是進門時要做好被灌酒的準備,吃席時還有一些其它說道。
爺爺說,我們這邊的風俗和你們不完全一樣,但人是娶到你們家的,以你們家的習俗為主,我們把人送好就成,至於送過去你們咋安排吃席,我們全聽你們的,你們的安排我們全都服從。才讓也說,喝灑是我們藏民的強項,到時你們咋給我們灌酒,我們都接過來喝幹,絕不在你們那裏裝熊。
旺堆爺爺又詳細介紹了華熱送親時的幾個“德什勾”,還有接親的當天男方家要安排兩個思維敏捷、能言會道、通達禮儀、酒量高超的人來接親,以前這兩個接親的人還需要騎術高明,以便應對路上女方家安排的一些小節目,現在一來雙方路途相隔遙遠,二來騎馬早就不時興了,所以隻要滿足前麵幾個要求就都可以。
最後旺堆爺爺說,咱兩家以後就是一家了,不管誰家提出的禮俗,對方都要按自己的能力盡量接受下來,當然先能事先商量一致了最好,要是中間有一些小小的不合,也要相互包涵了,千萬可不能鬧出什麽大的風波來。夏吾也說一定一定,一定把爺爺的話如實地帶給自家的父母家人。
過了些日子,夏吾家裏親友中的長輩都依約來到了明珠村,又經幾番商議,終於定下了春節後的正月二十日為夏吾和拉姆措的結婚日子,還有一些婚禮中的瑣碎事宜兩家也基本敲定了。若潔和建飛因為是男女雙方的好朋友,又和旺堆爺爺家族親如一家,所以也是一個重要的參與角色,旺堆爺爺甚至準備安排他們全家一起到樂都夏吾的家中去送親,但因路途太遠,若潔和藍姨都沒有去成,隻有建飛代表她們全家從頭到完把拉姆措和夏吾婚禮過程整個參加完畢,也領略了農、牧區不同地域藏族民間婚禮的風尚。
今年的春節旺堆爺爺一家特別忙,又是過節,又是拉姆措的婚禮,叔叔家和才讓家唱主角,若潔和村裏的一些與旺堆家族走的親近人家也在旁邊搭幫手。大卓瑪和丁誌誠也從鳳城早早就趕了回來。
婚期前一天,叔叔家準備戴頭儀式,一大早,拉姆措坐在自己的閨房裏,嬸嬸請來的幾個長輩婦女給拉姆措梳頭,大卓瑪和村裏的另一個小姑娘巴桑站在一邊幫忙,二人嘴裏還哼唱著《哭嫁歌》:
今天是吉祥如意的日子,是尊貴人家的梳頭宴慶。
為我梳頭的嬸母們啊,右發向右梳過的時候,
就像白鵬從天上衝下來;
為我梳頭的嬸母們啊,左發向左梳過的時候,
就像紫鵬從天上衝下來;
為我梳頭的嬸母們啊,後麵的頭發向後梳過的時候,
就像神鴉從樹上衝下來。
是慈父養育的好姑娘,已經回答不出嫁,
硬叫出嫁的是媒人的嘴巴。
姑娘的馬頭向東轉,願東方白海螺山的吉祥來;
姑娘的馬頭向家轉,願家鄉美滿吉祥來;
姑娘的馬頭向路轉,願一路平安吉祥來。
歌聲中,眾嬸母們給拉姆措戴上辨套,穿上新衣,係上各種彩帶,戴上狐皮帽,佩掛上“依瑪阿銳”和其它首飾,大卓瑪和巴桑攙扶著拉姆措起身,從屋裏走出來,圍著院子中間的桑爐和嘛呢旗杆,自左至右轉了三圈,卓瑪和巴桑就又把拉姆措攙扶著進她的閨房裏休息去了。
男方家的兩個“達吉(接親人)”,頭一天就來到了明珠鄉,當晚就宿在了才讓給安排的一家農戶旅館中,才讓拉著紮嘎、久周陪客人喝了半天半宿酒。建飛因在村裏還有事,隻是過去看望了一下兩個“達吉”,把夏吾家給拉姆措家下剩的彩禮和衣物拿上就早早開車趕回村裏。
第二天一早,拉姆措早早起來,讓大卓瑪和巴桑幫襯著收拾利索,到客房裏隨眾人一起吃過“上馬席”。吃畢飯食,大家散開各自忙自己的事,拉姆措卻在大卓瑪等人的陪同下到擺放佛象的上屋去磕頭,然後一行人又從已經點燃煙火的桑爐旁邊自左至右轉了三圈,開始出院門。院子外此時業已停放了兩輛小轎車和幾十輛單輪摩托車,其中一輛白色別克轎車是拉姆措單位上的司機開著,拉姆措全身用白氈衫罩護著,坐上那輛車,大卓瑪和巴桑分別坐在她的兩側,另一輛小車是建飛的車,緊隨在頭車後麵,上麵坐著旺堆老爺爺和若潔、藍姨、才讓的媳婦。眾車都停放著,靜靜的等待男方接親的“達吉”到來。
叔叔、才讓和村裏幫忙的幾個男人都站在眾車輛的前頭,焦急的向村外眺望,他們的前麵燃放著一堆火,還擺了幾張毛氈,放了幾張小桌,上麵擺著酒茶和飲酌的器具。恰在此時,隻聽一陣歌聲飄來,遠遠地村外山下的車道上駛過來四輛雙輪摩托車,這是早晨下去接男方的車隊,前麵兩輛車上各帶著一位男方家裏前來接親的“達吉”,後麵兩輛車上則帶著本地的歌手,剛才飄來的歌聲就是他們引吭高歌的迎賓曲。
若潔坐在車裏問旺堆爺爺:“這兩位‘達吉’要我們去人接,唱歌的還是我們的人,好像也不合您老人家以前講過的那些古訓中的規距啊?”旺堆爺爺不無得意的點頭說:“你們哪裏知道,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一者夏吾家離的遠,沒法騎上馬長途跋涉跑幾百裏路過來接親,二者是現在的馬越來越少,大家都用摩托車代步,以前的那些舊鄉俗不一定全都能行得通了。這是我和才讓、還有你叔叔幾個商量了多少次才想起的這麽個點子,這樣就避免了接送親時的好多不便,又讓男方家裏知道了我們華熱藏家結婚成禮時也有不少的規距。”若潔若有所思的“噢”了一聲。
說話間那四輛摩托車已經快駛到村頭了,旺堆爺爺趕快邁腿下車,緊走了幾步,站到了叔叔他們身邊。
這時就見四輛摩托車疾駛過來,停在他們幾個人的麵前,身邊的幾個村裏的歌手們也開始唱歌,身邊的姑娘們把盛滿美酒的酒杯給他們送上。車上下來的“達吉”,一個雙手捧著哈達,另一個端著酒杯,口中說著讚美的語言,給旺堆爺爺、叔叔、才讓等人逐個獻上哈達,敬上美酒。爺爺也代表家族給他們說上幾句問候語,對方齊聲答謝。然後“達吉”們又返身上車,給他們開車的摩托手把車轉向,停在最前麵的別克車前首,村裏的眾人也開始一一上車。
才讓走到別克車身邊,示意司機可以發動車輛,這是個頭車,一開動所有停放在四周的摩托車一起發動,這樣前麵由兩位“達吉”的摩托車引路,緊跟的是坐著新娘和伴娘的別克車,後麵是建飛開著的小車,眾摩托車圍在四周,緊緊跟上,車流緩緩的向村外山下移動。才讓騎著自己的摩托車,一會駛在了車隊的前端,一會又退回到車隊的中間,他揮動胳膊,忽前忽後的指揮車流向山下出發。丁誌誠早早就擠坐在了紮嘎的摩托車後座上,咧著大嘴看著身邊的車流嘎噶傻笑。
若潔在旺堆爺爺坐回車後問他,怎麽叔叔和嬸嬸沒有見著上車?旺堆爺爺說,這裏有一些講究,女方的父母是不能在婚禮的時候跟著上男方家的,叔叔和嬸嬸都要在家裏待著,等到拉姆措和夏吾回門時才能見著自己的閨女和女婿。建飛說:“這個講究不錯,和我們那邊漢族的規距一樣。”旺堆爺爺接著說:“其實這是夏吾他們家鄉的講究,我們這邊一般是不這樣搞的。”
走在路上,旺堆爺爺一邊看著行在路上的滾滾車龍,一邊給若潔和建飛他們講述藏族的婚禮風俗,他說,以前我說過我們這裏的孩子結婚要有三次“德什勾”,就是從新娘家走到新郎家門前要在路上停留三次,每次都要舉行吃肉喝酒和賽馬叨帽子比賽,一直到吃飽喝好賽出個輸贏後才能繼續上路。建飛聽了“哎喲”一聲,吃驚的說:“有這麽多說道,以前才讓大哥結婚時搞了沒有?”旺堆爺爺說:“咋沒搞呢?不信你問問才讓媳婦。”建飛怪叫一聲:“嫂子你那時和才讓大哥結婚真有這麽麻煩?那捱到啥時才能進洞房啊!”坐在後排的才讓媳婦一聽臉都臊紅了,忙低下了頭。旺堆爺爺說:“哪有什麽麻煩?千百年來我們這裏就是這麽搞得,大家都不嫌累贅,反覺有趣。人生結婚一輩子大事,不這麽搞了那還有啥意思?”若潔忙追問:“這次拉姆措辦婚事也這麽搞?”旺堆爺爺笑了,說:“我就知道你這個丫頭嫌費事躲熱鬧,這次拉姆措結婚前我們已經和夏吾家說好了,隻在鄉上搞一次‘德什勾’,過程也盡量簡單,好給他們送親的人騰出些時間坐車上樂都。”若潔這才有些放心,又說:“我和藍姨是不陪拉姆措上樂都了,嫂嫂和卓瑪她們還要趕路,可不能耽擱的太久了。”旺堆爺爺爽朗一笑說:“你這個丫頭就是忒愛操心了,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和你才讓大哥已經商議好了,在鄉上不能停留時間太長,頂多就是一頓飯的功夫,昨天聯係的大轎車還在鄉政府門口等著呐,你讓人家等的時間長了,司機還不幹呢,走的太晚趕上日頭落山了,讓人家開夜車趕夜路人家司機能答應嗎?”又自豪的說:“從古到今的十三個‘德什勾’到我們這代變成了三個‘德什勾’,現在又成了一個‘德什勾’,時代是真真變化了,我和你才讓哥這次做了這麽個吃第一口牛頭的事,說不定以後還真成了我們華熱藏區以後所有新人辦喜事時的樣版哩!”
正說著外麵的車隊中突然出現一陣騷動,幾人停了說話,一齊向外麵看去,原來是幾個調皮的小夥子把摩托車開快了,要追到前麵去搶人家男方接親的兩個“達吉”的帽子,他們一加速,就把原來的隊形給衝亂了。旺堆爺爺看了哈哈大笑,說:“這幾個尕小子,還惦記著想羞臊一下人家接親客的臉麵,占人家的便宜呢。”又回頭對若潔說:“這也是我們這裏過去的一個風俗,但人家卓倉那邊的藏人吃不吃這一套還搞不清楚呢。”
說話間車隊已經開到了明珠鄉政府廣場,才讓站在停放在廣場中央的大轎子客車前招呼眾人。下車後,才讓指揮著大家就地上鋪開的毛氈坐了一圈,幾個小夥子和姑娘則從停在一邊的大轎子客車裏抬出一隻已經烤好的大肥羊和幾瓶酒,兩個“達吉”再次把哈達捧上,把酒杯端上,按年齡輩分大小,向在座的各位明珠村鄉民們敬獻,人群中不時傳出歌聲和笑聲,一個多小時過去,儀式完畢,送親的眾人起身上了大轎子客車,不送親的村民們則圍站在車下等待送新人的隊伍出發以後再回村裏。若潔和藍姨與其它不送親的村民們一起站在車下,看著大卓瑪她們簇擁著拉姆措上車,看著爺爺、才讓、建飛、丁誌誠等人登車,十一點鍾左右,送親的大轎車就駛出了明珠鄉廣場。
以後接著的送親、迎親的過程,若潔都是三天以後才從送親回來的建飛口中得知的。建飛說起這個事情的全過程,印象最深的就是不停的灌酒和唱歌,提起來就心有餘悸。按他的說法,那天車到樂都時已經是接近晚上了,因為離新郎家所在的村子還有十幾裏路,新郎家早早就安排了人在縣城裏等著,送親的隊伍被安排在縣城裏的一家賓館裏住宿。頭天晚上喝酒就開始了,幾個新郎家安排招待的小夥子從晚飯一開始,就給各位遠道來的客人敬酒。新娘和女儐相們吃點飯後先回自己屋裏休息去了,剩下送親的男人坐了一桌子喝酒。旺堆爺爺說走的太累,喝了幾口就起身了,但才讓、紮嘎、久周、建飛、丁誌誠幾個小夥子可沒那麽輕鬆,男方家的小夥子們擋著不讓走,一直喝到晚上十二點鍾。
丁誌誠實在喝不下去了,借口說第二天送親,怕耽誤事。那幾個小夥子說送親在下午呢,耽擱不了事。建飛聽說下午才送親,問還有多長的路程?一個小夥子說不遠,就十來裏路程。建飛吃驚的說,十來裏路要走半天?那小夥子笑笑說,不是走半天,而是在這裏待半天,下午才動身,傍黑前到新郎家,原來這裏就是這個講究,上午是招待同村的人吃酒,下午辦儀式,晚上則是請送親的女方家人喝酒。
建飛說到這裏,若潔就問他,不是一般結婚要早晨起身,趕中午前就要到男方家中,辦完儀式,中午就坐席了嗎?
建飛說,你說的那是我們那邊的風俗,門源這邊新娘也是早晨出發,中間做幾次停頓,到新郎家就是傍晚上了。樂都那邊卻是專門就撿中午出發,到傍黑前才到新郎家,這以前新郎家的客人可都來過幾撥了,一撥是村上的莊客,全村裏的人要來;二撥是男方家的親戚,都帶著屁股來的,本村的親戚要連喝上三天酒,遠道的晚上就住下不走了,也等著要喝三天的酒。筵席也早都擺好,擺的是流水席,專等送親的人到來,這算是第三撥真正的貴客。頭天晚上接親的兩個“達吉”早就把消息帶回來了,所以男方家也不著急,耐著心等待送親隊伍上門。
建飛說的時候,藍姨也趕緊湊過來聽,這時就問,哪拉姆措是咋進新郎家門的?建飛笑嘻嘻的說,說到拉姆措進夏吾家的門,那可笑死人了。那天大轎車一到夏吾家的村裏,就有男方家的人上車來引路,司機直接把車開到了夏吾家院門口,門口一堆火點著,一條白氈鋪著,卓瑪、巴桑、達珍、才讓嫂子等幾個女人把拉姆措緊緊圍住,拉姆措用雙手把臉捂住,坐在車前座上不動身。等到車門口下麵站著男方家的兩個男人捧著哈達說了一串串迎親辭,又上來給我們每個人敬了三杯酒,我們才開始下車,後來才知道,這是夏吾早就和才讓說過的他們家鄉那邊的講究。
建飛接說,後來更有笑頭,拉姆措下車還是讓才讓給抱到毛氈子上的,雙手還是捂住臉,不敢見人的意思,然後卓瑪她們牽著她的衣服,才讓、久周、紮嘎、紮西和我們幾個把她們緊緊圍住,才從毛氈子上走進到了院門口。
若潔和藍姨聽到這裏才算鬆了口氣。建飛看看她倆,故意停頓了一會,又說,這才算是開頭,進院門時那才叫難受呢,就跟打仗一樣。若潔和藍姨一聽神經又緊張了。建飛慢慢悠悠地接說,進門時,旺堆爺爺走在最前麵,我們圍著拉姆措跟在他後麵,一進門,就是兩排人,每人手裏都揣著一壺酒,拿著一個杯,見人就是一杯,不喝不行,推都推不開,光我就喝了五、六杯,這才進得了門。
這時上來個年歲大的男人,旁邊有人介紹是夏吾家請的婚禮總管,端給了旺堆爺爺一隻盛著青稞的木鬥,讓旺堆爺爺領著我們在夏吾家的院子裏轉了三圈,這才讓他們兩個拜天地。你們沒看見,那夏吾站在正對著堂屋的毛氈上,拉姆措和他並排,偏偏拉姆措前麵還要讓卓瑪和巴桑擋著,還要用手把臉藏起來,這個風俗你們說怪不怪?最慘的是拜完天地後旺堆爺爺和夏吾他爹媽扔給他倆的磕頭錢,放到白毛氈上全讓夏吾一個人擼跑了,你說拉姆措冤不冤?
若潔笑著說:“那有什麽冤的,他倆不是一家人嗎?誰拿了不是拿了。”建飛撓撓頭說:“倒也是,就像咱倆,我拿回來的錢不也全讓你擼跑了嘛!”若潔“呸”他一句:“你還有哪個時候?”
建飛接著說,下麵就到了最讓人鬧心的時候了。若潔問,難道他們的婚禮節目還沒個完?建飛道,婚禮的節目倒是完了,我們的苦難也出來了。拜完天地後,拉姆措就進了他們叫“俄康”的新房裏,再也不露麵,倒也挺省心。我們可就慘了,讓人家夏吾家裏的人帶到了他們家羊圈裏,上次來叔叔家說事的那個男人,他們叫“羊卡(媒人)”的,和旺堆爺爺坐在上席,先是敬哈達和說唱感謝的話,接著就是劃拳喝酒,從這天起,一直喝了三天,喝的全身都快讓酒精泡透了。
建飛最後說:“老婆啊!幸虧咱們當初有先見之明,沒有在門源這邊搞那些結婚儀式,不然在這些好客能飲的人麵前,咱們可就要丟份子了。”若潔說:“那還不是先前我的主意正?你開始還不幹!”建飛說:“是!是!老婆就是偉大!”聽著藍姨也在一旁笑了。建飛又說:“夏吾這次也和拉姆措一起回門來了,過兩天叔叔還要去送他倆去夏吾家。他們走時,老婆你行行好,就和旺堆爺爺說一下,千萬不要讓我再送他們了,那個酒場子真是嚇人啊。”若潔說:“你這個大男人這一次還真把雄風給喝沒了,要說你自己不會去說?”建飛說:“我一個大男人咋張開這個口?你就給我個機會,讓我先緩上一段時間,再把雄風慢慢樹起來吧。”若潔說:“也罷,我就和旺堆爺爺說說看。”
關於這一段,若潔的日記是這樣記述的:“真是奇妙啊!拉姆措說過青海‘十裏不同景,百裏不同天’,那是在說天文地理,但民風民俗的差異更是驚人,同樣是藏族,在農業地區的卓倉區域和牧業地區的華熱部落,都還屬於安多藏區,竟然就在婚俗上有這麽大的不同,想起我們中國,地大物博,幅員遼闊,在東西南北相距數千公裏之遙的廣遠地域中,不知還藏著多少讓人驚歎的奇異習俗和民間風情呢!能夠容納匯聚涓涓細流成就其大的巨川是偉大的,能夠使一眾細流在其體內繼續按自有軌跡向前行進的巨川則更是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