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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屋》第十四章

(2018-06-17 13:50:37) 下一個

第十四章

 

                               我睡著,我睡著,

                              我從深沉的夢裏醒來;

                              世界是深沉的,

                              比白晝所想得還要深沉。

                              痛苦是深沉的,

                              快樂!卻比心疼還要深沉。

                                ———德國·尼采·《醉歌》

 

 

 從山上下來已經是快六點多了,建飛把車開快,按才讓指引的路線直接向武威的方向開去,八點鍾左右,車進了武威城,幾人找了一個賓館住下。

 武威又名涼州,是絲綢古道上的一座著名古城。第二天一早,若潔就對紫菡說,今天可要在城裏好好轉一轉,這裏是漢朝出擊匈奴的一個重要屯糧地,唐玄奘去西天取經也從這裏走過,那時叫西涼國,名勝古跡一定很多。紫菡撇撇嘴,嗆她一句“就你知道的多”,一擺身子,上衛生間洗漱去了。三人吃飯時,若潔向服務員小姑娘打聽城裏有那些著名的景點,小姑娘向他們推薦說最有名的應該算是雷台公園,是挖出青銅國寶“馬踏飛燕”的地方,門口還有那個著名銅塑的仿製造型。若潔對建飛說:“那我們吃完飯就上那裏去看一看。”建飛邊向嘴裏塞進去一塊饅頭,邊騰出嘴說:“得令,遵命!”氣得紫菡一邊直向他翻白眼。

 到了雷台公園門口,幾人圍繞那座高達兩層樓高的“馬踏飛燕”雕塑轉了幾圈,建飛拿出照機,正給若潔和紫菡拍合影,突然若潔的手機“啵啵”的響了,待建飛拍完照,若潔走到一邊去看手機,是小姨白玉打來的,她心裏一個咯噔,白玉在電話裏給她說,她母親的病情突然惡化,現已送到上次住過院的醫院裏急救,讓她趕快回到鳳城。又說本來白帆不讓給她說,但大家考慮事態嚴重,還是讓她知道為好,小姨又勸她也不必心裏著急上火,盡快趕回去就成。

 若潔心裏暗暗責備自己:“你真是個不孝順的丫頭,自己母親病的這樣嚴重,你還有心思在外麵遊玩。”但她走到建飛和紫菡跟前時卻仍然表情如常地把母親有病的事說了一下,倒是建飛和紫菡著急了,紫菡一連聲的催促建飛快開車回賓館,把東西收拾了好向回趕。

 在路上若潔又給文喧去了個電話,先說明自己已經動身從青海歸來,正行在路途中,順帶也講了自己母親現在鳳城住院,她私心寄希望於通過把後一件事說明後,能讓文喧表現出一個高姿態主動到鳳城看護自己的母親,則兩人以前的誤會也將隨之煙消雲散,關係重歸於好。但從文喧回答的聲調和話語中,若潔聽到文喧並沒有對這樁事表現出什麽特殊的關切,隻是淡淡的表示自己知道了,她有些失望,但急於趕路,也無暇再顧上挑剔這些。

 當天晚上他們一行就趕到了鳳城,若潔不管天色已晚,直接讓建飛把車開到了白帆住院的醫院裏。

 到了醫院,白帆已經從搶救室轉移到了重症監護室,藍姨、白玉、王總等人都在重症監護室外的走廊裏站著,李貴生也在其中,他是白天聽文喧說了此事,專程從礦上趕下來的,眾人神色凝重,見若潔進來,齊迎了上來。白玉對若潔他們說,白帆昨天晚上發得病,送到醫院後經一上午的搶救,情況好多了,剛送過來時人是昏迷著,現在雖然還沒有完全醒來,但各種體征已經有了一些緩和的跡象,目前正在監護室裏觀察著。

 若潔很想進去看看母親,但白玉說大夫除了醫生護士外不讓任何人進去,大家都隻能在門外等候著。

 若潔這時也沒了在路上的那股子沉穩勁,心急如焚,不管不顧地自個在走廊裏踱來踱去,紫菡和建飛一看這個情況,也不能走了,就陪著若潔,她走到那裏兩人就跟到那裏。

 等到晚上十點多鍾了,一個護士走到門口,喊叫:“哪位是家屬,請進來一下,病人已經醒了。”若潔和白玉、藍姨三人一齊向前衝,都要擠進門去,護士又說:“人太多了不行,病人才醒,不能吵鬧,一個一個輪流進去。”白玉和藍姨這才往後退了退,讓若潔先進。

 若潔進去,白帆躺在病床上,眼睛微微睜開,看到若潔進來,動動嘴唇想張口,旁邊的護士趕忙止住。護士又輕輕提示若潔,不要情緒激動,不要說話。若潔強忍住眼淚,點了點頭,俯身看著母親,呼吸微弱,眼睛無神,臉部已經有一些脫相,心裏一陣刀絞針刺,又不敢出聲放悲。站了一會,護士趕快把她推著送了出去。出得門來,若潔再也控製不住感情,趴在門口的牆壁上輕聲啜泣起來,紫菡和建飛趕緊過來把她攙扶住。

 白玉和藍姨輪番進去,白玉出來後對大家說:“人算是消停了,暫時沒有事了。”一會醫生從屋裏出來,李貴生和王總也攆著問情況,醫生給他們略說了說,就回值班室去了。

 還是李貴生處理這事有一些經驗,他看白帆的病情已經有些穩定,就和白玉、王總他們商量,說看情況病人身邊這一段時間內不能離開人,但大家全都這樣集中幹耗著也不是個事,最好能分開排班,一撥一撥的在醫院裏守候。王總就讓公司裏來的幾個人先回去去休息,若潔也在此時止住了淚流,讓建飛先把車開回去,順道把紫菡以及幾個要回的人都帶走。

 醫院裏隻留下藍姨、白玉、王總、李貴生和若潔幾個人,走廊裏一下子清靜了下來。白玉揀這個空檔問了下若潔今天趕回來的情況,若潔此時那有心情和她聊這些,簡單說了幾句就又問起了母親這次發病的起因。白玉看了看藍姨和王總他們,慢慢把若潔走後這幾天家裏發生的事情一一道出。

 原來若潔她們動身赴青海後,白帆在家裏的日子過得可是不省心。先是公司那邊要賬的開始泛濫,往來客戶、銀行、法院的人,一時間一下來了七、八撥人馬,一天三四趟。後來是公司內部開始動亂,討要工資的員工,尋問分成的股東,還有一些心懷叵測的公司中上層領導也參與進去鬧事。王總他們在公司裏極力維護,盡量想把事情壓到公司內部層麵,但事與願違,沒幾天這股風還是衝著白帆家來了,白帆也受到了衝擊,她上次住院得的病是心梗,本就出院後就需要靜心休養,不能勞心費力,而以前因林一民的事產生的心情焦慮憂憤還沒有完全得到緩解,一下子又來了這麽一堆破事攪繞纏身,白帆實在受不了了,很快身體就垮了下去,終於在若潔回來的頭天她在家裏正坐著思想這些,突然煩燥勁上來身子一歪就倒在沙發上起不來了,白玉和藍姨急忙招呼120找車把她送到了醫院搶救。

 若潔聽了小姨說的這番話,心裏實在是難受,她一個尚在上學還沒有完全走向社會的女孩子,公司裏的事涉及到那麽多的人和事,還是以前的、現在的,經營的、人事的糾纏在一起,你讓她能想出什麽好的辦法?隻有先盡著治療自己母親的病再說。又想起小姨在這裏,那表弟明明在家裏自己待著能行嗎?就把話岔開問起明明來,小姨說王總從公司裏找了個小姑娘在武陵源家裏陪著明明呢,若潔這才放心。

 醫生走了後,護士又出來讓他們幾個進去看護病人,此時白帆躺在床上靜靜的睡著,臉色已經轉為正常,呼吸也慢慢地均勻了下來,幾人方才有些放心。護士又吩咐了他們幾件晚上要注意的事,比方說護理的人一刻也不能離開,不要驚擾病人,按時觀察,有事撥緊急按鈴呼叫護士等等,說完護士收拾了一下也回值班室去了。

 若潔她們千恩萬謝的送走護士,看看表,已經是快十二點鍾了,若潔想著藍姨、王總、李貴生、白玉年齡都不小了,不能熬夜,就給建飛又打了個電話,讓他過來開車把這幾位全接回去休息,由自己在醫院裏看護母親。白玉怕她今天趕了一天路身體受不了,讓她回去自己在這裏待著,若潔堅決不肯,說自己沒事,能挺住,白玉心裏還掂記著家中的明明,也隻好依從了她。一會建飛開車過來,把各位分頭送到天元大酒店和武陵源。

 這裏回去休息的各位情況都正常沒有什麽說道,單單李貴生今天自己前來鳳城探望白帆的病情內裏有一些特殊,我們趁這個機會把其中的隱情也略略說一說。

 上午若潔給文喧打完電話後,文喧嘴上雖然沒有表露什麽,心裏卻很是別扭,他猶豫著來還是不來鳳城看白帆?這一段時間他在單位上的工作很是順利,李貴生的那個領導同學家的女孩對他的表露也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有時回到山上父母的家中方玲也背著李貴生盤問他和那個女孩子的交往程度,這些都影響了文喧對若潔的態度,他的心裏正處於和若潔繼續交往還是馬上分手斷交的緊要關頭,但他畢竟還存有一份過去兩人互戀時的情份,不忍心一下子就把事做絕了,所以他隻有通過不停地勤奮工作以使自己的情感寄托向其它的方向轉移,正在這時若潔的電話來了,知道她從青海平安歸來他當然很高興,再聽到她母親又一次住院他便心生厭煩,他並不想去鳳城探望,但一放下電話後又感覺不對,自己並沒有正式和若潔說清楚兩人要分手,她家老人有病自己不去看望於理於情皆為不妥,於是他便給李貴生打了個電話,以自己單位上工作太忙為理由想請父親代自己跑一趟。李貴生那裏知道他心裏有這麽多的鬼祟門道,隻想著孩子說的話自己照辦了便是,就這樣稀裏糊塗的自個來到了鳳城。

 若潔這一宿沒睡,就趴在母親的病床旁斜趄著,剛有點要眯著了,突然一驚,原來她想起了上次母親出院後有一次自己在艾依河邊遛彎,碰上小區裏的一個老太太在晨練,看到自己在河邊心事重重地來回走動,就問起了她家的事情,原來林一民的死和白帆的病在小區裏並不是秘密,大家都對其事其人有一些關心,也有一些同情。她和若潔閑聊的過程中,說若潔家裏這麽多的事,是不是家裏房子風水上有啥毛病?還說一家的時運要是遇上疙裏疙瘩的穢氣纏上了壞事就會一件接一件的跟著過來。當時若潔以為一個老婆子說得話哪能當真,就開口一笑也沒放在心上,回去也沒和自家裏的人提起過此話,現在想起來母親一次次的住院?難道真是家裏的風水運道出了問題?假如這樣那麽母親這次能不能躲過去呢?又憶起以前母親交待自己提醒她上中衛高廟去為父親進香,此時母親身體這個樣子,就是提示了她也去不了,真讓人煩心,想著想著睡意再也沒有了。

 夏日晚上的時辰短,若潔尋思間迷迷糊糊的天就亮了,看看母親,睡得正穩當,就從臉盆裏把毛巾淘了出來,先給自己把臉抹了一把,這下頭腦倒是清醒多了。向門外看走廊裏一個人影也沒有,想著醫院上班後才能有人,不知醫生護士們啥時能過來,要是來了再問問母親現在是個啥情況?想給白帆擦把臉又怕把她驚醒了,就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呆呆的發楞。坐了一會有些尿急,監護室旁邊的走廊裏就有衛生間,但想起護士的交待,又不敢離開病室出去,隻好憋著。正在難受,忽聽到門扇一動,藍姨進來了。原來藍姨回去後也沒睡實沉,早晨五、六點鍾就起來了,起床後,她在家裏轉悠了一陣,計算著公交車開動了,就給白玉說了一下,自己出門坐早班公交車趕到醫院來。藍姨一來,若潔正好解脫,趕緊去外麵上衛生間。若潔解完手後進到病室裏,藍姨對她說:“你媽醒了,問你呐。”若潔趕緊走到母親的床邊,看白帆已經醒來,麵上憔悴得很,精神卻還有一些,睜開眼睛臉向上仰望著思摸著什麽,看到若潔,她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把手往外伸,但她的力氣不夠,抬了幾下胳膊也沒抬起來,若潔趕快把手伸過去,捂住母親的手說:“媽,你不要動,我摸著你。”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白帆慈愛的看著她,目不轉睛,盯了半天,嘴唇微微翕動,好像是要說話,若潔忙把耳朵貼近她的嘴邊,白帆嘴唇抖動了幾下,也沒有吐出一個字。若潔忙用手又把她的後背給捋了幾下,給她鼓了鼓勁,白帆又緩了一口氣,才低聲在若潔耳朵邊斷斷續續的說:“人生很多相遇,就和浮萍一樣,交會的隻有短暫,接著可能就是永別。我有幸和你爸爸相識且走了這麽長的人生路,我滿足了,就是你,我不放心,你能不能也有這樣的幸運?有個人一生一世陪在你身邊,讓媽媽死也瞑目。”說完這個話,白帆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若潔,若潔把頭抬起來望著母親,心道母親這好像是在說安排後事的話嘛!但她又不願拂逆母親的心,就點點頭,輕聲說:“媽你放心,自會有這麽個人在我身邊的,你好好養病。”白帆頭微微一動,表示知道了,就又把眼睛閉上了。這時醫生和護士也進來了。

 白玉、藍姨和若潔和醫生商量了進一步搶救白帆的方案,醫生說白帆這次還是心梗,但比上次要嚴重的多,必須要做搭橋手術,但是看她的身體狀況,一時又不宜上手術台,隻有先給她保守治療著,把身體養一養,到時機成熟了才能做手術。

 以後的幾天裏,白帆時醒時暈,暈時呼吸頓失,隻有一息脈搏,人如死去一般,醒時也僅能轉轉眼珠,卻也說不出話來,有時能吐出個別幾個字來,卻再也沒有能和上次一樣對若潔說話時的清醒和流暢。白帆清醒時給藍姨私下裏吩咐了,不管手術結果怎樣,都不能責怪醫院和醫生,又讓藍姨把這話給白玉和若潔也傳了過來。

 若潔對給母親治病成功是很有信心的,她查了醫療書籍,也聽醫生說過:心梗這種病的治療現在已經有了比較成熟的醫療技術,手術的效果好壞主要是看病人的身體承受能力,醫療手段本身沒有任何問題,所以她對母親這樣說話雖然心驚卻毫不在意。而藍姨是一個家庭婦女,白玉是一個小縣城的初中老師,兩人都沒有見過多少世麵,並沒有把白帆說的這番話存在心裏,她們都不知道,這一段時間來,白帆曆經外事驚擾和內心煎熬兩邊夾擊,不但身體狀況極差,而且心理上更是接近油燈將滅柴火漸燼這種程度,本來林一民死去後,她的心中就存了個必死的決心,所以在主觀上已經沒有活下去的願望了,能讓她在世上苦苦掙紮下去的,一是有對自己女兒若潔的牽掛,二是林一民的冤情尚未告白。幾次住院,幾經折騰,白帆身上虛弱,心裏明白,她想,自己早就存了追隨林一民一走了之的必死之心,不就是因為考慮若潔孤身一人在世而牽掛揪扯嗎?不就是因為林一民的冤情未申而心有不甘嗎?既然活不下去了,幹脆就走吧!反正若潔已經交待給藍姨了,還有李文喧一家在旁邊扶持相幫,自己也可以略微放心了。那些公司欠的賬,總不能大人死了還追著孩子要吧!林一民的事現在也顧不上了,隻有等來世再給他申冤吧!主意一定,她就開始采取行動,每天和醫生護士們假意周旋,而在身體恢複上並不按他們的意思去做,該吃藥時偏不吃藥,該休息時偏要折騰,該靜心時偏胡思亂想,讓醫院的大夫護士們很是不解,為什麽這麽下藥吊輸液瓶總不見效果呢?給她動手術風險很大,不動手術又治不好病,而且危險在一步步逼近,病情一日不除,病人就有可能在某一天突然會失去生命,醫生們實在無法可想無計可施,無奈下隻好建議讓她轉院去北京那些大醫院裏治療,但若潔和白玉知道這種病轉院過程的風險極大,不敢輕易答應,這樣白帆的病就一天天拖著。

 人們常說:再有能耐的大夫,也不能救治已經心死的病人。白帆是抱著必死的心意,醫院的設施再高級,醫生的技術再高明,對她來講都沒有任何意義,吃喝休息上她想法設法折磨自己,任何藥物也是別人前麵放到她嘴裏,她後麵就含著不咽悄悄吐掉,打藥吊針一絲不沾,能推則推,能賴則賴,任誰勸都不動心,終於這樣熬了一段時間後,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一口氣上不來,撒手人寰,自己走了。看著若潔伏在病榻邊痛哭不止,旁邊的人都流下了同情的淚水。大家縱有安慰之心,但一想一年多時間中,林家的大喪凶事一個連著一個接踵而來,實在是讓人無法對若潔說出什麽有些份量的寬慰話。

 那些尚在等待著,還準備要在天元集團和林家裏找出一些個人收益的人,一看此時此景,也暫時沒人再敢放出什麽屁話,悄悄的偃旗息鼓了。           

白帆的喪事辦的很簡單,王總和郭巴子他們把白帆的遺體送到了殯儀館,在那裏開了個簡單的追思會。沒有搞什麽念悼詞、告慰逝者、感謝來賓的儀式,僅有若潔、白玉、明明、藍姨等人俯跪著哀哀哭泣,紫菡、郭祥、建飛、文喧等一幹親友在一旁低聲勸慰。來奔喪的人不多,總共也就二、三十個人。除了王總、郭巴子及公司裏的幾個領導外,還有就是李貴生夫婦、陳總、周律師和幾個縣上來的親戚,縣、市、省上的領導則一個也沒來。白帆的父母和弟弟均在外地,白帆生前就告誡妹妹、妹夫不讓通知他們,以免讓自己父母知道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情景,老人精神上經受不起打擊。

白帆讓殯儀化妝師精心修飾過麵容,靜靜的躺在擺設在地中間的棺木中,在殯儀館緩慢放送的哀樂陪伴下,大家圍繞棺木走了一圈,追思會就結束了。然後是若潔在藍姨扶持下抱著母親的遺像,走在最前頭,後麵跟著前來奔喪的眾人,大家一起上了王總事先租來的大客車,後麵跟著公司現在僅存的一輛大客貨車,大客貨車上擺放著白帆的棺木。車輛到了原先埋葬林一民的植物園墓地處,讓雇來的民工把林一民的墳挖開,再把白帆的棺木抬放進去,兩人的棺木並列一處,用土再埋好。這樣,白帆終於和她日夜思念的林一民永久的長眠在了一起。

事畢,王總在天元酒店開了三桌飯,請來賓們一起吃了個答謝便餐。母親的後事這樣潦草的處理,讓若潔很是寒心,但她也知道,在這個特殊時期,王總、郭巴子這些叔叔們也是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家業衰敗一塌糊塗,究竟是誰之過?她一時還想不清楚,但世態如此炎涼,她可是深切地體會了個透徹。  

 

 

    白帆的後事處理完畢後,前來奔喪的人們各自離去,王總、郭巴子這些公司的人先回公司了,外地來的親友也留下諄諄勸慰後分頭走了。這時,李貴生一家也準備要走,若潔想到過幾天就是“頭七”,要和母親再做一次告別,她心裏很想讓文喧也來參加這個祭奠儀式,但又實在張不開口,在送別之際,李貴生問她還有什麽事情需要自己一家幫忙時,她口中委婉的說出這層意思,文喧本不想再摻合進林家的事中來,正想找個借口推托,李貴生在一旁卻大聲應承下來,說:“行!到時就讓文喧請個假過來一趟。”氣得方玲在一旁直拿眼剜他,他也沒在意。

白玉的暑假還隻過了一半,她原本就是預計要在姐姐家待上一個假期的,現在姐姐家出了如此大事,自己更沒有理由離開鳳城自個回去,而且她也不放心丟下外甥女若潔自己在家裏,但和若潔一商量,若潔竟不同意她留下,若潔的理由是自己馬上要參與處理公司的事務之中,她們一家在這裏待著可能會對明明的學習不利,這個理由很牽強,但白玉竟無可反駁的應答。白玉又提出讓自己的丈夫郭祥待下來幫她處理這些事務,若潔又說先等一等,過一段需要時一定請姨父過來幫忙。白玉和郭祥商量了一下,郭祥是個實在本分人,本就對公司經營的什麽爛事不感冒也不願意摻合,正好順坡下驢叫嚷著趕緊回家。白玉也琢磨不透自己這個外甥女心裏想的是什麽,隻好給王總、藍姨他們交待了一下,先回了杞城。

    其實若潔有自己的盤算,母親的去世讓她對杞城的一些領導如周縣長、趙副縣長和劉國興等人的仇恨達到了極點,痛定思痛,她認為就是周縣長和趙副縣長在官場中的相互傾軋,導致了自己父親林一民的自殺,並間接促使自己母親的病重不治。而劉國興是這一切的直接推手,就是這個人不講同學情誼,在自己的父母處於危難時不但沒有伸出援助之手,反而向前使勁推了一把,將自己的父母置於萬劫不複的深淵之中。這三個人,對自己父母的雙雙身亡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種看法,其實並不完全是實情,但白帆生前不停地在她耳邊吹風叨咕,給她的腦海裏留下的印跡很深,這樣就嚴重影響了她對整個事態發展過程的判斷。

    一時間,仇恨衝昏了她的頭腦,她想要報仇,想要讓這三個人付出代價。她認為隻有這樣,才能對得起死去的父母,消除母親生前對自己女兒身不能頂門立戶的誤解。

這也難怪,若潔本是個涉世不深的女孩,對人世間的種種恩怨情仇隻是憑著簡單幼稚的思路去辨別青紅皂白,更深層次的原因她就很難搞掂明白了。現在她已經鑽到牛角尖裏了,思緒在亂草崗子裏麵瞎轉圈圈,自己卻還認為這就是正確之路。想到自己還有不到一個月時間在學校請的休學假就要到期了,她決定立刻開始行動。但盡管她的報仇欲望十分強烈,她卻僅是個一直在家中、學校兩頭一條線上來回轉悠的小女孩,沒有多少社會閱曆,實在搞不清要報仇首先應該要做什麽?怎麽去做?心裏一腔激憤,具體做起事來卻是老虎吃天,無處下口,她的辦法就是找那幾個同樣不諳世故的小密友們商量,所以她才希望文喧在這個困難時候能和自己站在一起,也不希望小姨或小姨父待在身邊幹擾自己的複仇大計。

白帆逝去後的“頭七”,若潔要去父母的墳上去祭拜,那天建飛、紫菡幾個不約而同地湊在一起,文喧也在父親的催促下從煤城趕了過來,卓瑪因在青海,若潔吩咐幾個人不讓給她傳信,直到現在她還不知曉若潔家竟出了這等大事,便也無法回來,白玉、郭祥一家則從杞城專門過來參加祭奠。

上山前,若潔讓藍姨在外麵飯館訂了一桌菜,說是中午回來大家一起用餐。為了說話方便,她沒有把飯局放到天元大酒店,而是找了個離家不遠的比較僻靜的中檔飯館。

上墳時她沒多發言語,隻是把帶來的供品放在父母的墓碑前,把香燭點上,上前跪倒,頭深深的稽伏在地麵上,大滴大滴的淚珠奪眶而出,白玉、明明、藍姨也隨她跪下,一麵輕輕啜泣。其他人見此,心中惻然,圍在側旁站了半圈盡皆無語。若潔雖沒有像藍姨那樣出聲泣飲,但心底卻如赤足趟過荊棘叢般淋淋血滴,腦子裏默默數念的心願就是:讓父母保佑自己報仇成功。

中午到了餐館的雅間,她讓藍姨和小姨一家先吃些飯食,請她們先走一步回去照看家裏,自己則說要好好謝謝這幾位同學朋友,要稍稍多待一會。藍姨和白玉一家也沒多想,匆匆吃點飯就先一起走了。

等他們走後,若潔看菜已經約略吃了一些,就又讓服務員添了幾樣,又拿上一瓶白酒,然後讓服務員退出去,順帶把雅間門關上。她起身給大家的酒杯裏一一斟滿酒,自己端著酒杯站立著竟一時說不出話來,那三位本來看若潔今天的作派就總覺有一些怪怪的行跡,但念她在墳前表露的神態十分悲戚,不敢也不想去撩傷她的心緒,隻有幹坐一旁,相互瞅瞅,靜候她說話。

若潔站了片刻,看看大家,輕咳一聲,說道:“你們都是我的好朋友好哥哥好妹妹,我想先敬大家一杯,再問大家一個問題。”說完把酒杯端起,送到唇邊。眾人依她之言,也起身端起酒杯,一起幹了。若潔又說:“謝謝,我的問題是,你們對我們家的事,尤其是我父母的死,有什麽看法?”

對若潔的話,文喧、建飛均沒有啃聲,紫菡緊趕著說了一聲:“我們能有什麽看法?難道叔叔嬸嬸們的死還能有什麽蹊蹺?”。若潔口中“嗯哼”一聲,沒有理她,隻把目光炯炯地轉過去看文喧和建飛。文喧慢條斯理的說:“按說這叔叔和嬸嬸的死,也還真有些蹊蹺,好好的人咋能一個自殺,一個病死,沒聽過叔叔做過什麽愧心事,嬸嬸身體也一直硬實著哩。”建飛看不慣他的肉勁,接過來說:“看你說的哪話兒,難道人都做過愧心事了才去自殺?病死不病死還要看平日身體好了壞了的,身子骨杠杠硬實的人說沒就沒的不也是大有人在,哪能看出來個啥?叔叔嬸子們過去做的事到底咋樣?我們不願意聽,也沒時間管。若潔你有啥想法隻管說,我們都聽著。”

若潔瞧瞧他,又轉過臉來,對大家一字一頓地說:“我感覺我父母死的不清不白,我認為裏麵大有文章,我不想就這樣讓事情稀裏糊塗的過去。”聽了若潔的話,文喧、紫菡、建飛三人麵麵相覷,緊張的說不出話來,還是建飛快人快語,道:“要是其中確實有貓膩,那就應該搞個清楚。”若潔目光正在各人臉上掃來掃去,聽建飛這麽一說,便點點頭說:“我正是這個意思。”看看那三位還沒明白她的話音,接著說:“我懷疑不但有貓膩,而且還有大貓膩,我父親好好的一個人,憑啥說沒了就沒了?我媽媽在省上、縣上找了這麽多天,沒有一個人出麵應承著要把我爸的事搞明白,我媽媽硬是讓那幫人氣死的。”文喧說:“你說得那幫人是誰?”說話的聲音都顫抖得有點走樣了。若潔說:“當然是那些個害死我父母的人,就像縣上的那幾個狗官,姓周的、趙和平、劉國興他們,還有一些。”三個人一聽若潔所指的全是些領導,心裏頭立馬都有些發虛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說不出話來。若潔再環視他們幾個一圈,冷笑著說:“怎麽,全心虛了,膽沒了?還沒說怎麽做呐,就沒有聲氣了!”建飛硬著頭皮說:“那你想怎麽對付他們?”若潔說:“那要看你們幾個有沒有膽量陪我一起去和他們鬥一鬥,要有,我才說。沒有,今天就算是我請你們吃一頓感謝飯,吃完飯就拉倒,各走各的。”建飛讓她這麽一說,反而把膽氣給激起來了,說:“你說吧!他們倆我管不了,我隻說我自己,我就是豁出這一身肉,也要幫你把叔叔嬸嬸的冤情找回來。”紫菡低頭小聲說:“豁上你的一身肉,你的肉才值幾個錢,還不如街麵上的豬肉貴呐,能辦成啥事?”她的聲音雖微弱,但大家都聽到了,她說得自個也是一樂,由不得“噗哧”笑出了聲,正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一下子被這一語一笑衝淡了許多。若潔也覺得剛才自己的情緒有些激憤,把大家逼的太過了,就勢也道:“不用拿你的肉說事了,你那肉還真值不了幾個錢。先吃菜喝酒,待會我再向你們說。”幾個人這才緩過神來,大家一起舉起了筷子。

    人就是這樣,有時是話趕話,一句逼一句,擠兌到一起了就收不了場,冷靜下來,才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說的話值當不值當。若潔近來腦筋一直圍繞自己父母的冤屈來回轉,到今天在墓碑前心裏的委屈激憤已經憋到了極點,所以才有剛剛那種不管不顧地逼大家幫忙,有一些“霸王硬上弓”的言語和舉動。通過這一段的說說話話,她的惡劣心情也散發的差不多了,腦子也清醒了,察覺到有些事隻能靠自己去努力,而不能硬逼著別人去和自己一塊做。於是,她邊吃飯邊對三人說,現在就光吃飯,不提剛才說過的那些話題了。偏偏這時建飛不幹了,他說,既然若潔今天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不幫忙把叔叔嬸嬸的事搞清楚,那還算是什麽好朋友?所以若潔不用太見外,隻管說下一步要怎麽辦?若潔此時腦子裏的智光已經漸漸恢複,她並不把自己的真實意圖說出來,隻是說想聽聽大家的想法,談談對下一步如何做的意見。

    別看紫菡平時咋咋唬唬的,畢竟她是個女孩子,拿不出什麽招數,說不出什麽道道,攤上這種場麵上的大事了隻有幹坐著聽別人講。

    文喧的意思還是按法律程序進行,把事情搞清楚,然後再去報案,讓政府去處理。建飛跳起來說:“人都死了,還按屁個程序進行,而且政府那些人官官相護,指望他們去處理,那還不是指望小姨子生孩子——打水漂的事。依我說,先找人做了那幾個壞慫再說。”文喧連連搖頭說不行,紫菡也指責建飛粗魯莽撞,光知道打打殺殺。建飛一生氣,說:“這不行,那不行。就依你們說的,那到底你們誰能說出叔叔和嬸子到底冤在哪裏?誰人能承擔個啥責任?那樣我們找人家告狀也有個由頭。”幾個人又麵麵相覷,還都說不出個子午卯寅來。紫菡說:“要不然我們把王總、郭巴子他們找來先把事由問清楚後再定奪咋做。”文喧說:“那不行,那些人叔叔嬸嬸在時還能給咱們個麵子,現在叔叔嬸嬸都沒了,見著我們他們躲還躲不及呢,你讓他們來告訴咱們叔叔嬸嬸的冤情,那怕是指屁吹燈借鬼推磨。”若潔尋思,就這幾天這些人的表現,讓他們出來幫助指證父母的冤情,真是指望不上,也就搖了搖頭:“文喧說的對,那些人別再想指望他們能做啥事了,不拆台都算萬幸了,還是靠自己吧!”建飛說:“不行了咱們走走旁門左道,現在當官的那個屁股都不幹淨,咱們緊盯著姓周的和姓趙的,抓住他們幾個不能捅上台麵的事,給他來個一箭中靶心,打他一個反腐第一槍。”文喧說:“你不要帶著有色眼睛看當下社會,當領導的也不全都是你說的那樣,假如那幾個都不是貪官呢?再說,就他們中間有些見不得人的鬼事,人家能到處宣揚得讓你知道?我們去哪裏去抓人家的短處?”建飛哼哼兩聲:“不是貪官?現在哪裏還有清官?都快成了稀缺動物了!”文喧還想反駁,若潔抬臂止住他倆的抬杠,說:“文喧和建飛說的都有道理,我想結合起來施行,我們先找一找,看看這幾個雞賊真有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短處,完了再考慮是走正規程序辦呢?還是用別的方法去治倒他們。”大家尋思一下,覺得也就隻有先采用這個辦法才妥當。

     又議論了一陣由誰去幫若潔一起辦理此事,先是紫菡提出由文喧和若潔一起去跑動,一來他倆關係親密有事好商量,二來文喧心思縝密辦事比較穩妥。若潔也是這個意思,她目光盈盈地盯著文喧,滿麵都是熱切期望的神色。誰知文喧還是表現出這一段時間中慣常的不冷不熱表情,表態的口吻也是淡淡的,隻說自己在單位上目前很忙,暫時確實抽不出時間來。建飛不高興的低聲叨咕道:“單位上忙?誰不忙!”紫菡忙拉扯他的胳膊,若潔也無可奈何的收回了失望的目光。後來還是定下先由建飛陪若潔一起去杞城了解那些人的情況,其它人先各忙各的,等事有了初步結果後再確定下一步的行動。

     這幾個人都是小孩子的心性,他們那裏知道?那些當官的個個都在世間的官場中混成了人精,不說幹得那些齷齪事,就是平時場麵上的行為也是守規守距合釘合鉚,做得滴水不露,熨得紋絲平整,說起慎密周詳來一點也不含糊,真正要做下那些貪腐的壞事了,就是檢查機關紀監部門去查還要花上些精力費上些功夫,哪能任隨他們幾個小孩子花上三兩天時間使出些三腳貓功夫就能夠了解明白?這也是他們尚未知曉世事,一廂情願的幼稚之想。但在此時,他們幾人可是議論的一本正經,個個都像是馬上要肩負起多大的天下大任似得。議論完畢,大家急急用飯,各自離去。

 

 

    建飛對自己和若潔一起出門是一萬個情願,雖然他對文喧的行為有所鄙視,但並不影響他此行的高漲熱情。

    前一陣,建飛在公司裏的身份很是尷尬,幾個月沒見著公司的錢了,大多數人都離開了這個萎靡不振的私營企業,自己也和大家一起跑路吧,正應了那句老話:“約覺不好,撒腿就跑”,感覺到有些對不起以前倒黴時若潔一家給自己幫忙的情分;不走吧,好像是還在等著讓公司給他算清拖欠的工資。好在他是個大咧咧的人,並不在意別人怎麽看他,反正公司裏有的是住人的酒店,有的是吃飯的餐廳,自己不去吃住,別人也要去,何必要便宜別人?他依舊每天搖晃著膀子,在天元大酒店裏公司提供的宿舍裏去住,到了飯點拿起碗筷就去吃飯,吃完就不管公司有事沒事,坐在自己辦公室裏待著等事幹。但他的內心也頗感惶然,公司這種江河日下的現狀何時能結束?這樣下去到底會是個什麽結局?白帆去世之前,他的腦子裏滿是為公司分憂解難的念頭,卻一腔熱血無處發瀉,白帆去世以後,他更是為若潔以後的生活和承受的壓力擔心不已。

    這一次,讓他陪若潔去調查與林叔叔和白董事長棄世有關的一些問題,於公於私他都覺得很對自己的脾氣,從公的角度來講,自己立馬算是有了一個能為公司做些正經工作的機會,也算對得住公司這些天來提供的飯食。從私的角度上來講,正應和了他私心傾慕若潔,想和伊人待在一起的心願。中午飯畢,他興衝衝的回到天元酒店裏自己住的宿舍裏,略躺了一會,就跑到公司裏去收拾行囊,做好陪若潔出門的準備。

天元公司因經營不善且債務纏身,人員大量流失,大多數業務都已經停頓,主要工作就是化解那些來自外部或內部的各種幹擾,而位於酒店四樓的天元集團公司本部,現在基本上隻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樓層和數十個門窗緊閉的辦公室了。

今天建飛一到公司,卻立感與往日有異,雖然人還是沒來幾個,但畢竟有人在樓層裏走動了。以前躲著不敢露麵的幾個公司領導的辦公室門都半開著,負責公司全麵工作的王總屋裏麵好像還有不少人在嗡嗡說話。建飛很是好奇,他走近王總門口偷偷聽了一會,原來那些人是在議論公司的資產分配變賣的事,其中還有周律師的聲音。他覺得這個事必須要馬上告訴若潔,就悄悄走到自己屋裏,把門輕輕掩上,撥響了若潔的手機。

    若潔在電話裏告訴他,這個事王總和她說起過,公司現在是債務纏身急需現金流動,所以他們想把公司資產重新估價變現,應該能擺脫一些目前公司麵臨的窘況。這個事目前王總和郭叔他們在辦,她暫不介入,也不過問。若潔還說,咱們現在主要是找那幾個雞賊算賬,其它事先放下。建飛聽她如此這般的一說,才放下心來。

林一民和白帆接連去世,給天元集團帶來的是覆滅之災,俗話說:“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天元集團的致命傷,不在於外來的幹擾和資金短缺,甚至公司內部普通員工的鬧事也構成不了對公司的毀滅性打擊,而在於上層領導中出現了巨大裂痕,說到這裏還需要把天元集團自林一民去世引起第一次分家後,由白帆牽頭重新組成的公司新領導班子的構成簡單介紹一下。現在的天元集團,白帆是董事長,下麵有董事會和監事會,而日常的事務推進則由經營層麵進行,經營層麵包括幾個正副總經理,其中王民哲現在擔任總經理,負全麵責任,幾個副經理都是白帆上任後重新配置的,一個就是郭巴子,他算是自杞城水泥廠時就跟在林一民身後鞍前馬後奔波的天元集團老人了,一貫任勞任怨,頗得林家的歡心和信任;另一個也是白帆在杞城水泥廠停產後從那裏抽調過來的尹副總,因為杞城水泥廠的老股東多,這些股東們又在上次集團分裂重組時立了大功,而且廠子已經停頓,白帆就把很多過去的老骨幹都抽到鳳城集團本部來,主要給他們解決飯碗子,也順帶充實這邊的力量,尹副總就是他們中的皎皎者,在集團主管財務銷售等經營業務,和他以前在杞城水泥廠當副廠長時分管的業務範圍大致相同;還有一個是原來鳳城水泥廠的廠長,現在分管集團生產的張副總;原來的天元大酒店的經理因以前站錯了隊,被清理了出去,後來從酒店新提拔了一個集團副總,一個酒店經理,都是女性,目前隻有她們倒還安生,並無其它異動。

    剛開始時這幾個正、副經營高管一度對集團公司是信心滿滿,盡心盡力的為公司做事,但隨著公司的經營不善,逐漸陷入困境,有人就生了貳心。這在白帆在世時已經初現端倪,這些人的小動作也是白帆最後精疲力盡鬥誌喪失生意皆無的主要原因之一。現在白帆一死,公司的上層管理人員中已經有人開始做另起鍋灶的打算,但王總卻並沒有感覺到這點,他還在殫精竭力地為公司再度興起而苦思冥想,豈不知椽檁已朽,廣廈安存?公司的幾個高管中大多數人已經萌生異誌,隻是礙於尚無合適的機會發作暫時等待而已。到了最後連一貫忠心耿耿的郭巴子也經不起那些人私下做工作,漸漸的倒向了那邊。

    這幾天王總和幾個公司的副總經理商量了一下,先準備用公司資產重組的名義把那些中小股東們穩住,再以擬拍賣一些資產來還清債務讓各個債主們暫時消停下來,這樣公司暫時也能過上幾天較為太平的日子。按理完成這項工作用時不多,且在目前這種狀況下還可以給天元集團精疲力盡的領導們提供一個緩衝的時間,正是研究下一步公司脫離困境的極好機會,無奈這些高管們人各有誌,心懷鬼胎,人坐在會議桌前,思想卻在海闊天空的四處雲遊,精神恍惚,口中乏辭,說起正事來隻是敷衍,研究了幾天,還是一個可行的方法也提不出來。急得王總兩眼冒火,毫無辦法。                 

    建飛聽到的異動,也就是公司領導在研究資產變動的事,這是王總自己關起門思考幾天後想出的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具體就是找人重新評估分配集團剩餘財產和債務,讓股東大家共同承擔自己的義務和責任,他和若潔通電話時說過這個事,若潔並無不同意見,隻是說要讓周律師多參與一些,以避免不了解法律條文而引起諸如此類的問題,產生不心要的後果。若潔接電話時正好藍姨也在跟前,她老人家對李貴生的印象很好,加之她一直認為李家和林家有些特殊關係,所以鬥膽發表了些意見,讓若潔給王總說把李貴生也叫來,以林家的代表身份去出麵監督公司財產、債務的清理和分配,她說若潔:“你自己不願意去管這些破事,還離得遠遠的,要是那些人壞了良心,哪些亂賬不還都變成了你自己一個人的?咱可不能做那種拿不上錢還粘包的事。讓老李幫你去盯著他們,讓他們都老老實實的辦事,你自己不也就省心了嗎?”若潔想這個藍姨雖然腦子有些糊塗,但話說的卻很中肯,就和王總說了這一番意思,正好王總也擔心自己要做的事別人不一定能理解,自己又口拙嘴笨的,容易產生誤會,需要一個給自己幫腔順帶把其中的道道拐拐給大家解釋清楚的人,就同意了若潔的這個想法,讓李貴生做為集團公司資產評估分配小組的成員正式介入這項工作中來。

那麽李貴生到底來沒來呢?實際上他並沒有按事先和王總商量好的預案按時到鳳城來,而且以後也不可能再過來了。

和若潔通電話後,王總就給李貴生打電話,說林家現在沒有抵事的人,想讓他過來幫著把公司裏的一些內部事務清理清理,李貴生當時就同意了,他對自己滿身的才能在單位上沒有完全發揮出來很是不服氣,正好有這麽個機會讓自己去展示展示,當然很高興。這些天,李貴生充分準備做足了功課,就等候王總的再次召喚。這天一早,王總給李貴生打了個電話,李貴生就和班上請好了假。回到家中,他把要去鳳城幫林家清理賬目和資產的事向方玲說了一下,讓她給自己準備一些衣物和臨時需用的物件,說明是要在鳳城待幾天的。誰知方玲一聽就變了臉,她說:以前因老林家的事沒有處理完,她沒好意思把話說全說透,現在林家兩位老人也走了,他家裏的事自家也幫著辦完了,就要把該說的話全說出來,李貴生今天聽也好,不聽也好,但不管怎麽也不能去鳳城。李貴生問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方玲說,還不是為了你那個寶貝兒子的前程。她說,原來文喧和若潔找對象,那時圖得是林家有錢有地位,現在林家成了一堆臭烘烘的糞便,別人躲都躲不及,你老李還要去沾惹,還要上趕子去給人家幫忙,那真是腦子進水了。又說,文喧在班上有一個很合心很對脾氣的小姑娘,你老李不管孩子的事也就罷了,還要在這裏添堵設套,非要把文喧的好事往黃裏攪。

李貴生聽她這麽一說,很是惱火,說你說的這個小姑娘以前怎麽沒人和我講過?人家若潔和文喧明明是一對很般配的小兒女,過去若潔父母在的時候我們人也見了,飯也吃了,現在人家家裏老人前腳一走,後腳你自家就要反悔,那還是個人做的事嗎?何況兩人情投意合,你方玲當時也不是沒見著兩人粘在一起分不開的樣子?偏偏要這時跳出來作妖娥子,攪散一對鴛鴦。

方玲說,你說他倆情投意合?那就等文喧回來你自己問問你兒子的意思吧!還有文喧那個新找的小姑娘,你讓你的寶貝兒子和你講,我話前話後和你提過多少次了,你總不放在心上,現在還怪起我來了?不要吃過幾次人家的飯,住了幾天人家的高級房子,就一點主意也沒有了,像個癩皮狗一樣,誰給吃的跟誰走,隻顧自己一時痛快,不管孩子以後的前程。

李貴生本要出門,讓她這一鬧,也沒有心情了。他想問問文喧,但電話打過去,文喧剛一聽他說這個事,就借口自己正忙掛了電話。

李貴生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看起來他在家裏已經成了孤家寡人,本想做件好事,恐怕是那頭都落不下好,心裏不禁有些楞怔。看他坐在那裏發呆,方玲就開始數落,說李貴生過去身邊的哪一個同事剛畢業找了個某某領導的孩子,現在就在山下礦區機關擔任某某要職;又說李貴生一輩子不會來事,隻會“兔子扛槍窩裏橫”,在家裏耍大樣,在單位是混得一塌糊塗,在社會上是沒個像樣的人緣,自己成了一堆臭狗屎還不算,還要害得孩子像自己一樣,文喧任他這樣管下去,非讓他給禍害了不可。孩子前程沒個想頭,自己這輩子還能有個啥盼頭?說著說著,竟開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抽泣起來。原來,方玲前一段曾試探地套過文喧的話,文喧心中的天平已經越來越傾向於那個領導家的女孩子身上了,感情上和若潔是漸行漸遠,這在前期有著若潔因一些瑣事表現出對文喧冷淡疏遠而萌生誤會的因素,但在後期則完全是文喧所在的國企單位中上下彌漫的那種趨炎附勢的風氣對他強烈刺激和日益熏染的結果。方玲探明兒子的心意後,早就盤算好了,從當下李家和林家的情勢來看,自己再不下定決心,逼著李貴生在這個事情上就範,以後就再沒有機會了,她知道不用這種激烈的辦法,李貴生斷不會輕易同意文喧和若潔的分手,所以就拿出自己平時折騰李貴生的老法子,一罵二哭三吵鬧,非要讓老李合上自己轍,按自己確定的步子走。

李貴生聽方玲在那裏哽咽嘮叨,起先胸頭一股火突起,真想拍案而起,手已掄起,又覺不妥,硬生生把手按下,定定坐在沙發上,守定心口一語不發。細聽了片刻,思前想後,又覺得方玲說的也並非全無道理,感慨頓生。再過一會,竟是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定,起身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咽下半口,又吐出半口,滿屋遊走。終於,他收住了腳,長歎一聲,走到方玲身前,拍拍方玲的肩說:“先不要再說了,讓我靜一靜,好好想一想,行不行?”

   方玲一聽他有些鬆口,就抬起頭來,淚眼婆娑地看著他說:“你不要糊弄人,自己拍著胸膛想一想,但凡是有點良心的爹媽,就不能隻顧自己麵子上好看、裏子上舒服,放著陽關大道不讓自家孩子走,非要讓兒子學自己的榜樣一條黑道走到底,那才真叫缺德,都不配當爹做媽了。”

   方玲這一手真叫厲害,說的話句句是刀,字字如箭,直刺到李貴生的心腑要害處,噎得他再無語言,坐在那裏直翻眼睛,淨想往事。

方玲說完,又立起身說:“反正你也是走不成了,我上街給咱買點好吃的,中午在家吃,好好歇息一下。”她想著的是人也讓罵了,話也說到家了,再給點甜頭讓李貴生徹底死了心拉倒。

李貴生擺擺手,說買什麽好吃的,能吃進去嗎?什麽也不要弄了,就簡簡單單的湊和一口吧!李貴生終於因為愛子心切而放棄了自己一貫的做人原則,他編了個工作忙的理由給王總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在班上請不來假,就先不過去了。

 

 

李家和公司裏正在發生的事,若潔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現在別的事情她一概不放在心上,隻是尋思著怎樣一心一意要去完成調查父母親死亡真相的有關事宜。白帆的“頭七”過後,她在家略略收拾了一下,就和藍姨說了自己想到杞城小姨家去走一走。藍姨知道上次白玉來時讓過若潔幾次,要她上杞城自己家去散散心,想到她正好待在家裏也是愁苦和煩悶,不如讓她出去走走也好,而且白玉也是個實在親戚,去她那裏自己也很放心。就問她怎麽過去?若潔說和幾個同學一塊走。藍姨也沒有多想,給她拿了些錢,吩咐她一路小心,早去早回。若潔一一答應,她先給建飛打了個電話,兩人約好在鳳城的長途汽車站見麵。

 在長途汽車站坐上車後,若潔就再也沒有啃聲,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卻並不去看窗外的景色,隻是低著頭在想心事。她在想,這次去到底應該要做些什麽?怎麽做?這些天來常常縈繞在心頭的仇恨到底是什麽?在家時,恨得咬牙切齒,直想要把天都捅破了才解氣;出得門來,看豔陽高照,人來人往,世界也並不像自己想得那麽可氣、可恨、可憎,好像那些千層萬重的仇恨之心頓時消減了許多。 

 側頭看建飛,那位已經頭靠座背開始微微打鼾。建飛剛開始上車時還滿懷希望,要和若潔嘮上一路,再一看若潔上車後就壓根就沒有嘮嗑的意思,他也頓感無趣,坐在靠走道的座上,想看一看窗外的風景還得繞過若潔的頭頸,眼光隻好在車內打量,車裏麵大多是從鳳城回家的杞城人,他們說的本地話讓建飛很不習慣,說的事和人也全與他一點關係也扯不上,更是無心打問。坐了一會,感覺無聊,不如睡覺,頭一鬆眼一閉一會功夫就進入了夢鄉。

 若潔以前回杞城時大多坐父親公司裏的小車,坐在這種一個車箱空間裏擠滿數十人的大轎車近年來還是頭一次,剛上車時有一些心事,現在心事一散,再看車內和窗外的景象,頗覺新鮮。八月初的塞上大地,正是熱浪襲人時節,車內因有空調開著並不覺酷暑難耐,隔著建飛座位走道那邊坐著一個抱著個一歲左右幼兒的年青婦女,那位小母親一臉的柔情和幸福,一會逗著孩子玩,一會抱起孩子,讓幼兒的小腦袋直起來,一雙細眼四下翻轉著看,那抱在懷裏的幼兒正是咿呀吐字的時候,看著周圍的一切都覺好奇,先是盯著建飛一起一伏的頭使勁瞅,過了一會大概是看累了,又向若潔這邊來張望,嘴裏咦咦唔唔不知呢喃些什麽,若潔很是喜愛,不覺多看了幾眼。正看得有趣,汽車一陣急停,到了杞城,建飛的瞌睡也驚醒了。

 杞城對若潔來說並不陌生,雖然在她上小學的時候家就搬到了鳳城,但早前每年父母都要帶她回來一趟,那時爺爺、奶奶都健在,外爺爺、外奶奶也在老家,親戚們也多有來往,有時回來一住就是十多天,夏天的濃蔭,冬天的火炕,讓她很感溫馨。後來家中的老人們一個個去世或遠走了,回來的次數就少多了,但她腦子裏老家的印象還是過去那個陳舊的小縣城,房屋低低矮矮,周邊一堆堆村莊,泥土路好像永遠走不完似得。

 小姨的家就在杞城城裏,下車後,她想了想,這次來的情況特殊,不能上小姨家去,也不能回家去住,就領著建飛先到縣城的一個名叫紅寶的中等賓館去登記了兩個房間,把住宿安頓好。

 在自己的房間裏略略收拾了一下,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多了,該出去吃點飯了,若潔本沒有什麽胃口,但一想人家建飛可是專門跟過來為自己辦事的,自己總不能像在鳳城家裏一樣,一個人想吃就吃,不吃了掉頭一睡,不用考慮別人的感受吧!就走到建飛的屋裏,問建飛想吃什麽?建飛和她開玩笑說,到了你的地界上,吃什麽由你來定。又說,這是你的老家,有什麽好吃的你應該知道。若潔定神一想,說起杞城好吃的,好像還真有一些,有些在鳳城已經創出名氣了,大街小巷裏到處都有開賣的,有的卻還默默無聞,藏在本地的深巷中人所不知,正好可以讓建飛去品味一番。她說,不行了請你去吃蒿籽麵?建飛說,那玩藝?在天元就有,想吃天天都能吃到。若潔說,天元酒店的和這邊沒法比,蒿籽麵在鳳城賣不起來,因為在那邊水土不服,不光是吃得人嘴裏滋吧不出地道味來,就是做得人也因為沒有合適的食材而在那裏瞎糊弄,我讓你吃的你以前一定沒有嚐過的。話是那樣說的,但她看建飛對蒿籽麵並不太感冒,就又說要不請你去吃雞血麵?建飛說隨便,吃什麽都依你。

 兩人出來,走了一圈,開麵食的飯館倒是不少,但一進去問,並沒有一個有賣雞血麵的。問路邊的行人,一個老大娘說:“雞血麵?那要等到晚上夜市上來後才能出來,現在正是中午,滿街的飯館那有賣哪東西的。”建飛說若潔:“快別找了,你們老家的特色我真吃不起,再走下去前胸都要貼在後脊梁上了。”趕緊找了個飯館兩人進去。

 吃完飯回到賓館,說定了下午到外麵走一走,先把要找的幾個人認一認,兩人分屋休息。

 下午兩人約摸縣上的單位快上班了,就從賓館裏出來,沿街上走過去,天太熱,兩人撿著蔭涼處走。若潔以前每次回來都是跟在母親後麵,她啥心也不操,隻管走路看景,這次不同了,建飛是個外來人,對杞城基本上是兩眼一抹黑,隻有她才知道這裏的大致情況,所以去哪找誰咋走路線咋找人都得由她來決定。她想了想,這次來主要是針對趙和平、劉國興和周步清幾個人來的,她跟母親來過幾次,知道趙和平和周步清都在縣政府辦公,劉國興上班在檢查院,縣政府在東大街,檢查院在北街上,這兩處她都去過。幾個人中,趙和平和劉國興以前她就比較熟悉,平時是叫叔叔的,而周步清,除了聽父母說過幾次外,基本上沒有印象,上次陪母親來時,是白帆自己去找的周縣長,若潔在外麵車上等候,壓根沒有見上縣長大人的麵。

 若潔一路思襯著,心裏漸漸有了主意,先上檢查院,檢查院是個臨街院子臨街樓,門衛較鬆,不像縣政府大門口那樣門衛製度嚴格,要先登記。到了檢查院門口能進去最好,進不去站在門口也能看到進出來往的人,先讓建飛把劉國興這個人盯住了再說。

 主意一定,就領著建飛向北街走去。到了檢查院門口,兩人挑了個避靜的拐角,從那裏能看到進出的人和樓門口,在樹蔭下站了一會,見進進出出的人不少,一會功夫上班的人全進完了,也沒看到劉國興在人堆中出現,兩人有點掃興,正想著走出去找個地方坐一坐,突然看到一輛車開進了院子裏,若潔連忙止住腳步,定睛一看,從車上下來個人,正是劉國興,穿著製服,還戴了付墨鏡。若潔怕他看到自己,忙把頭低下,建飛不知所以,看到是個警車,嘴上還在念叨,是個當官的,還坐著車來的。一看若潔低頭不語,覺到可能有情況,便再也不敢多嘴,抻直了脖子看。車上下來的人正是劉國興,他挾著個皮包,邁步向正門的小樓走去,都快進樓門了,忽然好像覺察到了什麽,又回頭向若潔和建飛站的地方扭頭看了過來,還把墨鏡從眼上拿下,像是要仔細打量的意思。若潔連忙把身子向一邊低俯下去,好像在地上尋找東西的樣子。身子弓的彎,再加上距離遠,劉國興隻是匆匆一瞥,身子頓了頓,就又轉身進樓去了。

 建飛看那人進去了,就問若潔,是不是劉國興?若潔一邊“嗯、嗯”的答應著他,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她想要是劉國興剛才真看見他們了,這個岔子可就鬧大了,才開始行動,還沒咋樣就讓人家給發現了,真是掃毛(方言:不爽的意思)!這才感覺到事情遠沒有以前想得那麽簡單,辦起來還的確挺麻達。又一想,也不一定就讓他看見自己了,他就是回頭瞅了那麽一瞅,興許還是看別人呢?

 若潔又領建飛向東大街的縣政府方向走去。這邊的事更是鬧心,不要說進去,就是在門口站一站,也有門衛過來問訊。若潔隻好說是來找趙副縣長的,那人要打趙和平辦公室的電話落實一下,還好電話打進去裏麵沒有人接。若潔見狀忙帶著建飛轉身走了。

 這個事辦的太窩囊,兩人既惱火又沮喪。沿街走了一陣,找了個賣飲料的小攤兩人坐下,若潔給建飛要了兩瓶啤酒,自己要了一瓶酸奶,把吸管啜在口中慢慢吸著,一邊想著心事。天上要下火,人都躲到屋裏歇涼去了,路上行人很少。建飛看了半天街景也沒覺出點意思,轉過臉問若潔下一步咋辦?

 若潔坐在那裏發了半天楞,突然問建飛:“咱們上城外去玩吧?”建飛直瞪著若潔,眼珠子快從眼眶裏蹦出來了:“來做什麽來了,你還有那個閑心?況且這麽大熱的天,你瘋了!”若潔一聲不響,隻是定定看著他。建飛嚷嚷幾句,旋即又笑了:“那也成,反正你上哪我就跟到哪。”若潔這才輕輕的說:“咱們上黃河邊去看風景吧!”建飛興高采烈的說:“好啊!正好我還沒有正兒八經地看過黃河呢。”跳起來就和小攤主去結賬。若潔也不攔他,站起來走到路邊截了個出租車。上車後,她讓司機往黃河大橋附近開,車駛出城外,沿著通往杞城火車站的柏油路向北一路行駛,一會功夫,就到了黃河大橋附近。下車後,若潔帶建飛向橋西下邊的河沿走去。

 杞城本是個不甚開闊的平原,從南麵的丘陵直接能望到北邊的賀蘭山餘脈,黃河在平原中間斜跨著由西向東滔滔流過。從杞城城區出來向北走,都是微微下行的緩坡地,城邊略高處是半旱川,到了河邊則是低灘淺塗,上麵分布了大大小小的水泊魚池,平坦的稻田棋格般鋪開,四周讓河汊渠溝密網似的緊緊兜住,此時望去,頗有一些江南水鄉的景致。

 河道外側的河沿上是一圍蜿蜒曲折連綿不斷的長堤,上麵一行不知何年何月栽種的高大柳樹,碧蔭遮天。河堤不太寬,僅能行過一車一人,兩人走上去倒也不算擁擠。若潔和建飛從堤上慢慢向前走去,賞看著河上的景色,涼風吹麵,胸襟一開,先前在城裏聚集的一腔煩悶和氣燥頓時一掃而光。

 杞城此時最集中的看點應該在種枸杞的茨園子裏,但枸杞樹不能種在太潮濕的地方,所以茨園子一般都在他們身後較高處的縣城周邊,河沿上的地勢較低,回轉身仰起頭看那邊卻也看不甚遠。倒是向河對麵眺望,遠遠還能看到一些岸邊灘塗地上水田似鏡鷺鳧閃飛的景色,再向上是鬱鬱蔥蔥的棗樹林,夾雜在金黃色的麥浪間忽隱忽現,天邊的賀蘭山餘脈,現在變成了一道矮小的土褐色山牆,在遼遠的天際處黯自傷神。

 為什麽突然有了要帶建飛出城來看河上景致的念頭,可能有一些想排撻自己心中的苦悶和困惑的因素在內,但完全是這樣嗎?若潔也說不清楚。

 她心裏現在很是矛盾,她的根其實就在杞城,因為她的父母就是從這裏走出去到鳳城的,而她身上流淌的血液應該有很大的成份也是由這裏發源的。這個地方的人性格一般來講是比較平和、謙讓,這種性格的形成細細評論起來,還正應了社會學家經常闡述的“地理環境的差異造成了不同地區人們不同性格”這句話。杞城的原住民不知是何年何月就紮根於塞上的,但現在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卻大多數是從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時期逐漸遷徙到此地的,遠的有明清時就來到了,近的則是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那次支援邊疆的大風潮中卷過來的。據說杞城有一個村莊裏現在還住著明朝一個王爺的苗裔,鄰近另一個村裏的人則是為他們祖上提供服務的管家和廚子的後代。不管以前天南地北的人有何種秉性,來到這個山青水秀、物產豐富的塞上小江南後,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習俗和口音,到了這個地方後都漸漸同化成了統一的人群,而且性格也逐漸趨近。可能是吃這裏營養豐富的枸杞太多了,也可能是因為這裏的生存條件太優越了,人少地廣物產豐富應有盡有,不用發愁吃喝穿戴,天高皇帝遠官府的管束少,距離母親河黃河不遠不近位置不高不低,荒時旱不著,澇時淹不著,來了就都不願意再向外邊挪移了。所以這裏的人視野不寬、追求不遠,不太愛吃苦受累是他們的缺撼,但心胸開闊善良寬容卻是這裏人的優點,不怕別人和自己搶食,特別能容納接受外鄉人的到來。人們的性格中摻雜有一些粘乎成分,對其它地方人們所關心的外部事物有時表現出比較遲鈍的反應,就是說話的聲調也比別的地方的人要平和柔軟的多,雖然擇雜著濃濃的土音,但很少有那種凶巴巴的語氣。人們養成的另一種秉性,就是不大有過多的追求和狠毒的欲念,飛揚跋扈的少之又少,爭強鬥勝的也較為罕見,暴戾殺狠的基本稀缺。這裏的日子過起來遲緩,人們說話的音調也缺乏平仄升降大起大落的變化。

 若潔也有本地人的一些基因,同時城市的快節奏生活和過早接觸複雜的外部世界,對她還是有一些其它的影響。她是善良、平和、寬容的,但同時又敏感和多疑,對事物的看法不完全遲鈍和木納,隨時隨地就有更多更深的心靈觸角自內裏向四外延伸,進而影響到到她對一些事情的判斷和決定。這時她的心中,不但有因父母棄世而滋生的仇恨,還有看到外界萬事萬物生氣勃勃活動景象後的反思。

 夏天的白天過的特別緩慢,夕陽好像總在地緣上靜待著,雲彩很少,風也歇息了,四野是一片迸發開來的明亮,而河道卻在遙遠的陽光穿透下和漠漠上升的水汽雙重作用下,映射出一幅斑駁陸離的景象,無數個亮晶晶的小圓圈一閃一閃的在水平麵搖晃著。站在大堤上,窮盡目光也瞅不透河麵上水波浮動的情景,就是旁邊灘塗上勞作的人影和翻飛的禽類也有些隱隱約約。若潔又從大堤拐下來,走到河岸邊的一個水泊旁邊,這是一彎清淺的積水,下暴雨時黃河水倒灌進來,天晴時漸漸與主河道脫離,形成了自己獨有的一個小水窩子,裏麵的積水慢慢澄清後變成了清澈透明的水體,一眼能看到底,一點也不帶有它的母親——黃河主河道中水波紛湧、渾黃混濁的外貌,但雖然水幹淨了,卻也失去了在母親懷抱裏的那種不停流動的活力,顯得平靜而又懶洋洋的。站在這裏再向河道中看,水波打起一個個旋渦,急速的向下遊奔去,一個剛才還在眼眶下跳躍的浪花,轉瞬就消失在水底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若潔想起一個偉人的這一句頗帶哲理的詩句,心情漸漸豁亮。回頭看建飛,也是興高興高采烈,像個小孩子一樣東探探水西瞅瞅天,在河邊跑來跑去。

 夕陽像個紅紅的圓球在河道中央的天際輕輕晃跳了幾下,突然降到了地平線下,天地頓時暗淡下來,歸鳥鳴聲啾啾,從身邊飛速掠過,遠近的景物漸漸隱入薄暮之中。若潔再看看身邊的建飛,他的麵上也沒了剛才的眉開顏笑,代之是凝重的神色。“該回去了!”若潔心中喟歎一聲,輕聲說:“走吧。”兩人一前一後,急急爬上大堤,走到來時下車的地方,截停了一輛從火車站駛向城裏的公交,回到了城裏。

 想起中午那個老大娘說的夜市上有建飛中午沒吃到的雞血麵,若潔就帶著建飛尋問路人,直接摸到夜市上去了。其實這個夜市正是林一民早先和趙和平來過一起吃蒿籽麵的地方,隻是若潔不知道這樁事罷了。兩人進的還是林一民以前吃過蒿籽麵的那家小店,這裏正好也供應雞血麵。若潔給自己要了一碗蒿籽麵,給建飛要了一碗雞血麵。兩碗飯端上來,一紅一綠,看上去倒也別有情趣。若潔的食欲不高,胃口不開,倒是建飛跑了一下午路,肚子餓了,心情更爽,一碗雞血麵不夠,又讓老板娘再給添上一小碗蒿籽麵,吃完後抬頭再看,若潔還在對麵用筷子一根根攪著碗裏的麵條,一碗麵才下去不到一半。建飛有些吃驚地望望若潔,若潔搖搖頭,不讓他說話。飯錢剛才在建飛要第二碗飯時她已經付過了,見建飛已經吃畢飯,就把碗一推,兩人一起出門。

 門外正是夜市上人的時候,街道兩側小攤上的燈光已經全部打亮,沿街擺滿了桌椅,已經開始有人入座,建飛對這種場麵實在是太熟悉太有情緣了,他遲疑著停住腳步,看看若潔,若潔堅決的把頭搖了搖,繞過人堆,向外麵走去,建飛隻好緊緊跟上。

 到了賓館,建飛在若潔屋裏坐了一會,他瞧若潔不喜看電視節目,和他說話也是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的,就摸出手機看時間,已是快十點了,站起來說了一聲,回到自己的屋裏。

 他走後,若潔起身把屋門鎖緊,到室內衛生間裏簡單洗漱了一下,就關了電視和屋燈,蓋上薄被,躺在床上想心事。之前,若潔滿懷著為父母追尋仇人的憤怒心情,為此她和建飛冒著酷暑奔波到杞城,但她畢竟是個善良單純的女孩子,在當初狹隘黝黑的心底暗影逐漸袒露到陽光下的大地上時,她就能對自己的行為給出一個更為明智和正確的判斷。尤其是今天一天的經曆,有三個時間節點讓她的仇恨心弦漸漸鬆開,情緒慢慢恢複理性:頭次是在來杞城的大巴上,當她和那個咿呀學語的孩童小小目光對視時,感覺到了一種人類間相通相愛的暖暖情意,不禁為自己前一段時間的憤然行為有一些羞愧,這也是讓她跑到河邊尋找慰籍的主要原因之一;再就是她和建飛站在河邊,夕陽西沉物候明滅的一瞬,腦海裏浮現出偉人詩句的片刻,她心裏突然悵然若失,虛幻難定;最後當她吃完蒿籽麵走出飯館時,雖然她沒有遷就建飛準備在夜市上逗留放縱身心的想法,直接就走回了賓館,但那一街嘈雜喧嘩,自幼就充斥於耳內的鄉音平緩柔和餘音嫋嫋,聽了不禁讓人為的仇恨之心頓然全失。腦子裏轉一遍再想一想,這畢竟是父母雙亡的大仇恨啊!難道就這樣算了?她還有些不甘心,到底該怎麽辦?輾轉反側,難以安眠,想了半宿,頭都想疼了也沒個結果。

 

          

第二天一早,兩人吃早飯的時候,建飛問今天的行動。若潔昨天一宿沒有睡好,心裏還是決定不下自己下一步應該咋做?隻好讓建飛先去休息。建飛說自己在屋裏待不住,要出去轉街,問若潔去不去?若潔說她昨天白天跑得有些累,晚上也沒有睡好,想在屋裏躺一會。建飛看看她的臉色,說要不要給她帶些小吃什麽的?若潔說算了吧!這裏的小吃我啥沒吃過,還是你看有好吃的自己先享受享受吧。建飛嗬嗬笑著走了。

若潔在屋裏打開電視,想了一會心事,還是心靜不下來,覺得今天這樣心煩意亂,好像會有事發生,具體是什麽事?想想又說不清楚。正在難以釋懷的時候,聽得有人輕輕敲自己的房門。她想這個建飛,今天還老實了,出去一會就回來了?走到門口就去開門。門打開時,她有些發懵,門口站的不正是她這些天早晚念叨,心裏狂罵,昨天還跟蹤追尋到檢查院去的劉國興嗎?

劉國興看她拉開門後呆呆站著發楞,就說:“怎麽,不歡迎?門都不讓進了。”若潔這才閃開擋住門口的身子,讓他進屋。劉國興一麵慢慢踱進屋裏,一麵說:“好啊!自個住起了高級賓館,也不知道來看看我這個叔叔。”若潔跟在他身後,也沒吱聲讓座,隻是說:“你有事啊?”劉國興借她這句話,跟著說:“沒有事就不能來看看你啊!你是我的侄女,你可以不認我這個叔叔,我可不能像你那麽生分。”若潔心道,生分?還不知道是誰才真正生分呢!嘴上卻說:“侄女認不認你這個叔叔,也要你這個叔叔要有個真像個叔叔的樣子啊!要不然侄女想認怕是別人也要笑侄女有眼無珠呐。”劉國興聽罷,嗬嗬笑了:“還真有你的,怪不得他們說林一民的丫頭是個才氣過人嘴皮子利索的小機靈,今天一見果不其然。有女如此,你父母也可以心安了。”

若潔不知他怎麽找到這裏,也不知他還要玩些什麽花招,心緒起伏難定,臉上神色也就表麵出不太自然。劉國興看出她的心思,說:“不用擔心,我今天隻是過來看看老同學的孩子,有些事隻有我們倆坐在一起才能好好諞一諞,沒有別的意思。”若潔尋思既然這樣,也不能太冷落了人家,就說:“那好,劉叔叔先請坐下,我把茶水沏上,咱們好好聊聊。”劉國興點點頭,說:“我和你父母之間的誤會太深了,連累到咱們之間也有很大的隔閡,有些事,再不說清,看樣會鬧出很大的事來。”若潔聯想到自己和建飛昨天的行動,深感此言不虛。

劉國興在椅子上坐定後,看若潔把茶水倒上,人也坐在了對麵的床沿上,就從自己的手提包中拿出幾頁紙,遞給若潔,說:“你先看看這些。”又道:“我昨天見著你好像還有個同伴?是不是也請他過來一起談談。”若潔想到建飛畢竟還是個外人,與自己家的事也無多少直接聯係,不想讓他知道的太多,堅決的搖搖頭。劉國興說:“也罷,隻有咱倆談談也好,也方便把事叨扯明白。”

劉國興遞給若潔的幾頁紙其實是林一民死前寫給白帆母女倆的信,也可以說是遺書了。若潔拿到手中,才看了幾頁,就有些看不下去了,眼內不禁淚水盈眶而出,她抽出桌上盒子裏的紙巾拭著眼淚,堅持看了下去。

強撐著看完那幾頁紙後,若潔抹去眼角的淚珠,問劉國興:“劉叔叔,這麽重要的信,你為什麽當時不讓我母親看,讓她老人家一直在鼓裏頭蒙著。”劉國興苦笑著說:“你母親知道你父親去世的消息後,就一直擺出一幅要拚命的架式,見我們不是鬧就是吵,不要說把這些東西拿給她看,但凡是我的人挨近她的身邊都會招來一頓暴罵,要是想給她這些,恐怕沒到跟前就讓她把送東西的人給撕碎了。”若潔加重了語氣,說:“那你為什麽把它不交給公司的王叔叔他們,讓他們代送給我母親。”劉國興說:“你這個傻丫頭,這是什麽東西,能讓外人看嗎?你爸是死了,但他可不願意讓家人跟著自己一起蒙羞啊!”這話說的很耐人尋味,若潔自個在心裏嚼了幾嚼,不再繼續追問,但原來對劉國興心存的敵視和惡意卻削減了許多。

稍稍平靜了片刻,劉國興又說:“本來這兩封信是應該分別給你媽和你的,現在隻能全給你了。”若潔聽到他這麽一說,眼淚又要汩突(方言:湧)出來,她強憋著把淚水壓下,把心靜了一靜,然後抬起頭,凝神注目看定劉國興的臉,緩緩說:“那按照我父親的說法,他是有錯在身,但劉叔叔你說他到底錯在哪裏?罪該不該死?”

劉國興仰起頭,思摸了一會,沉吟著說:“要說我和你父母都是自小的同學,誰還不了解誰啊!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有沒有罪?怎麽說呢?反正人已經死了,咱們也不用再遮遮掩掩了,古人說蓋棺定論,今天咱們就給他來個實實在在的評價吧。”他噙了一口茶,吐出塞在牙縫裏的茶梗子,緩緩說:“你父親,說是個好人有點太遠,說他是個壞人又沾不上邊。”若潔有些生氣,說:“那依你的話,他是個說不清幹的人了?”

劉國興若有所思的說:“你不要著急。其實世界上的人大多都是在這個界限裏,既不能輕易給他們下壞人的結論,也不能輕易給他們下好人的結論,很難說清楚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孰好孰壞,很大程度上是看客觀環境對他如何的影響,取決於外界的導向把他們往那個路上引。”

說到這裏,他略微停頓了一下,突然加重語氣說:“你對你的父親很了解嗎?他在水泥廠改製時做的事你知道嗎?”若潔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我對我的父親當然是很了解了,要不然怎麽能是他的女兒呐?水泥廠改製時我還小,當然不會知道他那時做過什麽了。”

劉國興說:“那就難怪了。”麵對若潔有些迷茫惘然的神色,劉國興認為有必要把他所知道的林一民在杞城水泥廠改製時做下的侵吞國家資產的事告訴這個孩子,讓她對這段時間中林一民犯的過錯有個清醒的認識,於是他詳細講述了那一次發生事情的前因後果,其中有很多若潔並不知道的細節和秘密。

聽了劉國興的敘述,若潔一下子好像感到天塌了一樣,她的精神快要崩潰了,但心底卻還有個聲音一直在堅持說:沒有那事,他說的都不是真的,父親不是那樣的人。再一想剛才見過的父親親筆手寫的遺書,白紙黑字分明,字跡確實無誤,一點也無虛假的地方,又實在無力反駁劉國興的話語。

 劉國興接著說:你爸是自殺的不假,但他的心靈早就先於他的身體而飛得不知到哪裏去了,他的良知也早就被社會上的那些汙濁熏染的變色了。我們上中學的那時,大家都是一腔熱血想著盡快畢業好為國家和家庭做些事情。剛剛恢複高考的時候,我和你爸曾經一起複習過,一起聽得老師輔導授課,考完學後我們一起跑到附近一個家在農村的高中同學家,幫人家在稻田裏薅了一天稗草,晚上就睡在人家的草房裏,為的是好好聊一聊以後的人生設想,那時我和你父親說的都是不管考不考上大學都要繼續努力,為實現國家四個現代化做貢獻,那時我們真是沒有一點為自己謀私利的想法。我們上的大學雖然不是一個類型一個地方,但在學校裏我們也經常聯係,相互寫信鼓勵,共同進步。大學剛畢業,正是改革開放風起雲湧的時候,我們年輕,我們奮發,大家唱著“再過二十年,我們再相會”的歌,一起回到了杞城來建設家鄉。時至今日,我們的年齡虛長了幾十歲,工作和事業都翻越了人生的低穀,小小有了點成就,但我們的心靈軌跡卻發生了不同的變化,有的人信守以前的諾言,堅持身心的潔淨,默默地為社會奉獻著自己的力量;而有的人的心卻被世俗的那些物欲奢求蛀光蝕空了,除了名利場上的東西,再沒有別的物件能夠融進他們的胸懷中,隨意置國家法律法規不顧,不遺全力、不擇手段的為自己謀取私利。

 聽到這裏,若潔心裏一個“硌磴”,劉叔叔這裏說得能是自己的父親嗎?在自己心裏父親的形象可不是這個樣的。

    劉國興說到這裏,看若潔的臉色蒼白,額頭有汗滲出,不禁有點擔心的問:“你不要緊吧?我說的可都是實情。”若潔搖搖頭,說:“沒事,叔叔說的我都在聽著呐。”

    劉國興知道若潔腦子裏一下子轉不過這個彎來,要讓她相信自己的話,需要有一個過程,假以一定時日,所以他把話鋒一轉,又說起了林一民的人品。

 劉國興說:其實從本質上來說,你父親並不是個完全的壞人,就像才剛說的,在大環境不好的情況下,會有很多身處中間狀態的普通人轉而趨利附勢向那些壞人們看齊,這時沒有定力的普通人也會經不住誘惑而去做些違心的事。你看過那些不管紅綠燈開閉隻管自己隨心所欲的違章穿越馬路道口的行人嗎?其中有一些人自身就是個一腦子漿糊沒有個法律法紀思想的壞聳,他們闖紅燈犯錯誤毫不奇怪;但大多數人卻不能說他們都是壞人,一般大都知道一些遵章守紀的道理,平時日常生活裏也不會輕易就去逾規越矩,但在走到路口處時,他們往往不是先去看紅綠燈的指示,而是左顧右盼地看別人在咋做,隻要路口沒人看管或有人帶頭違章穿越,他們也會跟在後麵去闖紅燈犯錯誤,你父親恰恰正是後麵這種人。他要是真正的壞人,也不會這麽快就倒得這麽慘,因為壞人們,就像狡猾的野獸一樣,善於嗅聞對自己不利的氣息,並且在外界對自己出現危害苗頭時會很輕易的把自己擺脫開來,比如說像現在還在位的一些領導。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可能是覺得這段話對眼前的小孩子說出來不太合適,他輕輕跳過了這個敏感的地方,又順著以前的思路說了下去:你的父親相對來說做人還是可以的,先是官場,後是商場,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五髒六腑早就會被煙熏火燎的腐黑爛透了,但他總得來說還是有一些擔當,盡管不得不去做一些違心的事,但都能自己承擔自己應當承擔的責任,也算是條漢子。不像有些人,好處是自己的,出事是別人的,出現了情況,保自己第一位,有時不惜會用別人的消失來保護自己的官運財運。但凡現在像你父親一樣,在這種情況下選擇走自殺這條路子的汙行之人,一是要有保護某些自己最親愛的人的責任意識,二是對自己已經做過的錯事已經產生了愧疚悔悟之心,這些都隻有具備了一定良心基礎的人才能夠做得出來。

 若潔聽到這裏,實在坐不住了,她輕聲說:“劉叔,感謝你今天來看我並說了這麽多的話,我自己想靜一靜,把你說的話好好想一想。”

 劉國興看她顯出了十分疲憊的神態,也就站起來說:“那好!你好好想一想,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再和我說,我現在要回辦公室去辦點公事。侄女,做為長輩,我也要提醒你一句,人生的路在關鍵時刻可千萬不能走錯了,一定要走穩了。你想想,盡管你的爸爸他們沒有做下太下作的敗壞社會風氣的事,但所作所為,不一樣在侵蝕民風政風嗎?前一段時間,我們看了一個警示片,裏麵說到福建紅樓的主人賴長清,他們對海關人員的拉攏腐蝕,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喜歡錢的給錢,愛附庸風雅的送字畫,實在找不出缺口的就從人家家裏人下手拉攏,找關係人,打親情牌,有一些本來還比較清廉的官員,也架不住他們各種手段的進攻誘惑,最終走上了毀滅的路,要知道,官員是管理國家的架構要件,腐蝕官員,就等於把國家推向黑暗!你爸以前做的事,雖然還沒有出格到那個程度,但發展下去,後果不敢想像啊!你爸爸不是個天生搗鬼的人,是這個追逐名利的時代潮流把他淹沒了,也是他自己的不正確選項害了他自己。”

 “侄女,你再想想,凡是那些做下見不得陽光齷齪事情的人,他們哪一個會自己去責怪自己不應該去做這個,不應該去做那個?哪個不是含著怨毒的心理恨罵那些管束他們製約他們的人?尤其是對我們這些製止和清算他們錯誤行為的人,他們更是恨之入骨,視若仇敵,時刻想著要把我們置之死地而後快。侄女,你是個明白人,你設身處地的想一想,沒有我們這些為國家為社會清理汙泥濁水的人存在,這個世道將會變成什麽樣子?那些人所做的汙七八糟、見不得人的事,難道不應該有人去製止,去處理他們?我們的做法難道有什麽錯,有什麽對不起國家和人民的地方?”

 劉國興說的話,早已讓若潔聽得心裏激蕩不已,說到這裏,她更是身子一震,雖然嘴上沒有出聲,心髒卻狂跳一陣,嘭嗵不止。稍做平靜,她仰起臉,對劉國興深深注視,頭也輕點了幾下。

 臨出門之前,劉國興再三囑若潔好好休息,有事找他。並說林一民其實也是為了保護家人,讓家人能夠從過去的陰影中得到解脫才選擇的自殺,可惜白帆不能夠理解,希望若潔不要再犯糊塗,要多領會她父親的苦衷,不要走錯了路。若潔低頭不語,隻是起身送客。

 

 

 劉國興走了後,若潔坐在臨窗的桌前,靜靜想了一陣子,越想後脊背越涼,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躥了上去。思襯片刻,突然強硬站了起來,踉踉蹌蹌扯著發僵的腿腳,走到床前,一個前撲,她就俯在了床上,頭埋進了枕頭之中,輕輕的啜泣。

過了一會,精神稍稍有些緩過來,她又拿過父親的遺書,翻轉身子,邊看邊流淚。

林一民給若潔和白帆寫的信,語氣、措詞和內容都不盡相同,給若潔的信,隻是含蓄的點出了自己有事,而給白帆的信,則直接說明了自己就是待罪之身有罪之人,這可能是當時他認為分頭分發給每個人的信不可能都會讓若潔看到,不想讓孩子接收到更多的負麵信息,由此而承擔更大精神壓力的緣故吧!但人算不如天算,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走了後,事情會發生這樣大的變化,以致於劉國興不得不把兩封不同內容的信都交給了若潔。

 給女兒的信是用文言加雜白話文寫成的,在信中,他寫到:古時有鄭莊公掘泉見母,是之為孝;有豫讓吞炭漆身為主報仇,是之為忠。但無論忠與孝,都離不開信義承諾四個字。而今社會上人們日益缺乏信義,唯有對利益追逐的勇氣培增。

 官場是權力的集中點,人若不枉自尊大實難,商場是人們取利的匯聚處,非份之財滿天飛舞,都極易生產齷齪,唯願我孩兒遠離這兩處,做個清清白白的人,平安渡過今生。

 最後,他說:憶及幼時孩兒隨父看露天節目,每當人堆裏前前後後人影為患擁擠不堪之時,孩兒不能看得遠方,自有為父的將汝扛在肩上,讓孩兒站的更高看的更遠,惜今為父的自己已墜入深淵,無法為孩兒再當墊腳石。而今為父的將去,唯望孩兒自己能挺立身軀,別走錯路。“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唯有走正道,方能身直行遠,且記!且記!

 在給妻子的信中,林一民回憶了兩人的初戀和一起走過的創業歲月,也寫了自己深陷塵世墜落失足的一些過程。最後,他寫到:我們年輕時的理想和抱負,如今皆化成了泡影和流水。本想做一個對社會對家庭對大眾有益的人,但最終卻成了一個坑家庭損社會害別人的無恥小人。

 說起來,本質上還是在於自己。俗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白蓮出汙泥而不染,首先自己必須是朵白蓮,才可以有資格能去不染。有的人用這個環境太惡劣了,誰在那個場合都避免不了要沉淪或與之同流合汙來做為借口,來為自己做壞事開脫;有些人則一再強調放鬆了學習,跟不上形勢,或者說自己是為形勢所迫,環境所致,其實,還是我們自己內心裏存有魔鬼。追逐名利,原來是人心中固有的孽障,如果不能果斷的摒棄抑止,則可能會像潘多拉盒子裏的妖物一樣,釋放出來就會形成一股暗波洶湧的汙流,把自己和別人吞沒。

 和少年時代相比,自己的沉淪,主要是精神層麵上還有很多的私欲,雖然不像有些人那樣帶著升官發財的意念進入仕途,把自己的主要精力全投入到如何謀利取財上,但對那些為善的事情卻不願意再做或隻是嘴上吱唔、心底不以為然,行動上漸行漸遠。那些逐漸滋生出來的毛病,其實早就在心底裏存在一席位置,隻不過是隨物質生活的富足而顯現了出來。就像心存不勞而獲非分思想的人,隻要發現有人家的大門敞開,家中無人看守,就必然會進去大撈一把。想想大錯已經鑄下,唯有一死,方能救人贖罪。

我們不能不承認,這位林總確實是個人物,不但會經營,文筆也是一流的,思慮的深度更是一般經商者所遠不能相提並論的,對自己的反思則是自我解剖和社會批判兼而有之。無奈一步走錯步步錯,人世間就是這樣,關鍵時候一失足會釀成千古遺恨,生命旅途再無事後轉寰餘地,不容過來之人再去吃後悔藥。

想想父親的信怎麽能不讓我們的女主人公感到傷心和失望呢?在她的眼裏,林一民不但是個慈祥的父親,還是自己敬愛的師長,記得高中時,有一次語文老師安排的作文題目是“我最敬仰的人”,有些孩子寫的是影星歌星,有些孩子寫得是體育世界冠軍,還有些稍有頭腦的孩子寫的是古今中外的偉人,而她寫得卻是自己的父親。在作文中,她寫到:我的父親慈祥又偉大,他具備世上一切父親所有的全部美德。現在,父親的形象來了個天翻地覆的顛倒,她實在是無比的傷心和悲哀。千言萬語,不抵一次身教,父輩的慈愛和諄諄教導,比不上自己身正對兒女的示範教育,林一民的信,尤其是給白帆的信中,明確說出了自己確實做過一些對不起社會和國家的事,聯係起來想,可以肯定劉國興說的話沒有撒謊,這也是若潔心神俱裂、肝膽寸斷的原由。

 大約抽泣了有一個多小時,若潔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了,她慢慢地起身坐了起來,自己拉把椅子,又坐回到靠窗的桌前。

 父親給自己的信中引用了兩句詩,若潔記得那是文天祥的《正氣歌》中的起首兩句,整篇詩自小時父親就讓她背誦過,憶及那時的情景曆曆在目,她不禁翻出一頁紙,動筆謄寫從腦海裏翻湧出的這首千古壯絕詩文: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時窮節乃現,一一垂丹青。

 

 錄到這裏,她心潮澎湧,後麵的字句再也寫不下去了,心裏哭喊著:父親,你怎麽這樣糊塗啊!“時窮節乃現”,現在社會這樣好,正是應該“含和吐明庭”的時候,你偏偏是時未窮而節不見,做下這等渾事,讓女兒真是難以置信,心有不甘啊!

 想到這裏,若潔淚流滿麵,這一切到底怪誰呢?她反複嘴嚼著劉國興說過的話:“你爸爸不是個天生搗鬼的人,是這個追逐名利的時代潮流把他淹沒了,也是他自己的不正確選項害了他自己。”的確,這種事完全怪罪那些貪官?怪罪官場、市場以及社會中的種種不是?也對也不完全對,這些隻是其中的一個方麵,不能全歸攏到那上麵去,主要的因素應該是父親自己的意誌不堅,一步步走到這個大陷坑裏來的。看看他在遺書中對自己的吩咐和囑托,分明他也已經深刻認識到了這一點。

 人往往就是這樣,心裏頭有一個事憋在其中,就像是有個鞭子在身後要趕著你向前跑,緊蹦著也停不下來。而當心事一了,又像是卸了轅套的牲畜一樣,渾身再無幹勁,身子是自由了,心裏卻空蕩蕩了。以前她有個為父母報仇的念想憋在心頭,總好像有一個目標一個任務要讓自己去做,精神一直處在亢奮階段,現在事情弄清楚了,反而人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沒了著落。

 她把筆一摔,頭伏在紙上,掩麵飲泣,不知不覺間有了昏睡的感覺。

 突然她聽到有人在敲門,懶得去開,沒有動身。一會那個聲音停了,她還是伏在那裏沒動。

 時間一點點過去,突然她起了一個激靈,建飛還在不遠處,他要來了自己就這個樣子見他合適嗎?她給自己鼓勁,站了起來,先到衛生間對鏡子照照臉,這一上午淚流的太多了,臉龐已經有了一些浮腫,她打開粉盒,自己坐在桌前匆忙拾掇自己的容顏。

 正忙著,又聽到一陣敲門聲,她站起來把門打開。建飛一臉的驚詫走進來說:“剛才我來敲門了,你做什麽?怎麽不開門?”又問:“你怎麽了?”若潔沒有回答,反問他現在幾點了?建飛說:“現在十二點多了,我都從街上轉回來一會了。喊你去吃飯,來了幾趟門也敲不開。”若潔說:“我不想吃,你自己去吃吧!”建飛說:“你到底怎麽了?飯也不吃了。”若潔說:“沒什麽,就是沒有胃口。”建飛說:“你想吃什麽?要不我給你帶回來。”若潔說:“不用不用,你趕快自己去吃吧。”建飛說:“若潔,你的氣色不好,好像還心事重重,你給我說,到底有啥事發生了?”若潔說:“真沒啥事,我就是想我爸媽了,你快去吃飯吧。”建飛還是將信將疑的,走前又回頭瞅了她幾眼。

 整整一天,若潔沒有邁出賓館的房間門一步。中午建飛給她帶回來的蒿籽麵都泡“噥(方言:軟爛了)”了,下午建飛又給她買回來了紅燒魚和米飯,她還是一筷子沒動。後來到了晚上,建飛怕她有啥想不開的,也沒出去,就待在屋裏陪她聊天。看若潔一天也沒吃多少東西,建飛又把下午買的飯菜拿過來,硬讓她吃,若潔用筷子搛了半塊魚,勉強吃了兩口飯,就又停了下來,坐在那裏發呆,建飛實在忍不住了,就開門見山的對她說:“若潔你心裏有事,是不是上午有人來了?”若潔沒有抬頭,頓了一會說:“嗯,是有人來了。”再不啃聲。建飛急性子脾氣一下子躥了上來,追問道:“誰來了?你倒把話說全乎了呀!”若潔說:“是劉國興。”建飛說:“我說呢,你一下子就蔫巴了。他來幹什麽來了?沒說什麽吧?”若潔又停頓了半會,才說:“他說的話,以後我再告訴你吧。”說完又坐在那裏再不抬頭,隻把建飛急得在屋裏遛著彎來回的走,想問問具體情況,再看看若潔的臉色又不敢開口。若潔也不管他咋想咋急,隻顧自己坐在那裏入定,到了夜裏十點多鍾,她才抬起頭,對建飛說:“你先回去休息,明天咱們不出去了,我要到我小姨家去一趟,你自己上街隨意轉去吧。”

 

 

    若潔想到白玉家也是昨天一下午想了半天後才確定下的。來杞城兩天了,還沒有去過小姨的家,當時是因為身有要事糾纏,也不方便讓別人知道,所以沒有去打擾小姨。現在事情起了變化,她覺得應該和小姨說一說,這是個抵實親戚,現在能傾吐心聲的也隻有她了。另外還有一事,就是若潔想起母親生前給自己說過,她許過願要到中衛高廟去給林一民進一柱香,現在自己也有這個心願,若潔想正好趁此機會把兩個願望一起完成,不過這次要去就是給父母兩人一起進香了,想著中衛高廟距杞城還有八、九十裏路,她想讓小姨陪自己一起去。

早上和建飛吃完早飯,若潔就給建飛說自己一會要單獨出去,讓建飛或者回鳳城,或者在賓館裏等她,或者自己出去玩。藍姨臨出門時給她拿了兩千元錢,路費、吃飯加住宿押金花了有近一千元,還剩一千多元,她想建飛一個大男人跟自己跑一趟,手中不能沒點閑錢,就遞給他五百元,沒想到建飛這個強驢說什麽也不接錢,說自己身上還有錢,這次是幫忙來了,怎麽能收錢呢。又說事情還沒有辦完,回鳳城做什麽,自己就在賓館裏待著等若潔。若潔很是感動,出門時不由分說給建飛把錢扔到了桌上,徑直走了。

走到上次和母親一起去小姨家時經過的那個小市場,看到早市上人流竄動擁來擠去,盡是買菜的人和賣菜的人,若潔想到那句“世人盡皆往,無非名與利”的名言,不由感歎叢生,再想到不久前還和母親也置身其間匆匆行走,更是傷感不已。

到了小姨家,白玉她們暑假尚未結束,自個在家輔導兒子明明學習。幾人相見,少不得一陣子言語折騰,先是若潔和明明一番親熱,接著白玉又問若潔何時過來,及聽到若潔到了幾天,又責怪她為什麽不先到家裏,繼而說到林一民和白帆,白玉哽咽一陣,拉著若潔的手緊緊不放,跟著說了一段過去的往事。聽到若潔的話音中淒慘夾雜些吱唔,覺到詫異,便問若潔有什麽滿著小姨的地方,若潔因為剛到小姨家,臉還沒有完全拉開,一些話不方便給小姨多說,而且明明也在跟前,就扯個閑謨打發了過去。

若潔又問怎麽不見小姨父?白玉說郭祥上他自個父母家去摘枸杞子去了。原來郭祥的父母家是城沿農村的,家裏有近十畝枸杞田,每年的枸杞收入是家裏花銷的主要來源。郭祥是家裏的老大,一個弟弟還在外地,他父母年歲大了,摘枸杞本身也是個勞力煩心的活,每年一到這個時候,家中的枸杞一成熟,都是他回去幫著父母照料,組織人手采摘果子。

    小姨問若潔啥時走,若潔說了想上中衛高廟代父母進香一事,問小姨有沒有閑空領上一塊去一趟。白玉說自己這邊沒問題,這幾天一直待在家裏幫兒子做暑假功課,都快把人悶死了,正想找個由頭出去走一走,就是天太熱,坐公交車去不知若潔能不能受得了。若潔說從鳳城過來都是坐公交的,一點沒事也沒有。白玉說鳳城來的車都是帶空調的大巴,坐著舒服,杞城上中衛的車全是以前公交公司淘汰下來的舊車,破窗爛門,走起來嗚嗚作響,自個出門還行,讓外甥女這樣的大城市女孩坐上實在不妥。停了一陣又說,明天是星期六,你小姨父單位上的車應該閑著沒有事,讓你小姨父去找司機小陳把車鑰匙借過來,找個人開上跑一趟不就行了,隻是你小姨父不會開車,一時也走不開,這個開車的找誰好呢?若潔說,我媽公司的小王正好這次也來了,他會開車,讓他開上不就行了。聽到若潔說還有個人跟上一起來杞城的,白玉的眼睛瞪的滴溜圓,說怎麽又不是那個李文喧和你一起過來的?莫不是你又另找對象了?若潔笑著說,對象那能隨便找來換去呢?人家是幫我來做事的。白玉又問,說到做事,你這次過來真是幹啥來了?若潔歎了口氣,說,小姨要聽,一會我專門給你說說,現在先把去中衛的事定上。白玉說,那還定啥?下午我和你過你小姨父的爹媽家,讓他先把手頭的活放下,把車借好,你再和你那個小夥子說好,讓他明天開車就成。若潔說行,就給建飛打了個電話。

    建飛這趟和她出來,一心一意要為若潔排憂解難,不承想來了兩天,事情沒有見個分曉,若潔忽然精神一下子失落,正是來時興致勃勃,突然霧氣罩臉,不知中間發生了啥事?問若潔又不回話,數說她一頓又不忍心,又尋思她自個出去找小姨做啥事,為什麽不給自己說明?自個在賓館裏待得憋氣鬧心的,聽到若潔的電話打過去,說明天還要讓他開車上中衛,心裏才算有些安定。

打完電話,若潔聽說小姨父家裏還有農活要忙,就提出現在要過去幫著幹幹。白玉說:“那個摘枸杞子的活又累又熱,我都不願意沾手,每次你姨父喊我去,我都找借口躲在家裏不過去,你去幹能行嗎?”若潔說:“正好心裏有些鬱悶,找些事去做做,也好消掉這股子戾氣。”明明也在一邊嚷嚷要去,說好不容易有個暑假,盡在家裏憋著看課文了,這頭都學大了,不如到外麵看看野外的風景,還能輕鬆輕鬆。白玉看兩個孩子都是這種心情,就對若潔說:“不如這樣吧,上午咱先別過去了,你就安心在我這裏把中午飯吃了,咱娘倆再乘沒有別人說說私底下的話,下午了咱們一起過去,幫你小姨父幹上一陣子活,讓他騰出手去給咱們借汽車。”若潔說這樣也好。

下午幾人先到了郭祥父母家,他父母一家人全在地裏忙著,院門緊鎖。白玉領上若潔和明明又一起找到地裏。郭祥家的地在村外不遠處,十來畝枸杞地裏一壟一壟的栽種著成排成行的枸杞樹,遠遠看去低矮的樹頂上還罩著一片片白白的紗網,旁邊也是郭祥家的玉米地,一片正在孕穗的玉米正在蓬蓬勃勃的生長,四外田埂上則圍著一圈白楊樹。走在地頭,可比城裏涼快多了,若潔指著枸杞樹上麵罩著的白紗網問小姨那是幹什麽用的?明明搶著回答說那是擋麻雀子啄果子的,說著嘴角還撇了撇,好像是怪他姐姐連這也不懂。

下午的太陽火力正猛,雖然農村比城裏略感涼爽,但行久了還是曬得人皮膚上灼燒出一股燙意,好在三人都帶了太陽傘,這時全打開了頂在頭上。

郭祥一家全在枸杞地裏,還有幾個婦女和幾個小嘎子,是他從勞務市場上找來的摘枸杞工人,也在一旁的壟裏伸上蹲下的忙活著。郭祥一看媳婦和兒子來了,還帶著自己的甥女,就從地裏鑽了出來沿著田埂迎了上去,白玉遠遠看老公的臉讓日頭、泥土、汗水熏染的像個泥猴一樣,一拐一拐的從田埂上走過來,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明明一旁也說爸爸的樣子簡直就是個土行孫,若潔問他咋想起土行孫的,明明說這兩天放的那個暑期電視就是《封神演義》,誰還不知道有個妖怪土行孫?若潔一聽也樂不自禁,又對明明說:“你看你爸爸多辛苦,農民就是這樣。”明明說:“我知道,不然我也不會那麽努力認真地學習了。”若潔說:“你努力認真地學習難道是不想當農民?這個你就錯了。”還要說,郭祥已經走到身邊了,白玉對郭祥直接說明了來意,郭祥聽了後說:“明天是星期六,單位上的車正好閑著,這個事還真行,以前也有人做的,不會有多大的麻達。”說著讓若潔她們先在地頭上等一等,自己搓搓手,把田埂邊上的自行車一騎,去找人了。

郭祥父母見從不下地的兒媳過來了,以為是要幫他們摘果子,也放下手裏的活趕上來圍著說話,白玉和他們客套了幾句,若潔看郭祥的父母年紀都那麽大了,還在地裏和工人一起摘果子,在地頭上也待不住了,要下去幹活,郭家父母勸了半天也沒勸住,白玉看甥女這個樣子,就把從家裏帶來的紗巾給若潔一條,自己蒙上一條。明明也要紗巾,白玉說你個男孩子還怕曬著,真把你慣成囔慫(方言:軟蛋)了,硬不給他。若潔一看在地裏幹活的女人全捂著頭巾,就依樣描葫蘆,把傘放下,用紗巾把頭包上。

幾人下地,若潔平時隻吃過枸杞幹果,喝過枸杞茶,從來沒有見過地裏長得枸杞樹的真麵目。原來枸杞樹並不高,一個人伸起胳膊就能輕鬆把樹頂攏住,七、八月間枸杞樹正是枝繁葉茂,綠綠的長條枝葉披散下來,快垂到地上了,枝條間飽滿欲滴的小紅豆一串串的掛著,枸杞的果實並不大,比黃豆粒略大些,底圓上尖,蒂白皮滑,紅豔豔的,若是太陽光正好閃耀到樹叢上,晶瑩剔透的果子乍一看還有點像紅瑪瑙紅寶石的樣子。

表弟摘了幾個枸杞果,乘他爺爺沒看見,放到嘴裏“嗞巴”咬了一個,悄悄對若潔說:“姐可甜了”,若潔拈一個放到嘴裏,一股甜絲絲的味道直上舌尖,比起幹果來別有一種風味。郭家老爹正好看見,過來說他孫子:“枸杞火大,吃幾個行,可不能吃多了,吃多了上火,弄不好鼻子還要淌血。”

枸杞樹低,摘起來不能直腰,那些有經驗的人都帶來了小凳子,坐在地頭上采摘,遇到樹頂高處了再站起來,若潔和白玉沒有凳子,郭家老爹就讓一邊的幾個女人給她倆勻出了個凳子,她倆輪換著坐。

那些摘果的人中除了郭祥的家人外,基本都是女人和孩子,若潔悄悄問郭家老爹這些人是哪裏的?老爹說女人都是從南邊山區下來打工的,專門摘枸杞的民工,孩子們則是村周圍正放暑假在家閑待的農家孩子,圖個過來掙幾個零花錢。若潔問其中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一個暑假能掙多少錢?他說幹好了能掙半個電腦錢呢。若潔算了一下,半個電腦也就是兩千塊錢,但天天在這裏風吹日曬的,這個活可不輕鬆,不是這麽點孩子該幹的活計。

    郭祥騎著自行車出去跑了一圈很快就回來了,他還掂記著這邊摘枸杞的事情,車子騎的飛快,出了一身汗,氣喘籲籲的對白玉說,車說定了,鑰匙也拿上了,讓明天開車的人一早隨他過去把車開回來就行。

若潔和郭祥一家一直摘到太陽落山的時辰,這時太陽的毒辣勁消了,但成群的蚊子又上來了,若潔皮嫩,一會功夫就讓咬了十幾個包,看樣子再待下去還會咬得更多。啥都不好幹,就這一下午的摘枸杞,日烤風熏、蚊叮蟲咬的,把若潔累的腰酸腿疼,還沒摘下兩棵樹上的果子,這一園子的枸杞還不讓這些個人摘上個十天半月?真難為了那些婦女和小孩,天天在地裏待著,不知是咋熬過來的?她不禁對明明說的那個對當農民有想法的話有一些感悟。

晚飯是郭祥父母家提供的,純純的農家飯,若潔吃的很香。晚上她就在小姨家住了,她和小姨睡在一個床上,把劉國興告訴自己的有關父母的情況給小姨說了一遍,當然有些話她還是滿了下來,白玉聽到這些過往,也不禁為姐姐、姐夫唏噓不已,但她是一個小小的初中老師,純粹的草民,對世上那些對與錯、正與反的看法和若潔迥然不同,所以並沒有像若潔那樣表現出山崩地裂般強烈的情感,隻是為自己的姐夫、姐姐抱了一陣子冤屈。臨睡前,若潔又給建飛打了個電話,讓他自己解決吃飯問題,晚上還上賓館裏休息,說房子是交了八百塊錢的押金,夠他住個三、五天的,明天一早自己過去領他過來開車。建飛聽到她的聲音,也放了心,自去安排。

第二天一早,按事先預定的,建飛開上了郭祥單位小陳司機的車,拉著若潔、白玉和明明一行四人向中衛方向駛去,郭祥因著家裏摘枸杞的事實在是太緊太急,就沒有陪他們去,為這他給若潔道了不少的抱歉。

路上若潔又和白玉聊起了昨天去地裏幹活的事,建飛一聽昨天若潔她們去摘枸杞了,一個勁的埋怨說這個事為啥不帶他去。若潔說:“你以為是好事呢?把人的曬得都快要脫掉一層皮了,又累又乏的,真成土狗了。”白玉接說:“說起來農民真是不易,就一個枸杞的種植,誰都知道枸杞好吃又有營養,但種枸杞的難悵(方言:苦處)誰又能替農民們想得到?不要說種植過程中要挖壟培土澆水剪枝噴藥,那一樣工序要出力還要費神,少一點精心都做不成,枸杞長杆子怕長成油條了要修剪,枸杞結果怕鳥啄了要鋪網子,枸杞收完了還要晾曬最怕下雨,一下雨捂幾天全完了。就說昨天的摘枸杞,樹上有刺紮人,大太陽曬得人身上汗都成水渠了也不敢脫掉衣服,本來園子裏就悶熱,人還得捂著身子和頭臉,能把人捂熟了,稍稍晚一些下工,那傍黑撲上來的蚊子小咬能把人吃了。”

若潔看坐在前排的明明側著耳朵在認真聽他媽媽講這些,就嗔怪小姨:“你老在孩子麵前講這些,怪不得明明昨天一和我說起學習,就把農民做為反麵典型來批判。”小姨說:“你讓我不說這些?就這麽個巴掌大的小縣城,一轉屁股就到了農村,他爺爺家還是種地的,你讓他不知道這些都難。何況我說的也都是實情,郭祥他爹媽苦些累些還不說什麽,就是一年到頭忙個賊死,伺候枸杞樹、種玉米、收麥子,手裏頭還拿不上幾個錢。”建飛說:“報紙上不是說現在的農民收入提高了,都不願意出去打工了。”白玉說:“那是糊弄洋鬼子呢,農民收入提高了,我咋沒看到?郭祥老爹家裏枸杞地加種玉米、小麥的總共三十來畝地,累得老頭老婆子腰都快散架了,一年的全部收入還不如我和你小姨父一個人的多。”若潔接說:“枸杞子這幾年長價了,鳳城賣得價格都比以前翻了一番,明明爺爺家的收入應該會提高吧?”白玉說:“枸杞子的賣價是提了,但隻是便宜了那些收枸杞賣枸杞的二道販子,農民有啥實惠?”建飛一麵開車一麵怪叫一聲:“真XXX的,和我們礦上一樣,下井的把煤采出來了,卻便宜了那些坐在地麵上光動嘴皮子的賊慫,最苦最累的是井下工人,但是哪一個采煤工人掙得錢也沒有那些販煤倒賣火車皮的家夥零頭子多!”若潔聽了心頭默然,世上的事就是這樣的不公平,農民工人的勞動養活了所有的人,但他們得到的卻最微薄,社會中扮演的也是最底層的角色,怪不得像明明這樣的小孩子都不願意把當農民做為自己努力奮鬥的楷模了。

 

 

 幾人說著話,不一時車就到了中衛城區。那時中衛剛剛擴充為包含杞城在內的地級市,城區裏到處都在搞基本建設,若潔她們也無心觀看這些熱鬧場麵,催著建飛直接把車開到了城中心的鼓樓北街高廟公園附近,高廟就在公園的最北邊。幾人下車後,白玉和若潔各自把帶的太陽傘拿出來,若潔遞給建飛一把,建飛說,我不要,咱這臉也不怕曬,要那幹什麽!明明看建飛不拿也把他媽遞給他的太陽傘又放到車上。

 進了公園門,因著還要進香,幾人並沒在裏麵多逗留,直接繞過大門前的影壁,從人工湖和石牌坊經過。過石牌坊時,一群小鴿子在石牌坊前的空地上四處走動,若潔讓表弟去買了四袋鴿食,給每人分了一袋,她把自己的一袋倒在手上,給小鴿子送到嘴前喂上,小鴿子的尖尖嘴巴在她手掌上啄來啄去,把她的手磨得癢癢的。

 到了高廟的大門前,建飛搶著去買票,若潔沒有和他爭,她對著正麵磚雕牌坊上的一副對聯仔細端詳起來,那對聯上聯是:“儒釋道之度我度他皆從這裏”,下聯是:“天地人之自造自化盡在此間”,橫批寫著“無上法橋”四個大字,盡管是第一次來,若潔也能猜到這個廟是一座三教合一的寺廟,不禁心裏一動。

 白玉過來對她說:“是看著不對吧?裏麵還就是奇了怪了,不但供奉有佛、菩薩,還有玉皇、聖母、文昌、關公呢。”若潔說:“儒釋道對天地人,好大的口氣和包容,隻是咱們到底給那個神佛敬香啊?”白玉說:“管他呢,見著那個神佛了就給那個神佛敬。”建飛正好買票過來,跟著說:“這麽多神佛仙,那光景咱們今天也敬不完啊。”若潔皺眉想:“隻是些個人的心意,揀著先見的敬唄。”想著,幾人走到門口,把票遞給收票的,跨過門檻進了大門。白玉吩咐他們三個,進了廟裏可不敢再滿口胡嚼亂說什麽了,省得惹神佛們生氣,幾人應下。

 進了山門,若潔尋思到建飛到底隻是個外人,平素裏嘴上又胡咧咧慣了,一旦他在進香的時候來個口無遮攔,又不能像自家人一樣嗬斥,那可有點丟人現眼了。就和白玉悄悄說:“小姨,讓明明和建飛自個去轉吧,上香就咱倆個去。”白玉一時沒有領會她的心意,說:“就讓他倆也跟上看著學學唄,敬貢的還怕上香的人多?”若潔說:“不是小姨,人家建飛是個客人,若是不明白這廟裏的套套了,豈不是麵子上不好看。”白玉這才明白她的想法,說:“你這個丫頭,鬼鬼日道道的瞎摸摸真多,不就是怕他倆在敬香時說出些不能在攤場上言語的意思嗎?還遮遮掩掩的繞了這麽大的個圈子。”回頭對明明說:“你領上你建飛哥上裏麵走走,我和你姐姐到東麵去。”

 原來一進高廟的大門就是保安寺,保安寺一圍正麵為單簷歇山頂的大雄寶殿,兩側建有廂房,東麵廂房後麵有個側院就是香客們敬香的第一個去處。建飛看她倆向東側邁步,就說:“你們上那裏幹什麽,難道那裏麵還有什麽好玩的?”若潔說:“你不要管我們去哪兒,先和明明往前走,我和小姨去進香。”建飛沒有見過這邊人咋進香,也要跟過去看一看。白玉本就是想甩開他和明明,那裏肯讓他跟去,就說:“前麵的天池下麵還有地獄宮,裏麵的怪獸和鬼神可多了,還有十殿閻羅、六曹判官的神像。”建飛一聽有這麽好看的地方,也不嚷嚷著跟她倆了,急忙說:“那我們先到前麵下地獄去。”白玉一聽,口中“呸呸呸”了三下,說:“咋說話呢?啥叫下地獄去?”建飛咧開大嘴哈哈笑道:“好好好,是去地獄宮去看看,不是下地獄。”轉身拉明明跑了。

若潔和小姨進了側廂房後院,裏麵有個擺神像的地方,兩人跪下燒香上錢磕頭不提。

出來轉了一圈,就是地獄宮的東入口。若潔膽子小,不敢去下麵看,小姨也怕她身子弱,說下麵寒氣重,暑天裏乍一進一出的易得感冒。兩人就邁上台階,向上逐級登攀。再上麵就是大雄寶殿,內塑釋迦牟尼坐像。大雄寶殿的東側為地藏宮,西側為三霄宮,東西兩邊的配殿裏,塑十方佛及二十四諸天。兩人逐個都遊走了一遍,每到一處皆有要施舍的箱子,若潔少不得扔個三十、五十的。

從大雄寶殿的後麵再上台階,這時的台階已不似先前那樣遲緩,而是呈近四十五度的角度上行,後麵的登階人幾乎要碰到前麵人的鞋底子了。兩人經牌坊、南天門、中樓,最後到達三層上的五嶽、玉皇、聖母殿諸廟。明明和建飛還沒有人影,兩人就坐在諸廟旁的高台上靜靜地歇息。若潔拿出進門時收票員剪剩下的票根在翻看,那上麵有高廟的簡介,說以前站在高台上就能看到遠處大漠綠洲和曲折的黃河以及綿延的長城,能聽到遠處飄來深沉悅耳的瀚海駝鈴。四外一打量,因著城內高層建築一個接一個的拔地而起,四周高出突起的樓群比比皆是,早已遮擋住了四外的原野,廟城下街道中車噪人喧的聲音倒是不時飄了上來,那種讓人心曠神怡的景色卻早已成了逸事傳說。

若潔看著想著:這座廟真是奇怪,裏麵可以容下三種不同的信仰和他們的老祖宗的神像存在,大家相安無事,共處一院。地球隻這麽點地方還盛放著幾十億的各種民族,一動彈不就要相互碰肩撞腰嗎?看起來人類還真要有這種包容大氣又能兼顧別人的思想理念,才能使所有的人都和睦相處,相安無事的一起生活。又想到:這麽好的地方,周圍讓那些個現代建築給圈圍成了城堡,隻能看到裏麵的廟宇,周圍的景色一點也觀不到,還有想聽那票根上記載的天籟之音竟也空寂難聞,實在讓人抱憾。

正胡思亂想,一撇臉,看見明明和建飛氣喘籲籲的從台階上急急攀登上來,兩人都是一幅剛見過寶貝的神色,遠遠的明明就喊叫:“媽、姐,你們沒去看地獄宮真是恰虧(方言:吃虧)了,裏麵的鬼怪...”還要說下去,白玉急得大叫:“汰!胡說什麽!進門時我給你說啥了?”明明一伸舌頭,不敢再往下說,建飛在一邊本也想張嘴,一看這個這個架式,就沒有再啃聲。幾人匯合後,休息一會,開始下台閣。

 到了廟外的廣場上,若潔看表,才剛剛十二點。白玉要請客,問他們吃什麽?建飛說看若潔的,若潔則說隻想些清涼素淡的,白玉就領他們向高廟南邊的小吃一條街走去,到了那裏她給若潔要了一份中衛涼拌粉,給建飛要了一份中衛燴小吃,自己和明明要了兩碗揪麵。四人吃著,明明還不消停,又描述起了廟裏地獄宮間的種種情景,他說得神嗬鬼嚎,獄卒猙獰,陰風慘慘,聽之驚心動魄。建飛也跟著湊趣,大聲說:“有這麽個讓惡人害怕的地方,據說還是中國古代四大地獄中的一個,最好讓那些世間做惡的貪官壞人們都來上一趟,好好受點教育,以免他們天天坐在太陽底下盡幹些見不得人的事情,還以為太平無事沒人管他們呢。”旁邊吃飯的人聽到他在那裏大放厥詞,聽話音又不是本地人,都轉過臉來看他。若潔立馬瞅他一眼,建飛呲牙一笑趕緊把頭低下。若潔憶起剛才在高廟廣場上看到不少坐著寶馬豪車也來上香的人,想到那些人平時不一定會想到有地獄這麽一說,要是來了轉了看了以後可能也會害怕一陣子,但隻能是在廟裏害怕,一出門就都全忘了,對那些人來說,地獄的故事隻是暫時阻礙他們做惡的一個小坎坎。

正思襯著,手機響了,拿起來一看,原來是藍姨來的。拿上手機走到一邊撥通,藍姨問她在哪裏?若潔答之和小姨在中衛吃飯。藍姨說王總今天一早就到家裏來了,說公司裏有急事找她,讓她盡快回鳳城。若潔聽完電話,回到飯桌前,繼續吃飯。白玉看她沉默不語,就問是誰來的電話,啥事情?若潔挾了一筷子涼粉,低臉放到嘴裏,細細含著,並不咽下,也不說話。倒是建飛著急了,放下筷子,伸頭來問,是不是藍姨來的電話,家裏又有事了?若潔點點頭,這才扭過臉把藍姨要他們趕快回去的話給小姨說了。白玉說,你們來一次不容易,本來想讓你們乘這功夫到沙坡頭和通湖草原上都轉一轉,好好玩上一趟,你看這事辦的,看樣子這次你們是去不成了。若潔腦筋還在藍姨來得電話裏轉悠,心不在焉的說,本來也想輕鬆地在這裏轉一轉,這下可好了,隻有先回吧,等以後再說。

回杞城的路上,小姨說回到地方了先到家裏坐坐,若潔說今天要趕回鳳城去,可能沒有時間了。又想到昨天看到郭祥的父母一家還住著村裏的磚坯平房,就說:“小姨父咋混的?這麽多年了,也不把自己老爹的家給搬到城裏來。”白玉說:“這幾年我們也沒有掙上幾個錢,明明以後還要上大學,得給他攢上一點,你姨父那個人平日裏老實巴交的,除了給自家的家務上能借點力外,場麵上的事啥也辦不成,你爸爸以前老說給我們些機會讓我們也掙些錢,我們盤算就你姨父的那個腦子,投啥資都是往水裏打水漂的份,也不敢輕易把你爸媽的血汗錢使勁拿來往裏甩,所以啥也沒辦成,也沒錢去幫襯他們家,他老爹家的房子前兩年還是土坯的呢,這幾年才讓郭祥給踅摸著蓋成了磚房。”若潔說:“幹脆就把我們家以前的舊房子給姨父他們爹媽住了算了,家裏水電曖都通著,離你們也近些,走動起來還方便。”白玉說:“那咋成?讓他們白住著倒不當緊,就怕鄉下人不愛惜,住壞了咋辦?”若潔說:“那房以後我們也不要了,就送給明明了,要是明明情願,讓誰住咋住都成。”明明說:“我還有那麽大的能耐?”若潔說:“咋沒能耐?以後明明要是考上大學了,姐姐還給你買手提電腦和小汽車哩。”明明喜得“噗嗤”一聲笑了。若潔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小包,說這次來得著急了,房子的鑰匙沒有帶來,下次來了就直接拿過來給你們。

 因為急著要走,若潔讓建飛把車直接開到了杞城長途汽車站旁邊的一個停車場,把車鑰匙交給了白玉。白玉說一會他們走了以後,她回去找開車的司機過來自己把車開走。若潔又因不能給姨父當麵告別,讓小姨給姨父帶話致歉。明明在一邊嘎嘎直樂:“真有意思,早上我爸爸給姐姐道歉,下午姐姐給我爸爸道歉。”建飛一邊笑著接說:“那就一來一往,各不相欠。”

 通過幾天和建飛的相處,若潔感覺到建飛是個外表粗獷內裏細詳的人,他不但仗義抵事,還對女孩子恭敬禮讓,很有真正的男子漢之風,心裏很有好感。上車前,她又走到一邊給劉國興打了個電話,謝謝劉叔叔把真實情況給她告之了。劉國興問她現在在哪裏?她說自己馬上就要離開杞城,那個事她已經想明白了,讓劉叔叔不用再為她擔心,也不要再考慮林家的事。劉國興也謝謝她能夠這樣申明大義、通情達理,對她說:“現在的官場裏正直的人被邊緣化是普遍現象,商場上所有的經營都摻雜著錢物交易的痕跡,這是這幾年政治經濟生活中的常態,我們專門整治這些不能暴露在陽光下的事情,和做這些事情的人對著幹,我們做這個工作很艱難,也容易被人誤解,難得你這個侄女能體會叔叔的一番苦心,謝謝你了!”

 車開動了,若潔向外看去,小姨和明明還站在太陽底下向車窗盯望,就擺手讓他們回去,小姨和明明沒有動,隻是抬起胳膊向車窗裏使勁搖晃,一會車就開出了杞城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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