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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屋》第十章

(2018-06-17 13:43:36) 下一個

第十章

 

                                  你們走到這裏的, 
                                  把一切希望都摒棄吧

——意大利·但丁

 

林一民從公安局治安科出來後,王主任和小李已經在大門口開車等著接他,他上車後讓小李把車先繞到不遠處的一個避靜屋拐角,讓王主任走回去再接關在置留室裏的郭巴子,他自覺在杞城是個名人,這次又丟了個這麽大的臉,實在是難在人前頭站立,就連臉也不好意思再敞露出來,隻好以這種鬼鬼祟崇的方式行事。

王主任過去了一會,就見郭巴子趔趄著步子,跟頭把式的隨在王主任的身後蹭著牆角走了過來。一鑽進車裏,郭巴子就哭了:“林總啊!老弟這輩子還沒有遇到過這麽下賤的事。”林一民一時無法應答,王主任和小李勸了半天,郭巴子才嗚嗚咽咽地把自己的經過說了,原來那天小朱帶他出去後,就把他放在了治安科的置留室,那是在公安局一進門的大廳最裏麵用鐵柵欄隔開的小空間,裏麵能容納五、六個人,正對著進人的大門,白天人來人往進進出出,郭巴子怕見著熟人羞臊的不行,都不敢抬臉,隻好低頭蜷伏在牆角。最叫人不能容忍的是,他進去一會,又關進去了兩個街上的小混混,因盜竊而暫時羈押的,兩人白天還裝做無事,好人一個,有一個還掉過頭和郭巴子說上兩句人話,到了天一擦黑,就成了精,輪著找郭巴子的麻煩,要錢、要煙、要捶背,郭巴子稍有不從,就拳打腳踢。郭巴子一喊,值勤的公安過來一頓訓斥,兩人就消停一陣子,公安前腳走,兩人後手就又上來修理郭巴子,打的郭巴子睡也睡不好,叫又不敢叫,公安過來隻是一陣子的安寧,一離開遭得罪更難受,真是叫天不靈叫地不應啊!說著郭巴子老淚縱橫,渾身抖索。

看著這個老下級悲痛至極的樣子,林一民如同有千萬個蟲子在心窩子裏攢鑽,胸中一腔心事翻江倒海,但卻無法吱聲勸解,隻好默默聽著他在那裏哭訴。郭巴子嗚嗚了一陣子,在王主任和小李的寬慰下,收起了悲聲。林一民看他沒動靜了,就讓小李開車,小李問向哪裏開?林一民又想了想,其實剛才聽郭巴子訴苦的時候,他腦子裏也沒有歇著,按照剛才的思路往下想,他覺得這個事情還沒有算完,自己的下一步將是個什麽下場?前途莫測難定。杞城的家那邊實在是暫時不能去了,他是個好臉麵的人,這樣回去怎麽麵對過去的那些左鄰右舍。思前想後,他還是讓小李把車向水泥廠方向開去。就在路上行車的一段時間裏,王主任簡單的把近兩天發生的事向林一民匯報了一下:水泥廠已經停產,縣裏安監部門下了勒令停產整頓通知書,工人都放假回家,隻留下幾個勤雜人員和廠領導們照看廠區。說起賠償的事宜為什麽處理的這麽快,有給對方付錢利索的原因,也有做工作對路的原因,但有一個因素也是很主要的,林一民平時對工人不薄,關鍵時刻聽說他進去了,工人中也有人幫著給死傷者家屬說了不少勸慰話。王球子老婆雖然在精神上有點不拎幹(方言:不清醒、不明白),但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娃娃還小,就幾個平常不相往來的哥哥姐姐們很難纏,一開始不依不繞,任是什麽好話賴話油鹽不進,張口閉口就是要王球子這個活人,後來一聽相勸的工人說林一民讓公安局關起來了,隻要自家賠償的事一處理就能放人,一下子轉了個大彎子,很快把賠償協議書簽字了。張滔家更是沒得說,他剛結婚不久的小媳婦平時老聽張滔說林總的好處,一聽說簽協議能救林總,二話不說就把字簽了,至於錢數開始連打問都沒打問。林一民聽了很受感動,更加感覺到自己對不起死傷者和他們的家屬,對不起這麽好的工人。

又想起來問王主任,陳總那邊是個什麽情況?王主任說陳總前兩天還來電話詢問,說是給林總打電話老是打不通,著急事辦得咋樣,後來經自己說明了這邊的過程,他倒沒說什麽,隻是說盡快把賠償的事辦妥,把林總安全的保出來。又說他那邊公司裏的事自己能壓住茬,但這邊不能再把事搞砸了,千萬不能讓窟窿越扯越大。林一民聽了沒有作聲,但心裏很是為這個老朋友的深情厚誼所感動,掏出手機想給陳總打電話表示一下謝意,想想又把手機放下,轉臉問郭巴子:“你回不回家?”郭巴子說:“先避一避吧!現在回家不是找氣受嘛,到廠裏了給家裏打個電話報個平安就行。”王主任也說:“縣裏這點事公司都哄哄遍了,死人的動靜還不算大,林總和郭廠長進公安局的響動可大發了,誰都知道二人犯事了,回家去也不好看。”林一民聽到這裏,心裏硌噔一下,問王主任:“這兩天見到縣裏的誰了嗎?”王主任說:“除了工會上和安監上的人外,任個鬼也沒上門來,能見著個誰!”林一民心裏不覺飄過些許悲哀。王主任又說:“快給嫂子打聲招呼吧,急得不行了,天天喊著要過來,讓我給好說歹說的給勸住了,早上打電話我說是人今天就能出來,才算安生些。”林一民“嗯”了一聲。說話間車到了水泥廠。

車停到了廠辦公大樓前麵,守廠子的工人見林一民下車,都過來打了個招呼,大家都是黑黢著臉,沒有一絲笑容。林一民走進樓內自己的辦公室,屋子倒是打掃的挺幹淨。王主任跟進來,說是打掃衛生的小張天天過來清掃,說就等著林總哪天回來,林一民心裏又是一絲溫暖。一會有人把午飯給他送了過來,林一民沒有胃口,讓來人把飯放在桌上,又讓大家都先去吃飯休息,自己想一個人安靜一陣。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你想安生的時候,偏偏有人就不讓你安生。林一民坐了一會,起身隨口吃了幾口飯,進到裏屋的小床上,剛剛躺了一會,還沒來得及把思路再梳理梳理,就聽到外屋的電話鈴聲響了。他想莫不是白帆在鳳城著急打過來的,就起來到外麵來接,一看來電顯示是個生號。就直接壓了電話。隨即給家裏打了個電話過去,正好白帆在家,他簡略和白帆說了一下情況。白帆問他啥時回鳳城?林一民說看這邊事收尾的情況再定。白帆勸他隨遇而安,廠子要是實在開不成了就停下,把廠子盤出去,回鳳城去光一個大酒店也夠一家人湊合著過日子了。兩人正嘮著,王主任進來了,看林一民在打電話就又退了出去。林一民想他是不是有什麽急事,就掛了電話追到走廊裏叫王主任回來。王主任跟他進屋後光站著不說話。林一民問有事嗎?王主任吱吱唔唔的還是不開口。林一民說:“有啥事就說吧,我又不是沒經過大風大浪的人。”王主任說:“縣上檢查院讓你去一趟,說是打電話到你的屋裏沒人接,就又打到我那兒了。”林一民一聽頭“嗡”了一下,檢查院找自己?難道工亡事故處理檢查院也要管?他問王主任說:“檢查院找我啥事?你問了沒有?”王主任撓撓頭說:“他們啥也沒提,隻是說讓你去一趟,口緊得很,別的啥也不說。”經過了這幾天公安局裏的禁閉生活,林一民一聽政府部門的傳喚頭就大,自言自語地說:“真XX的,還真讓盯上了,輪流過來整上一頓。”王主任說:“不行了你先避一避,回鳳城去,剩下的事由我和郭廠長支應著對付。”林一民暗道,這倒也是個辦法。心思甫定,郭巴子才剛從公安局置留室出來時的哭訴聲又在腦子裏響起,尋思讓他們在這裏抵擋也頂不了啥事,擋不住事不說還讓別人折騰的盡瞎遭罪,不如自己就出麵全承擔下來吧。再一轉念,自己也不是三頭六臂,出麵一撐就能改變事態的發展?還是避一避,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讓下麵人先占著茅坑抗一陣,自己躲一邊看看情況再說。想到此,就對王主任說:“你把郭廠長叫來。”王主任“嗯”了一聲出去了,一會郭巴子隨他進來,林一民把他叫到跟前,兩人並坐在一起低頭附耳的說了一陣,郭巴子連連點頭,說:“你放心的走,這邊我先頂著,實在擋不住了再給你說,請你過來。”林一民給郭巴子吩咐完,叫王主任把司機小李找來,三人急步下樓,坐上小車出了廠門。

原來剛才林一民一陣思考,覺得目前的形勢下自己還是遠離處於旋渦中心的杞城為好,這樣遇事也便利有個找人托關係的轉圜。所以給郭巴子交待了幾句,讓他不管是檢查院還是其它人來找,先應付著打發,自己則帶著王主任他們先回鳳城去。

 

 

車出杞城,行了約半個小時之久,林一民突然想到一事,扭頭對車後座上的王主任問:“牛首山上廟裏的香火現在還旺嗎?”王主任先是一楞,繼而恍然大悟,說:“眼下已經過了老曆三月的廟會,人不會太多。”林一民說:“我尋思到那裏上兩柱香,順便問問神佛,這兩年辦事不順,坷坷坎坎太多了。”王主任說:“那就順道過去走一走唄。”指揮司機小李把車從前一個出口開下高速,拐到去牛首山的便道上。

在本省老百姓口中有個說法,叫做“南牛首,北武當”,這裏的“南牛首,北武當”,說的是兩個善男信女群眾上廟進香拜佛的地方。北武當,全名叫北武當廟,地址就在李貴生他們上班的礦區一片,也就是礦區機關現在所在的煤城裏,是個儒釋道三教俱全的寺廟,自古以來就有"西夏名蘭、山林古刹"的美譽,因與我們的故事敘述關聯不大,此處不多贅述。而南牛首,則是指位於林一民他們老家杞城東北四十多公裏處一個名叫牛首山的地方。牛首山,古名望雲山、黛黛嶺,北魏之前也曾稱“艾山”,北魏時稱“青山”,唐代稱“回樂峰”,亦稱“大石山”,宋(西夏)時稱“峽口山”,明代稱“金積山”,清初又叫“紫金山”,之後稱“牛首山”至今。牛首山有兩座主峰,一曰武英,一曰文華。武英峰海撥1781.5米,文華峰海撥1677米,南北對峙,相距約500米,中間有一狹窄的山脊使它們牽手相連,因其有“雙峰插雲之勢,望之如牛首犄角”,這便是“牛首山”的來由。主峰向南,山連著山,峰接著峰,起伏連綿,千頭攢簇,山中有東、西兩大組寺廟群,廟宇四十五座。每年農曆3月15前後的廟會,大小廟宇,香煙繚繞,眾僧雲集,遊人香客,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前來進香觀景的人多達十萬餘眾。眼下雖然已過了上廟會時節,但仍有稀稀拉拉的零星香客前來敬拜。

車到了牛首山下,林一民向山上望去,隻見山崖上寺廟一堆一片,自下向上疊摞分布,佛閣釋苑,飛簷紅樓,鱗次櫛比,想到要是挨個走一遍怕是三兩天都看不完,就問王主任哪個廟裏的神佛最靈驗?王主任說:“我這幾年一直在鳳城,這裏來得少,也不知那個寺廟裏的神佛最靈驗,要是早知林總你要上山,讓郭廠長一起跟過來就好了,他每年廟會都過來,啥情況他最熟悉。”林一民苦笑著歎口氣:“人常說‘屁急上茅房,事緊燒熱香’,我也是車到跟前了才想起來上山,要是我有那個事事都有個先預見的能耐,咱們公司還能出眼下這檔子亂事?”

幾人說著,車順著依山傍河的碎石路進入一條溝裏,左拐右曲的爬上溝腦,迎麵石壁聳峙,層岩疊壘,寺殿高低錯落,山裏春來晚,眼看四月底了,溝底還隻見清泉細流潺潺,山間尚無綠木遮蔭。車走了一陣,溝道狹窄的再不能行進,小李把車停下,說:“林總,車開不進去了,隻好勞煩你們走著過去。”王主任說:“小李你不借林總的光跟著進去轉一轉?”小李說:“算了,我就在這裏看車吧!這四下連個人影都沒有,萬一出來個壞聳過來把車弄壞了,咱們誰都出不去。”林一民想想也是,就讓小李自己當點心,和王主任沿溝腦向裏走去。

對於宗教,林一民並不排斥,他認為宗教是人類社會不斷行進中的明燈和火炬。大凡是災難來臨時,人們都希望能有一個處於一切之上的巨力神靈——或是神仙或是釋佛來保佑庇護自己,這時候宗教就是萬眾心目中的救命之星。放到平時了,人們也需要有一種精神上的依托來幫助自己寄居心靈和規範行為,甚至是麻醉自己,這時宗教又起到了調濟中和的作用。換個角度來看,也許上天本就是有意把自己的靈光撒到一些偉大的先賢智者的腦子裏,讓他們先行先試頓生覺悟,創建形形色色的各種宗教,由此來引導天下的黎民眾生前行。每當一個宗教興起,創建者的娓娓啟明言行總是能夠觸動一般大眾的心弦,就有人追隨,有人信服,最後漸漸就成了氣候。中國曆史上道教的傳播最快的是東漢末年,佛教傳播最快的是五胡十六國南北朝之時,都是戰亂頻生的年代,無休止的戰亂紛爭把人民拖入了無窮的災難之中,讓人們看不到一點希望和前景,宗教成了人們心靈的皈依之處和希望所在,也成了人們生存下去的燈塔。用現在時興話的來說,林一民就是一個宗教(包括世界三大宗教和中國的道、儒教在內)的粉絲,但他並不狂熱迷癡其中,所以平時忙忙碌碌,竟連就在自己家門口的牛首山竟然還是頭一次光顧。

林一民兩人沿山路拾階而上,走不多遠左邊就出現了一座山寺,俗諺雲:“臨時抱佛腳”,林一民現在就這種心情,慌忙間連寺廟山門橫梁上的寺名都沒顧上看清徑直走了進去,倒是緊跟他身後跨進廟門的王主任隱約間對廟宇山門上的牌匾看了個大概。

兩人進得院內,看庭院齊整,鬆柏森森,清靜涼爽,林一民的心情略感有些鬆快。正麵是個大殿,盡管沒有一個遊人香客,但裏麵仍然香霧繚繞,依稀一派悠然安寧氣象。兩人放快腳步,直進到大殿,殿正中供著一尊佛像,急切間也沒顧上看是什麽佛尊,林一民就疾步上前,從殿左的矮方案上取出三根香,逐個點著,敬插在佛像前的香爐裏,然後拜跪在地中的蒲團上。進殿時門畔站有一個青年僧人,見他們進來,便走到佛座下的右側立定,此時看林一民要叩頭,手拿起一柄小錘,向身旁吊掛的一麵小鑼輕輕擊去,林一民每叩一次,他便敲鑼一次,三叩三擊,儀式結束。

林一民站起,王主任接著跟上,也是同樣過程。兩人都敬拜完後,林一民轉眼一看,佛座側前下方自己才剛拿香火的案上還放置著一個功德箱,便向那邊走去,到了跟前,伸手要從自己的上衣兜裏掏錢,王主任一看想要自己上前代辦,林一民抬抬胳膊,示意不讓他動,從兜裏抽出五百元錢全數放進了功德箱內,王主任跟在後麵把自己的那份也放了進去。

兩人轉身出外,走到院內,林一民看殿門右側簷下還有一個長條案,上麵放著好像是一個占卜起課的簽盒,便走了過去,在簽盒前站定,合掌佇立片刻,從簽盒中抽出一根牙牌,一看正麵,寫明是個中下簽,再看反麵,注得有兩排豎行小字:“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林一民知道這是唐朝詩人杜荀鶴的七言律詩“山中寡婦”中的尾聯,隻是不知此時這兩句對自己意味著什麽?他心事重重,心亂如麻,不覺把手又向簽盒伸去。忽聽耳旁一聲斷喝:“施主不可,卦象隻一次顯現即可,多則不靈了。”抬頭一看,原來是剛才在殿裏敲擊小鑼的僧人,正從殿門內走出,僧袍鼓飄地向自己走來。林一民看那僧人年紀不過三旬左右,麵目清揚,隱然出家人的風範十足,不禁心生好感,說:“師父來得正好,我心中正有困惑,冀盼明示。”說完把那個牙牌遞了過去。那僧人接過手中看了看,說:“施主可是對這個簽示有顧慮?”林一民點頭稱是。年青僧人說:“施主最近可是遇到了什麽困厄?”林一民又點點頭。那僧人說:“卜筮隻是為解心惑,至於結果如何還隨個人所為而定。施主的這個簽說明施主在世上還拖欠著別人的東西,這個賬總是要還的,躲也躲不掉,隻有施主認真麵對,把賬還清,才能算完,不然就是藏身到天邊也無濟於事。”林一民現在還真對這個年紀不大的僧人很生敬佩之感了,他連連點頭,又問僧人可有其它解脫方法?僧人搖頭說:“卦象已明,何須再問!”林一民聽完後沉吟不語。這時王主任也把自己抽得的牙牌拿來讓僧人看,僧人也做了解釋。兩人又向簽盒旁的功德盒中放進一些錢,然後向僧人道別。

走到寺廟山門,正要跨出門檻,林一民回頭又對送出來的青年僧人問:“我們想俯視黃河,不知從此處登上山頂有沒有方便一點的捷徑?請師父指示。”青年僧人哈哈大笑:“施主要觀黃河,何必非要上山頂去?隻要心中有波瀾,何處不是水滔滔。”隨即把林一民的手牽上,領他倆轉到寺廟後方,指著前麵的山溝說:“沿山溝轉裏去,行不多遠,有一小道向右轉折,沿小道上去,坡頂懸崖上再有一廟宇,就是淨土寺,寺廟山門正對西麵,從那裏的山溝斷崖處就能看到黃河和河對岸的賀蘭山。”林一民兩人一齊謝了小師父,又請教其法號,青年僧人笑說:“法號隻是個名號,不說也罷,隻要施主有緣,以後還可見麵,到時再談論名號吧。”三人揮手告別。

依青年僧人之言,兩人走不多遠,果然見到淨土寺。因前麵已經進寺散過福緣功德,加上還要繼續趕路時間有限,兩人沒有再進廟裏,隻是站在門口向裏約略觀了觀,便走到溝口崖斷處觀賞山河壯景。

牛首山的主峰三麵臨崖,一麵臨水,視野非常開闊,在晴空麗日、萬裏澄澈之時,廣袤千裏的省內川區一覽無餘,東北的青銅峽水庫,北麵的黃河,盡在眼底,舉目眺視,水天一色,心胸自然為之豁然開朗。而林一民他們現在所站的這個位置,距山頂還有很大一段距離,離河麵卻不甚遠,原來牛首山的西寺群共有26個寺廟,其中有十數個麵臨黃河築建在山崖邊,各寺沿山勢蜿蜒曲環而置,一層層形成台階螺旋上升,淨土寺算是位於較低台階上的中心位置,此處看景當然不能與登上牛首山最高峰看到的情景相提並論,卻也別有一番氣象。

四月塞北,春曖花開,但山川還沒有被濃翠深碧全部遮蔽,大地上的溝壑灘塗條塊分明,兩人站的位置不高不低,景物入目更是清晰。隻見在西下白日的淡輝沐浴中,波濤洶湧的黃河水從天際嗚咽撲來,在兩人腳下的崖底緩緩繞了一個倒弓型大彎,爾後急急向下遊峽口咆哮流去。耳聽河水拍擊之聲在山崖深穀中回蕩,目擊這一番長河巨山相會一撞一分的景象,令人不禁聯想起人生際遇中的種種聚散離合,驟生“浮生若夢”的感歎,林一民更是麵對此景情難自禁,幾欲墜淚。

兩人在淨土寺前的懸崖邊站了足足有半個多時辰才開始盤桓下山。回到車上,林一民把剛才一直關成靜音的手機打開,這才看到,原來剛才在寺廟裏的一會功夫,郭巴子足足給自己打了四五個電話。他生氣這個郭巴子,才分手了不到半天就憋不住勁,一遍遍來電話求告請示,還一直說自己本事大的能給老總保駕擋事呢,真是個庸蠢不堪的“日八撮(方言:孬種,撮:音chua)”。靜靜心神,把手機撥響,問郭巴子啥事?郭巴子一急嗑巴勁又上來了,嗚哩唔嚕說了半天林一民才聽明白,原來他剛走後不久,檢查院就給廠裏打電話了,意思還是讓林一民去檢查院一趟,說有要事。聽說人不在,人家就直接把車開了過來,看那個架式是隻要人在就將人帶走,待看清林一民確實不在,就給郭巴子下了死命令,讓他負責把話傳到林一民耳朵裏,要是今明兩天內林一民再不去檢查院報到,就上鳳城總公司裏去抓人。郭巴子問林一民:“林總,你說這事咋辦才妥當?我可真是擋不住了。”林一民把電話“哢嚓”一聲給掐斷了,他也一時想不出什麽辦法來,但對郭巴子這樣的庸才著實很是氣惱,屎一急到屁股子上就甩耙子,真是個撮慫!

想了一陣,他覺得這一次檢查院絕對不會僅僅是為了上次的安全事故這樣下大力氣來追查自己,趙和平到現在躲著不露麵就是一個不好的預兆,一定是有人想要整自己,但這個人是誰?整自己的理由是什麽?

他想了想,近期基本沒有和誰做過對,趙和平那邊,前一段因為雙方涉及聯係的事少,確實見麵不多,難道是他心眼小,認為自己把他甩了,懷恨在心做的這個扣?但從平日和他相處的情況來看又不像,他有那麽多的把柄在自己手裏攥著,不會一下就敢把事做得這麽絕情,何況自己並沒有完全把他放到一邊晾著,還時常電話問候著。還有誰?趙的對手,這很有可能,想到這裏,他心一驚,感覺身子不寒而栗。

他坐在車上,思索了半天,又想起了在寺廟裏抓到的那個牙牌簽上的詩句和青年僧人說過的話,心道是禍躲不過,是災扛著上,幹脆回杞城去,上檢查院報個到,看他們能把自己咋樣!他思考的這一會,車已經行駛到去鳳城的高速公路入口前了,林一民對司機說:“繞到對麵,不去鳳城了,回杞城去。”

 

 

白帆第二天一早就接到了王主任、郭巴子等人的電話,他們說林總早上召集水泥廠的幾個領導開了個短會,然後就上縣檢查院報到去了。白帆預感到大事不好,這些天她一直為林一民擔驚受怕,開始是公安局,現在又成了檢查院。她就質問王主任和郭巴子,為啥林總上檢查院二人不攔著點?那兩人啃啃哧哧的說攔不住。白帆氣得罵:“一到該你們上陣的時候就掉鏈子,真是一對窩囊慫!”摔了電話,又給趙和平打電話,撥了半天也撥不通,手機總是關機,家裏和辦公室的電話都沒人接。她急急忙忙地從公司要了一輛車,趕到了杞城。

白帆到了杞城直接奔縣檢查院而去,到了檢查院她先找到副檢查長兼反貪局長劉國興的辦公室,因為劉國興是她和林一民高中時期的老同學,她也不避諱,一進去就開門見山的說:“劉局長,林一民倒底出啥事了?”劉國興正在和手下人說事,看她進來,先是一驚,站了起來,讓她坐下。白帆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劉國興對麵的沙發上。劉國興示意讓說事的那個人先出去,自己起身給白帆倒了一杯茶水,慢慢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才緩緩說:“白帆,咱們都是同學,你要有個思想準備啊!”白帆一聽他說這種話,臉子一扯,又說:“你這話是啥意思?你們倒底把他咋了?”劉國興端坐在那裏,麵上不帶任何表情,半天才說:“你不要著急嘛。老林的事,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到底有多大事?一要看他做下了沒有,二要看他能不能及時如實交待。”白帆急惱惱的說:“他能做下啥事?不就是依法經商,守法經營嘛!錢掙多了還成了錯?還有人眼紅上了?”正在這時,桌前的電話鈴響了,劉國興拿起電話,“嗯、嗯”了幾聲,放下電話,對白帆說:“放心,老林在裏邊先待兩天,過幾天就出去。”接著,說自己還有事,叫了個人進來,讓他給白帆把水添滿,自己先出去了。

白帆哪有心情喝他的茶水,看他出去,試探著打問了一下那個進來續水的年輕檢查官,問他知不知道林一民出了啥事情?誰知那個小家夥心眼鬼機靈,嘴封得嚴實的很,一問三不知,再多問話都不應答了,白帆沒辦法,隻好起身出去。

她又到了趙和平那裏,先去的辦公室,那裏的人說趙副縣長沒上班,有病休息。又開車到了趙和平的家,院門敲了半天沒人應,白帆感覺到屋裏有人,就沒有走,站在門口盯著,待一會院門開了,老趙的婆姨鬼鬼祟祟地伸頭向四外探看,一看她還站在門邊,趕緊讓進去,說老趙有病在裏屋躺著,起不得床,已經歇息了有一些日子了。兩人在外屋嘁嘁喳喳嘀咕了半天,趙和平也沒出來。白帆問趙和平的婆姨,趙和平的有病和林一民的事有沒有關係?她說不知道,老趙在家也沒說過。又問林一民這個事咋辦?她也道不出個啥,光說還是去縣裏找最好。白帆心知肚明,這是婆姨在代趙和平傳遞話,就點點頭,自己告別出來。

說說話話就到中午了,郭巴子來電話,說是他們一眾水泥廠的領導和王主任都在水泥廠等她,要不要派車來接過去一起吃個午飯?白帆自個心思煩亂的哪還有情緒和他們吃飯,和他閑話了幾句,說自己在外麵吃,不過去了,然後和司機一起到街邊小飯館裏各要了碗拉麵,匆匆下肚,然後回到自己在杞城的家裏,找個地方略略休息了一陣。

下午兩點多,她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下臉,略施粉黛,就坐車趕到了縣上。先去的是劉書記的辦公室,劉書記正好在辦公桌前看報紙,看她來了,讓完座倒完水後說了些不痛不癢的話,無非是老林一向經營的很好,這次怎麽了?一會是安全上出事,一會是經濟上瞎攪合,不過這在當前的社會大環境中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可以理解的,林總沒有多大的事,進去待幾天也好,在裏麵靜一靜,好好調理一下腦子和身體。具體的事他讓白帆去找檢查院了解。白帆從他這裏沒有得到什麽實質性的答複,但也套出了一些實底,就是老林這次進檢查院,是涉及到經濟方麵的問題,和前麵的安全事故關聯不大,怪不得趙和平蔫了,不敢出頭。

從書記屋出來,她想了想,還去不去見見周縣長?心一橫,既然來了,也就什麽都不怕了,就去他屋裏走一遭又有何妨?白帆走到周縣長辦公室前,屋門半掩著,看得見縣長正坐在斜對門的大辦公桌前翻看文件,敲了敲屋門,縣長的眼角分明已經瞄到她了,但還是咳嗽了一聲,裝做才抬起頭的樣子,大聲說:“誰啊?請進吧!”白帆跨進門去,慢慢踅到縣長身邊,小心翼翼的說:“周縣長好!”縣長哈哈大笑,站起身來說:“我說哩,原來是我們的女企業家大駕光臨了,稀客稀客。”指著前麵的沙發說:“快請坐,快請坐。”白帆緊挨著沙發沿坐下,板正身子說:“縣長這向可好?”縣長說:“好好好。就是忙一些。”又問:“有何貴幹?你可是很少到我這裏來的。”白帆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找縣長就是想問問我們家老林的事。”縣長說:“林總,怎麽了?他能有什麽事還勞動你的大駕來找我?”白帆就把林一民讓檢查院關起來的事簡單說一遍。縣長聽罷坐在那裏,頭仰起來望著天花板沉思了一陣,說:“這個事就不好辦了,檢查院關一個人,沒有證據是不會輕易亂動的。”又把臉正對著白帆,緊盯住白帆的眼睛說:“林總莫不是真有什麽事讓他們給嗅著了?”白帆說:“哪兒有啊!您知道的,我家老林做生意一向奉公守法,那些偷雞摸狗的葷腥事他是從來不沾的。”縣長哈哈大笑:“那就好!那就好!我說林總不能有什麽事,你放心,林總是我們縣裏的頭一個能人,縣裏以後的招商引資還指望他牽針引線從外麵拉朋友入夥呐。再說了,縣裏的這點子私營工業,林總的產業可是頭一份啊!他要是坐不穩了,全縣人就都要快沒飯吃了。你放心!你放心!”

周縣長的幾個“你放心”,說的白帆心裏真不是個滋味,人都讓你們逮走了,還叫人咋放心?但周縣長一不說林一民到底是啥事被抓,二不講放人還是不放人,說的全是驢糞蛋蛋表麵光的話,讓白帆是翻臉不是歡喜也不是,心道:就是你們這些壞慫在裏麵搗鬼,才把我家老林給折騰進去的。臉上卻還得陪著笑,口說“謝謝領導”,起身退出,周縣長一邊說“走好,走好,”一邊起身把她送到門口。

出來一看時間,快五點了,想著再去趟檢查院看能不能今天見上林一民一麵,就讓司機把車又開到了檢查院門口。進去問劉國興上哪了?回說劉檢有事不在。問能不能見上林一民一麵?人家說事還沒有定案正在審著呢見什麽人?一句話把白帆給嗆了出來。

白帆站在檢查院門口,尋思人也見不著,縣上的主要官員也都找了個遍,還有啥事要張羅?隻有等著了!想去趟水泥廠,又尋思那幾個囊慫(方言:軟蛋,慫包),啥事也不抵,去了也白去。想著不行了上自己妹妹白玉家去,又想去了說啥呀?前兩天林一民被公安局關起來,妹妹和妹夫緊著給自己打電話傳消息問平安,這才沒幾天,林一民又讓檢查院給弄了進去,咋有臉再見妹妹和妹夫啊!正猶豫間,突一轉念,早上來時隻有公司裏的幾個上層領導知道自己過來的事,雖然給他們說了不要擴散消息,尤其是不要讓家裏的若潔、藍姨她們知道,但保不準公司裏難免有個欠嘴子大舌頭的,說話間忘了把消息走露出去了可就惹下麻達了,還是趕快先趕回公司去,省得有人胡說八道時也能及時把那些學老婆舌的大嘴巴子給堵住。就這一會功夫,已經到了機關快下班的時間了,白帆給水泥廠郭巴子、王主任他們打了個電話,交待了一些事,然後讓司機開車,掉頭先回鳳城。

劉國興為什麽沒有在檢查院?依著白帆的想法就是這些賊打鬼們聯合起來整林一民,姓劉的知道自己來了,找地方躲起來了,這還真是冤枉劉國興了。這個劉國興和趙和平、白帆、林一民都是高中同學,但他的人生路走的又和前幾個人略微不同。

劉國興的父母都是杞城縣上拿城市戶口糧本的街上人,他高中畢業後下鄉鍛煉了幾年,後來七七年考大學時還和林一民一起複習過幾天,他考上的是外地的文科大學,畢業後分回杞城當了一名教師,當了幾年老師後又想法調入了政府機關,先是在政府當小幹事,後來國家司法機構擴充,又調入檢查院,一直工作至今,當副檢查長是近十年來的事,檢查院後來成立反貪局,又兼任了反貪局局長,在檢查院裏也算是個老資格的人了。他平時因看不慣趙和平的為人,與趙副縣長走動很少,較為生分。林一民也因為他對自己的經營幫助不大,並不怎麽看重他,加之他的工作性質特殊,兩人來往也不多。這次因林一民的事下有群眾舉報,上有領導關心,因此他也顧不上老同學這層關係,安排下麵的人按程序辦事,該抓就抓,該關就關,自己也做好準備,隨時選擇合適時機親自審問。

林一民被請進檢查院後,他讓人在檢查院大樓後麵的僻靜處專門安排了一間小屋,把林一民關在裏麵,吃住都有人關照著,人卻不讓隨便走動,隻是讓在屋裏待著。從早上到中午,還沒有來得及進行一次正式詢問,白帆就趕了過來。

下午,為林一民的事,劉國興專門去了縣委一趟,向主管副書記匯報此事,這次抓林一民,就是主管副書記定下的調門,由檢查院具體實施的。他的想法是今天晚上先突審一下林一民,看能不能掏開一個缺口,主管副書記基本上同意了他的想法。從主管副書記那裏出來,剛走到樓下,拉開車門正準備開車回去,手機又響了,顯示是周縣長辦公室的電話,周縣長讓劉國興到他那去一下。劉國興看看表,快到下班時間了,納悶縣長這個時候找他做什麽?就走到樓上周縣長的辦公室。周縣長把劉國興叫了過來,問得還是審查林一民的情況,因為群眾的舉報林一民的信,縣委的幾個主要領導每人都收到了一份,所以周縣長也知道這個情況。劉國興把自己的想法簡單做了匯報。周縣長指示說:林一民這個案子不是個小案,侵吞國有資產,把數百上千萬的廠子變成自己控股的私有企業,這件事非同小可,一定要狠狠抓、深入查,不能輕易放過。而且要追根尋源,這麽大的事,不可能是一個人所具有的個人能量就能夠隨便辦成的,應該還有同夥,甚至後麵還得有能耐更大的人做後台,否則難以做成功。要繼續挖下去,一抓到底,揪出這些後台和同夥,嚴肅黨紀國法,給全縣人民一個交待。劉國興知道周縣長的話裏有話,也知道他和趙和平個人間的矛盾。雖然他平時對趙和平的一些做法不滿,但一來自己和林一民、趙和平都是同學;二來這個事目前還隻有所謂群眾舉報的一麵之辭,辦案才剛剛開始,還沒有開始正式審查,難以給出結論,所以他沒有輕易表態。周縣長對他的態度不太高興,但這個劉國興自他來本縣後就不太向他靠攏,平時見麵也是不冷不熱的,摸不準這個人心中到底都在想些什麽,所以也就不好太把自己的意思充分說明,隻好點到為止。劉國興坐了一會,聽外麵走廊裏下班的人都已經開始走動了,就起身向縣長告辭。

那天晚上對林一民的審查很順利,劉國興考慮兩人過去同過學,不太方便,就沒有露麵,派了兩個青年檢查官去提審林一民,自己坐在審訊室旁邊的屋子裏等待消息。派去審問的兩個年輕人很快就從林一民口中了解到了當年水泥廠破產時的基本情況,以及林一民在其中做了哪些手腳、自己得到了多少實惠。

劉國興看了看當晚的審詢筆錄,第二天他又繼續研究了一番,發現林一民的交待中除了承認自己確實報大了自己應得的股份外,並沒有多少其它有份量的東西,而林一民說出的多占股份的數額比匿名群眾舉報的份額小許多,這可能是林一民的狡猾,也可能是事實上就真是這麽個情況,不管是那種情況,現在都無可查證,因為水泥廠的賬在十年前隨著破產結束當時就處理掉了大部分,還有一部分在以後的時間中或有意或無意的也被銷毀掉了。

劉國興向主管副書記匯報了頭天審訊的結果,主管副書記不太滿意,說了一大堆話,除了再繼續深挖的要求外,還隱含著在有些領導那裏不好交待的意思。

劉國興回來後給自己的幾個兵開了會議,傳達了縣領導指示的內容,要求大家動腦筋想辦法,再接再厲,在繼續把林一民的事情搞清楚的基礎上,深挖他的的同夥。就這樣,檢查院的那幾個小夥子們換班連軸轉,後院的小屋天天燈火通明,有時直到後半夜燈才滅。

這樣過了五、六天,林一民把自己的事該交待的全交待了,凡涉及別人包括趙和平的,他都自己一身承擔了。他想反正事都已經做成這樣了,自己就把一切都抗下來,別人能躲過去的就讓躲過去吧。

他其實做了較大的埋伏,隻是把他在水泥廠股改時的一部分事說了出來,牽涉的人也不多,算一算隻有幾個原廠子的大大小小領導,現在那些人基本已經退休,有得都不在人世了。而那些事在當時上綱上線算是大問題,但十年後的現在看來也就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比如當時有一部分廠領導故意做大誇張了自己的股份,像林一民,本來按工齡、資曆、職位當時應該隻能評出100的股份來,但卻通過做手腳評估成了200股,擴大了100股,占到全廠的20%;再比如水泥廠本來當時的資產原值五百多萬元,但經評估後卻壓低成了不到二百多萬元;還有一個問題純粹是股份間的票據期貨交易,水泥廠大部分工人的個人持股在破產時被林一民等少數領導利用工人們對股改工作的不了解,用極低的價格買了去,後來這些股票的價值又有了回升,這類事帶一些欺詐的味道,但不嚴重,你賣我買,雙方自願。

而對天元集團公司成立以後企業經營中發生的事,林一民一概守口如瓶,說所有的行為都是自己在規定範疇內的合法經營,既不牽涉別人,也沒有絲毫瑕疵,經得起查賬。說到查賬,檢查院至今還沒有正式開展這項工作,因為這件事本來就做的有點匆忙慌張,甚至還有些荒唐,竟然在沒有其它任何物證相佐的情況下,隻憑一份匿名舉報信就把一個私企的老板帶到檢查院去審查,這真是對健全社會主義法製說法的莫大嘲諷。

    縣裏針對這個事開了幾次會,前幾次是縣委劉書記、周縣長、主管副書記及相關的人參加,後來趙和平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人也上班了,劉書記也指名讓他來參加。其實劉書記對這個事已經很厭煩了,一方麵白帆在省市上麵找了一些人,向縣裏施加壓力,另一方麵也確實沒審問出什麽大的問題。但劉書記是個很圓滑的領導,礙於周縣長在這裏橫亙著,一般不發表自己的意見,盡量讓事情自然而然地得到緩解然後再消弭,這是弱勢一把手為平衡與強勢二把手之間的微妙關係而采取的一種最佳處理方式。

    周縣長最先的意思是一定要把這個案子辦成本縣最大的一個反腐治貪的典型,但一看查來查去就這麽個情況,實在下不了台,也在那裏開始琢磨如何收場。偏偏後期參加會議的趙副縣長一看形勢對自己有利,得理不讓人,在會上一再追問要審查的結果,要縣裏給做出個明確結論。這件事就這麽頂著牛,隻可憐林一民待在裏麵,不知自己已經成為領導間相互角力的一個傾軋籌碼,還在一心隻為自己是否能平安走出檢查院的大門而著急惶涼的不行。

    縣上的幾次會,劉國興都在場並負責匯報,是一個重要的參與角色,領導間的明爭暗鬥他看得很清楚,但做為官位最小的下屬,言談上不能摻進任何一方之中,舉止上更不能有絲毫的偏袒,這也是他這些年來在官場上摸滾爬打練就的本領之一。所以他心中雖然為林一民暗暗歎氣,但也沒有做出任何超越自己職責的情緒化行為。在最後的那次會議上,各位領導總算統一了口徑,就是可以把林一民由原來的隔離監護轉為監視居住,等下一步問題弄清落實後再確定處理措施。

檢查院派了兩個人用檢查院的車把林一民送到他在杞城的家裏,吩咐他不能隨意走動,不能到外麵串門,不能上街,不能與外人隨便接觸,有事要向檢查院匯報請示等等。

 

 

 

林一民進了家門,就在他用鑰匙開門的一瞬,他側頭看到了巷子口,有幾個人在向這邊張望,那些人臉上驚異兼幸災樂禍的神色深深刺疼了他的心。他趕快把頭低下,轉身進了門。

現在能形容林一民心情的隻有“羞、悔、憂、憤”四個字:他羞於麵對大眾的鄙視目光,愧於正視自己一向自詡的個人節操,怍於良心的折磨,尤其是想到那些被他占盡了便宜,甚至把性命都搭上的廠子老員工及其家屬,更是心有餘痛;他也後悔自己怎麽變化如此巨大,為了區區私利盡學那些自己以前心中所不恥的見利忘義小人作派,做一些過去自己說出來都要臉臊心跳的禍國殃民的壞事,而且不擇手段不計後果,從啥時候起自己墮落成這種下三濫的德性?他也憂慮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妻女,自己的廠子,自己的事業;同時他更憤恨官場的傾軋相爭,埋怨自己修為靜持不夠,做人不爭氣,害人害己,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他現在最難以麵對的是大眾的目光。說實在的,林一民盡管在商海裏跳騰了十幾年,骨子裏還是個文化人,對別人如何看待自己的眼神是很在意很上心的,這不但表現在平時他很注意處理與外界、與手下人的關係,更把站在身前影後的大眾人群對自己的指指點點和褒貶評價十分注意關心。當然,他從一開始下海到現在做得很多事是無法公開於眾的,但他也有個解釋,那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形勢所迫,不得不爾。這是中國文人的一貫思維——可以獨善其身,也可以隨波逐流,但一定要有一幅光鮮亮麗的外表籠罩其上。現在他的事發作了,窗戶紙被捅開了,窟窿被撕裂了,包子也漏餡了,對自己的最大傷害還是來自精神方麵,古人雲“千夫所指,無疾而終,”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醜事人人有,不露是高手,人臉如樹皮,撕開活不成。如果說一進宮到公安局去,他還有些自我解嘲的意味,那麽二進宮到了檢查院,他的頭是任什麽也抬不起來了。

    整整一夜,林一民翻來覆去,大半宿沒有合上眼,把床鋪滾了個亂七八糟。  

    第二天清晨,他早早起來,顧不上洗漱,就從裏屋翻出盒煙,撕開外包裝,拿上一根坐在沙發上抽,一會功夫,抽了約有十來根,茶幾上的煙灰缸都讓煙灰填滿了。他實在想不出,事情怎麽能發展到這個地步呢?

就在他坐在那裏思前思後,聽到外邊門響了。他起身走到院子裏,一聽是他的司機小李在叫喚,就開了門,讓小李進來。小李把買來的早點送到屋門口,並沒有進屋,輕聲細語地說:檢查院有交待,每天送三次飯,不讓進門,不許扯謨,一會檢查院的人還要過來監督檢查。林一民一看,這不還是監禁嘛,不同的是禁閉的場合變了,以前是在檢查院,現在是在家裏。他又搖搖頭,把小李買來的早餐接過來,小李也不敢再多待,說了聲中午十一點半再來,低頭轉身就走了。進得門來,他把小李送來的油條、豆腐腦往茶幾上一放,也無心去吃,就在那裏幹坐著。

    九點鍾左右,昨天送他回來的檢查院幹警小郭和小張過來了,看看林一民還在那裏老實待著,兩人說了幾句就又走了。林一民問自己的事,兩人也不正麵回複,隻是說讓等著,等接到縣上的指示再說。又問自己的手機在哪?兩人說還被檢查院扣著。

檢查院安排在此處監督的兩個幹警中,小郭為人比較忠厚,這在檢查院後麵小屋裏審查時林一民就感覺到了,而那個小張就有些刺毛些,林一民以為他對自己有意見,所以對他也很忌憚。其實小張也不是對他個人有什麽看法,這是一個天生具有仇富情結的義憤青年,任何一個已經富起來的社會公民都是他先天意義上的敵人,對林一民這樣的大老板他更無好感,認為這些人的財路都不正當,隻要有機會就應當受到狠狠的懲處。

中午送飯時,司機小李站在門口,悄悄告訴林一民一個重要消息,說是聽那個刺毛的幹警小張說林一民的事並沒有完,縣上對林家的公司還要做進一步徹查,讓林一民小心點。

前麵我們說了,這個司機小李是鳳城北麵的人,在這邊杞城縣裏沒有任何親朋好友,檢查院讓他給林一民送飯時已經給他打了招呼,不讓他接觸閑散人等,不得在街上瞎逛閑串與別人胡聊,隻允許在賓館裏自己待著,到時給林一民送好一日三餐飲食,所以小李的消息來源渠道很少。而這個幹警小張出於對老板們的仇視,總是順著他自己的心理情結思考著林一民這個案子,把林一民送回家監視居住他本來就很有意見,認為是林一民不老實交待才使得這個案子無法結案,也讓具體辦案的自己蒙受了不應有的恥辱。所以他憑著自己的感受說出縣上還要狠狠審查林一民的言論,司機小李年輕不更事,把這個話原封不動的給傳了過來,他是好意,想讓自己的老板有個警覺,小心提防,誰知卻給林一民的心理形成了更大的壓力和恐慌。

林一民心中一緊張,又問小李:“見著趙縣長了沒有?”小李猶豫了一下,說:“沒有。”蹭到院門邊,向外邊側眼溜了一圈,才回頭小聲說:“聽說也讓關起來了,縣城裏都哄哄遍了。”林一民大吃一驚,說:“真的?你再打聽打聽,看看是不是真的,順便問一下是為啥關的。”小李點點頭,緊著收拾碗筷,出院子走了。這裏要插一句,其實小李傳來的趙和平信息又是一個泡泡式的謠言故事,趙和平前一段時間確實借口有病沒有上班,因為他深感自己在林一民的公司裏涉水太深,恰逢天元集團在杞城的地盤上連翻了幾個筋鬥,他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立刻采取了退後一步靜待觀變的自保措施,但有人正好乘此機會放出他被關起來接受審查的傳謠,杞城太小,老百姓一時沒有見到他的身影,也就信以為真,以訛傳訛,這個謠言就這樣被擴散開了。

小李走了,林一民的心裏可就翻騰開了。趙和平也被關起來的消息,在他心裏掀起一股如同平地炸驚雷般的震撼,這個和他在生意場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有著說不清道不白親密關係的人,難道真的也進去了?他要是真也被關進去了,說明縣上確實準備要徹查,那要對付的就不僅僅是自己一個人,假如趙和平真的也被關了起來,那做這事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姓周的縣長,他和趙和平是死對頭,為了對付趙和平,完全有可能把自己的公司當做突破口、犧牲品,從自己身上狠下毒手,打倒自己的政敵,然後再擴大到天元集團,最後自己為之奮鬥半輩子的事業將會毀於一旦。

想到這裏,林一民不寒而栗,官場他待過,官場的事他也經過,知道那裏的行情,有些人為了打倒對手,會不擇手段的采用各種狠陰損招來做扣下套,要是那樣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想到前一段時間姓周的對自己表麵示好,自己還心存感謝,他不禁心裏暗暗責罵自己是個拎不清的渾球子。

林一民一直在屋裏待了一個下午。院子剛上暮色的時候,小李又送了一次飯,但他這次什麽也沒言傳,林一民經過一下午的思考,覺得事態的發展過程已經很清晰了,所以也沒有再向小李打問什麽。小李默默的把中午剩下的菜飯收拾起來打包拿走,把新買的飯菜給他放下,然後看看他,想說什麽又沒有啃聲。林一民這時已經不想讓他再往這裏麵牽扯進來了,隻是抬頭向他微微點點,示意他先回去。小李歎了口氣,從兜裏掏出盒香煙,給他放在沙發前的桌上,轉身就出去了。

林一民把小李新送的飯菜看了看,菜是紅燒肉大燴菜,飯是大米飯,色香味俱全,但他實在吃不下去。他走到院裏,瞅瞅天色,小院子很快就讓暗影籠罩了。

他又走進屋裏,坐在沙發上把思路理了理,趙和平和水泥廠出工亡事故八杆子也打不著,檢查院要查他,不是貪汙受賄就是瀆職犯罪。

林一民心底目前為止有兩個說不出的隱痛:一個就是早年前水泥廠股改時以他為主的一夥人鑽了國家的空子,把國有資產侵吞到自己私囊中,這種挖國家的牆角,做損害群眾利益的事,讓他一直含愧蒙羞於心。另一個就是他在天元集團的不斷發達過程中做出過一些見不得人的鬼事,其中豪取巧奪送禮行賄是常有的行徑,這雖是市場經濟大形勢下不得已而為之的作法,但和自己早先秉持的人生信條格格不入。這兩個事,是他的心病,也是他頭上的兩把刀子,自己常在心中念叨,自己的事業要是出現什麽折騰,自己要是有翻溝的地方,都離不開這兩處硬傷。加上這次為了擴大水泥廠生產規模硬要改擴建造成了人員傷亡,尤其是王球子的死,讓他倍感心中愧疚,這些天略微靜下來的時候,王球子躺在醫院太平間裏床上的屍體,還有王球子婆姨哭泣的臉、娃娃們呆滯的眼神時不時在他眼前浮動,水泥廠的老員工對自己那麽信任,自己卻做下了坑後人、羞先人的事。

    但後者已經基本處理完畢,前者才是要命的穴位。對水泥廠的股份製改造過程中的種種,他在檢查院交待了一部分,但隱藏的更多,因為涉及的人太多、麵太大,追究起來會牽涉到一大批領導,依他自己心中盤算,那件事做的實在是太缺德,坑國家、坑政府、坑老百姓到了極點,擺到桌麵上就立馬會有一大批人去坐牢。而平日裏所做的那些醜事怪事,揭開了更是一本要人命的亂賬,一見光肯定會讓一大批人心驚肉跳難以消停。

    他想到在牛首山上卜祝的那個卦像,不由心裏一緊,難道這次真是“任是深山更深處”也躲不掉了?他絕望了。到目前為止,他還是隻交待了自己的一部分問題,對別的人,尤其是趙和平,他都沒有太多的把他們牽連進去,這樣既保護了那些站在他身後的人,也保護了自己。但趙和平也進去了,事情就起了變化,趙和平能不能也會做到和自己一樣?從他平時對趙和平的觀察,那是個除了自己誰都不愛的人,一到關鍵時候連爹媽都有可能出賣。檢查院很可能會從他身上找出線索,打開缺口,那樣就會滿盤全輸,牽扯出來一大批人和事情。自己不是一個性格很堅強的人,這點從他在商海中沒有堅守自己信念的事實上就可以充分看出,但他也不是一個把事全往別人身上推的人,所有發生的一切,隻要他自己能夠承擔,他願意全部擔下來,但那些個事若是真要由趙和平拉帶著牽扯出來,他保不住自己還能不能把嘴巴守緊閉嚴。事情是由他引起的,卻不是他個人能夠全部都壓下去的,他真正品嚐到了山窮水盡、無路可走的滋味。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做著自己不願做的事,支撐他的隻有一個———那就是自己所確定的追求目標,這個目標就是要把自己的企業做到頂級企業的檔次,至少做到本省私企中的龍頭老大,這樣,自己付出的人格損失和精神折磨就算是有了補償。但現在,一切都成了泡影,查下去的結果隻有自己徹底完蛋,身後的人也全部完蛋,親朋好友也要跟著完蛋,家裏人也不一定能夠幸免。

    怎樣避免這樣的結果呢?那就需要有人去做犧牲,這個做犧牲的人又是誰呢?趙和平是不會去為大家做個人犧牲的,其它的人既沒有可能出麵成全此事也沒有出麵承頭的必要,如此看來,這個做犧牲的人隻有自己了!隻有自己出麵來做,隻有自己死了,才能救別人,救大家。

    林一民以前的人生軌跡總的來講還是比較平坦的,他沒有經過戰爭年代烽火連天的洗禮和考驗;沒有身處近代中國哀鴻遍野餓殍滿地的災難之中,感受那些讓老百姓生不如死的痛苦經曆;上山下鄉就近在杞城附近,在父母的扶持嗬護下輕鬆度過;做生意下海後一直沒有脫開政府官員的暗中相助和支持,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日子過的愜意舒適,雖有一些坎坷波折,但無大的風浪緊逼,沒有經事就沒有磨練,沒有磨練何談強勁膽魄,因此盡管他已經把個人的事業做到了一定規模和程度,但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卻還是比較低級比較脆弱的,所以一遇到這種雲譎波詭風濤四起的局麵來臨時,自己首先就抗不住勁,一下子腦袋就犯暈犯傻,一門心思的往牛角尖裏麵鑽。但他總得來說還是個爺們,有一些擔當和責任,當他覺得山窮水盡時,不是想讓別人來陪他一起玩完,共同滅亡,而是想用自己的犧牲來保護別人過關,這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中良心沒有完全泯滅的那一群人在身處險境時所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

    此時林一民輾轉反側,思慮再三,得出的結論竟然是,既然活不成了,那就由自己去死吧!他甚至有些刻薄的想,說是“任是深山更深處”都無計可躲,老子躲的更遠,一死你們找誰去?又有些淒涼,自己一走,倒也輕鬆,可家裏的人怎麽辦?白帆和若潔,妻子和女兒,那個在心裏都牽腸掛肚放不下來。不過他也想到這一死會把所有的爛賬一齊帶入陰間,對家人也是一個保護,對她們日後的生活應該更為有利些,要說有影響,那就是給妻女的心靈上造成的創傷太嚴重也太殘酷了,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不死,一俟東窗事發也會是這種結果,說不定後果更嚴重。又尋思當初為什麽不再生一個男孩,起先是為了響應國家號召,後來也是為了多掙錢而主動放棄了這個機會,現在想起來還是有一些遺憾。又一轉念,啥時候了,還想起這個,是不是有些多餘?不管咋樣這個遺憾是無論如何也補不回來的,而且有個男孩牽扯更多,更讓人揪心。

最後他想到如何去死,上吊?服毒?割腕?跳樓?上吊沒有死像,服毒心裏發潮,割腕太血腥,跳樓轟動大,隻有跳河最合適,杞城離黃河不遠,沒有人盯著,隨時隨地都可以過去,條件具備。一跳到水裏,思維停止,安逸順暢,就像是跳入了母親的懷裏一樣,也沒有多少難受,最大的好處是不血腥恐怖和讓人圍觀。別人說跳進黃河洗不清,而自己卻是跳入黃河全零幹(方言:解脫)了。最好屍體能順著水流漂入大海,不要讓家鄉的人再看到自己,就像是自己出門遠遊了一樣。想到這裏,他臉上露出了淒慘的笑容,就讓黃河水把死了的自己漂幹淨吧,既然生時自己不能活的清清白白,那就借流水來完成這項使命。

    林一民想到這裏,反而心裏坦然沒有負擔了,人一生不就是幾十年嗎?有些人安分守己,一生穩穩當當地走了過去;有些人拚命努力,一生過的風起雲湧;有些人一生的工作就是演戲給別人看,也有些人辛勤工作終身操勞,還有些人卻在放浪形骸追逐私欲。上天是有眼的,誰個好,誰個壞,公平合理給大家分配人生,想“作”的人就讓你快快“作”,早早走,想安穩過日子的就讓你平順延年壽終正寢。自己這一輩子也算活得夠本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人上人也當過,灰孫子也做過,別人沒有享過的福也享了,別人沒有花過的錢也花了,死就死唄,有啥了不起的,有啥舍不得的?     

    心意已決,林一民又想到了家人,妻子這些年跟著自己打拚,受了不少苦,吃了不少罪,對自己是全心全意一力扶持不說,還經常吹耳邊風提醒自己要走正道,不要與孬人交往,不要走錯人生的道路,以前自己一直把她的這些話當做無事添亂、平地刮風,嫌她嘮叨,不會體貼人,現在想來是自己錯怪她了,真是對不住她。姑娘若潔是自己的心頭肉,她還是一個天真無瑕的女孩子,要是知道自己的父親身上會有這麽多的汙濁,會這樣不光彩的死去,心裏該咋想?不知她能不能承受住這樣的打擊?自己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要讓自己的死,盡量不要牽連上她們,還要保證今後能讓她們繼續過上正常而又有品質的生活。心中盤算了一陣,原來水泥廠股改時虛報增加的股份和隱匿下來的國有資產,若按實情理賠需要大量的返退,公司的原始資產到最後可能會剩下不多。但公司除這些外逐年還有新的資產積累,這些年的辛勞沒有白費,公司現有的總資產大概在數千萬元到一個億之間,隻要自己一死,那些公司經營過程中的種種不光彩的頁麵都能翻過,所有私下暗地裏的罪行都將隨之消逝,剩下的就都是自己給家人們留下的財富,足夠她們母女後半輩子可以過上比較舒坦生活了。想到此,他略感欣慰,更進一步堅定了自己已下的決心,也暗暗祝禱著白帆母女今後能活的舒暢開心,他開始伏案動筆給白帆和若潔各寫下一份簡短的遺囑。

寫完後,他把兩份遺書疊的整整齊齊的放在了裏屋正對著客廳的那個三屜桌的最下麵抽鬥裏。憶起兒時看那些過去革命年代的老電影,總是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像那上麵的英雄人物一樣,在祖國和人民需要的時候,慷慨激昂從容就義,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將會在這種背景下以這種不光彩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想起來真是讓人恍若一夢哀痛不止啊!

林一民搞不清楚自己現在還能再做些什麽?最後,他想起來還應該好好看一看這個以前自己住過多年,發跡後很少歸來的家。他站了起來,先上院子裏走了一圈,天上的星星一簇一簇銀光閃閃,一眨一眨的望著大地。他又走進屋裏,挨個屋走了一圈,屋子雖然破舊但溫馨依舊,白灰牆壁、木頭門框和水泥地麵都混雜進了自己和家人的體味,聞嗅起來都是一股濃濃的曖意。最後他坐在臥室的床沿上,從小李留下的那盒煙中抽出一支,點燃後把燈關了,靜靜坐著,靜靜的抽,靜靜的想。 

 第二天一早,林一民趁別人還沒有起來,早早從家裏急步偷跑出去,他一直走到街邊,伸手打了個出租車。坐上後,司機問他上那裏?他說到黃河邊去。司機有些納悶,雖然現在天亮的早,但一大早就上黃河邊去做什麽?莫不成還有去河上觀日出的雅興?但也不好再問,就按他說的把車開到了黃河大橋邊。他讓司機向河沿下邊開,司機說不行,下麵的路坑坑窪窪的不好走,萬一有個溝坎截著車就上不來了,他就把車費清掉自個下了車。司機邊倒車邊瞅他,尋思這個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跑到這裏是不是活瘋了?一溜煙的把車開上就跑了。

 林一民順著河道方向的大堤走了一段路,就拐到河堤下。河堤下是大片大片剛剛插完秧苗的稻田,稻田裏的水和黃河主河道裏滔滔翻卷的混濁黃水不一樣,截閘到岸邊支流河道中的水裏盡管還附帶著相同的各種滋養,但水的顏色已經水鬥過濾澄清後變得透明、清亮,順著河邊的小渠溝汊湧進排成網格狀的一個個稻田裏。青翠的秧苗剛剛緩過勁來,在清淺的水中隨風搖晃,不斷有白色、灰色的飛禽飛過,有的在半空中盤來旋去,有的突然壓低翅膀,翼影從稻田中的水麵上掠過。

 他坐在河邊,久久望著腳下的河麵和四周的稻田,兒時的往事一一湧上心頭。就在這一片土地裏,他幼年曾和小夥伴們挖過野菜,記得有一種野菜,學名不知叫什麽,土話稱為酸溜溜,剛出生的嫩苗可以吃,長老了就隻能喂豬,一挖一大蓬,幾個小夥伴湊在一起,坐在田埂上渠沿邊,把野菜筐擺成一排,每人抓一把酸溜溜,使勁往嘴裏塞,每個人嘴裏都泛淌出濃濃的酸汁,那時的生活,真如酸溜溜的滋味,能酸掉牙齒卻讓人回味無窮。記得那時最大的願望就過年時能吃上一頓肉,日子清貧,長年肚子裏沒油水,吃一頓肉的樂趣是現在天天擺宴席吃海鮮大餐的生活所不能相比的。那些小夥伴現在都長大了,他們又到哪去了?想一想,自己發跡後就很少與他們再聯係,有時回來辦事時在老家的街上見麵了,也是匆匆說上幾句話就分散走開,各奔東西,好像還沒有正而八經的請他們吃過一頓像樣的飯呢,真是“苟富貴,人相忘”啊!

 身後那些眼瞅不到的茨園子裏枸杞樹已經開始轉綠開花了吧?還有河灘邊以前有一大片棗樹林,稍大一點的時候,經常到河邊來,棗花盛開時節,看著枝杈上布滿的小不點花蕊,總有一種不太起眼的感覺,但那些花蕊的碎點匯總起來,卻能在空中悠悠滲透出漫天的香氣,一陣陣飄散,沁人脾腑。想到這裏他不禁淚流滿麵,再也不能像平頭老百姓那樣為針頭線腦的家務瑣事,急頭摔臉的吵鬧上半天了;也不能在雨過天晴時在花叢草地上悠閑地陪妻女漫步,評點風景殊同和世事是非了。大學四年級時,課程不重,經常上圖書館借一些名著在宿舍裏翻閱,記得讀司馬遷的《史記》中的李斯傳時,那一段李斯被行刑斷首前對兒子所說“再不能與汝出牽黃狗逐狡兔”的話語,讓自己閱來心顫不已,而現在,自己也即將成為一個李斯式的悲夫過客了。

 太陽已經升得有一柞胳膊那麽高了,河麵上一片清亮,河道及兩側則是明明暗暗,陰晴不定,不遠處一隻飛鳥在水田的鏡麵上盤旋徘徊,似是盯住水底下的何種物件緊追不放。林一民心底又滋生些留戀,腦子裏有些退縮,再默念,自己不走,家裏怎麽辦?公司怎麽辦?還有一大堆人都要跟著倒黴!複又給自己打氣加油,鼓勁添勇。

 河道裏,一陣初夏的竦風急速吹過來,飄夾著一絲沙棗花的清香,林一民的耳旁,似乎又響起了少年時,經常聽到父輩們口中輕輕哼唱的一段小曲:“寧夏川,兩頭尖,東有黃河西有賀蘭山。”他抬起頭望望天際邊的賀蘭山,又看看腳下翻湧的河水,想到要是上天再給自己一次機會,自己決不能再犯今生今世的錯誤,一定要活得像個人樣,死也要死得有個正形,也不枉了眼前的這一片大好河山。又一想,事已至此,後悔何益,罷了!身子後退,再向前躍出幾步,眼睛一閉,縱身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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