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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屋》第八章

(2018-06-17 13:41:13) 下一個

第八章

 

群星!

我終將理解你,

我的理想終會得到體現,

也許,

人世間的憂傷和希冀,

將與天上的奧秘溶合一起。

——俄羅斯·蒲寧

 

 

    暑假前夕,西夏大學開始布置安排下一個學年就要畢業的同學實習的事宜,原則是每個同學自己聯係實習單位,實習期結束後,統一到學校編寫畢業論文並參加論文答辯。早上上課時,文喧和建飛分別在各自的班級領取了相關的資料,就給若潔、紫菡打電話,邀請她們緊急見麵。

 大概半個小時後,四個人就都分頭趕來,齊聚西夏大學校園中間的湖畔長亭上。就座後,幾人略略聊了幾句,文喧、建飛就把他倆要出去實習回來後還要編寫論文的事告訴了若潔和紫菡。若潔問他們計劃要去哪裏?兩人相互對看了一眼,說已經商量好了,準備一起回到礦山上去,讓文喧的父親給幫著聯係單位,這樣省事,也方便相互照應,若潔她們聽了也沒什麽意見。文喧拿出帶來的校方資料,遞給若潔,那邊紫菡也從建飛手中要過他的實習資料,四人分兩對各自翻看研究。若潔接過文喧遞給的校方資料,俯身細細詳看,隻見資料共有四頁,訂的齊齊整整,內容十分詳盡,有此次畢業實踐的目的和須知,有下一步編寫論文的選題和要求,還有一張表格,要求他們到了實習單位後,要讓單位的領導或負責人簽字並寫出在單位的工作表現情況及簡單總結等等。若潔翻了一下,著重看了看編寫論文的那部分,老師出的論文擬選題較多,約有二十多個,文喧選擇的論文題目是《新形勢下企業經營的研究》,若潔看到這裏,停頓了一會,又仰頭尋思片刻,說:“你選的這個題目是不是有點太偏?你畢竟還沒有在企業裏待過,對企業的事經曆的不多,知道的有限。”文喧說:“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但這次下去並沒有規定必須要寫自己的親身經曆,以前雖然對企業不太了解,下去待上一段時間不就全知道了嗎?”若潔說:“我還是覺得你這個題目太大,涉及的麵太廣,咱們省裏可供參考的企業也有限,理論上的資料咱們可以從網上下載,實際的東西卻一時半刻收集不起來,可能寫起來不太容易。況且寫論文的時間有限,寫的麵大了突出不了重點。”文喧說:“不要緊,我爸在國企,你爸是私企老板,向他們多問問,再在下麵走一走看一看,不就啥都有了,自己再花些心思下點功夫,能寫好的。時間上也不用擔心,一個學期足夠了。”若潔聽了,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麽。

 這時,聽著那邊建飛和紫菡兩人倒戧戧起來了,原來紫菡翻看建飛拿來的資料,看到他的論文選題時,紫菡就捂嘴笑,建飛問她笑啥,她也不答複,追問急了,她就嘲諷建飛說:“真是俗常裏人說的對,長啥樣的腦袋就有啥樣的思維,你看你選得這個題目,好像是還沒長大的高中生要寫作文的題目。”建飛的論文題目叫做《企業建設之我見》,這是他在礦區那些牆報專欄上看那些礦上政工幹部寫文章時,經常有《某某某某之我見》一說,照貓畫虎搬過來的自撰題,讓紫菡這一說好像是自己的檔次低下水平不高,便有些不高興,說:“這個題目是我自己定的,換作別人他還不一定能想出來呢!就你的腦子聰明發達,看不上就不要再看了,不要在那裏胡謅瞎咧咧。”紫菡指著論文擬選題一欄說:“這裏麵可選的題目多得是,你不要自以為是自做聰明還要自己出題。”又從若潔手裏拿過文喧的論文題目說:“要說人家文喧選得這個題目還有些意思,至少看起來是個腦子長成了沒毛病的人要研究的東西,你的那個論文名稱,說穿了就是個耍猴的小夥計在大街上鬧把式子,沒有一點作派和氣勢。”若潔一看建飛不高興,忙過來說紫菡:“人家寫論文,取啥題目?是人家的自由。你看你,非要用你的觀點來左右人家。”建飛也說:“本來寫這些東西就是讓人摸不清底實撈不出幹貨的破事,我自己出題,至少心裏還有點數,還沒有動筆寫呢,你就先潑涼水,往上撒胡椒麵子了。”紫菡還不依不饒,說:“我這也是為你好,告訴你,題目拿不出手,任你咋瞎鼓弄也沒功。”文喧尋思建飛定這個論文題目事先征求過他的意見,再不插言好像自己以前的做派是在糊弄朋友,忙出麵打圓場,對建飛和紫菡說:“我們的題目都是初步定下的,到時用不用這個題目,還要看實習的情況是個啥樣結果,你們現在這裏爭來爭去的,不是在浪費吐沫星子嗎?要是到時現在出的題目不用了,你倆現在吵吵嚷嚷半天費得那個精神頭不就白瞎了嗎!”又對若潔說:“這一次去山上實習可能要二十多天才能回來,能不能在走以前,見見叔叔和阿姨?”若潔知道他的心意,忙說:“我去打個電話聯係一下,要成,這兩天咱們就一起上我家去上一趟。”那邊紫菡本來還有些心裏不憤,聽若潔說起其他事了,才停止了嘟囔。

 若潔走到一邊,先給藍姨打了個電話,問自己爸媽在不在家?藍姨回答說都沒有在,還嘮嘮叨叨的數落說家裏這麽大的攤場,都不回來,隻有她一個人幹守著。若潔忙給她說過兩天一放假自己就回去陪她老人家,讓她等著,藍姨這才止住了聲。若潔擔心文喧這邊著急,趕緊掛斷了家裏的電話,再給父親林一民打電話,盡是占線的忙音,又打給白帆,才算接通。若潔問母親啥時回家?父親在幹什麽?白帆說這一段時間老是忙,沒空回家,林一民也是一樣,在公司忙著張羅水泥廠改擴建的事情,等著上麵審查材料。又反問若潔啥時放假?放假去哪兒玩?若潔一一做了回答。白帆最後叮嚀若潔一句:“這一段時間父母都沒有功夫,自己把自己照看好。”就掛斷了電話。若潔一看父母兩人都忙的四腳朝天,隻好怏怏不樂地收起電話,把情況告訴文喧。文喧說不要緊,過一段時間回來後再見也是一樣的。若潔見他們匆匆忙忙,也不便再給他們添耽擱,就此告別。臨走前,若潔給文喧定了三條規距:沒要緊事不要打電話,好好實習,寫好論文。

 

 

 文喧和建飛離開若潔她們後,已是中午,兩人在學校食堂裏匆匆吃口便飯,回到宿舍“眯”了一會小覺,下午兩點左右就拿上學校開的介紹信和一些日常用品,坐車向山溝裏的礦區行去。

    約摸快到下午四點鍾,車到礦山,一下車文喧就領上建飛直奔父親工作的煤礦機關。到了機關門口,他讓建飛在外麵等著,自己進去找李貴生。

 李貴生正坐在辦公室和別人嘮閑嗑,看自己兒子回來了,很高興也略帶些驚訝。文喧和他說明此次回來是找實習單位,請老爸給幫忙聯係一家。李貴生想了想說,你先回家,我去找人聯係,下晚回家我和你再說聯係的情況。

 文喧出來後和建飛把事情說明,兩人約好明天一早在礦機關門口見麵。

 傍黑下班回家後,李貴生和文喧說,事已經聯係妥當,讓他們倆明天去自己礦上生產科找一個叫小劉的年輕人,在礦上待上十天,中間下一趟井,實地看看井下的生產流程和煤礦工人地下作業的艱辛,礦上這邊的一切由小劉負責安排;然後再下山到市區內的礦區總部機關裏待上十天,主要見識一下企業上層管理部門和基層一線不同的工作生活狀態,下山後可找一個馬處長,他安排山下的實習全過程,都已經說妥,就是山下的住宿要自己解決。文喧說,住宿不成問題,來之前,他和建飛商量過,建飛有幾個小哥們在市區內的工業學校上學,正好學校放暑假學生回家,可以借用他們的宿舍就宿。

 一切辦妥,文喧十分興奮,拿起手機給建飛說了一下,那位在家正陪著自家爺爺吹大牛,聽到消息也是一腔子的興奮。放下電話,方玲在一邊也緊著囑咐了文喧幾句在煤礦上跟人打交道要注意的事項。

 文喧一想到第一次進入正在生產的國營礦山企業中學習工作,內心激動不已,一宿睡得翻來覆去。

 第二天一早,他早早到了礦機關門口,等著建飛一到,兩人便進去找那個小劉,小劉是個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小青年,學校畢業後在礦山上工作了好幾年,人顯得機靈活絡。他領他們倆到生產科,給他們介紹了科長,又在旁邊自己的辦公室裏給他倆找了兩把椅子,說是因為他倆在這裏待的時間不長,就不安排桌子了,有個坐的地方就成。這樣倆人便在礦上生產科裏正式上班了,每天早上八點和機關幹部一起到辦公室,掃掃地,抹抹桌子,給每個暖瓶灌滿開水,然後看科裏有什麽外出要辦的事,兩人相跟到小劉後麵去跑跑腿,科裏的內業小劉不讓他倆摻合,說三下兩下他們也摸不清楚之中的道道,他倆隻有在一旁幹看著,平時沒事了和小劉聊聊天,到周圍本科室的辦公室轉一轉,這樣待了有一個多星期。這天一上班,小劉對他倆說:“你倆來了也有八、九天了,到這裏來,不下井可算不得真正到過煤礦,今天是你倆在礦上實習的最後一天,我帶你們一塊下井去走走。”建飛一聽高興的蹦了一個躥高,說:“早就等著這一天了”。小劉先帶他倆上科長室,和科長說了一聲,科長給不知是什麽地方的什麽人打了幾個電話,又叮嚀了小劉和文喧、建飛幾句,便讓他們三人起身。

 小劉帶他倆先到更衣室,找到生產科的更衣專櫃,打開了三個,拿出下井作業服、帽鬥、皮帶和靴子,讓他倆隨自己換上,一會功夫,三人換裝利索,建飛對著文喧嚷道:“這下,咱們也成煤礦工人了,看像不像?”文喧笑道:“像個屁,我看你戴上帽鬥像個日本鬼子。”建飛晃著腦袋舞著胳膊說:“真要是個日本鬼子,我就死拉死拉你。”小劉說:“可別胡說,這是下井呢,說點吉利話。”三人嘻嘻哈哈邊說邊來到井口礦燈房,小劉領了三個燈,又讓井口值班的登記了三人的姓名,管燈的、值勤的早有科長電話安排,一路綠燈。

 礦上的孩子,吃在礦山,長在礦山,但父輩們在井下怎樣工作,怎樣生存?恐怕不到參加煤礦工作的時候,大多數人都不一定會知道。文喧和建飛今天跟著小劉走了一趟才算是真正開了一次眼,因為不是井下工人的正常上下井時間,他們下井隻能沿斜風井的行人道自己走下去。進了風井口,關上回風密閉,兩眼一抹黑,什麽也看不見,閉眼適應了一陣,才憑借礦燈的一點微光,看清前麵的路徑。最初的步子,兩人走得磕磕碰碰的,走了一陣子,就感覺到跟不上小劉的步幅,小劉走走停停,還要回頭招呼他們。建飛誇小劉是個老礦山,走路飛快。小劉回答道,我這算什麽,在真正一線工人的麵前,我和你們一樣,也是個小兒科。

走出風井出口的繞道,小劉領他們拐出一個平巷,走到一條大巷裏。這個大巷約有十來米寬,中間一半鋪著皮帶,另一半設著軌道,大巷頂上安設著防爆白熾燈,燈火通明,壁上懸掛著各式纜線管路,層層疊疊,兩人看了不覺精神一振。小劉說:“這是井下的主巷道,連接著主副井,井下用的材料和采出的煤炭,大都經過這裏運來送去。”建飛又發表高見說:“井下要都是這樣,那還真是不錯。”小劉說:“這幾年煤礦重視安全生產,搞標準化建設,大巷掘的比以前好多了。也不全是這樣,就是大井中的一部分固定大斷麵巷道,能夠搞錨噴或砌旋,才能修整成這樣,到了那些正在挪動的采煤工作麵或才開掘的巷道時,想搞成這樣也沒法搞。”三人說著話又拐進一個小上山(煤礦用語:向上的斜巷),此處的巷道比大巷裏就差遠了,巷道狹窄,四壁淌水,水滴到幾人的衣服上,濕漉漉的,很不舒服。建飛故意把自己的礦燈擰滅,周圍馬上一片漆黑,他趕緊擰亮,才看清眼前的道路是個向上的斜坡,要弓腰才能行走。文喧掛著礦燈走著,突然感到脖子一涼,不禁“哎呀”了一聲,原來是巷道頂上的水流突然增大,灌到他的衣服裏了。小劉邊走邊對他倆說,下井的工人天天都這樣行走工作,要不怎麽井下工人得風濕的咋那麽多,煤礦工人愛喝兩杯小酒,就是因為經常處在潮濕的環境裏,需要喝幾杯酒祛去體內的陰濕潮氣。

    快走出那個小上山了,隻聽前麵轟轟幾聲悶響,小劉說前麵有一個掘進掌子麵(工作麵),看樣子到了放炮的時間,咱們轉回去吧。文喧和建飛一聽井下有放炮的地方,那裏肯舍棄,箍(方言:死纏硬磨)住小劉一定要帶他倆前去看看。小劉讓他倆糾纏得沒辦法,就說:“也罷,去可以,但隻看一下就走,不能在工作麵久待,一切要聽從指揮。”兩人答應。小劉就領他倆又向前走了一段,隻見前麵巷道壁上出現一個大的風筒口,嘩啦啦的向外倒風,那聲音震得幾人的耳朵什麽也聽不清。再進幾步,一個滿麵灰塵看不清模樣的工人揮手製止住他們,小劉上前說了兩句,那人才扯著喉嚨向裏麵喊了幾嗓子,放他們進去。裏麵巷道中濃霧剛消,遊塵浮散,幾個工人正在動手搬鐵腿,支風筒,撐棚子,安裝挪移耙鬥機,每個人的麵龐都抹成小鬼臉了,誰也看不出誰來。小劉上前和他們說了幾句話,文喧、建飛站在那裏卻啥也看不出個名堂,隻感覺到嗆人。停了片刻,小劉趕緊帶他們向外走去。

 走在回去的巷道裏,文喧道:“井下原來是這麽個工作條件,才剛巷道中那麽大的浮塵,人在裏麵幹活,不怕吸進岩塵煤渣子?”小劉說:“煤礦咋說呢?國家喊叫著說要搞現代化礦井,有些地方卻還得要按老辦法去做。就像剛才,按理說掘進巷道都安了消塵設備,規定放完炮後一定要等塵消了以後才能進人,但那樣就是把設備全打開使勁灑水消塵,一時半刻也不能把塵降下來,工人為了搶時間、早下班,還得去趕活,吃些灰塵是避免不了的。所以說,煤礦上的煤肺、岩肺病人特別多,一些老工人年輕時看不出來,一上歲數,身體裏的禍害全顯出來了,犯病時的那個難受,看了都叫人替他們揪心犯愁。”建飛接說:“我去過東山那邊的小煤礦,那邊采煤和這裏使得的方法不一樣,用的機械少,全憑人夯,條件更差,那真不是人幹的活計。”小劉說:“挖煤這個工作,在哪裏都是下三濫的活計,我們算是國有大礦,采煤掘進工作麵用的機械是多,但工人的體力消耗也沒有減輕多少,尤其是遇上地質條件不好的地方,要用人工搬著工作麵過巷道跨斷層,工人肩扛手拉著把機器一台台挪過去,那個時候才叫個累人呐。”

 升完井後,幾個人在職工澡堂子裏美美洗了個澡。小劉讓他倆今天先回去休息,明天抽時間和科裏的人告別一聲,順便把要簽字、要填說明的表格處理一下,在礦上的實習就算結束了。和小劉分手後,文喧和建飛一起回家。文喧說:“今天走了一趟,真長見識了,看起來煤礦上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以後就是用十節火車來拉我都不來。”建飛說:“這算什麽,東山那邊的小煤窯比這條件還差,工人幹的活更累更苦,要是你去了那裏,還真就活不成了?”文喧又道:“你說了幾次東山的小煤窯,你啥時去的?你小子,出去玩也不帶上我。”建飛說:“以前閑的時候常去玩,我有個哥們在那邊開礦呢,你啥時想去,一句話的事。”文喧說:“反正現在的時間也歸咱們自己管,要不明天咱倆就去?”建飛說:“行!聽你的。” 

 第二天兩人先到礦上把手續辦完,趕中午前建飛找了輛摩托車,騎上帶著文喧,一會功夫就駛到了東山小煤窯。東山小煤窯在礦區的最東端,這裏原來是大礦的開采線邊緣,大礦采到定點位置後,邊角餘落無法采出的剩煤就交由一些取得或沒有取得合法證件的,有點門路的煤老板們用土辦法去開采,東山一帶有十幾個這樣類型的小煤窯。有些規模大些的煤窯建設的還比較像模像樣,有些年產萬兒八千噸煤炭的小煤窯說穿了就是個地洞子,在洞口安上個絞車提煤下料,甩條破舊風筒用個抽風機向洞裏供風,就是一個煤窯。

 文喧乍一見這個小煤窯工人的生活居住條件,感覺到有一種強烈的震撼。他雖然是自小在礦山長大的孩子,但因為家庭的原因,一直在礦區生活條件比較優越的人家中來回走動,第一次見到有人為了掙錢竟然會把自己的生存條件下降到如此低劣的程度。西北的山光禿禿的不少,賀蘭山裏的地表更是褐黃顏色居多,盛夏季節,東山一帶見不著樹木和綠意,飛揚積落的煤灰,把褐黃的山梁都染成了黑黃色,東一片、西一片的地窩棚子,就分散在這些黑黃山丘上。一堆堆沒有下井的工人,穿著汙濁油黑的作業服,蹲著的、站著的、坐在地上的,三、五成群湊在屋背陰涼處說著葷素相間的閑話,沒有綠樹濃蔭的遮蔽,沒有女人花衣服的點綴,也沒有小孩跑鬧雞飛狗跳的喧噪,隻有寂寥和空曠,還有一陣陣卷著煤灰的山風。

 到午飯時間了,建飛的哥們下山辦事不在,建飛臨時找了個地窩子去吃飯,那個地窩子也就兩個人並排躺的火炕大小,一個矮胖胖的民工捂著一臉的黑煤沫子,站在炕前巴掌大的地麵上揉著合麵,旁邊緊挨著的就是燒水做飯的土灶鐵鍋,那個民工合好麵待鍋裏水一燒開就向裏揪麵片,然後給每人撈上一大老碗,菜是幹炒酸辣土豆絲,拌著揪麵片倒也挺入口。文喧在民工吃飯的空兒,嘮閑嗑問他為啥不把臉洗幹淨了再做飯?那個民工撇著一口濃重的本地口音,眉開眼笑地說:“天天都是這樣,山上缺水,洗臉費水又費事,一會吃完了還要下井,惹那個麻煩做甚!”說著抖一抖腦袋瓜子,臉上的黑煤沫子掉了幾粒落入手中端的大老碗裏。

 

 

 趕回礦上後,兩人就一起坐車趕到山下市區裏的礦區總部機關。先去找了那個馬處長,說定了在礦區總部機關再實習十天,住的就是建飛的小弟兄們安排的工業學校的學生宿舍,好在礦區機關離工業學校不遠,兩人走著就能上班,吃飯則隻好在外麵的小飯館將就了。

 馬處長是個瘦高條的男人,年齡和文喧父親差不多,就是麵上黑黢黢的沒有一絲笑容,一看就是個比較古板嚴肅的人,但也不乏偶爾風趣一下。文喧在實習的十天中,和他總共就直接接觸了三次,第一次是文喧剛到機關去找他,說明自己的來意和與父親李貴生的關係後,他板著臉耍了一下黑色幽默:“你就是李貴生的兒子?老李那麽死性的一個人還能有這麽個陽光的兒子,真叫人又生氣又羨慕。”簡單的寒喧後,他叫來一個小夥子,給文喧介紹說是小李,他們處裏的幹事,那小李個頭中等,眉眼間透著活絡,邊聽領導吩咐安排工作,邊抽空側眼打量著文喧和建飛。馬處長讓小李領著文喧他們,到隔壁小李的辦公室裏安排個實習待的地方。

 第二次是在實習當間,有一天他過來找小李說事,順帶看了看文喧他們,問了問他們實習和生活的情況。又問了文喧他父親,一再說那是個很好的老同誌,做為老大學生也很有能力和知識,就是時運不濟、官運欠佳沒有升上去等等。

 第三次是實習就要結束了,文喧和建飛一起去了馬處長的辦公室,請他在表格上簽字和填寫實習結論,並感謝馬處長對他們這次實習的關照。馬處長一本正經的說:“感謝什麽!我和你爸十幾年前就在一個班上工作過,既是老同事又是老朋友,這點事算個啥。”又對他們來了一段時間沒有照顧好表示抱歉,還要請他們吃個飯送個行。

 文喧一來感覺有一些拘束,二來也沒有那個接風、洗塵、餞行等等公關客套的概念,推辭了一番。馬處長不容分說,打電話叫來小李,讓他晚上在機關餐廳訂上一桌便餐,給文喧和建飛兩位送行。趁這功夫,他又來了一次小幽默,說:“這麽標標準準的一個小夥子,以後還不知有多大的前程呢,咱可不能怠慢了你家。”

 小李領他倆到自己的辦公室等待,自己填了個就餐單讓馬處長去簽字,一會進來後又給餐廳打電話聯係。建飛探脖子看那張就餐單,回頭對文喧吐個舌頭,等小李出去後對文喧說:“開得是省煤管局來人到礦區辦公事的接待單。”文喧輕輕拍他肩膀一下,示意他不要多嘴。

 晚餐中馬處長並沒有過來,據說是有上麵來檢查的,礦區領導喚他去陪客人了。“山中無老虎,猴子成大王”,小李自然就成了晚餐的主人,在機關餐廳裏要了個雅間,把他們部門的人能叫來的全招呼上,男男女女十來個人,坐滿了一大桌,文喧和建飛反倒成了桌上的陪襯。看得出來,那些機關的人在吃喝方麵全是行家裏手,一上來,先共同碰三大杯,男女都要舉杯,接著自由發揮,你給我敬,我給你端,男的要喝交心酒,男女間要喝交杯酒,劃拳、猜寶、行令、押手指頭全都用上,兩個多小時的功夫,一桌飯菜風掃殘雲,酒喝掉四、五瓶“五糧春”。

 晚上回到宿舍,建飛第一次和機關的領導們喝酒,有些興奮,躺在床上喋喋不休的說了很多。文喧雖然沒有他喝的多,但卻是越半醉越睡不著,等建飛說完呼呼大睡後他還在床上翻騰著。

 文喧想的很多,他想到了若潔,不知她現在鳳城做什麽?想到了自己的父親,老李頭忙活了大半輩子,現在還在山上的一座簡陋的破住宅裏待著自我陶醉,能否讓父母盡快搬到山下去?有沒有在即將到來的退休晚年前讓父親住上一套屬於自己的簇新且麵積大一些的房子?他心中對此前景著實沒有看好。

 他想的最多的還是兩件事,一個是畢業後自己的工作去向,另一個就是怎樣才能找到自己人生道路上的合適位置。兩個事說來其實就是一個——就是怎樣給自己今後的人生定位。這些天的實習,給他的觸動太大,他的感受也很深。

 在剛回到宿舍睡覺前,文喧曾問過建飛,在山上實習和山下實習時的感覺有啥不同?建飛喝多了,醉腔十足地說:“山上還有些實在人,山下的人就隻能說是虛假空泛,林子大了啥鳥都有,機關大了亂麻七糟。這裏的人整天來往的神神道道,說話嘴裏都含著物件,不利索也半真不假的。比方說那天在辦公室,小李和他的對桌嘰嘰咕咕,咱倆一進去,兩人一下子都別過臉,不但不再說話,好像剛才都不認識似的,真XX的晦氣。再比方說今天馬處長說要請吃飯,說是和你爸是老關係了,今天誰來了也不去,隻奉陪老侄子,剛一轉身,聽到有領導招呼他,比他媽喊叫他吮奶還親,趕緊跑了過去,把我們給甩了。再說今天小李拉著虎皮當大旗,用省裏煤管局來人辦公事的名義去辦餐,拿咱倆當擋箭牌,做自己的人情,找的那些個喝酒的,說開了全是他的朋友,還是機關的幹部呢,全XX的沒個實在樣,喝酒耍賴,劃拳作鬼,真不是些東西。”竟越說越有些激昂。那功夫,文喧對他滿嘴跑火車的話語,並沒有急著答腔,半晌了才慢悠悠地回了一句:“管他呢,反正明天咱們就開路了,這些事和咱們扯不上邊又合不上轍,誰愛咋得就咋得,願意吃公家的、吃自己的和咱犯不著。”

 其實,對礦區山下的機關和山上的煤礦,文喧也有自己的想法,自從上次他父親李貴生和他說了等他畢業後找自己的同學給他辦理進煤礦的話,他就開始留心了。這次來實習,準備編寫論文是一個方麵,而對煤礦工作環境做初步了解,為下一步確定工作據點打前站也是一個方麵。他一向在做這些事上口風較嚴,一般不輕易說出來,所以建飛也不知道他的心事。這次走了一圈,他基本否定了到礦井一線去的方案,哪麽究竟是到基層機關還是到上層機關,他也做了分析,他的初步結論是:一個人在社會上的地位,關乎他生活質量的好壞和在人前人後活得鮮亮不鮮亮,在這點上是屁股決定著頭臉;但一個人在社會上的地位,又取決於他對個人位置的初始選擇,這裏又是腦袋決定著屁股。所以頭腦清晰目光遠大的人必須要在自己的人生起步前選擇好自己今後要走的路,要把自己想在社會上獲得的位置和爭取的方法步驟事先做個明確規劃,以采取最為合適有利的行動。文喧的想法,令我們不禁想起了二千多年前秦朝時有一個名叫李斯的人,不也是在觀察過倉鼠和廁鼠的生活,進行過優劣對比後,得出了人生在世,寧當倉鼠不當廁鼠的結論嗎!看起來,在謀己取利方麵,古人、今人的智慧毫無區別並不略差堪可比肩,要是排除時代因素製約和研究條件差異的考量,僅從研究結論的水平上來看,古人還略略勝過今人一籌呢。

 從小煤窯到國企煤礦井下一線,從礦機關到礦區總機關,文喧看出來,越是在上層圈子混得人其生活質量就越高,而工作的勞累困乏程度反而同時相比更輕,人還活得更資格更敞亮。這種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現象,不但充斥著社會中的角角落落和方方麵麵,就是在表麵講求公平的鐵板公有製典範——國企中,也表現的毫無二致,或者還要更甚,幾個在機關混日子的小青年,一餐公飯便輕鬆吃掉了一個下井工人十幾天的工錢,而井下的危險與采煤工人的辛苦勞累又和他們毫不沾邊,這就是活脫脫的現實生活場景。他想到在畢業分配時,如果真要回到礦山企業,就要讓父親給自己下大力氣,讓自己進入礦區總機關中去,最次也要到礦上機關上班,決不能下到生產一線上去,要是出現最後這種結果,不如不回來。當然還有一個問題文喧也看出來了,那就是建飛所說的“山下人的虛假”,大機關同事間的相處,也就是素常說的人際關係,那是一種很微妙的表麵熱鬧實則防範的利益關係,一起喝著小酒、摟肩膀抱胳膊的,不一定是真心好友;耐心傾聽你吐露知心話的人,可能是給你設絆子的下家。還有在一起工作,尤其是那些存在有潛在競爭關係的同事,說話時的機鋒和處理事情的圓滿滑稽,有很多是文喧這個年齡段的年輕人所不能領會,或者就是即便領會了也不一定就能夠做得完善無缺,這是自己目前的弱項。但文喧並不害怕,他想,既然想要為父母和自己今後的美滿生活做一番努力,為何不來點實實惠惠的,動動真格的,人玩人誰還怕誰呀!

 

 

 林一民和白帆這段時間真是很忙,基本上以公司為家,幾乎不回武陵源。偏偏紫菡她媽打麻將坐出了高血壓,醫生說宜靜養不宜亂動,正好紫菡放假,要在家給她媽天天做飯,用紫菡的話說是,她媽當麻將班長當的有功了,專門請了個大學生回家來服侍她。另一個好朋友卓瑪因惦記著哥嫂家人,暑期也回到了青海老家。

 臨放假前,因著紫菡和卓瑪早就說了各自要回家,若潔當時想到要邀李英到家裏來玩上一個假期,同時看書時也好有個伴,但李英說自己準備大學一畢業就要去考研究生,說著話就拿過一本“考研必知”開始翻看了起來,若潔一想,和一個整天抱著書本子啃嚼的書呆子坐在一起,整天無話可說,隻有相對著翻書,想必是一件讓人最易生厭煩的事情,所以放棄了這個打算。而班裏的同學,她除了對李英還有一些欽佩外,對其餘那些愛上歌廳、網吧的時髦範兒和張口某某港星、閉口某某韓星的追星族,一概不太感冒,她一向清高孤傲,打心裏瞧不起這種人,也有不屑與之為伍的心理,除了紫菡、卓瑪那幾個朋友外,其他人平時來往的很少,在班裏並無人緣,也不想讓那些人上自己家裏來騷擾。

 這樣一來,即將大三的大學生林若潔這個假期隻好自己回武陵源的家中待著了,陪伴她的隻有藍姨,二人相伴而居。一大早起來,她吃過早飯,想著今天做什麽事?學習的事是不用再提了,上學期考試占了個全班中間的名次,這在她看來很正常,也覺得很不錯,反正自己對那個分數不太重視,畢業後大不了回自家的公司裏來做事,要那麽高的分數做什麽?但目前最想見到的父親、母親卻一個也沒有回家著麵,這不免讓人有些喪氣。臨放假前,班主任鄭老師問若潔假期準備上哪兒去玩?當時若潔還尋思著正好乘假期和父母團聚,便回答說好長時間沒見爸媽了,哪都不想去,就在家閑待著看書。鄭老師還惋惜的說,應該乘當下年輕時出外四處走一走,好好看看外邊的天地,不要像自己成家後百事纏身,想去哪都走不成。現在看來父母都各忙自己的事,倒把自己一個人給扔在家裏晾著,心裏懊惱不已。

實在無聊了,到二樓父親臥室旁的書房去,要找本書看,那個書房雖有藍姨平時打掃,但一來林一民忙於公司之事,早沒心思看書,二來若潔自己長在學校,也沒時間光顧,桌上地下倒是幹幹淨淨,書櫃中的書本上卻積了一層薄灰,一摸一個指印,若潔不禁暗暗歎息:書啊!讓你們空守書房,虛度了光陰。先找出金庸的幾本武俠書“倚天屠龍記”、“射雕英雄傳”等等,翻看了一下,這些書早在上高中前就覽過,實在沒心思再看。又翻出一本司馬遷的“史記”,看了幾段,裏麵文字艱深的要讓人認真地去嚼,還是沒心情細賞。最後挑出冰心的“繁星”,用張報紙把書裹住,慢慢地踱出院門,藍姨在後麵喊著讓中午早點回來吃飯,若潔應了一聲,向艾依河走去。

若潔坐在河邊的小椅子上,看著河麵上水紋皺起皺消、急遽分合,想到人生不也是這樣嗎?前幾天還在學校裏一幫人嘻嘻哈哈、說說笑笑,今天就剩下自己,獨個臨河,空自惆悵,想想真是恍然如夢,不勝感概。一會功夫她的腦子又轉到文喧身上了,她想文喧走了幾天為什麽不給自己來個電話,難道不知道自己在心裏思念他嗎?又一想自己前些天才給他定了規距,讓他沒要緊事不要來電話聯係,不覺自己覺得好笑。一會又氣文喧是個榆木圪墶腦子,一個男的還能像女孩子一樣腦子不機敏,說不讓打電話就不打電話,真是心裏一點也沒有別人的位置。又尋思文喧在煤礦上不知怎樣生活,煤礦雖然沒有去過,但聽人說那邊的條件很是艱苦,不知文喧能不能適應?又一想他不就是從礦山上出來的嗎?他的父母都在礦上,難道還把自己的孩子不能照顧好?再想一想文喧的父母自己還沒有見過麵,不知長得什麽樣子?他爸爸是不是也和文喧一樣長一幅溫文爾雅的外貌,做事不慌不忙有條有理的?那他的母親呢?比自己的媽媽還能幹嗎?想得著急了拿起手機,再琢磨一下,就又放下,患得患失,一驚一咋,不勝煩惱。

就這樣,她坐在河邊的長條椅子,麵水思索,忽愁忽樂,乍喜乍悲,真是‘少女的心,二八月的天’,陰晴難定,無法捉摸。把帶來的書打開,翻了兩頁,眼中無字,腦中無物,便合上書,扔在一旁。再看河上岸邊的風景,千篇一律,平淡寡味,甚感無聊。過了一會,就給紫菡打電話,那邊咯咯笑著,說:“我媽讓你過來伺候她,說她認的這個幹女兒怎麽不露麵呐?”若潔才想起有一次和紫菡到她家裏玩,紫菡媽媽說自己性格好,不像紫菡瘋瘋張張的,要認自己做幹閨女,當時自己還很高興的應承了,現在這個老婆子找後賬來了。她也笑著說:“我才不去呢,去了你媽又把我也發展成她的麻將班成員了。”兩人嘻嘻哈哈一陣,若潔又問卓瑪。紫菡說:“別提了,昨天打電話說還在西寧,今天再打電話就沒有聲音了。”若潔說:“是不是進山裏沒有信號了?”紫菡說:“死丫頭,就是上天入地,也要記得來個電話呀!省得別人著急。”

中午回到家,藍姨正在揀菜做飯,中午是幾個清淡的消夏菜蔬和饅頭綠豆稀飯,若潔吃得還是沒有口味。下午一覺睡起來,看看外邊日頭要下火,天氣太熱,再上河邊恐怕要中暑了,待在家裏又太悶,和藍姨嘮了兩句實在無話可說,就到自己樓上的小音樂廳的收藏櫃裏翻出幾張唱片,她不愛跳舞,盡管也學過,但總是跳不好,但對音樂卻很愛欣賞,尤其是對那些傳唱許久的中外經典名曲,聽起來廢寢忘食,而且不愛聽用卡拉OK收錄機放的,專揀老式的唱片機放著聽,她覺得那才有回味有韻致,能保證原聲不失真。翻了一會,找出一張小約翰·施特勞斯的“春之聲圓舞曲”,放到唱機上,聽完了接著再放俄羅斯作曲家柴可夫斯基的“第一弦樂四重奏”,把其中的“如歌的行板”一節,翻來覆去的聽了足足有三四遍,上次在學校聽藝術係的幾個毛頭小夥子演奏過這一段名曲,總感覺沒有聽過癮,這一下可把感覺找回來了。俄羅斯的音樂很多都有憂鬱、苦澀、沉痛的成份,這可能和他們的民族曆史和生活環境有關,“如歌的行板”中所透露的沉痛、苦澀情感,雖然不像柴可夫斯基的另一首名曲“悲愴”裏顯示的那麽直露明顯,但在悠長緩慢、淳樸明麗的旋律中,隱隱約約含蓄表現的憂鬱元素,更能使人魂牽夢繞,若潔不禁想起老托爾斯泰在初聽“如歌的行板”後的流淚滿麵,也深刻體會到他所說的“我已接觸到苦難人民的靈魂”這句話的內涵。

    聽了半天音樂,若潔的煩悶心情才總算平複下來。

 晚上,若潔又給紫菡去了電話,這次紫菡媽媽在一旁把電話搶抓了過去,和她足足煲了一個小時的電話粥。

 躺在床上,她翻看“繁星”,不知不覺間就睡著了。第二天一早她決定了,既然沒有凡事俗務糾纏,也無別人騷擾,何必要耽誤大好時光,不如乘這個空閑好好看上幾本值得回味的書,提升提升自己的思想,順便消磨這段時光。她到二樓書房的櫃子裏翻出來《呼嘯山莊》、《百年孤獨》、《約翰·克裏斯托夫》、《巴黎聖母院》、《日瓦戈醫生》、《戰爭與和平》、《紅與黑》、《呐喊》、《阿Q正傳》、《邊城》、《靜靜的頓河》、《紅樓夢》、《儒林外史》、《圍城》、《女神》、《鏡花緣》等中外文學名著,又取出《曆史(希波戰爭史)》、《史記》、《世界史》、《地球通史》等曆史專著,加上李白、杜甫、李商隱、泰戈爾、普希金、海涅、蒲寧等人的詩選,放在自己床邊的小桌上,堆了幾摞,隨時取上一本出去或在家裏瀏覽。天氣不錯時,坐在河邊看書,看累了直起身子,或者對著周圍的花草樹木河流藍天呢喃幾句,或者走動走動思考一會,這樣感覺很好,很有意思,心境逐漸平和,埋怨之心、怪戾之氣也奄然若失。                           

 反正吃喝有藍姨照顧,百事不管,倒也悠悠省心,每天若潔就這樣拋棄了俗務,沉浸在讀書的歡樂和憂傷中。這中間,她和紫菡基本上每天要通兩三遍電話,兩人說些女孩子間的體己話,互相逗一些樂,扯些閑謨。有時她也和已經回到老家青海的卓瑪通上一段電話,卓瑪的手機有時通,有時不通,通時是在山下,不通時卓瑪一定是在山上放牧,手機沒有訊號。若潔很想撥文喧的手機,但因著兩人分手時相互有約定,她便硬耐住性子不去撩撥他。建飛則因關係還沒到那種程度,若潔尚沒覺出倆人之間還有什麽話可以聊說,所以和他也沒有什麽聯係。父母那邊,她憋著一口氣,讓藍姨和他們聯係著應對著,自己從來不管不問,有時從河邊回來,藍姨告她說父母來電話問候她了,她也隻是“嗯”上一聲,並不作答。這樣過了約兩個星期,終於等來盼望已久的母親大人駕到。

 這天從河邊回來,一進門,就見白帆坐在沙發上喝茶。乍見母親,若潔一驚,兀立門口,眼淚盈眶而出,嘴唇微抖,輕輕囁嚅一句:“你咋才回來?把人家都給忘了。”白帆一看,把茶杯一放,雙手合攏一拍,哈哈笑道:“咱家丫頭越活越小了,見了當媽的回家,不樂也罷倒還哭了。”藍姨也說:“妮子快別這樣了,好像在家受了多大委屈似得。”若潔聽說,再看兩人盡皆凝眸注視自己,感覺不好意思,撲哧一聲,破涕為笑,隨即緊走幾步,挨到白帆身邊坐下,頭臉就勢伏進白帆的懷中,口中唔唔囔囔地說:“媽你還這樣說,你和咱爸都一樣的狠心,把這個家和我們早就忘了丟了。”稍停,又翻轉過腦袋,仰麵對白帆說:“媽,你說呢?”白帆手在她的頭發上輕輕梳攏著,笑道:“好好好!我的傻丫頭,都這麽大了,咋還是個猴子臉,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的,不怕讓人笑話,你爸和我不是在為這個家忙嗎!咋能把家丟了呢?再說有你這麽個好閨女在家,爸媽才敢放心的在外麵做事。你放心,媽這次回來好好陪你兩天。”

 那天晚上,若潔和母親擠到一個床上,好好嘮了半宿。談興正濃的時候,若潔看白帆高興,跟她小心翼翼地說了自己和文喧的事,本想著母親會埋怨自己不先和家裏商量就自行做主,不承想白帆聽了後高興的說:“好!好!好!我閨女也處上對象了,早就應該找了。我和你爸結婚的時候,才比你大一歲,在那時候已經算是夠晚的了。”又細問文喧的情況,讓哪天有時間了帶男孩子到家來讓父母看一看,幫她把把秤砣星子。還說:“上次你藍姨給我透過口風,我還說讓她給留點心,幫我們盯準人,不要閃失了。”若潔道:“藍姨她給你說了?我不是不讓她說嘛。”白帆說:“你看你,這麽大的事,她一個當老人的,藏著掖著不給我們說,萬一出個啥差錯,惹出麻煩來,哪咋辦?藍姨這是對你好,心念著你,你不要‘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兩人嘰嘰咕咕,一直說到了三更天。 

                

 

    文喧和建飛一回到鳳城,就忙著給若潔和紫菡打電話。紫菡和建飛這段時間的通訊一直沒有斷過,此時兩人隻是相互知會了一聲。文喧這邊就不同了,他和若潔大約有近一個月沒有聯係了,這固然有若潔分手之前定了條“無要緊事不打電話”的紀律在先,但這麽長時間內兩人之間沒有音訊往來,中間有沒有別的事情發生,或者若潔滋生一些另外想法?文喧心裏沒數,他想讓建飛通過紫菡給打聽一下,偏偏紫菡耍刁使怪,明明知道他倆中間一切照常,卻故意不說出若潔當下的情況,讓他自己打電話去問。其實若潔經這一段時間的看書思考,情緒上已經很是淡然閑適,加上向白帆說開了自己和文喧的事並得到母親的初步許可,心境大好,算算文喧該回鳳城了,心內正如脫兔跳躍,準備再等不到文喧的電話就要主動打過去尋問。恰在這時,文喧來電,告之實習完成,一切皆好,若潔很是高興,又說了自己母親想請文喧到家見一麵的意思。文喧也很高興,算了算日期,告說最好在暑假結束正式開課前到若潔家去。文喧又打聽若潔,去她家裏在禮數上要注意哪些?若潔說自己家不講究什麽繁禮縟節,就是需要先要和自己父親林一民聯係一下,因那位老人家著實忙得很,得看他何時方便得空回家,才能定下自己這邊的時間。文喧同意若潔安排,說就等她和父親聯係完畢後給自己一個日子,自己這邊隨便哪天都成。

 林一民這段時間確實是忙的四腳朝天八爪亂抓。自從杞城那個縣文化館場建設的事泡湯後,林一民暫且把向建築地產行業擴展的心放下,全力以赴辦理自個屬下的杞城水泥廠的改擴建事宜。這方麵進行的還比較順利,項目論證、立項、籌款、開工、建設準備等項工作都一步步按部就班進行,基本沒出亂子。也許是因為這次趙和平沒有太明顯地參與此事,在縣裏做的一些前期工作都很順利的完成了,周縣長不但沒有再設障置礙,還催著發改委王主任盡快組織縣裏召開論證會,進行評估鑒定,抓緊時間寫出材料上報省政府,並不時過問兩句,甚至給銀行方麵也打了招呼,讓盡最大力量鬆快放款減息的政策約束,給企業最大的優惠,幫助林一民解決了最關健的問題。林一民把這些理解為周縣長做人還算有點良心,上次讓自己吃了個啞巴虧,這次要補償補償。感動之餘,想著不能辜負領導美意,先全力把改擴建的事做好,等事情辦得有眉目後再去好好拜謝一下周縣長。後來的事態發展證明他這隻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做為一個在商海中遊刃有餘的老手,他自認為已經把世上所有的人情世故看透了,其實那些在官場中摸爬滾打多年的領導們的心思,豈能由他這個半文半商的人所能輕易琢摸明白,那些人的行事風格和做事的狠辣老道,實在是令人防不勝防,像他區區這樣一個滿腦子缺少彎彎繞繞而又幻想著依靠曲裏拐彎手段去掙錢的人,並不是那些人的對手,這一點在以後周縣長對天元公司逐漸采取的一係列手段中充分表現了出來。當然這是後話,目前林一民還正是處於精神十分亢奮時期,杞城水泥廠的擴建籌劃準備工作也正有條不紊地開展著。

 前兩天,白帆抽了個時間,在公司裏和林一民說了若潔和文喧的事。林一民開始覺得孩子太小,找對象太早,不太樂意。白帆則說,一來現在的女孩子們在學校裏胡亂處對象成風,很難不對女兒產生一些誘惑和影響,硬性要求孩子不去做這方麵的事,委實不是上策,假如管的太死了,當孩子有一天產生逆反心理時,反而會使父母更鬧心,還不如讓她自己去把眼前的事處理好,家裏隻在孩子身後有所控製和約束,這樣對那方麵都好;二來林一民企業以後的發展,需要一個貼心抬轎的助手,這個助手最好能是一個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人,自己是個女人,若潔也是個女孩子,雖然身份很適合,但都不是適宜出頭露麵的最佳人選,以後這個角色也隻有俗稱‘半個嬌兒’的女婿才能夠勝任。況且咱們夫妻倆的事業,早晚要有人繼承,下一代的接班傳力人,現在也應該及早開始物色。

 林一民聽了白帆的這一番分析,覺得確實很有道理,就說,自己也確實幹的有點累了,應該按照白帆的意思找個接班人培養培養,這樣看來若潔現在處對象也不一定是壞事,至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對她所處對象的人品和能力進行測試考察。但孩子要找一定要找個靠譜著調的,不然一個不小心把個白眼狼引進家來就要惹大麻煩啦。

 白帆說:“這個你不用擔心,咱家那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資格(方言:本分)、穩妥的很!決不能給你找個胡球亂杆、上不得台麵的二半吊子來。何況我早和若潔說定了,讓哪天帶那個男孩子到家裏來,讓我們看一看,我倆共同給她把把關,現在就看你哪天有時間,好確定把人帶過來。”

 林一民說:“這是個大事,我看不能慌張,要尋個空閑時機,在家裏待上幾天,好好考查考查,掂量掂量這個男孩子的份量。”白帆說:“人家孩子們沒啥說道,全看你定,由你定個日期,丫頭就把人領過來了。”林一民說:“哪天都行,現在水泥廠改擴建已經立上項了,銀行放款也就這兩天下來,那是歸你們業務部門忙乎的事,我這邊暫時沒大事,隻是催著老郭他們做開工前的準備,正式開工還需要幾天,老郭他們馬上要來公司本部開個召集會,把會開完後,還能逍閑一陣子,就這幾天,哪天都行,我把手頭的事先放下,咱倆都回家,讓若潔也回來,一家子團聚個幾天,正好把那個孩子也叫過來看看人。”白帆說:“那我這兩天就和若潔說一下。”

 開學後的第一個周末的早上,若潔約上文喧一起坐車上自己家去。這個雙休日,計劃是在若潔家過。一進武陵源,文喧就感到了一陣壓力,等到若潔家裏,他更是手腳無措不知該往那裏放了,幸虧他一向沉穩,很快就調理好自己的心情,讓自己舒展放鬆了身心,待到麵見林一民和白帆的時候,他的心底裏和表麵上都已經消失了剛剛才有過的那種惶恐不安。

 林一民和他約略談了談,就讓他和若潔一起先到樓上休息一下,說待會吃飯時會喚他們。第一麵,文喧給若潔父母留下的印象很好,事畢,白帆對林一民說:“這個孩子表麵上看起來很穩重,不知內裏咋樣?但我感覺不會有太大的毛病。”林一民未置可否,隻是說:“先接觸接觸吧!”

 三樓上,若潔把自己所住的這層先給文喧介紹了一下:共有四個房間,東邊是若潔的40平米的大臥室,西邊是藍姨的小臥室,樓上帶有一個洗漱方便的衛生間,中間是一個放鋼琴和視頻、音響設備的小音樂廳,約有40平米,還有一個雜物間,放若潔和藍姨的衣物,本層的使用麵積總計在120~140平米之間。文喧倒吸了一口氣:我的天!光這一層的麵積,就比自己父母住在山上的舊房子總麵積大了近一半!他有些嗑巴地對若潔說:“你家會有這麽多房,真有你們的,意思是我今天就可以不回去了?”若潔調皮的對文喧說:“你回不回去要看我爸我媽咋個意思,我才不愛管呐。要想住,房子有的是,但你不能住在我的房間裏這是一定的,藍姨老大媽也不可能讓你住她那兒,你不用著急,待會就由我爸媽給你安排住處吧。”文喧心裏嘀嘀咕咕的,他不是怕沒地方住讓他天天坐車回學校,而是看若潔家這麽富有、屋子這麽寬敞氣派心裏鬧騰的慌。

 在以後的兩天裏,文喧就吃住在若潔家,每天早、午、晚三頓飯和若潔父母一起吃,然後再和若潔一起到河邊公園或其它景點去遊玩,林一民和白帆對此並不幹預,晚上,文喧就歇在上次紫菡和卓瑪來時住的那間一樓的客房裏。其間,林一民又和文喧聊過幾次,有時白帆也在一旁聽他們嘮嗑,一麵觀察文喧。最後,林一民對白帆說:“這個孩子不錯,現在像他這樣沉穩不張狂的孩子不多,而且很有一些才學,人也聰明,放到公司裏,是個可造就的人材。”白帆嗔他道:“你是看女婿呢?還是替你們公司選拔人才來了?真是尖攢子心眼耍到家裏來了!”林一民也不生氣,嗬嗬笑道:“女婿也要,人才難得,兩者兼顧,有何不可!”白帆看他並無反對意見,心思才放定。

 轉眼兩天過去,文喧和若潔要回學校,林一民和白帆也要回公司,藍姨準備了兩大堆吃穿用品,幾個人分頭提上,各自啟行。回校時若潔和文喧兩人並排坐在公交車的最後一排座位上,文喧問若潔:“你爸媽對我的印象咋樣?”若潔微微一笑,說:“不咋樣,讓我回學校就和你斷了。”文喧知她開玩笑,也笑說:“斷了更好,省得你們家那麽多的房子,我去了暈頭轉向地也找不到該去的地方。”若潔說:“我們家那麽多的好處,你就隻看見了房子多?真是個小家子氣!”文喧一怔,心道:是啊!自己怎麽就對她家的房子這麽上心呐?嘴上卻說:“希罕!房子再多,是你們家的。本人要想住上好房子,還得靠自己努力去掙,花父母的錢住父母的房算什麽本事呀!”若潔一把拉過他的手,秀目晶晶的定視文喧的臉說:“真得!你真這麽想?”文喧讓她盯得心中一凜,忙說:“騙你咋得?這是我的心裏話。”若潔頭一擰,斜歪著貼靠在他的肩膀上,細語道:“這才像話。”文喧沒有回答,隻是把手伸到若潔的鬢際發稍上,輕輕的拍了拍。

 

 

九月中旬的一個周末,李貴生收到了林一民邀請他們夫妻倆國慶節或中秋節上鳳城會麵的信函,說是信函,也就是文喧星期六回家時給父母帶到的一張便簽,上麵是用鋼筆字寫的一段文字,然後鄭重的封裝於信封之內。信的內容不長,就幾句話,簡單、熱情但也有一股居高臨下的氣勢包含其中,信曰:“李兄夫婦台鑒,吾兩家一雙小兒女性情相近,年齡相符,私心期盼成就佳偶。本欲登門致敬,無奈本人公司事務繁忙,不能親自上山前去麵唔,特邀請尊夫婦於中秋節(或十一國慶節)間來鳳城一會,竊居寒舍敬備薄酌恭候。”

這個信,是由若潔交給文喧,又帶到山上的。在李貴生看信前,文喧已經向他和方玲講了他與林若潔處對象的過程。對此事,李貴生認為孩子已經長大,即將要走向社會,因此他們有選擇自己今後生活伴侶的權利,而且相信文喧在這方麵不會做的比別的孩子更差,自己和方玲在這中間隻是把個關和當個協調的角色,所以他持既不反對、也不向前奔的態度。方玲則不同,聽文喧說對方家是個大老板,家裏條件如何如何的好,眼珠子都瞪圓了,一個勁的攛掇著李貴生快些看那份信,盡快給林家一個明確答複。

看過那份信,李貴生心中有一絲不快,他調侃著說:“寫的還像模像樣似得,是不是也是找秘書給代草的?”文喧回說:“聽小林說還是他爸親筆寫的。”李貴生把信又看了看,那上麵的字寫得龍飛鳳舞,也倒有些功底。想了想,問文喧對這個事的態度。文喧能有什麽態度?說實在的,那天去若潔家,他最初是震動,接著就是驚羨。當若潔說到她住的那一層就超過120多平米時,他估算了一下,若潔家的住宅是個三層小樓,如此推算起來整個樓房的麵積就有400~500平米之多,還不算樓房四周鐵柵欄圈定的院子麵積。要知道,在本世紀初,這可是個驚人的住家格局,背後必定要有極為豐厚的財富資源來做基礎才能支撐住。當然,這種場麵的房子要放到現在就不能算太出色,不要說在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就是在鳳城這種二三線城市中,比這還要豪華、還要闊綽的住宅比比皆是,中國富豪們炫財比富的誇張程度已經達到了驚人的地步。但在十幾年前,這種豪富而大氣的居住手筆,確實讓從深山礦區中到鳳城上大學的文喧大開眼界,愧怍羞慚之心頓生。所以,他對這樁可能會引起他和若潔婚姻的交往,除了不想輕易丟棄外,還有的就是不知怎樣去適應那種至少目前還是讓他感覺到高不可攀的家庭和概念中仍然感覺是難以企及的陌生生活,以及麵對這種現實即將到來的焦慮,這也是他急切想從父親這裏得到指點的心理需求。自然,一貫沉穩的性格使他在思考這一切時,把所有的心事都深藏於心底,臉上神色如常,所以他回答自己父親的問話時,隻是很冷靜的說了一句:“一切全看家裏的意思。”李貴生聽文喧這麽一說,倒沒有了主意。直覺告訴他,通過前麵聽取文喧對林家的描述,這樁事的最大問題聚集在兩個家庭家境巨大差異形成的門戶不當上,很多這種由於孩子私自交往而硬拉扯到一起的聯姻最後結局都不是太美妙。但當他的目光在文喧臉上掃過時,除了看到文喧麵部照常一樣的如水沉靜外,還看到了文喧眼睛裏流露出的絲絲期冀神色,所謂“知子莫如父”,他心裏歎了口氣,嘴上卻說:“那就去一趟看看唄。”

文喧又道:“這樣的家庭,不知爸媽你們覺得咱們能般配得上嗎?”李貴生說:“還是見一麵再說吧!”他的想法,世上諸事由人為之,在自己沒有和林家直接接觸,沒有對對方家庭做進一步了解前,自己的這些想法隻能用“胡思亂想”來評說,能不能最後給出結論,還要取決於兩家見麵的結果。

李貴生決定赴約,至於去鳳城的時間,他和方玲商量了一下,“十一”的假期略長,可以多待幾天,來回也勿需著急,就讓文喧用手機轉告林家:國慶節鳳城兩家會見。

因為李貴生夫妻都無手機,家中電話也是礦裏安的內線,向外打出去很不方便,所以兩家的傳話就還是由若潔和文喧來具體負責。按林一民的意思,是國慶節那天他派小車到山上去接李貴生老倆口,直接到鳳城他的天元大酒店下榻,但李貴生卻犯了強筋,不想給別人添麻煩,說什麽也不等著坐來接人的車。“十一”一大早,他不顧方玲的反對,硬是拉上方玲到礦區街頭汽車站去坐頭一班客車,方玲嘟囔了一路,他隻是陪笑並不生氣。等到林一民派上山去的小車司機遍尋他家而不得的時候,他老倆口已經到了鳳城西夏大學內文喧的宿舍樓前。文喧正在自己房裏,和若潔掛著電話尋問找他二老的事,聽到李貴生的敲門聲,不覺啞然失笑,他最了解自己父親的那股子說不出來的“咯塞”(礦山土語:別扭,獨特)勁了,所以見怪不怪,給若潔說了聲“人已到了”,就掛斷電話,開門迎人進屋。

一會若潔的電話又打過來,原來是林一民又讓若潔給文喧說,要派車過來,接他們去天元大酒店住宿。文喧問李貴生的意見,偏偏李貴生不同意,非要住在文喧的宿舍裏,說放假了正好學校有房有床,幾個人擠擠就行,等見麵的時候再過去。若潔一遍一遍地打過來電話,文喧一而再、再而三的勸說,一旁方玲不停地嘮叨都無濟於事,李貴生就是篤定了要在學校住。

林一民這才算是見識到了這個準親家的那股拗勁,隻好親自上陣,先派司機小李開車去西夏大學文喧樓下接人,自己打電話到文喧的手機上,言明再接不來他們,就自己屈尊親往西夏大學去請人,李貴生這才改口答應去天元大酒店住上兩天。

進了天元大酒店大門,林一民和白帆親自在一樓大廳口等候恭迎,直接把幾個人送到客房八樓的貴賓間。一進貴賓間屋門,才踏上房內墨綠色的吸音地毯上,李貴生就連連搖頭,一個勁的說太破費了。貴賓間分裏外兩間,裏麵是個大臥室,擺張雙人床,外麵是個會客室,轉圈擺放著一堆沙發、茶幾、電腦桌等,還有精心設計的衛浴間。房間全部精裝修過,整個房間地麵是地毯、木地板、地磁磚交叉鋪就,牆壁是壁紙、布幔、壁磁磚錯茬覆蓋,裏裏外外見不到一絲絲裸露的地麵和牆麵。這樣的客房設計,如今很普遍,但在當時卻使乍從山溝裏鑽出來的李貴生夫婦看得目瞪口呆,神迷意亂。林一民讓文喧住在他爸媽旁邊的小單間裏,以方便照顧二老和就近聯係。安頓好以後,林一民夫婦讓李貴生一家先休息,兩口子回到四樓自己的公司裏去處理業務。

送走林一民夫婦,文喧惦記父母一早出門,跑了一上午,需要一點個人的時間休息,就對若潔使個眼色,兩人齊齊站起,向二老告個別,上隔壁自己房間待著去了。孩子一出去,方玲在屋裏坐也坐不穩,站也站不定,手拄著沙發背身子扭來扭去的,對坐在沙發上的李貴生說:“老李,咱家文喧真有些眼力件,你看小林這個姑娘,人長得水靈,看樣子性格也不差,不多言不多語的,文喧也不知上輩子修到啥福了?遇上了這麽個漂亮賢惠的姑娘。再看看老林這一家子,家境一準錯不了,開這麽大的一個酒店,任誰都眼饞得掉哈喇子,這下咱文喧可掉進福窩子嘍,不愁將來沒好日子過了。”李貴生直直坐在那裏,看了她一眼,說:“男人的好日子是要靠別人給嗎?人要是活到那份上還能叫個大老爺們嗎!人家老林家的家境好,管咱啥事,咱們的日子還要靠自己過,孩子不努力,誰也幫不上忙!”方玲白了他一眼,接說:“看你能的,就你的事多,今天一路上弄了多少個妖蛾子,盡幹些不靠譜不著調的事,老林家家境好了怎樣,你看不慣?那你也給兒子整出個好日子出來呀!”這句話刺到李貴生的心窩子了,他本是個不願輕易接受別人恩惠的人,又有很強的‘人予玫瑰、經世不忘’的意識,對今天林家給予自己一家的熱情照料,一開始是很不習慣,後來實在推辭不掉,隻好依照林一民的安排行事,但心裏卻很不好受,家境的巨大差異造成的地位懸殊,會讓處於弱勢的自己一方始終會扮演一個尷尬的角色,對於有些人家來說,這是一個勿須考慮、甚至翹首期盼的選項,但李貴生品性中有著中國知識分子傳統意義上的倔強僵硬一麵,林一民賜予他的眾多饋贈,無論是從物質方麵還是精神方麵來說,都讓他的內心裏無法承受,使他心理上蒙受的陰影越來越重。一方麵不想沾光借力,欠下林家的一大筆人情債務;另一方麵,擱著兒子在中間摻合著,又生怕委屈了孩子,這使他處於進退兩難的境地。聽了方玲的話,他抿一口剛沏好的龍井茶,吐出濾到嘴中的茶葉沫子,皺著眉頭說:“我是哪樣的人嘛?看別人過好日子就自己鬧心?我是想咱們兩家家境差的太多,以後文喧在人家家裏咋待?”方玲說:“咋待?該吃吃,該喝喝,不要像你整天支棱個腦袋瓜子磨人就成。”李貴生又說:“就今天這排場,我在咱礦上的大食堂和招待所裏從沒見過,礦區的領導是不能比了,可能經過這種場麵,享受過這種待遇,其它就是礦長他們我想也不一定就住進過這麽高級的大酒店。這一份大人情,叫咱們咋還?你一個老娘們想過沒有?”方玲說:“我看你這個老李頭真是迂到家了,人家這是給咱倆的嗎?不就是因為咱兒子和小林處對象,人家才高看咱們一眼,放著你一個幹巴老頭,恐怕走在大街上人家瞅都不瞅你一眼,還自做多情,想當人前人呢!好好待著你的,別在琢磨你那些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

這邊兩人關著門議論,那邊也不閑著。白帆在自己屋裏坐了一陣子,憋不住又跑到林一民辦公室,嘴湊到林一民耳邊,說:“到底是山溝裏的人,沒出過門見過大世麵,你看一進屋就光知道咂咪咪子(方言:驚歎的意思),好是沒見過這麽大的陣式。”林一民笑道:“這也難怪,山溝裏待久了,再好的人多少都要沾些呆勁、迂勁,乍一出來,大概都是這個樣子。我今天的這個作勢擺的,就是要讓他們見識見識,看看山外世界的地廣天闊;再一個也讓他們也對咱家有個深刻認識,以後對咱家丫頭要高看一眼。”兩人在那裏一會嘀嘀咕咕,一會說說笑笑。快到中午時分,酒店經理進來說午飯備好了,請過去用餐。

中午飯安頓在二樓的大雅間裏,能坐二十來個人的大餐桌就林家、李家共六個人圍坐在那兒。葡萄酒是張裕幹紅,白酒是四川宜賓酒廠產的五糧液,還放了幾罐青島啤酒。菜擺到十來盤時,服務員還要再上,李貴生攔住了,說:“林總,這麽多菜,再上就突嚕了。”林一民一下子沒聽明白,說:“突嚕?”方玲在旁邊說:“就是上多了,吃不完了。”回頭又數說李貴生:“看你,在山溝裏待的,連個囫圇話也說不全了。”林一民聽了哈哈大笑,說:“老李講的是普通話,說的比我好,親家母你可不能責怪他。”白帆也說:“親家不要擔心,咱這菜還有幾道,都讓上來,吃不了的拿到灶上熱熱,讓給公司加班的員工吃。”李貴生還是堅持不讓再上菜,說要讓人吃現在就給人家送過去,剩下了再拿過去讓人家吃就不好了。林一民看他這樣,也沒再硬撐,就讓服務員告訴酒店經理一聲,說菜就上到此為止,兩家這才開始吃喝。

酒席中,林一民自認為已經把這個未來的親家瞄透了,所以在桌上不再提別的事,隻是一個勁的勸酒讓菜。推杯換盞之餘,偶爾回頭看看一本正經持筷挾菜的文喧,私底下想,假如以後真要成為一家人,一定要好好調教調教這個孩子,可不能讓他隨他爸一樣迂腐拘泥,把一塊鏷金鏽蝕成了廢鐵。李貴生則端杯對酒還想再說些什麽,一抬頭看到文喧和若潔坐到一起卿卿我我的神態,心裏縱有萬千話語,到嘴邊卻是吭哧巴扯的,再也道不出個子午卯寅來,隻有不停的謝謝。

吃完飯,林一民先給李貴生和方玲道了個歉,說自己還有些公司的事要處理,不能陪他們好好玩。又告訴他們不要著急回家,讓文喧和若潔帶上,到鳳城周邊的一些景點去好好轉一轉。看李貴生還有要推讓的意思,林一民不容置疑地接說:“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這幾天就在酒店吃住,出門的小車也隨時待命,很方便,千萬不要再推三讓四的了。”說畢自己先忙去了,餘下幾個人各自回屋休息。

就這樣,李貴生一家在鳳城好好玩了幾天,也算是過了個時尚旅遊型的國慶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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