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啊!匠人造了你,
原是為燒的。
既已燒著,又何苦傷心流淚?
哦,我知道了!是殘風侵你的光芒,
你燒得不穩時,才著急得流淚。
——民國·聞一多·《紅燭》
一
文喧和建飛在家沒待幾天,五月四號就返回了學校。‘五一黃金周’本有七天的長假,他們之所以還沒等假日過完就回來,是有原因的。
那天文喧回到家,他父親李貴生正好也在家,正在屋前的小花池子中忙活。老李是個老派守舊的人,放假了也不學那些時髦的玩法出去旅遊,用他的話說,有錢不如在家做好吃的補一補,何必到處瞎逛,花錢又費心。其實他真是沒有多少閑錢,供文喧上學幾乎花掉了他半生的積蓄,所以隻好待在家裏憋屈著。好在家裏的房子是過去礦區領導們住的小院落,雖然房子不大,但院子裏和門口前都各有一個不大的花池子,可以用來搞搞種植。每年開春李貴生要把花池子裏的地翻一翻,然後根據時令種些花花草草什麽的。山上海拔高,比山下季節要晚來半個多月,所以現在正是開始播種、移植的時候。昨天他把地刨了刨,撒了些花籽,今天一大早起就在地裏轉悠著坯壟、澆水。看到文喧進門,李貴生滿臉樂開了花,放下種地的家什,跟著文喧就進了屋。文喧進到屋裏,一看母親方玲正在屋裏收拾飯菜,再看看屋外,地裏的水管還在汩汩的淌水。印象中這幾年‘五一’、‘十一’所謂的旅遊黃金周,父母好像從來沒有去過外地遊玩,想到這裏,他不禁很是有一些心酸的感覺。
父母見文喧回來都很高興,緊趕慢讓的把文喧安頓坐下,李貴生又跟方玲要一點錢,拎個菜藍子上街去了。方玲一高興,放下手裏的活,跑到院門外,拿起李貴生平素常用的水管子,“滋滋”的給花圃裏澆水。隔壁的馬大娘從屋裏看到她在忙乎,知道她平日裏為園子裏不種菜蔬而種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花花草草不知和李貴生嘔了多少場氣,想著今天太陽可真從西邊出來了,就走出來假意問道:“今天是那股風吹的,怎麽舍得出來澆花了?想通了?”方玲驕傲的說:“咋得!我兒子回來了我出來散散心還不成?”馬大娘一聽文喧回來了,說:“哎喲喲,原來是文喧回來了,怪不得你這個老娘們要親自下地了,要是文喧在家裏多住些日子,你家老李怕不就地在你家的花圃裏失業了。”兩個老娘們正逗著趣,文喧走了出來,他先問候了一下馬大娘,又問他爸上哪了?聽方玲回說李貴生去菜市場買菜去了,文喧嘀咕著說:“大中午的隨便吃點就行了,還擺那麽大攤場做什麽?人都快餓死了。”方玲說:“你爸已經去了,要是你餓了就不用等他,可著做好的飯先吃,他買的菜晚上再做也不遲。”文喧說:“還是等我爸回來了一起吃吧。” 馬大娘要回去做飯,先進了自家屋子。文喧和方玲站在院門口說著話,遠遠看見李貴生提了一大筐子菜走了回來。
文喧幫父親把菜提上,三人一起折過身子進到屋裏。方玲看看時間十二點多了,李貴生買的魚肉菜蔬雖然不少,但一下子拾掇整落也來不及,就先用家裏的青菜隨便劃拉了兩個菜,三人將就把午飯吃過。
晚飯方玲那可是準備的太豐盛了,在自家那個不大,平常是會客就餐兼而用之的大屋裏,擺上了大餐桌,桌子上滿滿磴磴的擺放著熱菜、涼菜,七盤子八碟子的,有魚,有肉,有雞,連插筷子的地方都沒有了,方玲還專門打開了一瓶十年的紅葡萄酒和一瓶五糧春。李貴生坐在上麵,給文喧斟上一滿杯白酒,自己也舉起一杯白酒說:“歡迎我們家的第二代大學生回家過節”。方玲端起手邊的紅酒杯,斜了李貴生一眼說:“就你的怪話多,第二代大學生咋了?你還是第一代大學生呢,不也就混了個鑽山溝裏窩一輩子的地老鼠樣,能顯出多大能耐?”李貴生仰脖把一杯酒一下淍(音zhou,礦山土話:倒入的意思)進口中,嗬嗬笑道:“我這第一代大學生咋了?雖然沒有撈多少錢,沒混多大官,但過得心安氣平,白天吃得香,晚上睡得實,也不差啥。”方玲說:“心安氣平有啥用?看看你那些同學,那個不是混成處長、廳長的位置,錢掙了不少,出門車接車送,市區裏、礦上的房子一套一套的。”文喧怕爸媽再在言語上磕碰,就把剛和父親碰過杯的白酒微抿了一口,接過話茬說:“爸、媽,你們就不要再說這些了,這幾年了,針尖來鋒芒去的還不夠嗎?”李貴生也訕訕地說方玲:“看你,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了,你盡揀不中聽的說。”方玲剜他一眼:“不說這些你還覺得自己是多金貴的高人呢!今天孩子在家,我就不和你嘰咯(礦山土話:口角的意思)了,等哪天有功夫了再好好掰扯掰扯。”又轉臉對文喧說:“今天咱們好好吃飯,不聽你爸的那些車軲轤話。”說完拿起自己前麵的紅酒杯也飲了一大口。三人就著菜吃飯、喝酒,也算進了個樂嗬嗬的晚餐。
二
吃完飯,文喧要幫母親收拾碗筷,方玲說不必,讓他陪父親坐一會,自個把餐具拾掇齊整,端到廚房去洗涮。文喧看父親今天喝了些酒,臉色酡紅,很是興奮,雖然在開飯前和母親一番話語相悖戧戧了幾句,但絲毫沒有影響他的情緒,坐在飯桌前好像是還要有和自己聊天的架式,也就沒收拾桌椅,起來給父親泡了杯茶,挨著父親坐下。
李貴生看著文喧坐下,自己也端起茶微飲了一口,對文喧說:“別聽你媽瞎擺話,給你在山下買房的錢爸兜裏有,早就備齊全了,不過現在給你買房不是時候,要等你畢業後再定,你的工作落實到那了就在那裏買。”文喧還是第一次聽他父親說起這種話題,就說:“給我買房子還早呢,有錢了還是把你們的住房條件改善一下吧!瞧瞧現在像你們這種科茬子檔次的,哪一個在山下市區裏沒有一兩套住房,就你們還是這幅寒酸像,窩到山溝裏,還住著這號破房子。”李貴生說:“這個房咋啦?過去都是礦區大領導住的,大號叫‘礦區中南海’呢!”又說:“給我們買什麽房?爸手頭有錢,有十來萬,這十來萬塊錢,都是給你留的,買房加結婚,這是專項資金,誰也不能動。再說,爸這輩子在這個山溝裏也住慣了,這個房子也不錯,我還想住上十年八年的,住老了在山上人一埋拉倒,還用買什麽房?”文喧說:“哪到哪兒啊!你和我媽才多大年歲?還有好日子在後頭呐,那裏就說上埋人不埋人的話呢。”李貴生抿口茶,說:“按說當下的生活,比起爸和你媽過去的日子來確實好多了,爸還能想什麽?心裏早就滿足了,隻要你以後過的好,爸的心就更安了。”聽了父親的話,文喧是既感動,又覺得好笑。說:“爸,你們沒有在鳳城待過,現在城裏人過的什麽日子,你和我媽過得什麽日子,那可不是一兩個等級能相比的。你都不知道外麵的世界咋變化的,你們已經落伍了。”其實他心裏還念叨著:‘你那點錢在城市裏還叫錢啊?怕是連半拉房都買不起!’隻是嘴上沒說。
李貴生說:“落伍也好,變化也好。你爸是趕不上形勢了,但你爸這輩子不算白活,不要聽你媽的那些話,那是害你爸的毒藥。”文喧看李貴生有些喝多了,說:“爸,不然你先進去睡一會吧,咱爺倆明天再嘮?”李貴生說:“你是不是覺得爸喝高了,爸沒有喝多,心裏清醒著呢。有些話,今天不說出來,爸一宿都睡不踏實。”這時方玲收拾完廚房,走出來對文喧說:“你就讓你爸說吧。他這一肚子委屈,都快把五肝六髒爆癟了,平常也沒個人能和他擺話,今天你就讓他好好發泄發泄。”說著走到房子另一邊,扭開電視,坐在對麵的沙發上看電視劇去了。文喧聽母親這樣說,身子就沒有再動,伸手拿暖瓶又給父親的茶杯裏續添上了水,坐在那裏繼續聽著。
李貴生今天算是打開話匣子了,他本來就有一肚子的曲裏拐彎的道道,平素裏無人可說,也沒人愛聽,今天正好借點酒勁,給兒子痛說一通。
對自己的大半生,李貴生給自己總結的是,他趕上了好時候,又錯過了好時候,此話怎麽講呢?先說說趕上了好時候,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正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初始,小平同誌的一個恢複高考的決策,給了多少人改變人生軌跡的機會,李貴生就是憑借那股春風,加上自己的努力,參加了七七年的高考,從一個已經在農村待了五、六年的下鄉知青,一下子變成了天之驕子的大學生。他們那批大學生走向工作崗位時,又適逢國家要求幹部任用要講究“四化”,這樣,分到礦山上的李貴生依靠有利的天時地理人和,自然而然地在三十歲不到的年齡就當上煤礦的科級幹部,成為事業一帆風順、前途一片光明的礦山新星。文喧他媽方玲就是那時候看上了李貴生,想辦法托人,不斷地追求,最終成了李家的媳婦。
再說錯過了好時候,大凡一件事,有一利也就必定有一弊,所謂的‘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是也。那時的礦山,因為遠離都市,條件艱苦,一般人不願意去,加上文革十幾年來技術幹部的培養斷了線,人才奇缺,提幹要比別的地方空間大一些。但礦山一般都遠離城市,地處偏避,交通不便,生活條件和工作條件都比別處惡劣。不僅如此,在與外界溝通信息交流上更有嚴重的不足,處在深山裏的礦區,所處環境的偏遠自然會使之形成為一個獨立的半封閉小世界,與外界基本隔絕,普通職工除了看看報紙上的新聞,聽聽收音機裏的廣播,平素裏得不到任何新鮮有用的信息。每天上班下班,議論最多的是今天采煤開了幾遍幫,掘巷進了幾米道,回到家裏則是聽老娘們擺活左鄰右舍、家長裏短的事。那些到外地出差歸來的幹部,或是探親回礦的礦工、家屬們講述的各種出門見聞,是大部分人獲取信息的主要來源。這樣的環境,對一般工人來講是個較為正常的生活空間,但相對於剛剛從大城市學校畢業的學生,就是束縛思維係統進化的一種嚴重缺失,按照舞文弄墨之文人的說辭:“腦袋也需要不斷地更新和補充,才能迸發出閃亮的思想火花”,這種環境,對那些當時還有一些清新思想、宏偉誌向的大學生來說,無異於讓他們的思維不斷地僵化和朽爛。
這樣,正處於年青有為奮發向上年齡段的李貴生,除了趕上初期重用知識分子的第一茬甘霖後,以後時代變遷賦於國人的種種機遇,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兩次下海弄潮風波,再如目前世紀之交的網絡信息革命大潮對中國市場的衝擊等等,竟然都因他身處深山而毫無知覺,失之交臂。這樣,改革開放帶給中國知識分子個人的幾次發展機遇,除了第一次讓他揀了個便宜外,其它的幾乎全讓他錯失了。
當然,在礦山也不是全無發展機會。人生旅途往往適應是生存的第一要素,偏偏這個李貴生是個死相人,工作的幹勁有,做事的本事強,偏偏就是向上進步的能力缺,主要是不會走人事關係,雖然混了個科長,但那是為了工作而設的,是個標標準準的公家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同時畢業的學生很快轉而融進了礦山建設的洪流之中,同時在個人發展方向上也選定了適合自己的角色,而他卻因性格上天然不會來事和思想上總要保持知識分子做人尊嚴的意識,造成了他在官場上走得十分吃力,基本上當到科級幹部後就不再進步,在國企的仕途競爭中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失敗者。
說到這裏,李貴生是百感交集,把手伸出,拽住文喧的手說:“論和領導拉拉扯扯搞關係,爸的臉皮不厚,上不了場;講克扣工人的辛苦所得給上麵送禮送錢,爸的良心不黑,下不了手。官場上很多人借勢騰飛,把官做得越來越大,待遇越來越高。現在也有人開小煤窯,讓爸去辭職幫他幹,說是要借用爸的人脈和技術,爸已經過了年齡,不想再出去瞎胡混,就想老老實實地上班,何況那些人要爸的人脈,不就還是要讓爸給他們找領導辦事嘛!給他們幹那些爸上班都不願意幹的事嘛!爸能答應嗎?不能!爸就是這麽個有德無能之人,半輩子,隻混了個不上品位的科茬子,在過去,連九品官都不是,活活的一個衙門雜役啊!”沙發上坐著的方玲聽到這裏,掉過頭拋瞥了這邊一眼,嘴裏冷哼了一聲。文喧看到父親心裏難受,心裏也很不落忍,但又不知用什麽話來安慰,隻好反攢手掌撫摸著父親的手背,聽他繼續說。
李貴生又說到目前國企正在搞的股份製改革,他說:“這個改革本來是好的,能解決一部分國企所有製不清晰的問題,但讓下麵這些歪嘴子和尚一叨叨就給念走樣了,那天在礦上見到一個過去調走的同事,他現在山下一家礦山多種經營企業裏做部門管理,單位剛剛搞完搞股份製改革,本來我覺得這是個好事,但他說出來的內情又讓人吃了一驚。政府安排來做評估資產的評價公司一進企業,先說的第一句話是:‘想高估些還是低估些?’企業的資產是明擺的事,怎麽讓他們一說就成了吹泡泡,能估多也能估少,這還真成了他們嘴裏的一句話,這不是給那些想侵吞國有資產的喪良心領導開方便之門嗎?有些企業領導為了以後購買時少花錢,正好使小錢鑽大洞,塞給評估公司些小費,讓他們把國有資產往低壓。還有企業為了多拿國家的補償金,把多年不上班的、病退在家、病亡還沒有來得及除名的工人全部虛報了上去,最後國家的補償金下來了,又給實際的工人按人頭往下壓,逼工人辦退休、辦買斷,多餘的補償金全部由幾個掌權的領導們自己私分了。尤其惡劣的是,評估完資產後,他們還用各種方法擴大自己的股份,把工人的股份壓到最低,國有的企業一下子就變成了他們家的企業。”
文喧說:“這些領導,還是受過共產黨多年教育培養的幹部,咋能這樣幹?”李貴生說:“文喧,你太天真了,現在挖共產黨牆角的,哪個不是那些披著共產黨外衣的人。也難怪,這幾年的領導幹部都用了些啥人?以前我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用人講究以德為主,後來說是‘德才兼備’,都還有些標準。這幾年,不知怎得?一下子用人全靠使錢來衡量了,能給上麵使錢送錢的,就是好幹部,不會使錢送錢的,就是不能用的人。幹部隊伍裏亂麻七糟的啥人都有,有些前幾天還是個說不出名堂的小混混,過兩天就成了一個小單位的頭頭腦腦;有些在外圍做工程的包工頭,搖身一變成了國企中的中層幹部。用人不講程序,剛入黨的人就可以進黨委,當黨委委員。過去說‘跟著組織部,年年有進步’,現在是‘隻要敢上錢,年年往上躥’,我現在都不敢上一些有地位有實權的同學家裏去串門了,人家一看你空手來的,第一次還能勉強接待一下,給你個麵子,第二次就要給你拉開臉子了,第三次去,連門都叫不開。”
方玲坐在那裏,回頭接過話茬說:“那你不也拿著東西遞上錢去,不就也能看上好臉子了嗎?你這幾年混成這個慫樣,就吃了不會送禮送錢、不會來事的虧。”李貴生嘿嘿冷笑一聲:“讓我去送錢送禮,比要我的命還讓我難受,我就是這個脾氣,到死都改不掉。”方玲撇撇嘴,回過身又看電視去了。
李貴生接著對文喧說:“不要聽他們說你爸死相,其實你爸啥都看明白著呢。那天在街上遇見溝裏麵那個礦上的安科長,以前老和爸一起上政府開會,臉熟的很。他老人家以前是每次上政府開會都要挨批評、做檢查,沒辦法,工作做的差,完不成上級交辦的任務,成了挨批專業戶。現在咋樣了?幾天不見麵,人家黑老鴰變成金鳳凰,現在成了礦上主管多種經營的副礦長。我還開玩笑說你們礦上沒人了,咋拿出了你這個破亂玩藝當棍使。人家也打趣咱,說你才是個老呆頭鵝呢,難道現在當領導的都必須要是個像樣人物才行?我問他用了什麽辦法爬上去的?他回說不花錢能進步?我又問花了多少錢?人家也不滿著掖著,給我說了實話,說其實也不多,就九萬塊錢。他還說,這比起前兩年的五萬來塊錢還算是漲了行情呢,自己老大吃了個虧。他X的,你看看,現在的官場,都成了啥樣子!”
這邊正說的起勁,那邊方玲又扭過身子,拍了一下沙發扶手,嘰嘰嘎嘎地笑道:“你們光說當大頭的貪腐,現在那些當小嘍囉的也不差,昨天我見了以前的一個學生他媽,我問孩子現在幹啥呢?她說招到礦上了,我問在哪個礦?她說就在鳳城東麵的那一片,也不清楚是哪個礦。我還給她道喜呢。她卻說有啥喜可道,本來招得是地麵的活,誰知去了卻讓下井。這次招工說是為了保證公正公平公開,要經過筆試和麵試兩道關,分別還要公示,筆試時用得是一張卷子,地麵和井下取不同的分數線,結果筆試完了,一公示,她兒子落榜了。她家那個孩子上學時就很用功,學的也好,人也很仁義,就是有點倔強,尋思自己怎麽也不能考不上啊!再一看公示的分,和自己測算的不一樣,說什麽也不幹,就跑到招工考試的那幾個人那裏要查卷子。那些毛嘍囉們剛開始說有規定不讓查,後來鬧得凶了,又讓查,查了半天唯有那孩子的卷子不見了,再找說是丟了,結果後麵也沒讓他參加麵試,直接就給補招了進去,當然還是井下工人。”李貴生說:“你說了半天也和當小官的貪腐不沾邊啊。”方玲說:“你急啥,我還沒說完呢。她兒子上班後,有一天見到以前一起參加考試的一個同學,兩人當麵一對質,那個孩子的公示的筆試分數還沒有他兒子自己測算的分數高,卻招到了地麵廠子,再一問,原來是使錢了,小孩子嘴不嚴實,說了實話,說他父母前後總共花了三萬多塊錢,整整一個工人一年的工資和獎金,你看看,招個地麵工就要花這麽多錢,簡直要小老百姓的命了。真是人家說的‘大官大貪,小官小貪,無官不貪’。”
李貴生說:“這下知道你老公的好處了吧!這麽多大大小小的官,就我不貪,你還整天叨咕我。”方玲說:“你哪是不貪?是人家不給你貪的機會,沒把你安排到貪的位置上,想貪也貪不上。”李貴生說:“滿嘴的胡說八道,我要想貪,還能到現在還坐在這個閑板凳上嗎?貪和送本來就是一對,你想一個人要是不想貪,他去給別人幹送做什麽?拿什麽去送?誰吃飽了撐的用自己的錢去送?不都是先送再拿,有送有得,圖得是坐到那個位置上了接著再貪嗎?送錢的人在送的時候,就做好了以後要貪別人錢的準備,邊送邊貪,邊貪邊升,這不是現在我們經常看到的嗎?至於我,本來就是不想貪的人,所以也不去送,也沒人要用我、敢用我。我做人的底線,就是做事要做得光明磊落,不該得的錢一分不要不沾,刮工人的血汗錢,做自己的鋪路磚,在我這裏行不通,‘非不能為,實不願為也’!”
文喧為父親的這番話,暗暗在心裏叫好,就是方玲聽了也沒再啃聲,別過臉,自己看電視去了。
李貴生接說:“說到找工作的事,文喧你還有一年多就要畢業了,你要好好學習,把基礎打好。工作的事不要發愁,到畢業時你老爸舍下麵子去找人,求那些當了官有位置有權力的同學,讓他們幫幫忙,就讓你進咱們煤炭企業,這個行業是國家的能源基礎,工作穩定,不愁下崗的事,崗位也好,有吃有喝,還有錢掙。爸不給他們送錢送禮,就讓他們給辦這麽一個小事,這個事說起來對咱小老百姓是大事,對他們也就是一句話,想來他們也不會不幫這個忙的吧!到時我和你媽一塊去,同窗苦讀了四年整,畢業後前前後後一起走動也快二、三十年了。剛畢業最艱難的時候,大家都還沒有當官,一不願意吃食堂了,就跑過來讓你媽給他們做犒勞飯,爸還得供著他們喝上二兩酒。現在他們都混大發了,這麽點小事再不辦,他們就真喪盡天良了,要是還逼著我花錢提東西才給咱辦,我和你媽就去罵他們。不過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們想必還沒有壞到那種程度,不會不給我這個麵子的。”
方玲站起來,伸個懶腰,說:“要去你就自個去,不要拉著我,省得讓我上趕著看人家的臉色說小話,我可不想丟那個坷磣。”頓一頓,又說:“你爺倆先瞎侃胡說吧,我不等你們,先去睡了。文喧,你也別太耽擱了,坐一會就去睡覺,別太晚了。”說完自己關了電視,一甩身子進了最裏麵的大臥室,隨手把門掩上。
李貴生看著方玲進去,又回頭過來對文喧說:“你媽就是那樣,刀子嘴,豆腐心。隻要是你的事,她沒有耽擱的時候,現在說不去,到時候恐怕跑得比我還快。文喧我告訴你,上班是上班,上學是上學,上班爸媽可以給你跑,上學你就要自己把本事學好,上班了個頂個,勤勤懇懇幹好工作,也不枉你爸跟他們張一次嘴。上班以後的路要靠你自己走,先給你定個規距,但凡那些亂麻七糟的事,你爸這輩子沒做過,你以後上班了,也要堅決不幹,同事之間的正常來往可以,但不能做那些違心違法的事,像給上麵送錢,在下麵撈錢,這種事你要做下了,鬧出事了,到時可不要說你爸不認你這個兒子。記住了,一不能拿公家的錢,二不能擼工人的錢。那些拿國家的法律法規不當回事,鑽國家空子,黑工人錢財的人,你不要看他們現在鬧得歡,將來終會拉清單,俗話說的好‘露多大臉,顯多大眼’,你看著,總有一天,這些人會栽大筋頭、倒大黴!”
這時李貴生的酒勁有些上頭了,說話增加了些義憤。
兩人一直嘮到晚上十二點多。李貴生一看文喧也困了,不停的打哈欠,這才停住話頭,抖抖晃晃地走進大臥室。
文喧站起來,看父親把大臥室的門從裏麵關好,自己收拾了一下,轉身也鑽進自個以前在家住的小臥室裏。躺在以前睡過多少遍的小單人床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思緒萬千,既有對父親今夜一番話的感觸,腦子裏也不時閃爍著林若潔的身影,思前想後,一直到午夜以後才迷糊過去。
三
頭天睡得晚了,文喧第二天一直睡到早上八點多鍾才起來,起來到客廳一看,隻有母親在那裏忙乎。就問:“咱爸呢?”方玲說:“上外麵買早點去了。”文喧自個到衛生間洗漱了一陣,出來還沒有見到李貴生的身影,他知道這個小區距離賣早點小鋪的街道較遠,也就沒放在心上。把電視打開,坐在沙發上自個看央視台的早間新聞。方玲窩在廚房裏不知幹啥,“咚咚咚”的發出響聲,文喧說:“媽,不是咱爸去買早點了嘛,你還在那裏折騰啥?”方玲應了一聲,說:“我把中午的菜拾掇拾掇。”過了一會,走了出來,嘴裏叨咕著:“這個老李,咋還不回來,簡直不敢放出去,一出去就找不回來了。”挨著坐到文喧的身邊,問文喧學習忙嗎?對象有譜了沒有?文喧笑著一一回答。方玲又說:“昨天你爸說的事你都用上心聽了嗎?”文喧說:“聽了半天也不知說的是啥。”方玲說:“聽不明白最好,你爸的那套說辭現在社會上行不通,誰要是被他那些說道糊弄了,中國就要再多一個傻子和呆子。你坐著聽聽他胡喧,哄著他高興可以,千萬可不要把他的話當真。”文喧說:“媽,你咋這樣說我爸呢!”方玲說:“你說我這麽說他,你看看他的那些同學,現在哪個最次不也是混了個處長,在礦上的,幹著領導活,拿著高年薪,有權有勢;坐機關當處長的,先跑了下去在市區大樓裏待著享清福。就你爸,好歹混了個科長,還是礦上一線的科長,在這個山溝溝裏當差,現在礦上管他的那些人哪個都比他學曆低、資曆短、年齡小,說起來丟人不丟人。”文喧說:“咱爸不是不愛搞那些烏七八糟送禮串門子的事嗎?”母親說:“送禮串門子,恐怕現在讓他送也送不起了,礦區那些領導,黑心著呢,想當個處長,不提個十萬八萬的就別上人家那裏張那個口,省得讓人家惡心。”文喧說:“要拿這麽多?”方玲說:“這麽多?你打聽打聽,提個幹現在不花個三五萬誰讓你當,提個處級沒個十萬八萬你想也別想。你爸昨天還沒說全乎,上次他給我講,就是那個安科長,和幾個一齊提處級幹部的朋友坐在一起喝酒,喝大了相互吹牛,比誰的官來得利索,一個說花了十萬,另一個說花了九萬,最末的一個說掏了七萬五,還炫耀著,說自己會送,一下子就送到點子上了,省了兩萬五。”
正說著,李貴生進來了,一進門連連說:“遇到了個人,說了一陣子話,耽擱了。”母親說:“這陣子能上趕著和你說話的,一定不是個什麽上台麵的角色,浪費那個時間幹啥!”李貴生說:“看你說的,小老百姓碰見了咱就不能說說話?”母親說:“不是不能說話,是和你說話了,人家還嫌掉價。”文喧一聽父母間又要起戰火,忙說:“快吃飯,我餓了。”三人圍到飯桌前一起把早飯吃畢。
吃完飯,李貴生又到院裏收拾他的花花草草去了,文喧也跟出去,在院裏站了一會,看幫不上父親的忙,就走出院子,沿著小區道路邊走邊看。
這一片房子其實是一個既沒有圍牆,又不設門衛的老舊式住宅區,隻是因為過去是供礦區領導住的,當時住宅區裏的綠化程度和道路修繕的質量較礦區其它地方好,設施也比較完善,但因年代久遠,現如今大部分設施已經毀損嚴重,勉強可以運轉,道路坑坑窪窪,湊和著可以行車,隻有綠樹還是像過去一樣鬱鬱蔥蔥甚至更茂盛些,給人帶來一些舒暢。文喧自己估算了一下,最多再有五年,這片住宅就應該列入老舊危房的範疇了。他不禁為自己的父母著急,也為自己以後要肩負的重任而揪心,幾年內一定要想辦法給父母再在山下掙上一套房子,這是自己的既定目標,但山下房子的價格昂貴不說,目前還在不停的漲價,到時自己能不能掙到足夠的買房錢,有沒有能力實現願望,都是未知數,想到這裏,不覺心裏有些泄氣。
另外父親昨天晚上說的那些話,分明是要讓自己也要學他,走他已經走過的路,做個不貪、不沾、不行賄送禮的清白人,但母親一早上又把父親過去的行為否定了個底朝天,說那是一條走不通的人生路。自己以後到底怎麽辦?是聽父親的,還是聽母親的?真是兩難。
想著走著,道左邊凸出了一片峋嶙的山包,他翻身過去向那個山包上攀登,一直爬上頂端。站在高處,腳下是一片蓋得七進八出、寬窄不一的排排平房,前麵礦井的井口高架遙遙聳立,再往遠,蒼黃的賀蘭山脈兩麵擺開,把溝裏的礦區夾成了一條窄縫,他不禁有了一種臨風長嘯的衝動。突然他想到,這次回來怎麽對父母的態度突然有所變化,以前最不愛聽父親板起麵孔訓示,昨晚不但乖乖坐在那裏聽完了父親的所有傾訴,並且內心中雖無共鳴卻也很能理解同情。這種變化自何而來?意識裏,覺得應該是由若潔的出現引領帶來的,這個讓他心儀的女孩倩影讓他目前的心態平順和睦了許多,首先是對父母有了一種依戀偎靠的感覺,其次是對依然還是那麽破舊不堪的礦區也沒有以前那種拒之千裏以外的排斥心態了。想到這裏,他的腦子裏又翻湧出若潔的身影,文靜美麗,知性達禮,大方可愛,這是他對若潔的基本印象,還有遊園時他向若潔要聯係方式,她給留得是手機號碼,有手機說明她的家境不錯,這也是文喧在尋找人生伴侶時比較注重的一個方麵。盡管昨天他對若潔她們耍小性子不待見人有一些生氣,一氣之下和建飛跑回礦區,但現在他又有了懊惱之意,真恨不得一步再跨回到鳳城去。
想到這裏,文喧低頭瞅下山的路徑,他要立刻回去,和父母親說一說自己的心事。這一低頭不要緊,立馬看到下麵的住宅區門外的大道上遠遠走來個人,端詳著那種來回搖晃的樣子好像是建飛的身影。文喧邊向山下挪動腳步,邊心裏納悶,昨天不是說好要在家裏歇兩天再見麵嗎?怎麽這小子今天就來了。也好,真要回鳳城,還得跑上一段路去他家裏找這個家夥,這下可好了,“說曹操,曹操就到”,不用再費事了。又想到,難不成這小子也熬不住了?還是家裏有啥事了?尋思間,兩人已經麵對麵碰到一起了。
四
建飛和文喧昨天一別,一路走到自個家的那排房子把頭,看見爺爺和一幫人站在房前的空地上,走近了看,都是一幫子礦上的退休老頭,閑著沒事在那裏嘮嗑吹牛諞閑傳。建飛到了後大家都起哄建飛的爺爺,說你寶貝孫子回來了,你說的話還算不算?建飛笑嘻嘻和各位爺們打了個招呼,又問爺爺說了啥話。爺爺說:“不要打問,他們哪有好話說,回家去。”說著領上建飛回家。
打開家門,屋裏冷冷清清的,鍋灶都是涼的,爺爺問他吃過沒有,拿出幾個冷饅頭,要上隔壁鄰居家去熱一熱。建飛說不必,找出幾塊疙瘩鹹菜,說這就好,暖瓶裏倒出缸子溫水,就著鹹菜,一口氣吃了兩個冷饅頭。邊吃邊問他爺爺的身體怎樣?爺爺說:“能怎樣?不還就那樣,能吃能跑能顛能睡,啥都不耽誤。”
建飛的爺爺,大號王大牛皮,就是特別能吹牛的意思。他爺爺,早年下井在采煤掌子麵幹活,本來煤礦工人一下井,‘四麵石頭一塊肉’,幹的活累,出的汗多,眼眶裏落入的全是暗黑墨色,人的精神實在是緊張,稍有空閑,聚在掌子麵巷道裏為了放鬆,大家夥就一起胡編亂造擺瞎話,一講起來,葷的素的全有,不堪入耳。他爺爺就在這種工作氛圍裏養成了說大話、吹牛皮的毛病。但他爺爺有個好處,說歸說,吹歸吹,大話扯皮的內容可不能沾葷帶黃,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要講究身份,有點深沉,這也和他爺爺打小進過兩天洋學堂的經曆有關。他最擅長的就是把政府的事和自己的身份扯到一起,比如有一次他一大清早就站在自個那棟房的把頭上胡喧,說他讓中央的某某領導召到北京開會去了,要讓他主管某某國家大項工程等等,說的雲山霧罩的,一開始還真懵住了幾個人,再一追問,原來是他頭宿晚上做的一個夢中的情景。聽得大家哈哈一樂,以後再見麵就故意和他逗樂:“好久沒見了,啥時從北京回來的?”
還有就是他還愛看武俠書,還經常思維倒錯,把自己和武俠書中的主角們混成一氣,在門口擺話時不時以張無異、郭靖的形象出現,對當下社會時風和礦區人物事件進行評點,引得大家開懷大笑。
說他神經有病吧?別的方麵他都還正常,幹活也是一把子好手,先前下井在采煤工作麵是生產能手、采煤標兵,退休後在家做家務也不含糊,快七十歲的人了,精神矍鑠,做事快如鋒,走路一陣風,饅頭一蒸一大籠,又白又楦,左鄰右舍的老娘們都比不過他,時不時的拿上半袋子麵粉到他家裏,讓他指點幫襯著蒸饅頭。
建飛哥弟倆,原來都和爺爺住在當下的這個小三間屋裏,一間是廚房、餐廳加客廳,另一間爺爺睡覺,還有一間是建飛和哥哥的臥室。另外在院子下麵又蓋了間小房,平日裏放些雜物,夏天天熱了把爐灶搬過去,省得在上屋裏開灶熱得人上火。建飛前年考上大學,走遠了,哥哥去年娶的媳婦,找礦上領導在前麵隔著二棟平房要了一套小兩間的小房,現在家裏就是爺爺自個住著。建飛出門在外,最不放心的就是爺爺一個人在家的生活,聽爺爺這麽一說,也就略微放下了些心,沒再多說什麽。
又問剛才那些人說爺爺說話算不算數是啥意思?爺爺說:“你在外頭不知道,礦上都哄哄遍了,說國家要給礦區的工人搞搬遷,在山下統一建住宅區,讓大家把山上的房子丟下,搬到山下去住。”建飛說:“這個事聽說過,好像叫棚戶區改造,把山上住地窩子的人全遷移到市區裏的高樓大廈裏,是中央領導說的,讓居住條件不好的老百姓也享受改革開放的實惠和紅利,這是個好事。”爺爺說:“什麽好事!還要自個掏錢,我哪有多餘的錢,前年你上大學,去年你哥結婚,老子的一點積蓄全讓你們給掏空了,再買房,還得個十萬八萬的,老子沒錢。”建飛說:“沒錢也得要房啊!您老在山上待了一輩子,這個破房子您還沒住夠呀。”爺爺說:“這個房子咋得了?別的礦上還有在平地上挖個坑,搭幾根木樑子、蓋上油毛氈、抹上些水泥當屋頂的地窩子房呢,人家不也住了一輩子?”建飛說:“那也要和大家一樣搬下去。錢不打緊,聽說退休工人先交些首付錢,剩下的可以從退休工資中年年扣。搬下去您老也換套好房子住,錢嘛,家裏省著點也就過去了。”爺爺說:“再說吧。這隻是大家夥嚷嚷的,聽說還要先登記報名,等等看吧,要是登記時說清了不要錢我就去報名,要錢了就不去。”建飛說:“這也沒啥值得可樂的,看剛才他們笑得好像是撿到金元寶了似得!”爺爺說:“我那是和他們編瞎話逗樂呢。我給他們說,這山上多好,夏天小屋子南北窗一開,穿堂風吹的人渾身涼爽爽的舒服,就像是老天爺給咱安了自來風扇,舒心透了。秋天四周沒水泊子,蚊不叮蟲不咬。冬天天冷了,礦山大煤堆放在那裏,咱上礦上去糊弄些炭渣煤沫的,家裏燒飯的取曖的全有了。跑到山下幹啥去,水也要錢、做飯也要錢,啥都比山上貴,啥都自個掏錢,耍那個洋氣幹球啥?那些人逗我,說那你就在山上過那個不花錢省心的日子,別下去了,把指標讓給別人算了。正胡咧咧呢,你來了。”建飛問爺爺:“搬下去,哥嫂是個啥意思,能不能幫襯著給拿點錢。”爺爺搖頭罵道:“那兩個渾俅子,你哥是個軟蛋聳包,你嫂子渾渾噩噩的不懂事,指望他們倆掏錢,比登天都難。”聽爺爺嘮叨著又要說哥嫂的壞話,建飛忙站起身要走。爺爺說:“不在家待著,又往那跑?晚上在家吃飯。”一晌說著,建飛已經躥到門外了。
建飛的父親,早在他六歲的時候就在井下的一次瓦斯爆炸事故中工亡了,他母親在他父親死後不久,也丟下建飛的哥哥和他,跟了一個來礦區做生意的人走道了。這在當時的礦山上很普遍,一個下井的煤黑子家庭,本來就是由一個下井的礦工男人支撐的,女人在家裏伺候孩子和老人,丈夫一出事,家裏斷了生活來源,女人隻有再嫁,要是對方好一些,不嫌棄原來的孩子,那就全過去,要是男方想要自己的孩子,不想再添負擔,原先的孩子就成了累贅。建飛媽再嫁時,那個從南方老家跑到礦區做生意的男人,一次次上他們家來,看到建飛媽就臉歡眉笑,看到他和哥哥就滿麵愁容。好在建飛的爺爺那時也還在上班,也有工資,一看這種情況,就把倆孫子全要了過來,爺爺、奶奶和建飛哥倆四口人一起過。後來爺爺退休,再後來奶奶去世,哥哥也由礦上照顧著上了班,又自個努力的成了家,搬了出去。建飛就和爺爺相依為命,四、五口人的一家變成了兩口人。
和文喧不一樣,因為父母親離開的早,爺爺奶奶都慣著,建飛從小就是個野孩子,什麽都不怕,上樹掏鳥蛋,下河摸魚蝦,夏天晚上領一幫人跑幾十裏山道去山溝外老鄉家的地裏捋青豆拔熟麥燒著吃。還挺講哥們義氣,小夥伴們起哄瞎鬧,打架惹事,總是他在眾人前頭立著領著頂著。因為這樣,他在這個小鎮上就有了一批圍繞著他轉的小哥們,都是從小耍大的一幫窮孩子,也是自小打大的小夥伴。現在他雖然在外地上大學了,但一回來,總要去看看這些小兄弟們。他現在出去,就是要到外邊找那幫小兄弟們去玩幾天。
建飛走出家門,找他那幾個相好的小弟兄,奇了怪了,挨家走了一圈,他那幫弟兄們任是找誰誰都不見,不是和父母一起搬到了山下市區裏,就是自個跑到外地打工去了。他走東家串西戶,連碰了好幾個釘子,最後,索性不找了,自己在街上溜達了半天才轉身回家。到了家裏,爺爺不知啥時把嫂子招呼了過來,正在院裏忙著做飯,下屋的爐灶也點起來了,鍋灶上燉著肉,滿院子香氣四溢。建飛和嫂子道聲好,自個鑽到屋裏想心事。
傍晚時分,建飛哥也下了中班,追著老婆的身影攆了過來。這是個蔫到極點,礦區人素常喚做“一杠子打不出兩響屁”的人,一進門,問侯了建飛一聲,就窩到中屋的舊椅子上,再沒吱聲。倒是建飛嫂子進來出去的,忙裏偷閑的說上兩句。原來他哥在礦上輔助隊上班,上的也不順心,每個月,不是班長,就是隊長,都要找個借口扣他兩三個班,一個月下來就要扣三四百塊錢,他哥是個老實人,讓人欺負了也不敢啃聲。建飛從嫂子忙裏抽空斷斷續續的三言兩語中,也聽出了些貓膩,火氣一下子直往腦袋上衝,說:“這還講不講理,共產黨還管不管,就讓這些雞毛小官們橫著吃、霸著拉,明天咱上礦上找找去。”爺爺說:“得了唄!這幾年礦上就是這個風氣,大大小小的官,抓住工人的錢兜子‘逮住耗子捏出尿’,一定要給你抖上三抖,抖幹淨了才算拉倒。以前我們參加工作的那時節,哪有這些個破爛事。再說你哥也不爭氣,做事總不上心,每次都能讓人家找出小絆子揪住小辨子。我也去找過礦上幾次,但說起來總是他也有一些不占理的地方,領導每次都說給解決,態度都挺好,批評也批評了,協調也協調了,當時把事也說明白辦利索了,一過去還是老毛病老犯,我都找煩了。”說完,低頭把嘴捂到茶缸子沿上喝水去了。這邊大家嘮著,那邊建飛哥呆坐在椅子上,好像大家說的不是他的事似得,麵無表情,一語不發。嫂子端著菜進來了,說:“吃飯吃飯,你哥他不爭氣,又不著調,咱不管他。”讓建飛坐到上麵去,建飛那敢造次,先把爺爺讓到上席,再把哥哥連椅子帶人推搡到爺爺旁邊,自己坐了最外麵。
晚上建飛睡覺前好好琢磨了一陣子,家裏就這麽個攤場,小哥們又都不在家,山上更是沒有玩的地方,不如明天找文喧還是回學校,一來鳳城可比礦區裏熱鬧多了,二來他還惦記著“五一”那天遇到的那兩個小妞,要是能找到她們,這個假期就好玩多了。想到若潔和紫菡,他又開始回想那天遊園的過程了,他對若潔一見就有十二分的傾慕,但若潔在他心裏就是一個高不可攀的天人,尤其是回來看看自己的這個家境,怎能配上和人家天仙一般的姑娘廝混?所以他對若潔敬而仰之,羨而遠之,各種感覺都有之。倒是紫菡,看樣子和自己是聊能說到一起,玩也正是一對,都是寬心大肚之人,很是投機。建飛想自己是否應該和紫菡談談處對象的事呢?又一想,自己家的這種情況,還不夠煩心,再拉一個局外人摻和進來,不是把人家女孩給害了嗎?再一琢磨,人生就是這麽短促,哪有那麽多婆婆媽媽的亂事要思前慮後,先和紫菡可著朋友相交,其它的管他呢,走一步算一步。
建飛是個說幹就幹、不拖泥帶水的人,第二天早上一起床他就開始行動,於是就有了上麵說的他和文喧在路口的相遇。
兩人在路邊說了一陣話,說到回學校,文喧也有這個心思。兩人一拍即合,定下明天一早就動身。文喧邀建飛上他家裏去坐坐。建飛說:“你趕緊饒了我吧!你爸那個老革命的臉子我看了實在害怕,你媽再在一邊嘮叨上一陣子,怕是我今天就出不了你家的門,要犧牲在你們家的地上了。”文喧想一想也是,建飛素常就和自己家的二老說不到一起,也就不再勉強。
五
若潔她們一直趕到“五一”小長假結束的前一天才動身回學校。這期間,三個女孩在若潔家玩瘋了,武陵源周圍的景點讓她們走了個遍,摘花、劃船、照相,坐森林公園的小火車,買果蔬野炊,哪項活動都沒落下。那一天,紫菡仰躺在森林公園的草坪上,雙臂伸開麵朝天空大聲喊叫:“哎呀我的老媽呀!我都快把你給忘了,不知你這個麻將班長現在忙什麽?反正我也不準備回家了,等回到學校後再給你打電話吧。”若潔正在和卓瑪說悄悄話,聽她這一嚷嚷,回過頭說:“紫丫頭真是個不孝之女,還好意思大吵大叫。”紫菡翻過身,揭調(方言:調侃的意思)她說:“你也不要‘老鴰落在豬身上——光看見別人的黑’,這幾天也沒有見你提過一句林叔叔和白阿姨,光知道自己玩開心了,對爹媽不管不顧的,還有臉笑別人,害臊不害臊。”若潔一尋思,可不是,這幾天自己一幫人天天一大早出去,一直在外麵玩到傍晚才回去,回家隻有藍姨在家裏,幾天也沒見到父母一麵,更別提要和他們說說話了,想想不覺得又有些心亂,就不回紫菡的話,隻是發呆。卓瑪一看若潔上心了,忙對紫菡眨眨眼睛,示意她別再耍快嘴了,自己找了個話由把話挑開。
五月六日下午,她們幾個一起回校。按紫菡的意思,明天還有一天假,不如再多待一天,但卓瑪想著要提前回到學校看看書,好迎接正式上課,催她倆一起走。若潔也感覺這兩天幾個人心都快玩瘋了,再玩就沒勁了,還是回學校裏把放散了的心稍稍歸攏歸攏吧。
走過學校門口的警衛室時,屋裏有個團圓臉小男孩子追出來,喊叫著讓若潔等一等。若潔一看那人是“五一”那天她們求助時校門口值班的一群門衛中的一個,因這一段出進門口照過幾次麵,也算是她們的相識了,就停下來問有啥事?團圓臉小門衛上前對若潔說:“那天幫你們打架的那兩個小子來找過你們,來了好幾次呢。”若潔知道他說的是文喧和建飛兩個,謝了小門衛,看紫菡和卓瑪已經到前麵了,趕緊幾步緊走著追了上去,三人繼續往裏走。看紫菡和卓瑪麵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若潔的心裏就有些微起波瀾了,一開始剛回家時,她確實還有些放不下那兩個男孩的心思,到家和紫菡、卓瑪她們玩大發了以後,就整天光顧自己三個人瘋玩了,把對那兩個男孩子的一絲牽掛早就扔到九霄雲外,現在經小門衛一提醒,她腦子裏又出現了文喧溫文和煦、建飛粗獷豪放的形象。她對自己有一些自責,人家幫了你那麽大的一個幫,你一轉身就好像沒事人的自顧自地走了,真有些不像話,而且這兩天為了自己幾個人玩的爽利,把手機全都關閉,讓人家來電話都沒法聯係。
回到宿舍後,她瞅著卓瑪出去的時候,對紫菡說:“那兩個人來找過我們。”紫菡道:“我知道,剛才那個門衛和你在校門口說話的時候,我就猜出來了。”若潔說:“你這個紫丫頭,啥時學的玩深沉了,知道了也不啃聲!”紫菡說:“潔丫頭,你以為就你會動心思,別人都是一杆子捅到底的二糊潮子(方言:半傻子)?他倆的事目前還不能讓卓瑪知道,這裏的摸摸(方言:道道)我還懂。”若潔說:“那人家舍命幫忙的情份咱們也不能就這麽個煙消雲散了,讓人一看咱們也太沒有點人情味了。要不明天我們倆過去好好謝謝人家?”紫菡說:“也是的,這麽多天過去了,我們還沒有再見過那倆個傻小子呐,正好過去好好聊聊。”兩人說定了趁明天學校還沒有正式上課,一早就過去。
第二天一早,也沒再喚卓瑪,兩人就結伴出門,向學校東邊不遠的西夏大學走去。若潔是一門心思地要見文喧,晚上睡的不踏實,天剛亮就早早爬起來,恨不得一下子就見到那個人。再看看走在身畔的紫菡,想必也是如此心意,腳步甩得蹬蹬的,喜色盈麵,側目瞟過去,臉蛋上好像還撲了些粉,粉粉的。
按照對方留的地址,兩人先去了文喧、建飛的班級裏去尋,正值開課前夕,教學樓的走廊上、教室裏,來來往往全是人影,就是沒有要找的兩個人。還好有個小夥子一聽是找文喧的,就把她倆帶到了文喧的宿舍樓下。這裏和教學樓一樣人影穿梭不休,就是要找的人蹤跡不見、音訊皆無。倆人失望之極,待領路的小夥子走了後,紫菡喪氣的說:“我們來也來了,找也找了,既然見不到人,反正心已經盡到了,打道回府吧!”若潔還不死心,不想這樣就回去,礙於害羞說不出口,就說:“聽說西夏大學校後園的園林景觀比我們學校的還好,反正來了,不如我們到那邊走一走、看一看吧。”紫菡想著回到自家的學校也無啥事,不如在這邊玩玩也好,嚷嚷道:“也行,光聽他們吹自己的學校如何如何牛氣,我們倒要好好實地考查一下,看看他們這邊到底養了什麽香人的花花草草,擺弄了什麽撩人的樹木山水,敢和我們學校叫板。”
兩人緩步向宿舍樓後麵走去,走過不多遠,就是西夏大學的校內公園。前些年,大學擴招,有些有見識、有辦法的學校領導,為了增加招生吸引力,多渠道籌款集資,不惜花重金下力氣建設校園景觀。鳳城這兩所相鄰的大學,算是省裏的最高學府了,資金上政策上,都得到了省政府的大力支持,校園建設的也格外好。若潔她們民族大學的校園就已經夠氣派的了,相比起來,文喧他們的西夏大學校園更是別有一番天地,山樹層疊花草繁茂,校園中間也有一圍淺湖,但不同於若潔民族大學的是,那邊的湖座落在學校後院的最末端,旁邊毗鄰學校的音樂藝術係教學樓,再向外就是農舍原野,在上課或放假的時候,行人稀少,湖邊寂寥而安靜,頗有學府高牆廣宅深邸的悠韻;而西夏大學的湖卻鑲嵌於校園中部,前後散布的教學區和宿舍區,與湖景彼此相親、渾然一體,湖邊丘坡緩接,綠草茵茵,林木雜陳,曲路蜿蜒,學子們上課堂,回宿舍,稍一走動,水光波影瀲灩入目,清風猗猗貼身相隨。為方便人們來往和休憩,湖岸還迤邐修建了一圈遊廊,上麵安設了低欄,人們可以小坐休息,也可以看書聊天,還可以四向走動觀景,此時此刻就有不少人坐在廊沿的低欄上,向湖上和四周眺望,更有一些好動的男孩子,甩著不知從哪裏尋來的薄薄片石,向平鏡一般的湖麵斜斜打去,片石在水麵上急速地滑過,打出一串串的漣漪。
兩人穿過草地上鋪就的小徑,踏上曲裏拐彎的廊道,舒緩的湖風許許吹來,清爽解燥,兩人走的十分愜意。拐了幾拐,轉過一個廊角,那邊柱子後麵有兩個人坐在廊道沿上鑲嵌的木條椅上,一個雙手抱頭肩肘支膝,低垂的眼瞼直直的定格在眼前的地麵上,另一個東張西望,沒精打彩,眼珠子隨著湖麵上飛來旋去的片石紛飛亂轉。若潔紫菡一轉過廊角,目光正好對上了那個盯望湖上片石的人的臉,那不是建飛嗎?建飛也看到了她倆,茫然無神的眼睛一下子閃亮了,推推一旁的低首垂頭喪氣的人,那人抬起頭來,哎呀,不正是文喧嘛!
文喧被建飛使勁推搡了幾下,剛想張嘴貶損他兩句,一抬頭,若潔正站在幾步之遙的廊道間,凝眸望著自己,不由心頭一股春風升起,恍如濃霧初亮,久陰乍晴,身子不覺忽地立起來,呆呆的看著若潔,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旁的紫菡斜睨他倆一眼,上前一步,對著建飛說:“你們好!二位跑到哪去了,讓人好找。”建飛也是感覺突然,隨文喧一同起立,口中喃喃地不知吐些什麽。紫菡一雙俏目似笑非笑,哼哼說:“怎麽話都不會說了?一個是一言不發,一個是呆呆傻傻,玩深沉玩得可都不是一般水平啊!這兩天到哪兒深藏不露去了?讓我們上天入地尋得好苦。”文喧這才轉過神來,上前幾步,一把拉住若潔的手,說:“我們這些天都在,沒走遠啊!”若潔知他這是心中真情自然流露,也不計較,隻把手輕輕抽回,低聲言道:“不管你們的事,倒是我們這些天有點事出門了。”又呶一呶紫菡那邊:“那丫頭伶牙俐齒的沒有好話,你們不要管她,快坐下唄。”四人依言分開坐在廊道邊緣的木條椅上,心頭都有千言萬語,隻是不知從哪裏說起,一時麵麵相覷,相對無語。還是紫菡機靈,車轉身,對著湖麵說:“誒!誰打的溜溜石,竄的真快,像是一條蛇飛過去了。”建飛的目光也跟了過去,說:“哪有啥!我也能打出那個水平。”紫菡說:“吹牛不死人,你睜眼說瞎話的水平倒不賴。”建飛說:“不信我給你打一個看。”說話就站起來四處尋小石片,文喧也來湊熱鬧,說:“明明這裏就沒有什麽石片,你非要找來找去,玩鷹玩到這裏來了?你倒是尋一尋,看能摸上一塊兩塊不?”建飛指著那邊打片石的人說:“那他們手中的片石是從哪裏來的?”若潔看建飛讓他倆一唱一和逗得有些急頭摔臉,眼睛還在地麵上尋找,就笑著說:“你快省省心吧,他倆是逗你呐。這裏的地掃得比紙還幹淨,哪有片石?那些人的片石都是自己從外麵帶過來的,你可別上了他倆的當。”建飛聽了若潔的話,這才不好意思的坐下。幾人語言上這麽一來一往,場麵頓時開朗,以前的不快全都煙消雲散,大家又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起聊開了。
文喧和建飛前兩天就回學校了。離開家,把那邊的事甩開,文喧和建飛的心思就全放到了若潔、紫菡這裏。一回來,兩人先按照以前記下的手機號碼用公用電話撥打幾次,結果全都是“電話已關機”的訊號。兩人又去民族大學學園裏去找,去了四、五趟,連兩人的氣息也沒撈著聞到,思念這個心事,不思不念,越思越念,建飛還好些,文喧簡直就要中魔了,他嘴上不說,心裏卻急,一個勁的讓建飛陪他出去,明明知道不可能,卻心懷僥幸,在民族大學的圖書館、學生餐廳和校園裏一遍一遍的梳理走動,就是校園旁邊的酒吧、網吧他們也不停地出進,幻想能在某地某時突然看到兩個人。兩人的執著,讓民族大學門口的門衛都注意到了,所以就有那天若潔她們回來時,校門口那個圓臉小門衛給她們通風報信的過程。
找了兩天,一無所獲,今天一早文喧和飛怏怏不樂地走到本校區小公園裏來散心,才坐了不久,正好若潔、紫菡她們尋了過來,幾人不期而遇,大喜過望之餘,兩人十分興奮,對兩個女孩子也是百般依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