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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屋》第一章

(2018-06-17 13:31:57) 下一個

第一章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泣杜鵑。

滄海月明珠含淚,藍田日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唐·李商隱·《錦瑟》

    五月初的一個早上,八點半左右,我把車開出了古浪縣城賓館大院。車在半柏油半土泥的山道上向祁連山的腹地駛去,這個時節,江南正是鶯飛草長,就是西北的很多地方,也是花繁樹茂,草木欣欣,而此地卻依舊山蒼、地黃、空氣幹燥,路上罕見行車路人,隻有匆忙經過的一個個村莊,在樹木籠罩中顯出一些生氣。不斷有寫著“歡迎到中國人參果的家鄉來”和“大幹快上治理石羊河”字樣的標語牌從車窗外掠過。石羊河是甘肅的四大自流河流之一,隔著很遠,我也看到了那個治理最顯著的成果——黃羊水庫,水庫水麵在朝陽照耀下反射出光波,今年天氣有些幹旱,明顯的水域比容量最大時縮小了許多,一半是蓄水,一半則是大片大片的黃泥淖。在一個岔道上聳立著一個大牌子,指引路人們到此地另一個風景區——天梯石窟的去向,那個天梯石窟,躲在車行前方右邊蜿蜒的山道最深處,從我開車的角度放眼看去,隻有一個小邊角在崖壁上露出來,頗有些身藏深閨、神龍不現的味道。

兩個小時後,我到了哈溪鎮,這是個林業小鎮,位置在祁連山的腹地,四周被參差不齊的山林包裹,帶有地方色彩的半斜三角屋頂、下垂掉簷式的磚瓦房沿山坡分布。空氣十分清新,比起剛才路上的幹燥感覺,呼吸好受多了。目光所及,鄰近的幾座山全是密密麻麻的樹林,層層疊疊,枝繁葉茂,有榆楊槐柳等西北常見的樹種,還有本地少見的鬆樹、柏樹、杉樹,放眼不遠處,甚至還可以分辨出在山的不同部位的原始林和次生林的分界線。我把車停在路邊,到林管站辦完進山的手續,向辦事人員打聽進山的入口,然後在鎮子上不長的街道上轉了轉,買了些路上食用的東西。

這次來,我準備橫穿祁連山。我是一個被人們俗稱“驢族”中的一員,上完大學後招聘到一個死氣沉沉的事業單位機關工作,不甘寂寞辭去工職下海,掙了一些錢後又留戀起四處遊玩式的生活。於是在北方的一個中等城市安下了家,把公司交給一個經營代理人打理,每年自已駕車出去旅遊,遠離城市的囂噪和浮華,品嚐回歸自然的味道。這幾年,我的大部分時間就是在不停地尋幽探奇中渡過的。目前的我囊中還有一些積蓄,也有較多的閑空,這才使我能夠出來四處領略大好的自然景色和各地風情。在人煙稀少的地方發現新的稀奇玩藝,是我的嗜好,這次出來的目的是在祁連山深處探索尋找別人沒有走過或很少走過的路,也就是那種還沒有通過交通班車尚未被碾軋成型的純自然道路。我聽人說祁連山裏有這樣幾條橫亙青海、甘肅、新疆的山路,很想一條一條摸索著走一走。說實在的,自從看過司馬遷的《史記·匈奴傳》後,我就對祁連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自古流傳下來的這首歌謠,看了讓人掩卷神馳、悲喜莫名。要知道,唱著這首歌謠從漠南、漠北向烏拉爾山、烏拉爾河邊遷徙的那一群人,就是被稱為 “上帝的鞭子”、凶惡無比的阿提拉的祖先,曾經橫掃過歐亞大陸的偉大民族匈奴人民,而他們的祖先,當時的“天之驕子”們曾經跑馬放牧的地方,現在就和我近在咫尺。

來前邀請的幾個朋友臨時都有雜務纏身,不能隨行,好在基本路程心中還是有數的,車油門一開,我就自己上路了,自然,臨行前我還是為自己做了大量的旅行準備工作。

從哈溪鎮出來的道路完全變成了泥土路,七拐八轉,我在一個很僻靜的一個山叉裏找到了進山的檢查點。那個中年男性檢查員,可能是在四周無人的山溝裏待的太久,麵相已經很木然了,臉上不帶任何表情,看看我的入山證,一語不發,拉開鐵柵欄就放行。我打開車門,發動車,隨著車從檢查線緩緩開過,我知道我將要獨自走過很長的一段人煙稀少的地方,這段路程上,我要完全由自己去承擔旅途的荒蕪和寂寞,以及麵對行駛中所有的不測風雲和突發事件。

道路在檢查點出來幾十米後轉成一個上爬的“之”字形狀。山勢轉陡,曲裏拐彎,兩邊的大山把山路擠的崎嶇狹窄,而且坑坑坑窪窪,高低不平,時不時有一塊或一堆亂石出現在車頭的上下方。車前方左側高山,巉石危岩懸立,間或崖壁上斜耷拉下來的樹枝葉子橫掃掠過車身。右側則是深溝,道邊溝崖上茅草樹尖混雜不清,一起仰麵向天對著路基聳立。瞥一眼剛行過的道路,在腳下已經化成了一條細束蛇線沿山脈盤旋纏繞。濕氣也越來越重,暢開呼吸,都可以感覺到鼻腔裏滲出水汽來。

我全神貫注,雙手攢緊方向盤,雙目盯視前方,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鬆懈大意。好在這樣的路並不長,大約行了有半個小時之久,車頭向上奮力吭哧了一陣子,昂揚著爬上了一個高崗,再搖晃著戧行幾步,奔出濃密林帶,眼前豁然一亮:兩邊高山的陡勢突兀拉開,天地驟然開闊,前方緩緩的漫坡,向兩側慢慢拓展開來,在大片大片展開的黃綠草皮中間,有一條道路像灰白色哈達,彎彎曲曲地向無邊無際的前方延展伸去,地勢海拔高了,但山形的起伏和道路的坡度卻較前一段反而更平緩。真正的祁連穀地出現在我的眼前,這是一幅何等美妙的景象啊!鮮黃和嫩綠摻雜交織在一起,匯成了大地的主要色彩,就像是從無邊無沿的天宇上灑下大幅大幅的鵝黃絨綠毛毯,順遠方起伏山嶺飄逸而下,遮蔽四處原野,最後逼近到我停著的腳下。我驚歎大自然的奇異,就這幾個小時的行程,隔著十數條溝壑,就能變換出這樣截然相反的幾重天地:蒼涼的黃土高坡,鬱鬱蔥蔥的山林險景,靜柔秀美的高原風貌。我情不自禁地拿出相機,拉開車門走下,對著身後的林緣地帶拍下幾張照片,向前又把遼闊廣遠的平野也框入到我的鏡頭裏,同時拿出路線圖,在上麵畫出標誌,我看看隨車的JBS,這個岔埡口的高差在海拔2500m左右。

回到車上,吃了點東西,略加休息,我又開始動身。這時的道路比剛才的好走多了,但也有不少麻煩。泥土碾壓成的道路,遠遠看表麵很平整,但開上去委實有一些凸凹難行的地方,還有不少路段上雪水浸漬淹上了路麵,結成了薄厚不均的冰麵。在這個人煙稀少的地方,一旦出了事,很難指望得到外界幫助,所以我不但把車速減下來,還不停地下車觀察,小心翼翼地選擇車行的路徑,搬掉擋在路中間的冰塊,繞開冰麵下的陷阱,避開種種阻礙和隱藏的災難,這樣,車行的很慢。

天空奇藍,亮得耀眼的白雲在上麵輕盈的舒展,偶爾有一兩隻兀鷹在雲間遊弋盤旋。山野遼遠空曠,我的心也漸漸被這種景象融化。作為一個到處流浪遍遊四方的人,我曾經到過許多地方,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矛盾、這麽容易引起浮想聯翩的地方,天空是那麽的藍,藍的叫人浮想連翩,雲朵又是那麽的潔白,白的沒有一點人間的煙火氣息,而草原的寂黃靜綠中又好像隱匿著讓人道不出來,但又隱隱約約引起心底無窮感念的地方。路上我沒有見到一絲人蹤,也沒有碰上一輛過路的車輛,想像中的草原景色,綠草毯上搖曳著隻隻白蘑菇——山民牧居的帳房——更是沒有看到。

說實在的,在這片土地上,我感受到的不僅僅是神奇,還有心底裏的絲絲驚異。從剛才休息的山岔口出行後不久,最初的震撼和興奮感就慢慢消失,而伴隨身體的忙碌,一股輕輕的不安感覺逐漸浮遊起來,不斷在心頭縈繞,一直到後來車爬上祁連山脊的崖口時,這種不安竟化成了某種驚悚。這種心情,是我在經過其它相似地方,比如在廣茅的內蒙草原上,或是在江南的深山密林裏都沒有感受過的。現在我卻在沒有絲豪凶險跡象出現的時候就感覺到了心悸,這是前所沒有過的現象。

車在路上蜿蜒行駛了約5個多小時,先是和祁連山走勢平行的由東向西行駛,後來又轉為直對著山脊向南上行,行車路線我是完全按一個朋友畫的路徑走的,他去年夏天曾經和幾個驢友走過這條路,聽說我這次是獨自行路,他專門為我精心繪製了沿途的線路。四周的山野風光和前麵經過的大體相似,隻是與車行方向逆流的雪山冰河吸引了我的注意,不斷地有帶著冰塊的湍流從山中的溝溝汊汊裏淌出,匯集成道路邊上的小河,然後向山下急促流去。我注意它們,是因為這些忽左忽右出現在我身邊的小精靈,一不小心就爬上道路,或者把道路浸漬得濕淥泥濘,或者蓋上一層冰麵,滑不溜茨的,給我的行車平添了不少麻煩。我走一段就要下車觀察路線,清理路麵,然後才能放手行進,這樣,耽擱了我不少時間。

約下午4點多,我到了祁連山主山脊的崖口,這個崖口,海拔約有3600米,比起以前停留過的那個岔埡已經高出不少,但比祁連山的主峰仍然低了很多,就是在它身旁兩側聳立的山巒,與稍遠一些的群峰相對看起來也似乎不能算得上最高,隻所以叫它是主山脊,是我發現過了這個山口後,從各個溝壑裏流淌出來的雪水流向變了,先前是向北,過後則是向南。趕到這個地點比起我的朋友先前提供的應到時間足足晚了一個半小時,盡管這樣,我仍然在崖口上停下了車,照了幾張像,瀏覽了一下周圍的景色。

這個崖口是屏風一樣東西向雄峙的祁連整體山脈中的一個小豁口,嵯峨逶迤的祁連峰脊至此本來就已經矮了許多,再加上現代人的鑿造,整個崖口比旁邊的山體低了足有千米之多,就這麽一下子,天塹變通途,山南山北甘青兩省的道路、草場、牧區、村落,賴以相通聯接。站在崖口,罡風勁吹,人麵如割,青藏高原吹過來的清冽氣流從此穿行而過,長驅直入,進入剛才我經過的原野,然後再向甘隴黃土塬上馳奔而去,帶去了一股股輕塵浮土。想像一下,假如時光倒退流回到兩千年前,橫亙隔絕的祁連山中有這麽一條可行人、車的道路,那會有什麽情況出現呢?可能周圍民族紛爭的曆史會重新改寫吧!

遠處連綿的山峰含在氳氤中,有些山尖上還帶著白帽子,大地的柔美靜遠和藍天的深不可測正好相映成對。從高天上看下,我站的這個崖口怕是像山體屏風上的一個小缺角?我和我的車就應該像小缺角上的兩個微不足道的黑點?假使太空虛冥中有一支巨手伸出,用小拇指把我們摁一下,我們是不是也像常常被我們撚死的一隻螞蟻、搓碎的一朵花瓣那樣,瞬間灰飛煙滅呢?

    站在此處的一陣冥想,讓我領悟到了剛才心悸的一些原因:這裏大山深處的綠色和江南的杏花春雨截然不同,江南的綠是一種明媚、鮮亮的綠,一種帶些令人喜不自勝、而又摻進了眾多人間喜氣的盈盈彩綠。內蒙古大草原的綠和這裏也不一樣,那裏的草原綠的熱烈、綠的遼闊,有些像馬頭琴悠揚的弦聲,讓人心情大爽,要麽開懷大笑,要麽高歌勁舞。而青海的綠則是更多顯示了雪域的蒼涼遼闊,而又帶出些許寂寞空曠,使人乍見欣喜,爾後肅穆,又引出莫名的心靈顫動,還有些與天很近和心靈洗禮的感覺。好像我們遠離塵世,奔波許久,踉蹌行到此處馬上就能找到登天的大門,但又隻見無數的山,無窮的綠,不知天門何開?天梯怎垂?無盡的惆悵和懼怯由此而生。

“萬古洪荒處,滄桑世間事”,我心中默念著這十個字,又回到了車上。我這次開的是專門跑山路的切諾基型車,具有很強的越野爬坡能力,但在這個高寒陰冷空氣稀薄的地帶,汽車卻也像人一樣患上了缺氧症,接通電路就是輸不上油,折騰了好一陣子車才發動起來。

下山的頭一段路高峻急促,有些下坡的水平坡角快接近30度了,而要拐的彎道角度卻常常是近乎直彎,我不得不像最初進山時那打起所有精神全力應付,好在主要的精力基本上隻是放在兩方麵:攢緊方向盤和踩好刹車。就這樣,我還是疲於奔命,兩個多小時的山路讓我感覺的有跑了半天的光景。

好了,車很快要拐過下一個轉彎了,這個轉彎是和兩座山包相聯的,看起來山包那邊應該有一片穀地。

車終於繞過了那兩個山包夾著的大彎子,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是一片廣袤的穀地在群山的環繞伸展開去,放眼望去,不見邊際。在很遠的穀地東側,大片黃綠的草場上置放著一簇白色的東西,在夕陽下褶褶閃亮。可能是一個人家的民居,我懷著希冀的心情盼望著但願如此。在這個大山裏找一個住宿的人家太難了,海拔平均在3000m以上,除了山外的牧民夏天時會上來放牧,這個季節,要找個人家是不可想像的。山裏天黑的早,夕陽很快就要落下去了,按我目前的行程計算,天黑前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跑出山外的,如果再找不到一個住人的地方,那就要趁夜趕路了,而在這個高寒冷僻的地方趕夜路,其後果我真不敢預估。

 

 

很快,我就看到了前麵山道左側的草場上有車行的痕跡,那是茵茵綠草上一道淺輕的白印,像是單輪摩托車從上麵經過把草覆壓下去後顯出來的土道,方向正對著那團白色延伸過去。我停下車,猶豫著是繼續前行還是拐向左側,也許是冥冥中有一股力量驅使,讓我注定要成為下麵故事的見證人吧!切諾基的發動機這時也開始喘氣了,這樣逼的我不得不把車拐下道路,順著那條淺色痕跡向左行駛。

這個地方白天天空湛藍,而太陽西沉在這裏也顯得與別的地方不同。夕陽慢慢變成了一團火球,在西邊山緣上停了良久,突然一下降到地平線以下,天邊形成了一抹紅線,暮靄升起來,充滿了穀地,四周開始朦朧,有一些說不清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因為路不熟悉加之環境不明,我不敢把車開的太快。在草地上跑了約半個小時,那一簇白色的影子漸漸消失了亮色,轉成了一團影子,越來越向我逼近,大約距影子有百十米處我就聽到有狗的狂吠。在這個地域遼闊人煙稀少的地方,住家養狗是很正常的,聽來還不止是一條狗,那吠聲不是單嘶獨嚎,而是高低不平的大合唱,正好為我引路。我邊把車向狗吠的地方開近,邊打量四周,朦朧中可以看出,這裏是穀地一端的邊緣,在一座山峰的巨大黑影下麵,原來的白色團塊顯示出是一排房屋。此時因夕陽早已落山,房屋外壁上早先反射出的白亮也黯然褪色,隻呈現出黑黢黢的一堆。這個地方有房屋,猛一看,確實容易令人生疑,高原、深山,百十裏路不見人煙,遊牧的藏族同胞轉場一般都是搭建臨時帳蓬,放牧一段時間後即拔帳走路,沒有蓋房建屋的習慣,此地此時出現房屋,著實令人不解和疑惑。但目前我最需要的是安身,隻要能讓我吃點東西睡上一覺,這些不解和疑惑統統隻能暫時扔到腦後。    

我的車緩緩開近那排房屋跟前,借著殘留的暮光和車燈,我看到那是一片平房式的建築,對著我約模有十來間房屋一字布開,前麵用廊道串聯成統一的整體。廊道最外布設一道半窗框半實體的隔牆,向裏則是一個個單設的房間。建築前用大根立木杆加橫板皮圈成一個圍繞房屋的長方形院落,立杆和板皮結紮的並不完全合鉚,透過木柵欄間疏可以大致看清院裏和那排房子外部的情況。院落裏各個角落裏各栓著一隻狺狺狂吠的大狗,要不是用鏈子係著,那些狗早就撲過來了。柵木院落的大門也是用立木杆紮成的,正對著那排房子的正中央,大門若是敞開時向裏走三五十步就是那排房屋廊道的正門。此時院子大門和廊道門都是緊閉的,而廊道裏側有幾個窗戶在我到來之前已經亮著燈。

我的車靠近柵欄門口一停下,就有一個很響的聲音傳了過來:“誰,做什麽的?”這個聲音不是普通話,也不像是我以前在西寧聽過的本地話音。我拉開車門回答了一聲,同時也看清了那個聲音是從廊道門口發出的,那是一個站在廊道門沿的身影。那個身影探出頭來大聲吆喝狗的狂吠,又高聲讓我稍等一等,就進了他身後中間亮著燈光那個房間。我坐在車座上,稍等了一會,就看到那個身影又走出來,向著院門口走來。等我跳下車,他也把院子的柵欄門拉開了個空隙,側身出來。我和他站在車前的燈影裏,相互匆匆打量了對方幾下,那是個看樣年齡不大的小夥子,身材有些精瘦但顯得硬實。我顧不上別的,先簡單說了一下我的情況,他沒多說話,隻是拉大了院門,做手勢讓我把車開進院裏。院門很寬,足可以開進一個大型貨車,我先前已經看到那排房子前停放著一輛皮卡客貨車,旁邊還有兩輛山地摩托車,小夥子指示我把車與那個皮卡車並靠在一起。我把車停好後,他一邊繼續嗬止那幾個還在呼呼低嘶不斷前躥的大狗,一邊讓我收拾東西,隨他進屋。

我跟著他,走上院子中間用石子鋪就的甬道,踏上走廊門前的台階,進到走廊裏。

除了還在低聲吼叫的那些個狗外,整排屋子和院落都顯得很安靜,走廊上依稀可以看到隻有不多的幾個掛著窗簾的窗口顯出亮光,小夥子引領我進入正對著走廊,也就是他剛剛從裏麵出來的那個房間。院子雖然黢黑,屋子裏卻很亮,點的燈是白熾燈,這我在來前就打聽過,青海和甘肅的偏遠旮旯處,輸電線路太遠供電不方便,住家廣泛使用一種能吸收太陽能的自設電源,由於太陽光照充分,這種電源正常時候供電還是很能滿足需要的,所以對屋裏燈光明亮,我一點也不奇怪。這是一個麵積比較大的房間,大概有四五十平米,看樣是個接待客人的地方,屋子裝飾過,地麵和走廊一樣都做了光滑的石材麵,牆壁也都做了相應的處理,有些現代家居的氣息,裏麵對著門和兩側靠牆轉著彎擺放了一圈沙發,沙發前散落放著幾張茶幾。一個約50多歲的老婦人垂首端坐在正對門口的座位上,聽到我們進來的聲音,她把頭抬了起來。

待我坐下,小夥子給我倒了杯水,老太太就開始向我問話,我一一做了回答。老太太說她們剛剛吃過飯了,山裏沒有多少事,吃飯早,看樣我還餓著肚子,正好廚房還有些剩飯,不好意思,隻能將就些了。我表示十分感謝,說我趕了一天路,隻要有些吃的能填補一下就行。老太太讓小夥子去拿飯菜,就讓我在這間屋裏就餐。說完她起身,說還有些事,就出去了。

一會功夫,小夥子把飯菜放在茶幾上,飯是略帶點溫熱的白米飯,菜是又回了鍋的燴菜,這讓我很有些驚喜。我吃著飯,想和小夥子聊兩句,但他好像完全沒有交談的興趣,在旁邊坐了一會,問一句答一句的應付了我兩下,給我斟滿茶,轉身也出去了。

我匆忙就著餐,暗自慶幸自己的好運。剛才我已經觀察了小夥子和老太太,順便說一下,這也是我這麽多年奔波四方養成的一個習慣。小夥子約有十八、九歲,明顯看出來是藏族人,但與我以前見過的放牧或種地的藏民不完全相同,他的個頭中等,長得很結實,膚色略黑,臉上顯露出的是一種粗獷而又略帶羞怯的神態。老太太則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漢族人,而且是典型的江南一帶女子的容貌,盡管有一點上了年紀,卻依然能從白晰精致的麵容看出昔日的風采。這兩種不同類型的人怎麽能在此時此地湊在一起?當我的肚子一有些填飽,我就開始琢磨這事了。

還沒等我把腦子裏的疑問想通,那個老太太和小夥子又進來了。看了看桌上幾乎是讓我舔得碗幹碟淨的殘局,老太太搖搖頭,溫婉地說:“真是對不起,隻有這些飯菜了,不知吃飽沒有?”我忙說:“挺好,挺好。我真得吃好了。”老太太又說:“吃飽還算是吧,吃好真不敢當啊!”又說:“你今天是怎麽也走不了了,就在這裏休息吧。我剛才已經和我家的姑娘說好了,她也說夜路趕不得。你跑了一天,就讓洛桑領著去休息吧。”

我表示了十分感謝的意思,老太太連連言道不必客氣,說完,看了那個小夥子洛桑一眼。看起來他們之間已經形成了某種默契,小夥子沒再多說,對我做了一個手勢,順便幫我把行李拎上,我們一起出了客廳。

我和洛桑沿走廊向右邊走,直到最頂頭的那個門前,洛桑推開門,按一下門後的按鈕,原來黑暗的屋亮起了燈。我打量這個我馬上要在裏麵安身的房間:有點像城市裏中小賓館常見的雙人間格式,一門一窗的屋,一進門兩側一麵一張床,中間放一個帶抽鬥的桌子,一把椅子。我拍拍摸摸左邊床上的被褥,看表麵倒也挺幹淨,洛桑說:“被子都是新換的,今年還沒有用,放心睡吧。”我笑笑說:“今年還沒用?那過去是用的?”洛桑說:“這個房子是專門給那些山上山下放牧時來來往往、趕不上住宿的人準備的,今年我們上來的早,放牧的人還沒有上來,這個屋子還沒有人住過。”我打開行李包,找出一包玉溪牌香煙,我平時不怎麽抽煙,但經常隨身帶些好煙以備有事求人時用。我拆開香煙包裝,抽出一根煙,遞給洛桑,他擺擺手,表示不抽,又出去從剛才我們坐過的屋裏給我拿過來一個水杯子和一把水壺,給我倒了一杯水,對我說:“你放心睡覺,明天再趕路。我們是下麵村子的,每年都上來,你的運氣很好,今年我們上來的早些,要不然你今天就找不到住處了,隻能趕夜路,那是很危險的。”他接著又告訴我晚上起夜時該上哪裏,明早幾點起來吃飯等等一些瑣事,就告辭退出了。

    我簡單收拾了一下,感覺有點累,真想仰天躺倒在床上就休息,但又想起我的車不知停的位置妥不妥,正好聽到走廊裏有動靜,我就推開門走了出來。原來洛桑住的屋就緊挨著我的房間,我出來的時候他正好從自己屋裏拿了一個燈籠樣的東西,向走廊門口走去,看到我出來,他回過身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然後徑直走到走廊門前,把手中的物件吊掛在走廊頂頭的板壁間下垂的一把鉤子上,那是很亮的一個燈盞,一開開關,燈光向四處射出。洛桑辦完這事,又推開走廊門,出去到院子裏轉了一圈,走到院子放車的地方還抬頭向我看一看,像是跟我說:你的車沒問題,請放心。我也笑著點頭向他致謝。

洛桑又到院子門口把院門上了鎖,與院子裏各處的那些個狗逐個親熱了一陣。我站在走廊上默默看著他做這些事,同時隔著走廊隔扇的窗戶觀賞了一陣子山裏的天空夜景,不等他做完這些事,就回自己屋裏上床睡覺了。

 

 

我很快入睡了,我做了一個十分可怕甚至可以說是恐怖的夢。我正躺在屋內的床上,迷迷糊糊間,桌上洛桑給我倒水的水杯突然開始增長,慢慢幻化成了一個人的形狀,這是個高個、黑臉、特別雄健的男人,他慢慢走到我睡的床旁站定,臉上露出了詭秘的笑容,一動不動的看著我,突然他的頭上冒出了一絲青煙,然後就開始熔化,就像電影裏經常看到的機器人被電擊後鉛化的場麵一樣,他的頭臉慢慢熔掉,接著是上身,最後到了下肢,轟然一聲,他軀體的剩餘部分瞬時委頓倒地,頃刻間消失,真是駭人驚心的場麵,我又嚇又急,拚命一挺坐了起來,腦子迷迷蒙蒙,真耶?幻耶?就在這時,懵懂中,我聽到了一聲重重的歎息,那是一個男人的歎息,帶點粗噶的音色,黑漆漆的夜色中特別刺耳。我被這個驚竦的夢境完全驚醒,匆忙中我打開了燈,看了一下隨身的手表,大約是午夜四、五點鍾之間。當然,我被嚇壞了,惡夢加怪聲,又是這麽個陌生的環境,使我心驚肉跳,渾身大汗淋漓。有人說,人們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最容易受到驚嚇,此言確實不虛。我跳下床,把燈打著,繞著屋子看了一圈,門關的嚴嚴的,窗子也原模原樣,同我入睡前相同,絲毫沒變。這個聲音從何而來呢?這個夢境也真是奇怪,我實在是無法再入睡了,索性坐起來從包裏翻出一本書看起來。

這邊的天亮的很晚,大約在早上七點鍾左右,才看到窗戶上露出白光來。我悄悄地把屋門打開,走到走廊裏,原來我住得這個房間正是在我昨夜來路的一側,我透過走廊隔著窗扇向外觀察時才發現,地上下霜了,院子裏所有的車包括我的那輛切諾基越野車,車身上都有一層薄薄的霜粉。我向外望去,緊挨院子的地方大多被木柵欄擋著,看不明了,更遠處的山坡和草地卻因我所在的建築房基較高而一覽無餘,對麵約半公裏外有一個小山坡,坡形秀美,坡的後角上有一個小小的隆起,看得出那是個墳包,盡管黃綠的小草已經把墳包遮蓋住了,乍一看與起伏的山坡連成一片毫無異樣,但國人的土葬習慣我太清楚了:墳前立碑,墳頭壓尖,這兩樣在那個隆起的墳包上都有,隻是距離太遠了,無法看清更多的東西。

其它人好像都還沒起床,院子裏沒有人走動。隻有不知是那條狗在自己的窩前翻動低吼的聲音傳來。我在走廊裏站了很有一段時間,盡管待的有些憋屈,但我仍然不敢貿然下到院子裏去,山裏牧人家養的狗大都是藏狗,藏狗在體形和名氣上都小於它那個著名的親戚藏獒,脾氣也不如藏獒來的暴烈,但比起內地大多數狗來說,其表現的機警和凶猛程度都要遠遠超過後者,讓人不敢小覷,這可能因為這種狗所生活的地域外部環境條件大多相對比較惡劣,激發了狗自身的強悍內質更猛烈的爆發出來,所謂的物擇天成吧。

我看天色也有些時候了,就回到屋子裏,拿出洗漱用具向走廊東邊走去。現在我要把這排房屋的結構簡單向讀者介紹一下了,當然,這僅僅是我的觀察,不一定準確。這排房屋和我目前站的這個走廊形成了一個整體建築,不用出門,由走廊就可以到各個房間裏串門。走廊中間是我昨天一來時就進去的那個會客室,由會客室向東有五個屋,最東麵應該是廚房和餐廳,接著是放置日常生活用品的儲藏室,再過來就是盥洗室(包括衛生間,這是昨夜洛桑給我介紹的),剩下還有兩間房屋。自會客室向西也是五個屋,我住的客房在最西邊把頭處,鄰近的就是洛桑的住室。當我穿過走廊向盥洗室走去時,走廊西邊的這幾個屋裏都傳出來小聲說話或者走動的聲音,說明裏麵應該是住人的,而且裏麵的人也已經起床了,隻是暫時都還待在屋子裏活動。

我洗漱完走出盥洗室時,洛桑已經在院子裏了,他一麵向我點頭示意,一麵給那幾個大藏狗喂食。

我走回屋裏,把我的東西收拾整斂,正在整理間,洛桑進來了。他顯的很高興,一麵向我問候早安,一麵請我到餐廳中去用早餐。我也客套幾句,隨後跟他一同到了走廊最東頭的餐廳。

 

 

    餐廳的麵積比會客廳還要大,裏麵用隔牆分開成兩部分——吃飯的餐廳和做飯的灶房,中間有門窗相連。餐廳這邊牆角斜靠著一張空著的圓桌,旁邊擠放著十來把椅橙,另有一張圓桌則放置在地中央,上麵擺放了一些餐具。我進去時這張圓桌已經圍坐了幾個人:正對門的是一個引人注目年約三十出頭的婦女,她的左邊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小姑娘旁是個年齡稍長的女孩,昨天晚上的那個老太太挨在女孩外首。那個婦女看我進來,對著我頷首微笑,示意我坐在她右邊,洛桑也挨著我坐下。

我剛落座,老太太和那個年齡稍大些的女孩就起身到裏屋的廚灶間去取飯菜。這時洛桑給那位婦女和我互相簡單介紹了一下,那位婦女還是微笑的向我表示了歡迎,我側身向她表示了感謝,也說明了我這次為什麽在此地出現的原因。通過洛桑的介紹,我知道坐在我身邊那位婦女就是這間房屋的主人,洛桑叫她林姐。這位林姐臉呈橢園型,也就是我們俗稱的鵝蛋臉,皮膚白淅光潔,大而略略凹陷的眼睛炯亮有神,濃密黑鬱的頭發盤成髻狀,身材修長又不失健美,身上披著的一件比較厚的紫色夾棉袍,掩飾不住她的身材之美,真是一個讓人一見就不能輕易忘懷的美人。說實在,此時我心中更是困惑不解,如果說一開始我對在這麽荒僻的深山野嶺裏,能有這麽一座帶著現代化氣息的建築物出現感到不可思議的話,那現在我對這座建築的主人竟然是這麽一個不可方物的美女更是疑竇叢生。要知道,尋常物件出現在不尋常的地點本身就說明了這個物件的不尋常,而特別人物在不可能出現的地方露臉更說明了事情的不簡單。

開飯前,女主人先告訴我這裏是青海省門源縣明珠鄉明珠村的地界,她問了我怎麽會出現在此地,當我說明我來自鳳城時,她目光一閃,側身向我打聽鳳城的現在的情況,並說她們也來自鳳城,所以我們算是老鄉。

很快,飯菜已經擺上桌了。在這個深山荒野裏,這個早餐可以說是相當的豐盛了,有鹹雞蛋、豆腐乳和醃製的泡菜等,還有一小碟閃爍銀白色彩的蝦米皮,主食是稀飯、花卷。

女主人一邊讓著我多吃些,一麵和我聊了一陣子家常俗事。常言道:“要知有沒有?掂量三六九”,像我這樣有著常年不著家四處亂跑經曆的人,對人的認識是比較簡捷和明了的,幾句話下來,我很快就發現這個女主人的不一般,我們的談話也隨之深刻起來。

總之,這頓早飯我吃的相當地開心,不但吃飽了肚子還大飽了眼福,也讓自己的精神有了較大的愉悅。看得出來,那個女主人(她已經告訴我她姓林,讓我叫她林姐,但我在心中真想稱呼她為夫人,因為從她的氣質談吐和年齡身份來講,似乎隻有這個稱呼才能配得上她,但我又對這個太古典的稱呼羞於出口,姑且暗暗暫以女主人稱之吧!)也很高興,我們說了一些涉及內容和深度都不是普通人所能涉及的話題,比如我在回答她問我為什麽要選擇這麽危險而又偏僻的路程旅行時,說了一些不自量力的話,如人生應該看萬卷書,行萬裏路,這是人生獲得知識的主要來源雲雲。她回說,古人說得看萬卷書是不錯的,但行萬裏路並不是僅僅指要到處遊山玩水,看山色水景春花秋月,以湊夠萬裏漂泊的行程。真正的含義應該是指一個人經過不斷的曆世觸物,豐盈自己的人生體驗,猶如行路一樣,走過了一段又一段人生的路途,再加上自身對整個過程的深思熟慮反複檢討,人的思維言行就能夠成熟,不會再走彎路,就能登上更高的台階。對她的說法,我頗感意外並完全同意。

在我們交談過程中,其它人則坐在旁邊一邊吃飯一邊傾聽著我倆的談話,直到飯已經吃完了,大家還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的聽我們倆在聊天。最後,還是坐在她旁邊的那位小姑娘感覺到不耐煩了,不停的扭動身子,扯她的衣袖,才使那位夫人餘興未盡地結束了我們之間的交談。

臨出餐廳前,夫人勸我上午別走,在山上隨便轉轉,等吃過中午飯後再走。她告訴我,出山約需要三個小時,吃過午飯後走也來得及,到門源縣天黑前鬆鬆快快的就能趕到,山下的主要景區有天堂寺和北山地質公園、仙米森林公園等,若沒有急事,不如天黑前趕到門源縣,住在那裏,明天把天堂寺、北山、仙米諸公園一起都能玩遍,她還開玩笑的說,不要看我們山上雖然沒有劃出什麽風景區,就是當前春夏交集的景色一般地方也沒有這樣的,值得好好看一陣子。我愉快地接受了她的提議,除了想休息半天外,也想和這個夫人再多一些交談多一些交流,還有就是想要解開我心中昨晚至今一直留存的迷團。

 

 

回到屋裏,我看了看表,已經是快上午九點了,倚床稍坐了一會,探頭看看外麵,天藍雲白,風清氣爽,真是個戶外走動的好天氣。我走到走廊上,那位夫人的房子就在洛桑的屋再過去一間,她的門大開著,我慢慢踱步從門口經過,她正在屋裏和那個小女孩說著什麽,聽到腳步聲回頭望了一下,我不便打擾她,雙方相視一笑,我就跨了過去。下得台階,院了裏一片陽光,洛桑正在擦拭他的皮卡車,看到我出現,院子各個角落的大狗們一齊站起來,目光炯炯的盯著我。藏狗和藏獒一樣,對主人都特別忠誠,而且極為聰明,一般情況下隻要是主人已經吩咐過的人和物,它們是不會輕易去觸碰招惹的,往往隻是很警惕的盯牢你的一舉一動,甚至不屑對你發出嘶吼,但隻要發現你行為不軌或者已經超越主人交待的底線,那它就會穩準狠的撲上來,毫不留情的給違紀方一個凶猛的下馬威。

盡管我知道那些狗都用鐵鏈拴著,但麵對那四雙八對凶狠的眼睛,任誰也不可能掉以輕心的隨意走動。看到我尷尬地站在台階前,洛桑急步走過來,吆喝著狗,問我是不是想出去走走?我隨口應了,洛桑又拐到東邊廚房底下,隔窗和老太太說了一句,我們就一起向院子外麵走去。

這組房屋座落在整個穀地的最東麵,東北是連綿不斷高高低低的山峰,向西向南則是一望無垠的草地,我倆沿著草地向南走去,走不多時,是一片漫坡,走上漫坡,下麵有一條小河,自東北向西南蜿蜒流過,我抬頭向河流的來向看去,那是從房屋背後聳立的祁連山脊裏傾瀉而下的各個溪流的匯集,遙想祁連山中群峰萬壑,湧泉漱玉,萬涇匯集,水流匆匆忙忙、爭先恐後地向下奔騰,一路搖蕩到我們前麵的腳下,就化成一道雖然湍急卻不失穩重的小河,從我們麵前流過。洛桑指著北邊的山峰說:“隻要那裏的雪一化,這條河就會有流水,常年四季不斷。”又說:“別小看這個小河,這可是我們上山放牧人的寶貝,轉場上來的人和牛羊吃喝拉撒全指望它。”我憶起早上到盥洗室,那裏在洗漱水池旁是有一個盛著水的大木桶,隨口問:“我們用的水也是從這裏取的?”洛桑說:“是的,每天都是我和央金到這裏汲水,再抬回去家裏用。”也許是久處荒僻,乍見有人心情亢奮的緣故,也可能是被早上女主人的熱烈情緒感染的原因,這孩子現在有些繞舌,和剛見麵時大不一樣。他往房子後麵的高山處一指,接著說:“本來建飛叔叔要從那邊鋪條水管引自來水的,可惜他去年死了,這事就黃了,真可惜。”

我搞不清楚他說的“可惜”是指人死了,還是水沒接通?他可能也看出了我臉上的疑惑,又說:“我是說建飛叔叔,他是個好人,死了很可惜。”指指前麵,說:“他現在就埋在那裏。”前麵腳下的漫坡向河道傾斜下去,半腰有一個突起的土包。

    我不禁想起昨晚的惡夢和今早在走廊上的所見,就說:“能不能過去看看。”他點頭同意,我們拔腳向那個墳堆走去。

這就是我天亮時在走廊上看到那個墳堆,墳堆的方位很奇特,站在我們住的院子裏和院門口都看不到,而站在房子的走廊上,角度和高度卻正好在視野之內。下去到了墳前,墳已經讓草皮蓋住了,隻能看出是一個土堆,墳頂壓些草紙,前麵立有一個小碑,上麵有一些小字。看到我盯著那個墳堆上的草皮,洛桑說:“我們前幾天一上來就來清掃過,林姐不讓鏟那上麵的草皮,說這樣建飛叔叔才睡得安生”。

我心中怦然一動,也顧不上挑剔他這段話中稱呼上的毛病,忙湊近仔細看那些字,隻見碑上左起頭是兩排五言對句“天地一遊客,世間獨行人”,中間寫的是“王建飛之墓”,右邊應寫立碑人的地方卻空著,隻寫了立碑時間。我站在這個在高天闊地間顯得微如蟻包的小小墳墓前,有幾絲傷感也有一些消災弭禍的心思,於是俯下身子,掏出衣兜裏的手帕紙,把那個本已經很幹淨的墓碑又擦拭了一遍,回過身來立在碑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

從墳墓上來,我問洛桑,這個王建飛是啥人?怎麽到的這裏?為啥死在這裏?洛桑摸摸頭皮,說:“建飛叔叔嗎?是林姐家裏掌家的,在山上放牧的時候摔死了。至於他們咋到這裏來的,我也不知道。以前在山上的,是央金的姐姐卓瑪陪他們的,卓瑪到外地上學了,我和央金才接得她的班過來幫忙。”我知道央金就是那個服侍林姐家妞妞的丫頭,點點頭又問:“他們為啥要待在山上?你們為什麽給他們幫忙?”洛桑說:“我們今年上山來就是陪建飛叔叔的,以前他們年年也都上來,不過那都是有別的事,今年上來的要早一些,我去年才過來跟他們,以前的事我也不太知道。”我還有很多疑問,但我知道盡管藏族孩子們一般比較誠實,說話也很直率,而在很多地方,很多人都有著許多言語上的忌諱和道不出、言不盡的秘密,若孩子們口無遮攔地說出這些來,讓大人們知道了就是了不得的事情。我心中的疑問如果院裏的那些大人們能給我釋清言明固然很好,如果實在沒人給我說明了,我也決不能從一個小孩子口裏哄蒙著套出真象,所以我打消了此時繼續詢問的念頭。

我們開始往回走,洛桑不停的向我打聽外麵的情況,他長這麽大,最遠就是到過鄉裏和縣裏,再沒有去過其它任何地方,外麵的世界對他來說確實是既精彩又充滿了誘惑。我也不厭其煩地對他的問話一一做了回答。

 

 

一進院門,別是一番天地。與外邊靜寂遼闊的氣象不同,院子裏是一片溫馨和煦的氣氛:從院門口到走廊的台階下,那條用碎石鋪就的甬道把頭,放置著一把椅子,坐著那位女主人,她還是那身紫色夾袍,身子慵懶地倚靠在椅背上,雙腿略張,腳蹬實地,微微斜仰的臉龐上灑滿了陽光,一派春光洋溢的神色,正側頸看著院子裏戲耍玩鬧的孩子們。甬道兩側,泥地和草坪相雜,央金帶著小姑娘正在逗玩院子左角那隻藏狗,央金手中拿著一塊肉骨頭,故意做出要給又不給的架式,急得那隻大狗上下直跳,另外三隻大狗也被招惹得在自己圈著的地方不停地躥跑,狗著急的樣子惹得小姑娘咯咯咯直笑。

聽到我們進來的動靜,女主人轉過頭來,收起了臉上的微笑和略顯迷離的眼神,向我打聲招呼。我則含笑迎著她走上前去。

央金這時也轉過臉大聲責問洛桑說:“你到哪耍去了?快去給藍姨幫忙去。”

洛桑吱唔一聲,拋下我,急忙進到走廊一遛小跑向廚房趕去。

我走到女主人的身前,她站起來對我說:“轉好了?先進屋喝些茶吧?”我正好有些口渴,道聲好,就和她一同上了走廊,進了會客室。

坐定後,央金跟進來把茶斟上,轉身又出去了,剩下我和女主人相對坐在沙發上。看得出來,女主人平時心裏已經積存下很多的想法和心事,隻是周圍無人可以說,正好趕上我這個略略有些知識而又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小子到來,她是很願意和我多多地聊一陣子的。而我心中感謝這位夫人的留宿,更癡迷於她的外貌和氣質的不凡,也想在我待的這一段時間裏,盡可能的讓她多有一些抒發情懷的機會。於是我們進行了近兩個小時頗有意思的交談。

應該說,在我和這位美麗而又睿智的女主人這次及以後有限的幾次交談中,我都獲益非淺,不管是說到什麽事情,她都能很敏銳地看出事物的本質,進而講出與眾不同的見解。

談話是從我表示衷心感謝開始的。我說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如不是蒙主人伸出援手,我真不知道昨天晚上怎麽渡過。女主人淺淺笑了笑,說她也很高興與一個雲遊四海有見解有看法的人認識,這讓她的簡單平凡的生活增添了一段很有意義的日子。

我說豈止隻有意義,還給她平添了不少麻煩。她說留客待飯,是山裏人的一貫傳統,在這種荒蕪人煙的地方行走,放在白天都是件不容易的事,何況到了晚上,而且誰也不能保證自己從來就不走夜路,所以幫助別人也就等於是幫助自己。

我說盡管如此,能讓不認識的人留宿,那也需要主人有顆善良之心。說到善良,那可不是人人都具有的,現在能在別人有事的時候伸手幫一把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女主人說,那可能是現在有些地方的社會風氣不正,把人逼迫成那樣的吧?我附合著說就是,人的本性應該是天生善良的。女主人反駁說,你的這個意見我不太讚成。

看到我的神情有些尷尬。女主人又柔和的笑了笑,她的這一笑,把我的不爽化解了不少。而女主人在之後輕啟紅唇說出的一番話,更是讓我心弦振動,如飲醍醐。她說:說到人的善和惡是不是天性?古今中外都有不同的說法,有人說人的天性就是善良,變壞是後來的事,春秋時孟子就是這樣看,所謂人之初,性本善。而和他同時代的荀子則說人是天性惡,所做的壞事不過是後天釋放出了本性。《聖經》裏也把人的罪過說成是自亞當和夏娃時代同智慧一起產生的原罪。德國的斯賓塞斯也持這種觀點,還有很多的人都如此說。實際上,人的善和惡在天性中都應該具備,利已是所有動物的本能,人既然是動物也不會例外。惡大多是從利已開始,惡的產生不可避免。但人又是善的,因為從最原始的人類始祖開始,人類思維中就有了善惡之分,那麽代代相傳,遺傳因子曆經篩分,善的概念在人體中不斷滋生,生生相傳,日積月累,逐漸強大。這樣,所有的人都有惡和善的概念存在自己的意識中,遇到環境合適,要不就把惡釋放出來為自己謀私利,甚或並不需要有利可謀,僅僅是為了讓自己表象或心底得到快感就行;要不就把善釋放出來為大眾謀公或讓別人得益,不一而定。這樣,世界上就出現了千千萬萬的惡行和善舉。大致上說,有定力的人在揚善抑惡方麵,要比普通人的表現應該更好一些,但就是這稍稍的好一些就能區分出聖賢與常人的不同。

說實在,我平時也自詡見多識廣,思慮縝密,但今天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能把善惡道理用三五句話這麽透徹地表達出來,我自愧不如,隻好洗耳恭聽。

    看到我微微發呆,若有所思的樣子,女主人略顯驚詫:“怎麽,接受不了我的這個奇談怪論?”我猛的一驚:“那裏,那裏,正聽的津津有味,自己回味消化呐。”她嫣然一笑,說:“不急,不急,先喝口水,定定神,再回味吧。”她這一笑,璨如春花盛放,撩動我心旌一搖,趕快低下頭,喝口水。她拈起茶杯輕送唇角,微噙一口,娓娓說道:“佛教中的禪宗,對人心的善惡自有另一種說法,說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有塵埃。’把人的心靈說成是無痕無跡也無善惡是非的空白鏡麵,說這話的惠能法師,應著這個偈子,硬是打敗了五世祖弘忍法師的大弟子神秀,當上了禪宗的六世祖。”

又噙口水,她繼續說:“說到禪宗,也是中原佛教中的一支,中原的佛教宗派多去了,有毗曇宗、成實宗、三論宗、涅盤宗、律宗、地論宗、淨土宗、禪宗、攝論宗、天台宗、華嚴宗、法相宗、密宗等等,號稱十三宗。這些宗派,受中原文化的影響,還沒啥大的分歧,就是按不同方式去修行,坐坐禪,說說自己的主張而已,不至於爭得你死我活互不相容的。在藏地的喇嘛佛教中,也有紅教、白教、黃教、花教之分,還有黑教。”

我驚異道:“喇嘛教還有黑教?”她說:“其實黑教嚴格來講不是藏傳佛教,而是西藏民眾最先奉行的宗教,名叫苯教,但因是藏地的最原始的宗教,其教義在普通藏民中已經根深蒂固,所有的喇嘛教支派中都有他們的影子,何況還有不少的教眾隱藏在民間,山外不遠處就有他們的人。這個教派的曆史在藏地比佛教還早,可能是被藏傳佛教諸派打壓的緣故,人不多,處事也隱密,一般人不知道,他們也不怎麽和別人打交道。”

我不覺對女主人深厚淵博的知識麵肅然起敬,起身為她倒滿茶水。她笑笑示意不必太客氣,接道:“這還是中國境內一些宗教的分化,說起來爭鬥的還比較平和。其實在國外,各個宗教的爭勝鬥強更是比比皆是,觸目驚心。佛涅槃後的四、五百年間,單是印度境內的小乘佛教就分有二十部派之多。就是因為小乘佛教分裂得七零八落,而失去了統一教化的意識力量,大乘佛教就在印度境內應運而生。現在傳入中國的佛教,主流就是大乘佛教。佛教的大乘、小乘,早先在印度也是爭的風煙四起,現在印度成了印度教的天下,佛教內部之間鬥來鬥去把根據地都丟了。在歐洲的基督教中,則有天主教、東正教、新教之間的幾百年上千年經久不息的相博,有些時候是用戰爭來確定結果的;伊斯蘭教中在穆聖剛一去世就開始分裂,出現了四大哈裏發之後的權力之爭,接著變化成今天的遜尼派、什葉派還有其它小支派間的你死我活的相爭。相比較來說,佛教之間的爭鬥還是比較溫和的,像有些宗教間的爭鬥就是你死我活、你存我亡,不給別人有一點喘息呼吸的機會,比起自然界的動物們僅僅為果腹充饑而進行的爭食廝殺,殘酷程度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看到我聽得很是入神,她也增加了談興,繼續說:“我越了解中國曆史上‘釋道佛’三家的紛爭曆史,我就越搞不明白,很多道理本應該是貫通的,怎麽越爭辯事越多呢?再看看當今世界上三大宗教的互不並立,更讓人納悶。那些宗教的核心本應該是一致的,怎麽就多出了這麽些人為的障礙呢?還有些真是人們自己想不開弄出來的事,比如說教義之爭,上天就是一個,上天的意誌也應該就是一個,哪裏有那麽多的說法,有些人除了自己說的話外,好像別人說的都不對,難道就隻你和上天通氣了?上天隻把自己想法的悄悄告訴了你?別人聽到耳朵裏的都是假的?那樣上天也太不夠意思,太不公平了吧!其實所有的宗教都是上天按照地球上不同地區,不同時間段人們的生活水平、社會發展程度和當地人們的風俗習慣精心設計的精神慰籍和行動指南,按時間順序一步步向人間輸送,派人世間最聰明最智慧的人來做為先知、先賢、先哲把上天的意思傳達。但人們卻誤解了上天的好意,各唱各的調,各吹各的號,最後還為自己的那點是不是正統、唯一,別人是不是異教的事大打出手,傲劍狂刀,黔兵弄武,血流漂杵,實在是不值。說到底,我們人類在同類間的相處中,很少感念體諒別人的想法和經曆,更多的是總想把自己的意誌強加在他人身上。”

我聽得出來,女主人對佛教的探試以及對宗教爭鬥間真諦的尋求,確實與眾不同。她的思維已經不僅僅隻停留在佛教教義探討的這個層次上,而是由此上升到了對所有宗教信仰的思考。我很感謝上天給了我這麽一個很好的機會,讓自己呤聽到了這麽一段絕妙的教誨,達到了心智的提高和精神的愉悅。看得出,那位女主人也很高興,可能是很長時間沒有與人這樣深入地交談了,她的興致顯得很高,說了這麽多話一點也沒顯出有疲勞的跡象。

這中間,那位藏族女孩央金和小姑娘妞妞進來過幾次,妞妞很老實,進來後倚在她媽媽身邊一聲不啃,站一會就出去。央金則進來給茶杯續添了幾次水,每次都悄聲屏氣的,直到最後一次進來,招呼我們吃飯為止。

看看時間,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半了,我們,主要是女主人停住了話語,相視一笑,一起站起身走出會客廳。

飯廳裏還是早晨的那種陣式,飯菜已經上桌,大家團團圍在一起。

落座後,我誇獎了妞妞幾句,這孩子確實很讓人省心,除了有時拽住女主人的胳膊耍耍小脾氣外,大多時間不怎麽說話,靜靜聽大人扯謨(方言:說話),這在同齡的孩子中間真不多見,這也可能與她平常不怎麽見外麵的人有關。當我說起這孩子快到上學的年齡時,女主人的眼神黯淡了,她深深的歎了口氣,拍拍妞妞的肩膀,沒有說話,這讓我對她們在這個荒僻偏遠的地方離群索居的原因有了更多的疑問。

好在午飯很豐盛,衝淡了這些不愉快的插曲帶來的消沉氣氛。午餐除了佐餐的小菜和主食米飯外,主菜共計有六個:桂花鬆鼠魚、四喜大丸子、香菇炒油菜、大煮幹絲、扒燒豬頭肉、油燜豆腐。我略略嚐了一下,除了還缺些佐料外,各式菜品中淮揚菜係的風味濃鬱,我真不敢想像在這麽偏遠的地方能出現這樣的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女主人介紹說食材是前兩天洛桑開車從山那邊甘肅的小鎮上采購來的,菜肴可是藍姨親自燒製的,她原先就是南方人,擅長做淮揚菜,平時也不做這麽多的菜,今天主要還是為歡迎我,藍姨真下功夫拿出了手藝。她舉起茶杯,微笑著說:“我們可是沾您的光了,沒有酒,以茶代酒向您致敬!”我受寵若驚,也舉杯再次感謝主人們的熱情和善良,並感謝藍姨的辛勤勞作,藍姨隻是微笑,口中喃喃的說不出話來。大家舉起手上的茶杯,一飲而盡,然後共同舉筷,夾菜盛湯,餐桌上一片其樂融融的樣子,我之前存在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

這頓飯的起頭如此美妙,應該也會很歡樂的結束,但真是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須臾悲歡”,由於我的一時不慎,竟然很快就出現了一個很尷尬的場麵,竟使原本光彩無限的告別儀式,變成了我狼狽逃竄的後撤。

事情是如此發生的,飯快吃完的時候,女主人轉頸問我獨自行車一路上的感受。

我不知腦袋裏那根筋轉錯了,竟然這樣回答:“不知怎得,我在這裏行車和停頓時,總有一種心悸不定的感覺。”

女主人笑道:“那是你趕路急了,心疑的吧?不過你應該有一個伴才好,這個地區氣候無常,春天要比別的地方來的晚些,現在雖然已經是快接近夏天了,但隨時有雨雪相夾道路濕滑的情況,加上路況本就不好,開車很不容易。我們前些天從山下往上搬家,一路可真真體會到行路的不易。”

   我說:“這可不完全是心疑,說起來可笑,此地看起來荒涼,也真的會出一些精靈古怪的事。”

    夫人又微笑:“怎麽會有那種事呢,我們在此地已經住了許多年了,都還沒有遇到過什麽古怪精靈的事。和周圍藏胞處的,那更是沒得說,你們說呢?”後一句是問洛桑和央金的,那兩位同時點點頭,表示同意。

我說:“我昨天就遇到了這樣的事情。”

女主人:“噢,有這等事?說出來讓我們也聽聽。”

於是我便自以為聰明的把昨晚夢境和在朦朧中聽到(準確地說是感覺到)的情景講了出來,剛開始那位夫人還全神貫注的聽著,不一會她的臉色就變了,當我講到那個男人聲音出現的時候,隻聽一聲駭叫,這是那位夫人口中發出來的,她的臉色已經變的灰白,人一下子癱倒在椅子上。周圍的人趕快擁了過去,扶的扶,喊的喊,我也一下子站起來,驚呆在那裏。洛桑撲過來說了聲:“看你,胡說八道盡惹事!”就忙著招呼夫人去了。我沒想到我的講述引起了這麽嚴重的後果,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這種局麵,很是尷尬,大家都圍著那位暈倒的夫人忙活,把夫人從餐廳裏扶了出去,一起進了她的房間裏,隻剩下始做俑者的我獨自立在那裏,就像是一根木樁子一樣,麵對著桌子上的一堆碗筷和殘羹剩飯發呆。

我側耳旁聽,那邊的喧鬧一會功夫就悄無聲氣,我屏氣躡腳慢慢走到女主人的門口,門半掩著,裏麵基本平靜了下來,隻有藍姨在說著什麽,一會是女主人弱弱的回答聲音。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在偷聽,趕快向我的屋裏走去。快到我的屋門口時,聽到身後女主人的房門有動靜,回頭是央金從裏麵匆匆走出來,她看看這邊,沒搭理我,徑直向廚房方向走去。

進到自己的屋裏,我的心還是忐忑不安,百思不得其解,怎麽會出這種事?下一步怎麽辦?說定的飯後要下山,走還是不走?我坐在那裏,木楞著發呆,直到洛桑進來為止。

洛桑滿臉漲紅,一進來就嚷嚷:“你做的好事,差點要了林姐的命。”不容我回答,又恨恨地說:“你不是要走嗎?怎麽還不走?”我剛要向他打聽女主人的身體情況,就見屋門又是一動,老太太藍姨跟了進來,問我道:“這位大哥可是一會要走?”我回說女主人不知怎樣了?我咋能走啊!藍姨說不礙事,現在人已經緩過來了,沒多大的事。她那是鬱悶在心裏沉積太久,一遇刺激就犯了,你可著先把你的事辦好就成。又說,我家丫頭說了,你要是有急事就不硬留你,要是想待了就先歇著。

我現在真是舉止失措,進退無據,嘴裏吱吱唔唔的。藍姨看出我的為難,說不要緊的,我家丫頭最能理解人,不會有那麽些的怪說法,你有急事就走你的,這邊啥事情你不用管,也管不了。看不出,剛才在飯桌上唯唯諾諾的藍姨,在關鍵時這麽能說話。我緩過勁來,說女主人身體真是不要緊嗎?要不我開車送她下山去看一下大夫?藍姨說,不必了,她真沒事,有事了我們家裏也有藥,下山看醫生也很方便,不用麻煩你。我又提出到女主人房裏看看她。藍姨說,丫頭剛有一點清醒,現在還躺著,你要是不走了等下午吃飯時就見著了,要是急著走就不必過去了,她這個人也不太喜見人,別再弄出別的什麽事。我一聽,實在是待不下去了,就說:“那太不好意思了,不行我先走,等以後有時間了我再過來看你們。”洛桑又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藍姨趕緊說:“歡迎,歡迎,有空過來了就來。”又問:“路熟著吧?”我說:“路我知道的,白天下山沒問題。”

我匆匆收拾好東西,走到了女主人緊閉的房間門口時猶豫了一下,心裏一陣咯哩咯噔,步子一跨還是邁了過去。

藍姨和洛桑一起到院子裏送我上車,臨出院門時我打了幾聲長長的喇叭,算是對山上一家人給我殷勤接待表示的感謝。瞥眼間,我看見藍姨和洛桑在向我揮手,我心裏酸甜苦辣諸味皆有,趕快把車開出院門。

車很快到了昨天下午拐彎的岔路口,我稍做停頓,回望那片房屋已經化作一個小點,在正午的陽光中卻更加白亮耀眼,再一想這一天多的經曆,恍若一夢,我心裏暗暗歎息:再見吧白屋!打起精神,開車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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