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裝嫩扮乖,明明已經很會說話,卻故意假裝話說不清楚,對著大人們賣萌,把“貓吃我的麵”說成“貓次我的滅”;
上學後不跟人學好,染上了抽煙、酗酒的壞毛病,同學們方言裏罵人的話學得一溜一溜的;
去外國留學的時候,就算路上碰到朋友也會裝作沒看到地擦肩而過,頭發不梳,皮鞋也不擦,整個不修邊幅的痞子樣;
學習的時候三心二意,一下學數學,一下研究哲學,時不時還想玩玩音樂。
若是隻看這一麵,大抵會覺得這個人簡直糟糕透了。然而,他的完整人生卻恰恰讓你覺得精彩極了。
趙元任、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蠟像
他會說30多種方言和近10門外語;
他精通數學、物理、音樂、語言、心理學等多門課程;
他先後任教於美國康乃爾大學、哈佛大學、清華大學、耶魯大學等各大名校;
他與妻子60多年恩愛如初,光是歐美大陸兩人就漫遊了四次;
他的四個女兒全部畢業名校,大女兒是哈佛第一位華裔女教授,二女兒是著名化學家,三女兒是康奈爾大學教授,小女兒是麻省理工教授……
▲家庭合影
他幾乎無所不能,中西文理,孔子牛頓,全學了個遍。隨便說一句話,能包含五六個地方的方言;倒著看德文報紙,直接用西班牙語讀出來;把音樂玩了個極致,隨便編首歌就是名曲;編了首繞口令,一個音四種調,內容卻比小說還豐富,沒幾個人能流暢的讀下來。
他就是中國語言之父,與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並稱清華“四大導師”的——
趙元任
1892年11月3日,趙元任出生於天津一個三世同堂之家。祖父和父親皆為清朝舉人,母親是詩詞兼修、會昆曲、書法的才女。據說他是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的31代孫,六世祖趙翼是清代史學家,即是當初在《論詩》中寫下,“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與袁枚齊名的性靈派詩人。
出生在那種就算丫頭也會作詩的書香門第,趙元任從小更是“骨骼精奇,異於常人”。
家族合影
童年時期的趙元任,便表現出遠高於常人的聰慧。
清末,趙元任的祖父在北方做官,差事常變換,他也就跟著家裏人到處跑。剛出生在天津,第二年到北京,三歲到磁州,四歲跑祁州,五歲上保定,六歲留冀州。
如此東奔西走,竟激發了他的語言天賦。他天生就能把握發音的細微差別,跟著老媽子學保定話,跟著表弟學常熟話,一個老先生教了他才幾天,他就學會了常州話。還沒到12歲,他就學會了,北京、保定、常熟、蘇州、常州等各地方言。
少年時期存照
15歲那年,他到南京上學,閑來無事又跟著當地的南京同學學說南京話,又跟大老遠來的福州同學學學福州話。以至於到最後,同學聚會的時候,他一個人變著法兒換了8種方言跟大家交流。
趙元任不僅在國內老被人認作“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就是後來在國外,也總有人被他“欺騙”:二戰後,他到法國參加會議。在巴黎車站,他對行李員講巴黎土語,對方聽了,以為他是土生土長的巴黎人,於是感歎:“你回來了啊,現在可不如從前了,巴黎窮了。”
就是在南京上學的時候,趙元任染上了抽煙、酗酒的壞毛病。不過人家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這樣是不對的,想著父親給自己起名的寓意:元任,元任,任重道遠啊!都不需要別人勸誡,自個兒就把這些惡習給戒了。
隨後趙元任就開啟了學霸模式,憑著自己的絕頂聰明,3年預科還沒讀完,趙元任就到北京,報考了清華的留學官費生。為了應付這次考試,他又花了幾晚上時間自學拉丁文。
1910年,他參加了北京的留美考試,這次考試一共錄取70名學生。趙元任自然是考上了,但人家可是以第二名的成績被錄取的,同批考試的還有我們所熟悉的胡適,他排在了55名。後來,兩人也成了關係非常好的朋友。
到了美國康奈爾大學之後,趙元任的興趣就變得更廣泛了。他先選修了哲學發展史、邏輯學,但童年時期的很多疑惑仍未解開,又選了實驗物理、力學熱學、有限群理論、係統心理學和語音學。
學得如此龐雜,卻沒有一樣淺嚐輒止。作為一個外國留學生,數學拿了3個100分,一個99分,創下了康奈爾建校以來,最優異的成績紀錄。
等到了大學畢業,教授告訴趙元任他獲得了申請數學或者哲學研究生獎學金的資格。於是乎,從數學係本科畢業的趙元任,又改行成為了康奈爾大學的哲學係研究生。
想想我們當文科生的時候,看到高數微積分就頭疼,理科生更是對詩歌哲學望而卻步。文科和理科的分界,不就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嗎,可趙元任卻偏偏在這兩界上玩得遊刃有餘、風生水起。
那幾年裏,趙元任的天才學習能力,簡直令同輩人望塵莫及。不但文理兼修,而且所學之精,鑽研之深,恐怕後來再也沒有人能夠超越。難怪胡適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每與人評留美人物,輒常推常州元任君第一。”
此外,他還精通各種樂器,終身與鋼琴為伴,學生時代開始寫歌,一生創作百餘首歌曲,當蕭友梅創作的《卿雲歌》,成為北洋政府定下的國歌時,很多人卻更願唱他寫的《盡力中華》。
而他最著名的作品,就是那首《教我如何不想他》,曲韻悠長,耐人尋味,濃濃的思念和纏綿流轉其中。現代音樂的一代宗師蕭友梅曾盛讚他:“替我國音樂開創了一個新紀元!”
蕭友梅
再後來,23歲的趙元任進入哈佛繼續攻讀哲學博士學位,同時還選修了語言學和音樂。以至於之後趙元任回清華任教的時候,當時的校長曹雲祥一股腦給他安排了數學、物理、中國音韻學、普通語言學、中國現代方言、中國樂譜樂調和西洋音樂欣賞等N門課程……
趙元任不光讀書,做研究生時,他和留美學生,一同創辦了“中國科學社”。留學期間,西方的工業文明,各種先進科學已經進入爆發期,而中國卻還在科學門檻外緩緩爬行。
趙元任認為,中華之所以孱弱,就是因為科學不發達。為了提倡科學,傳播知識,他們一起創辦了一本雜誌,將其定名為《科學》,這就是中國最早的學術期刊。而“中國科學社”也聚集了,後來中國最早的一批科學大家。
中國科學社
就是這樣一個什麽都會,什麽都敢“玩”的男人,一生唯獨不玩的,是愛情。
1920年,趙元任回國。其中很重要的一個目的就是為了退婚,早在14歲那年他就被告知與一名陳姓女子訂了婚。可趙元任不願意自己的婚姻被安排,最終以“女方大兩歲”的理由退了婚。
然而不久後,他就去追求了比他大三歲的、性格迥異的楊步偉。
說起楊步偉,在當時也算是奇女子一枚了。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一名酷極了的女權主義者,一個真朋克!
▲楊步偉
早在封建社會,她就喊出了“女子者,國民之母也。”這種口號。她不肯纏足,拒絕包辦婚姻,孤身跑到上海讀書。之後轟轟烈烈的參加了反封建反帝製的革命。當校長、留學日本獲醫學博士學位,開婦產科醫院,簡直是進步女性的先驅。
“我脾氣躁,我跟人反就反,跟人硬就硬。你要跟我橫,我比你更橫;你講理,我就比你更講理。”這句跟QQ簽名一樣的宣言,就是出自楊步偉之口。可能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性子,揚步偉到了三十歲仍然沒有結婚。
但是沒關係啊,最好的總是留到最後,總有人會看到她的好,並且願意對她好。這不,趙元任出現了。兩人第一見麵的時候,楊步偉就問趙元任:“學什麽的?”“學哲學。”“學點什麽不好,幹嘛學哲學?”
清華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
這段看起來有點火藥味的對話,卻讓趙元任對楊步偉產生了莫名的好感,覺得這個女子太有個性了。一來二往,漸漸熟了之後,趙元任越發喜歡楊步偉這灑脫的性子,覺得這姐們兒就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對,就是她,非她莫娶。
那時候適逢英國哲學家羅素來華巡回演講,趙元任擔任翻譯,跟著羅素滿中國跑。一路上趣事不斷,趙元任更是玩性大發,每到一個城市,就用那個城市的方言做翻譯。
要做羅素的翻譯,其實是很難的,不僅學科要紮實,而且要懂得語境之妙。再加上羅素也是個頑童,總愛說雙關語,一句幽默的英文翻譯成漢語已是不易,可趙元任偏偏還能找到對應的方言,翻得滿堂學生哈哈大笑。
▲與羅素合照
可是有一次,趙元任同楊步偉相約一起吃飯。這情到深處,怎麽都舍不得走啊,聊得忘乎所以,就連當天給羅素翻譯的工作都給忘得一幹二淨了。突然間,趙元任猛地反應過來,不對勁啊,趕緊往羅素那兒跑去。
這時候羅素已經在台上等了半天了,沒法說話,說了也沒人懂啊。然後就眼瞅著趙元任拉著一個漂亮姑娘衝進教室,全體師生頓時哄堂大笑。羅素一看全明白了,想調侃兩句,但說了也沒用,人不給你翻譯呀。
後來在演講過程中羅素生病了,需要休養一段時間。趙元任就趁著這個空擋,趕緊地同楊步偉聯絡聯絡感情,順便翻譯了童話《阿麗絲漫遊奇境記》,就這樣一部經典在中國流傳至今。看看人家,一邊教課,一邊翻譯,還能一邊談戀愛,捎帶腳再翻譯一部經典。這人比人……還是不比了吧。
這年趙元任29歲,楊步偉32歲,兩人結婚了。從相識相愛到結婚一年不到,算得上閃婚了,但這事兒也就這麽成了。也正是這兩人的結合,才會有四個如此優秀的女兒吧。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他們的婚禮,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一起到公園照相,再做成通知書,寄給所有的親友,一共400多分。上麵大大方方的寫著:
“我倆已在1921年6月1日,
下午3點鍾東經120度,
平均太陽標準時結婚。
關於賀禮我們一概不收,
如果實在要送的話,
就請送您的親筆書信、詩文或樂譜,
或者捐款給中國科學社亦可。”
依兩家的背景,要大擺宴席何其容易,這對新人卻推開所有繁文縟節,向當時的封建世俗挑戰,想出了如此別出心裁的結婚方式。
或許正是因為兩人心中有愛,物質的東西都顯得不那麽重要了,這是多少戀人們渴望卻可遇不可求的情感境界。
當晚,兩人各自請一人來家中吃飯,楊步偉請來朱征,趙元任請了胡適。胡適帶了一本自己注解的《紅樓夢》,並與朱征做了證婚人。次日,這個消息不脛而走,《晨報》將其作為頭條,引起一陣轟動。
兩人婚後的生活也是甜蜜得不行,楊步偉也會說幾種方言,於是兩人定了一個日程表,今天說普通話,明天說湖南話,後天說上海話。這不正是有趣的人碰上了有趣的人嘛。有了孩子以後,趙元任還時不時寫幾首歌,組成一個家庭合唱團,一人用一種方言,合唱一首歌。
▲趙元任與其女兒
然而,1938年,風雨飄搖,外族侵略,諾大一個中國,竟已擺不下一張課桌。趙元任的方言研究也不得不中斷。山河破碎中,他選擇去國外避難。沒想到這一走,就是大半生。
到了美國之後,他先後在夏威夷、哈佛、耶魯任教。在穩定的環境中,他仍舊醉心於學術,繼續完善之前的方言研究,編撰字典、漢語入門讀物,出版各種中國話語言類專著。
他在學術上的成就受到美國廣泛認可,1945年當選美國語言學會主席,1960年成為東方學會主席。在語言學術界,一直流傳著一句話: “趙先生永遠不會錯。”
直到1973年,中美關係緩和,趙元任攜夫人回到闊別30年的故土,受到周恩來總理的親切接見。曾有人問過他,《教我如何不想他》裏麵這個“他”,究竟是男是女。那次歸國之行,趙元任一連三次,在不同場合唱起這首歌曲,或許就是最完美的答案:這個他,是日夜思念的祖國。
趙元任80年代再度回國,與鄧小平合影
趙元任是個罕見的天才,在漫長的教學生涯中,他教過太多的學科,從數學到哲學,從方言到音律,他把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結合到了圓潤通透的地步,很難用一個什麽家來定義。
但這一生,他都是個純粹的學者,不為外界的名利所誘惑,更不想被一官半職所束縛。他深深地知道,自己能夠安身立命的,唯有學問。自己所能夠做的,是傾其一生,為中國漢語的發展做貢獻,與此同時收獲人生的樂趣。
愛玩的趙元任夫婦不願意被束縛,趙元任多次拒絕了大學校長的任職,兩人出去旅遊。甚至在楊步偉八十歲的時候,夫妻倆還駕車去歐洲轉了一圈。
趙元任說他研究學問是因為“好玩兒”,他“玩”成了百年難出的大師,也“玩”出了終身的幸福。
而我們窮極一生,也不過是想做些有趣的、自己喜歡的事,並且找一個能和自己一起做這些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