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哥哥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到農村廣闊天地之後的那個夏天,我都不記得是怎麽過的了,好像是每天都會去爬糖梨樹摘糖梨,因為那年的糖梨樹結了很多很多的糖梨,而且那年的糖梨的皮特別嫩,一口下去酥軟爆汁的口感。
又好像去食堂邊的玉米地去掰玉米杆當甘蔗吃,這些玉米都是當時革委裏的革命幹部利用工作時間種的,全是公家的玉米,都是糯玉米,玉米杆特別甜,長成或沒長成的玉米是不能帶出玉米地的,因為那是公家的玉米,玉米杆在玉米地裏嚼完也不會有人知道,想想以前狡猾日本鬼子都不知道玉米地裏有人,純潔的革命幹部也不會在意玉米地裏有沒有革命後代在掰玉米杆,或許就算知道也不會幹涉;事實上,那時的幹部們在夏天的時候都要去鄉下支援農民的農業生產,白天根本不在革委大院裏。
又好像跟著外婆下到八角樓邊上的爛石花地開荒,從農村出來的外婆始終改變不了開荒種地的習慣,她確確實實在我們家搬回革委八角樓後,在石花地裏生硬的開墾出一片菜園來,按理說這應該是一塊自留地,本來是可以當作資本主義尾巴給割掉的,後來二哥告訴我,那時候家家戶戶的革命幹部都要下鄉指導農民搞生產,家裏的革命後代都托我們外婆照管;每天外婆都會用這片菜園長出的紅薯、芋頭煮上一大鍋,等這些革命後代們中午放學回來吃,也因此外婆成了老革委大院所有孩子們的外婆,在往後的數十年裏,大家已長大成人,都會抽空找機會來家裏看看外婆,直到外婆過世,從未間斷。
總而言之,那個夏天記得不是太清楚了,或許還是百無聊賴的度過這麽一整個夏天。但每天晚上,那張大床就剩下我和二哥,不免會想起大哥哥,畢竟二哥不會像大哥哥那樣讀海娃和講哪吒孫悟空的故事,就覺得很無趣。這樣,有些個晚上就會到外婆身邊,非得要她講一遍苗變婆吃小孩的故事,每次聽到雞皮疙瘩起來的時候,就捏著外婆肉乎乎的耳垂入睡。
能夠到現在仍清楚記得那一年場景的已經是夏天過後,外婆帶著我去革委保育院。不知道為什麽叫保育院而不叫幼兒園,兩者有什麽區別還是後來在一些文學作品中讀到延安保育院時才估摸著,保育院在那個革命年代是針對革命後代成長的初始教育場所,更嚴格一點,應該是從蘇聯那裏續存下來的叫法,和後來的幼兒園其實沒什麽區別。
保育院在縣革委大院的西南角,從八角樓的家去保育院,途中先要經過革委食堂邊上的玉米地,再到革委食堂,再走一段小泥巴路,穿過一小門,進入到保育院。那天外婆帶著我進到保育院的時候,有一個老阿姨在迎接我們,說她老是因為她確實是滿臉皺紋,之前我是認得她的,因為她的家就在我家八角樓下麵的一排平房的頭頭一套房子,她家老大是我大哥哥最要好的同班同學,事實上,她家大兒子和我的大哥哥同在一個村插隊落戶。
老阿姨和外婆寒暄起來,兩人扯談了好久,才把我從外婆身邊把我牽過她身邊,就那一瞬間外婆轉身離開。然後她問我:“老三,你認得我嗎?”我說:“認得,你是大明哥的媽媽。”
“嗯,認得就好,我是你的院長。”
我很好奇的看著她:“院長是頭龍嗎(小時候我們通常把第一稱為頭龍)?”
她哈哈大笑起來:“對的,我就是這裏的頭龍。”
我瞬間得意起來,我一進保育院就頭龍帶著我到操場和其他小朋友一起排隊。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革委大院裏的好幾個小夥伴也在操場上,這是比較讓人開心的事,盡管當時並不知道從此以後我們每天都要一起來保育院,一起排隊回家,一起玩耍的事時間也比以往更長更多。
排隊的時候我是隨意站到一隊隊列的最後一位,這時站在前麵的那個紮羊角辮的小姐姐回頭很奇怪的看著我說,你不能排這一隊。我心想你管我呢,我站哪隊可是院長老阿姨帶我過來的,你算老幾?我於是壓根就不理她。接著,她又回頭對我說你不能排這一隊,我還是不理她。這時候,站在她前麵的小兵哥回頭看見了我,說不要理她,你就排這隊。
小兵哥是住在八角樓下麵那排平房的中間第五套,對,就是和院長老阿姨住一排房的、我真真正正的發小,比我大一歲。那幾年,每當外婆臨時回村、老娘下鄉、大哥二哥去學校晚自習(他們說是晚上要在學習、宣傳毛澤東思想)不在家的時候,我都會在小兵哥家和他睡,直到半夜老娘從鄉下回來才會去小兵哥家把熟睡的我抱回家。
現在又能想起來,在沒上保育院的那些日子,白天我是跟小兵哥在革委大院了玩樂,晚上有可能和他在一起睡。比我大一歲的他在革委大院裏處處護著我,上樹摘糖梨基本是他爬上樹,我在樹下接他扔下的梨子;在玉米地裏掰玉米杆,往往是他把看似最甜的那一截給我;有小人書我們會坐在一起看,有紙包糖會分一人一半(一分錢一顆的紙包糖我們手中往往就隻有一顆)。
小兵哥的媽媽姓蔣,因為她的工作崗位在革委傳達室,專門負責看管革委大院唯一的一台手搖電話機和分發報紙,所以,她不用下鄉,這就是為什麽我和小兵哥在外麵玩耍完之後就會到傳達室等她下班一起回家。有一天我下意識的問她:“蔣阿姨,你姓蔣,是不是蔣介石家的人?”她臉色大變,用手捂住我的嘴說這種話不能亂說的。那時候我們都知道那個蔣介石是個大大的壞蛋,他有很多名字,“蔣該死”“蔣光頭”等等,但唯獨不知道不能隨便說誰誰和蔣介石有親戚關係。小兵哥唯一一次很生氣的威脅我說要是我膽敢再說蔣阿姨是蔣介石家的人則從此不再和我玩,這是小時候最令人擔心的事,“不和你玩”類似於那種絕交的舉動。
在第一天上保育院頭一次排隊就被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姐姐說多少心裏不是很舒服,好在有小兵哥給我撐腰,也是從那時起,再沒有與這個紮羊角辮的小姐姐說過一句話,哪怕是幾十年後一幫革委大院的孩子聚會時,也都沒有與她說過話,當然我不記得聚會時有沒有她在場。
也就是在我暗自歡喜可以和小兵哥排在一隊時,一個年輕的,穿著一件潔白的的確良白襯衫,紮著兩條粗大齊肩麻花辮的阿姨來到我麵前,她那容貌真的很體麵,像小常寶、像喜兒、像李鐵梅、像吳青華......反正就像戲裏走出來的一樣;她笑眯眯的把我拉出小兵哥他們那一隊說我帶你去排那一隊,那聲音很甜也很清脆,真的和小常寶她們的聲音一樣,由不得有任何抗拒,就是讓人無意識的跟著那聲音而去。
她牽著我的手走到另外一隊說:“你排這一隊,這才是我們班,那一隊是大班,我們是中班,記得了嗎?”
我點點頭,沒有很堅定的回答,隻是感覺她的手沒有院長老阿姨的手那麽溫暖,但很柔和。
她繼續說:“我姓吳,以後就叫我吳老師。”
果然,當真,她姓吳,那絕對是吳青華那一類的人了,那一刻,仿佛看見她拿著鬥笠在不遠處跳起紅色娘子軍的舞來。
這麽一來我竟沒有一點不能和小兵哥在一隊而懊惱,就覺得理所當然我就是應該在中班。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有好幾隻小手從身後抱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