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倘若有人問道對馬爾克斯的文本的閱讀體驗,無論如何我不能以“愉悅”兩個字來應對。事實上,每一次想起即將要麵對的是老馬,瞬間湧上來的幾乎是要轉身逃掉的惶惑。因為下一秒你就不知道要被什麽樣的排山倒海的巨浪劈頭蓋臉地在轟然鳴響中以什麽樣的味道將自己全然卷入什麽樣的激流的浪尖或者黑暗的穀底。好吧,這是《族長的秋天》在我的身上留下的印記。當然,這次的感受與狂轟亂炸的《族長的秋天》不同,也與《禮拜二午睡時刻》時時壓在胸口的鬱結煩熱的小鎮有別,遠遠地,《世上最美的溺水者》漂洋過海而來了。
《世上最美的溺水者》在神秘的海洋上在浮沉之間向我們展示了一種俯仰之間瞬息萬變的姿態,所以,為之震驚的不僅是岸上的女人、男人,更有隔岸相望的我們。在這樣一本短篇小說集中,老馬以“海”的意象,一次次變換詭譎地向我們展示了他永不可測的麵孔。
大雨下到第三天,夫妻倆在院子裏的爛泥裏發現了一個生有巨翅的老人,而他的形象無論如何也不能與壯碩、尊嚴、神聖等等詞匯發生任何關係,穿得破破爛爛,光禿禿的腦殼上的幾縷白發,嘴裏的牙齒所剩無幾,伴隨他出現的背景是院子裏死螃蟹一般的惡臭,而這樣的人被定義為“天使”。隨之而來的就是天使的命運,被關在雞窩裏,被人們圍觀戲弄,被夫妻倆作為賺錢的工具,被殘疾人拔掉羽毛,被最虔誠的人們扔石子,被人用烙鐵燙……這是《巨翅老人》,一個不明身份的怪異老人的種種遭際,就這麽撕扯著我的心,是少有的閱讀老馬的文字中讓人幾乎垂淚的一篇。最不堪的境遇中現身的“天使”,以最不堪的走向拖曳著他的命運也拖曳著我們的心境。你真的不知道老馬將會怎樣安排他的遭際,所以,你也隻有步步跟隨。身為天使又如何?當你的周遭都是暗黑,標明天使兩個字的身份更像是巨大的嘲諷。“他非常小心不讓人注意到自己的變化,不讓人聽見自己偶爾在星光下唱水手的歌”,在遙遠的視線中,天使是人們心中遐想的一個點,而在生活的庸常繁瑣中,天使也許隻是一種累贅和厭煩。
所以啊,不要想象天使的美麗脫俗潔白高遠,隻因為他離我們那麽遠。
無論是被螃蟹散發的惡臭的包裹的《巨翅老人》,還是被濃鬱的玫瑰花香纏繞的《逝去時光的海洋》,無論是震撼岸上所有人的《世上最美的溺水者》,還是從不為人相信的《幽靈船的最後一次航行》,真相都像大海的起伏,吞吐之間或隱或現,難以捉摸,這就是馬爾克斯的妖魔般的書寫,你永遠不知道他要捉弄的、戲謔的、沉重的、刺痛的究竟是什麽,但你會知道,你的認知和常識被他實實在在地捉弄了。
最高潮總是在最後一刻到來,《純真的埃倫蒂拉和她殘忍的祖母令人難以置信的悲慘故事》就連馬爾克斯的題目都是這樣定義,就連他自己都認為這是一個難以置信的悲慘故事。一個逼迫孫女賣身還債的龐大的祖母,一個任人蹂躪不加違抗的柔弱的少女,就是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在最輝煌的時刻,前麵數個短篇中的主人公一一神秘現身,買藥的好人布拉卡曼、變成蜘蛛的女人、來自永生世界的使者,這是老馬慣用的伎倆,將數個原本毫不相幹的人物在最後的落幕前齊聚現身,上演一場最後的狂歡。
埃倫蒂拉就這樣一直跑到了海洋的自然法則實效、沙漠開始的地方。
每一個天使在人間的磨礪終要以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式收場。
如是這般,我們還期望天使在人間的存活嗎?還是不如隻在遙遠的遙遠的地方聽到他們的歌聲。
世間的就在世間匍匐,天空的就在天空翱翔。各安本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