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鳥愛鳥
作者 : 小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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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 ] anan 朋友的“種瓜得瓜”終於落幕。大家都看到了,她種了瓜秧就能得到一些瓜,說明科學問題是可以通過實踐來證明的。我不種瓜,我養鳥。養鳥是不是真的愛鳥呢?呃,這是個,哲學問題。
一:第一對兒是鸚鵡
那年爹給我養了兩隻虎皮鸚鵡。其實是爹自己想養著玩兒。他就這麽一人,院子裏別人家養什麽他就跟著養什麽。別人家養花他也養花,別人家養魚他也養魚,別人家養貓他不養貓 ---- 娘不讓,娘怕貓。所以他就改養鸚鵡了。
鸚鵡們是第二天來的,先來的是籠子。籠子是劇院舞工隊的一個老先生做的,很講究,頂子是木頭的,雙開門。籠子裏邊還有一木頭小房子。是小房子,頂子還是斜坡兒的,就是老北京民居式樣,刷了漆擱舞台上可以亂真。還有幾根樹枝,底上還鋪了層細沙子。
鸚鵡們第二天就來了,一綠一藍,就是最俗的那種虎皮鸚鵡。爹捧著個紮了窟窿的紙盒子回家,先把盒子放在地上,我就聽見裏邊悉悉索索的。接著爹把盒子放進籠子,打開盒蓋兒,我就看見鸚鵡了,跟倆小偷兒似的,嚇得一動不動。後來就它們自己從盒子裏飛出來了。我就趴在籠子上看。我喜歡動物園的故事講過了,可是在動物園看的都是人家的,這是我們家自己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怎麽不一樣呢?說不好,反正我喜歡看它們在地上走,對,不是在枝子上站著,是在地上走,找食時候的樣子。感覺像是我走在自己家裏。就是那個感覺,自己的。
接著娘就後悔了。您養過鸚鵡麽?鸚鵡通人性,你不說話它不叫喚,你一說話它就開始叫喚,特別聲嘶力竭的那種,老急著告訴你點兒什麽。從此我們家人說話都得跟吵架似的,才能在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聲音裏分辨出哪句是人話哪句是鳥話。娘氣死了,豁出去養一隻貓的心都有。
鸚鵡們就掛在窗口,每天嘎嘎嘎嘎地叫。不過一般晚上就不叫了,睡得比較早。 76 年 7 月 27 號晚上,它們不停地叫,還折騰,撲楞得鳥毛和沙子四處飛。那天姐還發燒,被鸚鵡們吵得,隻好在不醒人事中保持著清醒。爹說關了燈就好了。關了燈,鸚鵡們折騰得更厲害,天翻地覆的。到了半夜,爹急了,從窗口摘下籠子,一把給塞床底下了。這樣好點兒,鸚鵡們不折騰了。可是過了沒一小會兒,整個兒房子就折騰上了,真的天翻地覆,地震了。
地震時候人都忙著往外跑,就把鸚鵡們給忘了。後來眼看著我們家房子就塌了。也沒全塌,塌木褪槍茵敘牡哪敲媲膠痛盎А:罄創臃閑嫻拇駁紫擄蚜?誘頁隼戳耍?敘拿前踩晃揄Α5?罄蠢細?夷鈽叮耗闈疲?銥靼職職閹?僑?駁紫鋁稅桑?乙?峭砟孟呂椿岫?亍!!?
爹那個意思是想告訴我,他替我救了鸚鵡們一命。可那時候我從動物園得來的科學知識已經超過爹了。我知道,那天,沒準兒是下午,鸚鵡們和其他動物 ( 比如土鱉和蜈蚣 ) 就知道要地震了。它們要是不鬧,我們家人從來都睡得跟死狗似的,現醒過來跑是肯定來不及了。
那天晚上爹塞籠子的時候,鸚鵡們一定在想:傻帽兒,還不趕緊把自己也塞床底下來!
[ 按 ] 我沒養過會哨兒的鳥。弄個竹籠子,弄個藍罩子,天天上河邊兒甩去。沒玩兒過那個,怕旁邊兒練氣功的老太太看上我。據說馬連良玩兒過,到河沿兒練嗓子的時候,也弄一藍布罩一籠子,籠子裏擱一黃雀兒畫眉什麽的,一路唱一路甩,甩回家打開罩子一看,鳥沒了。不但鳥沒了,籠子底兒都沒了,不知道讓他給甩哪條街上去了。
二:我最好的朋友
大難不死的鸚鵡們運氣還真好,飛了。是我有一天偷懶兒,在院子裏打開蓋子給它們換食,剛打開,就飛了。“飛了飛了!”我跳著高地亂叫,全院子人都出來了。娘一看,按耐住心頭的狂喜,假裝安慰我:“飛了?飛了沒關係啊,趕明兒讓爸爸再給你弄兩隻就行了。”話音未落爹就騎車出去了。一個多鍾頭以後爹回來了,手裏又捧著紮了窟窿的盒子。我看著娘的臉色,由假裝的同情,到驚訝,到憤怒,到怒不可遏。爹捧著個盒子看著傷心期待的我和怒不可遏的娘,才想起來猶豫。整個過程裏隻有姐一直樂得前仰後合,比看樣板戲還開心。
爹捧回來的還是鸚鵡,所以沒過兩天就送人了。其實也不是送,是換了,換了一對兒文鳥回來(這是剪段節說,中間我爹走馬燈似的換過無數次鳥,娘都不滿意)。文鳥,俗稱珍珠,白色的,紅嘴紅腿,很小巧玲瓏,叫聲跟小貓兒似的。這回娘沒說什麽。
珍珠養了沒倆月,死了一個。姐用完一墨水瓶,本著節約鬧革命的態度洗幹淨了,倒上水,給鳥當水罐。第二天早上我還沒起呢,就聽見爹嚷嚷:“這是誰幹的?!”我爬起來一看,一隻鳥腦袋栽在墨水瓶裏,喝完水拔不出來,嗆死了。姐傻眼了,隻有哆嗦的份兒,活像被楊子榮揪住脖領子的欒平。我爹答應我,一定再去配一隻來。姐也答應我,一定再去配一隻來。
可是他們都沒守信用。爹突然就死了,在姐預定出嫁的前幾天。忙活完了喪事,姐還是改期出嫁了。一通的大悲大喜之後,我們家就快散架了。隻有娘繼續奮鬥,沒日沒夜地為革命工作,為養活我玩兒命。不過從此家裏就我一人兒了,還有那個經曆了地震的精致的籠子,和一隻白色的紅嘴的鳥。
“我的鳥”,這就是它的名字。小學時候寫作文,碰上個題目我就寫“我的鳥”。《我學會了。。。》?我學會了給“我的鳥”換沙子。《一件有意義的小事》?重擺了家具的位置,讓“我的鳥”每天都能曬到太陽。《最高興的一天》?
那天,我確信“我的鳥”認識我了。每天當我給它換水添食的時候,它都會自覺地躲到一邊,安靜地等著。那天它也不是怎麽那麽高興,可能是太陽比較好,換水的時候它站在枝子上衝我唱。我的手在籠子裏,伸出一個手指頭,它就跳上來了。我把它帶出籠子,它也不飛,就站在我手上,輕輕地叫,左顧右盼。我帶著它滿屋亂轉,告訴它這兒是廚房,那兒是廁所,那兒是書櫃,那兒是冰箱。它飛了,飛到大衣櫃上去了。我看著它,叫它,叫它,它就飛下來了,飛到我的手上。
從此我就天天讓它滿屋飛。放了學到家,把它從籠子裏帶出來(不是抓出來放出來,是帶出來),先讓它站在台燈罩子上看我寫作業。它看不下去,就飛了。在我身後飛。在哪兒飛?一會兒飛,一會兒唱。
後來娘發現了,因為它在娘的床上拉了泡屎。從此娘禁止我讓它滿屋飛了。
冬天的午後,收音機裏播送著單田芳的評書,桌子上放著我的連環畫,窗外刮著呼呼的風,樹枝在風裏搖晃,偶爾有爛紙掛在樹枝上僻裏啪啦,遠處的煙囪裏冒出的黑煙也被吹得依裏歪斜。陽光透過玻璃照著屋裏,塵埃在光線裏慢慢飛舞。我趴在餘溫尚存的暖氣片上,看著掛在暖氣上方的籠子,看著它在陽光裏半閉著眼瞌睡。記憶裏好像所有冬天都這樣,很安祥地過著我的少年和它的一生。
後來“我的鳥”死了。是我的錯誤。一個晴朗的萬裏無雲的夏日,我把籠子放在陽台上,就去看了一個卓別林的電影。散場出來,依然陽光燦爛,看見一街的雨水。回到家,看見籠子底上積滿了水,它躺在水裏。我把它拿出來,放在台燈下烤著。一個小時以後它醒過來,兩個小時以後它站起來,三個小時以後它又開始對我唱了。我以為它沒事兒了。
一個月以後的一天,它在籠子裏翻滾,掙紮。它的黑眼睛看不見我的手指,看見了也無力再跳上來了。到了晚上它就徹底死了。
此後 15 年,我都沒有再養鳥了。
三:家
我結婚了,因為再不結婚就趕不上福利分房了。分的房子很好, 11 層樓上的兩小間,但都朝南,天天陽光明媚。可是鑰匙還沒拿著,我就被單位派出去學習。走了沒兩天,給老婆打電話,老婆告訴我,我親愛的丈母娘為我準備了一個小禮物:一對兒牡丹鸚鵡,俗稱的“綠桃臉兒”,說是等我回去就能看見了。我很感動,每次打電話都要問候一下桃臉兒們。過了半年終於要回去了,臨上飛機又給老婆打電話,說我馬上就可以看見桃臉兒們了真高興。老婆說對不起,你隻能看見籠子了。因為昨天丈母娘犯了個我 7 歲時候的錯誤,企圖在陽台上喂食,剛一打開籠門,倆桃臉兒就全飛了。
不管怎麽說,終於回到了擁有一個籠子的家。看著籠子,我就蠢蠢欲動了,想重拾起舊日的回憶。我就拉著老婆上寵物市場去,買了一對兒灰褐色的珍珠。這對珍珠是我老婆挑的。她向一大籠子的鳥裏張望,用手一指:這個!那賣鳥的“唰”一把,就撈著了她指的那個,絕了。
從此,每天早上公的那個就唱,很婉轉,但總是一個調兒,聽著就是“我就這麽著你能把我怎麽樣啊~~我就這麽著你能把我怎麽樣啊~~”,母的那個就隻會在旁邊兒“啊!啊!啊!”地傻叫。後來我們又給它們用蜂王槳盒子做了個窩,裏邊還鋪了很多半夜從街心花園偷來的草(偷的時候很受良心譴責)。
十一月的一天,我在單位接到老婆的電話,她上來就說:“我看見蛋啦!”“什麽,你看見誰了?”她看見蛋了。最缺德的是她還把蛋掏出來把玩了一下,又給塞回去了。
元旦那天早上,老婆回娘家了。我一人躺在床上發呆,就聽見喳喳喳地叫成一片。聲音很細,但確實是一片。我一骨碌爬起來跑到鳥籠前,就聽見蜂王槳盒子裏喳喳喳地叫成一片。一窩小鳥誕生了。
從此,我們就天天趴在籠子前,拿著手電往窩裏照。過了沒幾天,大鳥就開始上課了。倆大鳥在窩門上蹦進蹦出,蹦進蹦出。一會兒,一個小鳥就探頭出來了,戰戰兢兢地蹦,蹦,蹦出來了。一會兒蹦一個,一共蹦了四個。
這就是一個幸福的家庭了,而且沒有計劃生育指標限製。所以在以後的半年裏,這倆鳥一共生了六窩,合著一月一窩,一共成活了二十多個。為此,不但每日鳥食和油菜的供給陡增(這鳥很愛吃油菜),我還和老婆,和同事,和同事的老婆,一起,在我們家的陽台上搭了個能裝倆人的頂天大籠子。後來我說親愛的們,不行了,再生下去你們倆就趕上康熙了。可人家住的是九百九十九間半的大 house ,我要還想要房可能就得再結一次婚,那也未必要得來呢。
那是一段充滿豐收富足體驗的歲月。生命在不停地繁殖,配合著北京街道上汽車的增長速度。每天看著它們誕生,看著它們長大,看著它們大的欺負小的,看著它們受傷,我和老婆趕緊給受了傷的鳥抹雲南白藥。為了優化遺傳,還得和養鳥的鄰居建立通婚關係,定期換鳥。
每到夏末秋初,金風送爽的黃昏,我端坐在被夕陽照射的一方棋盤前,清茶在側,雲煙在指,鳥鳴在耳,紅袖添香(哦這是修辭需要啊,應該說是紅袖炒菜),就總會產生一種錯覺:咦,我是不是已經退休了?
後來就要出國了。在臨行前一個禮拜,我把鳥全送人了。每天進到籠子裏去,抓幾個出來,放進人家的小籠子,對來人千叮嚀萬囑咐:它們怕冷啊,我可是天天開著電暖氣給它們曛著的。它們天天要吃油菜。它們還喜歡吃雞蛋黃兒。。。那慘裝完全是老爹嫁女的樣子。
我想我是該退休了。
四:籠子
在美國,養鳥和抽煙一樣充滿了犯罪感。你可以在街上牽著條大狼狗招搖,你可以在窗下撫摸你那隻老態龍鍾的短毛貓,你甚至可以養個老虎或者大猩猩,哦你真是充滿了愛心。可是你不敢告訴同事說“我有一籠子,我養了倆鳥”。什麽你敢?我可不敢。
到處都是自由的鳥。天上盤旋著各種老鷹。我們這裏有個自然保護區,釣魚的時候我看到過頭頂上飛過的美國國鳥,白頭鷹。烏鴉在草地上和鬆鼠打群架。加拿大鵝在每個池塘邊遍地拉屎。貓頭鷹在清晨的樹林裏嚎叫。知更鳥也成群結隊地在墓地草叢裏覓食。灌木叢裏除了麻雀,還有聖誕卡上的那種紅色金絲雀,和其他各色希奇古怪的鳥。
我沒打算養鳥。我備了兩架望遠鏡,一架俄羅斯產 20x50 單筒,一架 Nikon Action 10x50 雙筒。還從圖書館借來很多鳥類觀察的書,我要當一個好人。哦不對,我要當一個鳥人 ---- Birder ,鳥類觀察者。
可是很不幸,有一天我撿了一個大籠子。籠子在這兒可是挺貴的東西。開始老婆不同意我再養鳥了,可她到商店轉了一圈兒,看了看這個籠子的價錢,就又同意了。養什麽呢?老婆說還是珍珠吧。我卻去買了一對兒虎皮鸚鵡,一黃一白。(不知為什麽,我就是想再養一次虎皮鸚鵡。老了,看見它們,就想起我爹似的)。從此我們家又不得太平了。“嘎嘎嘎嘎嘎嘎嘎嘎”,每天從早鬧到晚。特別是清晨睡得正香的時候,除了嘎嘎,這倆家夥還會撞鍾似的把食罐水罐往籠子上猛砸,完全是,那個什麽,“後現代主義”的作法。
除了這哥兒倆,我還有一隻 Orange Cheek 。很可愛,比珍珠還小。不過這家夥已經很老了,不知道經過了幾代中國留學生傳到我們家的。它現在每天就是在混吃等死。
把鳥關在籠子裏是要遭受良心和眾人指責的。我老婆就不同意我養鳥。她總在告訴我:“你如果真的愛鳥,就不應該把它關在籠子裏,而應該讓它自由地飛翔,對不對?”多麽鏗鏘有力的質問!你會回答嗎?我的回答是:“嗯,那,比如說吧,我也愛你,可再愛你,也不能讓你由著性子地想跟誰跑就跟誰跑了啊,對不對?”
我也經常問籠子裏的鳥們:“你們更喜歡籠子,還是更喜歡自由?你們看,春天多好啊,花兒紅草兒綠,溫度適中雨水充足。你們覺得能找到足夠的食物,凍不著餓不著的,對吧?可是,你們知道刮著北風下大雪的時候是什麽樣兒麽?也許你們永遠不會知道呢,因為還沒等冬天來到,你們就已經被黃鼠狼、耗子們給打掃了。什麽?你們寧可要那一瞬間的自由麽?那好,我打開籠門,你們去吧。你們還記得怎麽飛麽?知道該往哪兒飛麽?哦,這些你們也不在乎了。不過等一等,飛之前你們先告訴我,自由是什麽?生命是什麽?沒有自由的生命是什麽?沒有生命的自由是什麽?”
我不想要自由,太累,想起來就頭疼。
我想要的,也就是時不時的能換個大一點兒的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