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曼殊(1884~1918)近代作家、詩人、翻譯家。原名戩,字子穀,後改名玄瑛,曼殊是他的法號。廣東香山(今廣東中山)人。幼年孤苦零仃,1903年後留學日本,加入了革命團體青年會和拒俄義勇隊,回國後任上海《國民日報》的翻譯,不久即於惠州出家為僧。1907年赴日組織亞洲和親會,公然反抗帝國主義,後與魯迅等人合辦雜誌《新生》,但未成功,此後遠赴爪哇。辛亥革命後歸國,對現實悲觀失望。蘇曼殊一生能詩擅畫,通曉日文、英文、梵文,可謂多才多藝,在詩歌、小說等多種領域皆取得了成就。
沉淪的菩提 ---蘇曼殊全傳(王長元著)
一、淒苦的孽緣
夜,已經很深了。濃墨一樣的天上,連一彎月牙、一絲星光都不曾出現。偶爾有一顆流星帶著涼意從夜空中劃過,熾白的光亮又是那般淒涼慘然。風,是子夜時分刮起來的,開始還帶著幾分溫柔,絲絲縷縷的,漫動著柳梢、樹葉,到後來便愈發迅猛強勁起來,擰著勁的風勢,幾乎有著野牛一樣的凶蠻,在橫濱的每一條街道上漫卷著,奔突著……
這時,在橫濱縣東北角S巷的一座低矮的木屋裏,一個年輕女子手扶窗欞向外張望著,目光裏滿是茫然和淒楚。幾乎有著身臨絕境時的哀傷——
矮櫃上蠟燭已經流滿紅淚,斑斑駁駁地凝於櫃蓋之上,黑紅的蠟撚,頂著一個豆粒般黃白的光亮,將屋裏弄得昏昏暗暗,偶有小風吹入,光亮便突突地搖曳起來,於是屋裏就越發昏暗了。
昏暗的天地裏,隻有女人的身影顯得碩大無比。
這麽張望了一個時辰,她微微轉過身子。恰巧那粒光亮,正能照清她的麵龐:那本是一張光彩照人、生動無比的臉,俊俏的嘴角,娟秀的鼻子,紅潤的雙頰像綻放著兩束桃花。尤其是那雙鮮亮的眸子,黑黑的似一泓泉水,時時有波光在閃爍,又猶如一對靈巧的嘴巴,不時傳遞著千言萬語。隻可惜此刻這一切都被一層雲翳籠罩著,至使整個麵頰枯萎起來,暗暗淡淡的不見一絲光澤。
她低下頭來,目光又落在櫃蓋那頁馬蓮紙的信箋上:
葉子:
我的孩子!
你的前兩封信我們都收到了。對於你在信中不著邊際的解釋、開脫,我們覺得一丁點的意義都沒有。你在你姐姐家的幾年裏,我們以為你學會了女紅、織繡,學會了做人的事理。可是,我們做夢也沒有想到,露臉的事沒做出,你卻幹出了不光彩的勾當,……簡直丟盡了我們的顏麵,傷透了我們的心。
上天有眼,難道我們前世幹了什麽孽障的事情,才生了你這麽個現眼女兒。報應,真是報應啊!
現在,說別的都已經晚了,都已經沒有用了。我們唯一的想法就是望你速速回來,越快越好!
至於孩子,那是無辜的,雖說是孽種但畢竟是條生命。你不要毀了他,也不要傷了他,就留給你的姐姐河合仙吧!
我們也知道,孩子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是不一定舍得扔給你姐姐的,但是為了咱們家,為了你爹媽的臉麵,也為了你自己,你必須把孩子留下,必須留下!
此致
父母具
一八八四年×月×日
看罷信箋,她鼻子又一次酸澀起來,亮晶晶的淚水,便立即盈滿眼眶:三年裏發生的一切幾乎像一場色彩繽紛的夢,隻是隨著色彩的逐漸退去,夢卻變得越發苦澀了。
1881年仲春的一個早晨,她是坐著村上的牛車來到橫濱的。牛車慢悠悠走在街上的時候,她的眼睛無論如何也不夠使了。她看到寬敞筆直的街道,新奇高聳的木樓,熙熙攘攘色彩繽紛的人群,她有點驚呆了。她沒有想到村外的世界會是這樣子:車這麽多,樓這麽多,人這麽多。尤其是當她第一腳踏進姐姐家門檻的時候,她一下子就被姐姐家典雅豐裕的生活吸引住了:那雅致的庭院,小巧的木樓,以及甬道上木屐發出的咯嗒咯嗒的聲響,都向她昭示著新生活的韻味、情調。再一比較鄉間的土屋、柴垛、草灰……心裏覺得灰暗暗的。
她的到來,立刻使木樓裏歡欣起來:姐姐河合仙高興,姐夫蘇傑生也非常高興。河合仙的高興是姐妹團聚,互訴衷腸;蘇傑生的高興是葉子美貌,攝魂動魄。
然而隨著歲月的一寸寸流逝,河合仙興奮的神情漸漸一絲絲退去了,而蘇傑生臉上笑意卻漸漸地擴大了。
這位茶行中的商賈,以往除做生意外,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煙館、酒肆、茶樓、粉巷之中,而今他的目光中,隻剩了葉子一人。他把葉子比作生命的綠葉。他說,沒有葉子,我的生命就要枯萎。他私下為葉子買了項鏈、手鐲、香帕,又專門去東京為她買了件和服。
麵對蘇傑生風流灑脫的氣質、柔情蜜意的情懷,身著東京和服的葉子,帶著一臉桃紅第一次敞開了少女的心扉:
“姐夫,你真的愛我嗎?”
“葉子,你,你莫非還沒有感覺到嗎?”蘇傑生由於激動,變得口吃起來。
“可是,你,你已經有了三個女人啦!”
“但葉子,我卻不愛她們呀。無論是黃氏,還是陳氏,甚至包括你的姐姐,我都不愛她們呀!我唯一的愛,就是你。”
“姐夫,不要說了。”
“葉子,不要叫我姐夫,叫傑生。”
葉子聽罷,眼裏流出了淚,啜泣地叫了一聲傑生,於是便撲了過去。
傑生緊緊地摟住了葉子。
就是從這個時候起,蘇傑生已經擁有了葉子;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他們的共同果實,那個嶄新的生命便開始誕生了……
如今,剛剛做了三個月母親的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想象孩子離開她以後那該是怎樣的一種情景。那小小的生命,餓的時候咋辦?渴的時候咋辦?哭的時候咋辦?尿的時候咋辦?更可怕的是,病的時候咋辦?雖說姐姐溫柔、善良、賢惠,有著天生的慈母情懷。可是她畢竟不是孩子的媽媽呀!她的血脈畢竟沒有和孩子的血脈在一處流淌過呀!孩子的哭聲她理解麽?孩子的眼神她懂得麽?孩子那胖乎乎的小手抓撓起來,她領會麽?
這樣一想,她覺得還是要把孩子帶在身邊,帶回家去。她想,隻要孩子在身邊,自己的心才能夠踏實,否則這一輩子都不會安穩的。可是,當她的思緒又回到父母信劄上的時候,她身子禁不住的戰栗了一下,父母的態度是再清楚不過了,要她將孩子留下,並且必須留下。如果一旦違命回去,他們會惱怒的,傷心的,無臉見人的。真若是為了自己,而使父母在村民們中間矮了半截,她就感到對不住他們。自她記事以來,父母就像花朵一樣培育著她,供她吃,供她穿,供她學文化。為了她,他們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為此,她也曾多次暗暗下過決心,長大的時候,一定要好好報答他們,報答那種養育之恩。如今,她已經長大了,也已經做了母親,那種養育之恩非但沒有報答,而自己的所作所為,又將要刺傷他們的心……想到此,她又猶豫起來。
窗外的風,依舊刮著,卷浮起的砂粒,直拍拍地打在窗紙上,發出沙啦沙啦的聲響。窗內,燭火還是那般跳躍,不時地爆起一朵亮亮的燈花,隨後一縷黑煙就蜿蜒升起。
這時,葉子從兜裏掏出一枚硬幣,她愣愣地看了一會,心中暗暗的祈禱,孩子的命運就全靠你啦,是去?是留?隻有你來做主啦,如拋出了正麵,孩子就領走,如拋出了反麵,孩子就留下!
主意已定,她便緩緩地跪下來,將兩隻手慢慢地合攏在一起,舉到眼前,向窗外拜了幾拜。於是目光便莊嚴起來,視點牢牢地看著一處,手中那枚銅錢便在掌心裏搖晃起來,她能清晰地聽見銅錢磨擦手掌發出的響聲,這聲響,把她腦袋弄得空白起來,使她一時來不及去想別的什麽。
這麽搖晃了十幾秒鍾,她的手掌扇麵狀地向外揮撒開去,接著地麵上便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音。
循著聲音,她怯怯地爬了過去,於是又伏下身子仔細地辨認起來。當她確認那朝上的一片是反麵的時候,她立時呆在那裏,目光牢牢盯著銅錢都不曾移動。這樣足足捱過四五分鍾,似乎才有一種活氣從她喉嚨裏反湧出來,於是哭叫的聲音便突兀地響起來了。
床上的孩子被她的哭聲驚醒,眨動一下眼睛,也哭了起來。
這時,房門開了。河合仙披著衣服走了進來,她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妹妹,不解地問:“葉子,你這是幹什麽?怎麽不管孩子?”
這時,葉子收住了眼淚,仰臉看了看姐姐,啜泣著說:
“姐姐,我對不住你。”
“葉子,這話你已經說過一百遍了,不要再說了。”河合仙攙扶起妹妹。
“姐姐!”葉子依舊淚眼望著河合仙,“妹妹今生有一事相求,不知姐姐肯不肯答應?”
“葉子,說的是哪的話,隻要是姐姐能辦到的……”
“姐姐,那葉子就先給你磕個頭了。”說罷葉子就伏到地上。
河合仙趕忙將她拉了起來:“葉子,你這是怎麽啦,到底是什麽事呀?”
葉子回身將孩子從床上抱了起來,長長地親吻了一下,對著河合仙說:“姐姐,我要回家了,這孩子就托付給你了。也就是說,從現在起,你就是孩子的親娘啦。”說著就把孩子送到了河合仙的懷裏,轉身向門外跑去。
“葉子!你……”河合仙大喊一聲,眼淚也流了出來。
河合仙隻得悠晃著孩子,可是目光依舊向門外的黑暗看去。
門外的風和方才相比,已經變得柔弱起來。街邊的柳樹卻依舊輕輕地搖擺。渺遠的天際,不知何時露出一彎殘月,孤零零地,發著慘白的光。
二、初露才情
葉子走後,撫育孩子的重任就落在河合仙身上。三十幾歲的女人,又重操舊業,伺候起嬰兒來,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是她卻做得井井有條,幹淨利落。早晨去城北打牛奶,中午哄孩子睡覺,晚上給孩子洗個澡。孩子睡著之後,還要貪黑洗涮尿布。
盡管她吃盡了苦頭,挨盡了累,但是她心中是喜悅的,首先,她覺得沒有辜負妹妹的心,妹妹的心就是這個孩子,孩子茁壯了,妹妹的心才能踏實。再者,孩子聰明的天性,也給了她莫大的欣慰。
說來,也真是件奇事,還不曾會說話的孩子,便有著超群的記憶力。一天,在他要睡覺時候,河合仙唱著《搖籃曲》,搖晃著他。優美的曲子似乎一下子就打動了他,他閃動著一對大眼睛,靜靜地聽著,一點也不做鬧,睡去的時候嘴角還掛著笑。第二天河合仙哄他睡覺,忘記了唱《搖籃曲》,隻是用手一下一下拍著他,他卻怎麽也不睡,又是哭,又是鬧,手腳不停地抓撓著,弄得河合仙非常慌恐。摸摸他的腦門手腳,都不見異樣,至此,她非常奇怪。剛要抱起孩子去看醫生。正這時女仆人唱著《搖籃曲》從窗前經過,立時,他便不哭鬧了,安安靜靜地聽著,臉蛋又露出了笑靨。河合仙非常驚奇、喜悅,當晚,就將這一喜訊告訴了蘇傑生。
自葉子走後,蘇傑生一直處於悲苦之中。情感的突兀打擊,使他整個心神都有些迷失,一度由愛神帶來的亢奮情緒也沉落下去。雖然他依舊做著茶葉買賣,可是整個心思卻完全不在經營運作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煙館、酒樓中。他要在鴉片的幻覺裏尋得快慰,他要在酒精的麻醉中逃避痛苦……如今,聽見河合仙說起孩子的情況,他似乎突然有了感悟,覺得這孩子就是葉子的外化,就是葉子的演變,這孩子,就是他和葉子情感
的係結……於是他將寄予葉子那份遙遠的愛,一下子扯到了身旁,施與到孩子身上。
這個晚上,他第一次將孩子抱到麵前,仔細端詳起來。他驚奇地發現,這孩子長得異常鮮亮:白白的臉蛋,直挺的鼻梁,嘴角硬硬的透著倔強,尤其是那對眸子,像一對含著水的黑葡萄,熠熠閃著光亮。這長相,分明是他和葉子優長的精選,是一種情與美的綜合……
就是從這一刻起,蘇傑生對孩子開始了愛的投入,開始了知識的啟蒙。他每每做生意之餘,或閑暇的時候,總是拿過一本中國的啟蒙讀物《千家詩》或《唐詩三百首》……每吟詠一句,孩子便也呀呀地說上一句。
一年中秋,傑生情有所動,對著明月,吟詠那首《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
不料他剛吟詠完,那孩子竟也吟詠起來,而且奇跡般一字不漏地重複了一遍。他們覺得這個孩子就是天才。這種過目成誦的才能,常人是不具備的。為了驗證孩子的天賦,蘇傑生又找到了一首連他自己都陌生的詩——李賀的《莫種樹》:
園中莫種樹,
種樹四時愁。
獨睡南床月,
今秋似去秋。
同樣,他剛一念完,孩子就能背誦下來。這一下,驚喜得蘇傑生、河合仙一個晚上都沒睡覺。夜裏,蘇傑生興奮地爬了起來,翻了半宿《康熙字典》,最後給孩子尋得了個名字:蘇戩。戩吉祥之意,他覺得,蘇家出了個天才,定能帶來吉祥……
河合仙漢語雖然蹩腳,可是對蘇戩這個名字還是很欣賞的。她愉悅地對傑生說:
“傑生,你給孩子起這麽個好名字,真是有才。”
“我有才還是這孩子有才。”
“爹若沒才,孩子的才從哪來呀!”
說罷,她和傑生都笑了。
其實,對於小蘇戩來說,聽歌也好,背詩也好,不過是爆出一兩朵才情的火花,然而他真正才情的顯露是在半年後的一天。
那日,天氣出奇的好,風也柔和,陽光也明媚。河合仙領著蘇戩來到了S公園。
S公園地處橫濱南郊,西麵是丘陵,北麵是草地,東麵是白浪濤天的大海。雖然橫濱當時不過是一個口岸小城,可是這裏的公園還是極有特色的,既有非洲叢林的斑馬,又有澳洲的袋鼠;既有沙漠中的駱駝,又有深海裏的怪獸;既有北極的白熊,又有中國東北的猛虎……
小蘇戩來到人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多動物,他一下子就被眼前的動物王國吸引住了:他一會兒逗逗鬆鼠,一會兒看看大象,一會兒又和小猴子做鬼臉……當他看到斑斕猛虎的時候,他高興地跳了起來:“媽媽,我要老虎。”說著就向籠子撲去。媽媽立刻拽住了他:“老虎可不是鬧著玩的,吃人呐!沒聽人家說麽,老虎屁股摸不得。”
“不嘛,我偏要!”小蘇戩來了倔勁,硬是來到籠子前。
籠中的老虎似乎理解了他的心,本來正伏臥在地上小憩,這時,晃動一下身子便威立起來。伸縱一下腰身,晃動晃動尾巴,於是便張開嘴巴,露出一排碩大牙齒,跟著就大嘯起來,叫過兩三聲之後,就緩緩地向他走來,到了近前,極親昵地向他看了一眼。
小蘇戩高興極了,他多想伸出小手摸摸老虎呀!無奈,籠子鐵絲太密,他隻得親昵地看著,臨要離開的時候,他幾乎掉下了眼淚,他真的舍不得丟下那老虎。回到家裏,飯顧不得吃,水顧不得喝,拿過紙、筆,伏在地上就塗抹起來。
開始,河合仙並沒有留意,可是天快擦黑了,發現小蘇戩還在那裏畫呐。她便走了過去,細細地向那張紙上看去。河合仙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還不足5歲的孩子,竟將白天看到的那隻猛虎生動逼真地畫到紙上。無論是虎的神態,還是虎的形體,都畫得惟妙惟肖、細膩傳神……
河合仙完全驚呆了,她連忙喊來傑生。傑生看罷也驚呆了。
小蘇戩扭頭看一眼還在發愣的父母,挑皮地問:“畫得像不?”
“像!像!”河合仙、蘇傑生一齊回答,他們興奮得不知怎麽表達好了,一同把小蘇戩抱起來,然後又高興地舉過頭。
“媽,我有自己的老虎了。”小蘇戩得意地說。
河合仙、蘇傑生都被逗笑了。
於是,這隻“紙老虎”,便成了後來的著名畫家蘇戩的第一幅作品。這幅作品,在
他整個生命畫卷中的意義,是不可低估的。
……
1889年,6歲的蘇戩回到廣東的故鄉後,更加顯露出繪畫的天才。
蘇戩的故鄉——白鶴港,是廣東香山縣一個百十戶人家的小鎮。這裏,小鎮地處山坳,景色宜人,山上翠竹如煙,白霧繚繞,林中鶴巢甚多。每每夕陽西下,白鶴雲集,小鎮顯得愈發秀麗。故有童謠之雲:“流水淙淙白鶴港。”
這般景色,是日本橫濱無法相比的。喜的小蘇戩每日畫個不停。他畫山泉、溪水、白霧、翠竹、野鶴、山雞,畫綠草、山地、田埂、老樹、耕牛……他每畫完一張畫,就小心翼翼掛在屋子的牆上。半年過去後,他家屋裏幾乎成了畫廊,花花綠綠的,異常鮮豔,惹得鎮子上的大人孩子都來觀看。漸漸的,村民們都稱蘇戩為小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