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詩有別才別趣
自“同光體”起①,諸老先倡“學人之詩”。良以宋人詩好鉤新摘異,炫博矜奇,故滄浪當日,深非蘇黃,即曰:“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以才學為詩。其作多務使事,用字必有來曆,押韻必有出處,唐人之風變矣”雲雲。東坡謂孟襄陽詩“少作料”,施愚山《蠖齋詩話》至發“眼中金屑”之歎;而清初時浙派宋詩亦遭“餖飣”之譏②。加之此體巨子,多以詩人而劬學博聞,揮毫落紙,結習難除,亦固其然。然與其言“學人”之詩,來獺祭兔園、抄書作詩之誚,不如言詩人之學,即《滄浪詩話》“別才非學而必讀書以極其至”之意,亦即《田間詩說》所雲“詩有別學”是也③。滄浪之說,周匝無病。朱竹垞《齋中讀書》五古第十一首妄肆詆諆④,蓋“貪多”人習氣。李審言丈讀書素留心小處,乃竟為竹垞推波張焰,作詩曰:“心折長蘆吾已久,別才非學最難憑⑤”。本事見《石遺室詩話》卷十七。陳石遺丈初作《羅癭庵詩敘》⑥,亦沿竹垞之訛;及《石遺室文》四集為審言詩作敘,始謂:滄浪未誤,“不關學言其始事,多讀書言其終事,略如子美讀破萬卷、下筆有神也”雲雲。餘按“下筆有神”,在“讀破萬卷”之後,則“多讀書”之非“終事”,的然可知。讀書以極其至,一事也;以讀書為其極至,又一事也。二者差以毫厘,謬以千裏。滄浪主別才,而以學充之;石遺主博學,而以才馭之,雖回護滄浪,已大失滄浪之真矣。滄浪不廢學,先賢多已言之,亦非自石遺始。宋小茗:《耐冷譚》卷八曰⑦:“少陵雲:‘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此千古學詩者之極則。《滄浪詩話》雲:‘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持論本極周密。自解縉《春雨雜述》截取滄浪首四句⑧,以為學詩者不必讀書,詩道於是乎衰矣。仆昔有:‘滄浪漫說非關學,誰破人間萬卷書’之語,亦由少年無學,循習流俗人之說,使滄浪千古抱冤。”錢星湖《衎石齋紀事續稿》卷五《頤采堂詩序》曰⑨:“自嚴滄浪論詩曰妙悟,曰入神,後人不喻,輒曰何必博聞。此竹垞之所深斥也。顧吾觀嚴氏之說,謂:‘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是雖嚴氏亦何能廢書哉。”陳恭甫《左海文集》⑩卷六《薩檀河白華樓詩抄敘》曰:“嚴滄浪雲:‘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卓哉是言乎。犛牛不可以執鼠,幹將不可以補履;鄭刀宋斤、遷乎地而勿良,櫨梨桔柚、相反而皆可於口。此別才之說也。五沃之土無敗歲,九成之台無枉木;飲於江海,杯勺皆波濤;采於山藪,尋尺皆鬆樅。此多讀書之說也。解牛者目無全牛,畫馬者胸有全馬,造弓者擇幹於太山之阿,學琴者之蓬萊山,此多窮理之說也。世徒執別才一語,為滄浪詬病,亦過矣。”謝枚如《賭棋山莊餘集》卷三引《屏麓草堂詩話》載何歧海說⑾,謂:“近世瞀儒摘別才不關書一語⑿,以資掊擊。”餘考鍾嶸《詩品》曰:“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即滄浪別才不關書之說也。杜工部雲:‘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蘇文忠雲:‘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又雲:‘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即滄浪非多讀書不能極其至之說也。瞀儒所執以詆滄浪,為皆滄浪所已言,可謂悖者之悖,以不悖為悖者矣。”張亨甫《文集》卷三⒀:《答朱秦洲書》略謂:“滄浪言別才別趣,亦言讀書窮理,二者濟美,本無偏頗。後人執此失彼,既昧滄浪之旨,複壞詩教之防。欲救今日為詩之弊,莫善於滄浪”雲雲。亨甫所謂“今日詩弊”,乃指南袁、北翁而言⒁。參觀《文集》卷四《劉孟塗詩稿韋後》。一時作者,不為隨園、甌北之佻滑⒂,則為覃溪、竹君之考訂⒃;卷三《與徐廉峰太史書》。譬如不歸楊則歸墨⒄,故欲以滄浪為對症之藥。竊謂凡詩之空而以為靈,塞而以為厚者,皆須三複滄浪《詩辨》;漁洋未能盡滄浪之理,馮班《鈍吟雜錄·糾繆》一卷亦隻能正滄浪考證之謬。(207—209頁)
《滄浪詩話》謂:“詩有別才,非關書也;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不能極其至”,又謂:“學詩者以識為主。”按《隨園詩話》卷三曰:“方子雲雲: ‘學荒翻得性靈詩’,劉霞裳雲:‘讀書久覺詩思澀’。非真讀書能詩者不能道。”參觀卷六王夢樓雲條。又曰:“作史三長才學識,詩亦如之,而識為最先。非識則才學俱誤,北朝徐遵明指其心曰:‘吾今而知真師之所在。’識之謂歟。”卷四曰:“陶篁村謂作詩須視天分,非關學習。磨鐵可以成針,磨磚不可以成針。”卷五曰:“人有滿腔書卷,無處張皇,當為考據或駢文,何必借詩賣弄。凡詩之傳者,都是性靈,不關堆垛。”卷六曰:“司空表聖論詩⒅,貴得味外味。餘謂今之作詩者,味內味尚不能得,況味外味乎。”《補遺》卷一引李玉洲曰:“多讀書為詩家最要事,欲其助我神氣。其隸事與否,作者不自知,讀者亦不知,方謂之真詩。”與滄浪宗旨,有何不同。蓋性之靈言其體,悟之妙言其用,二者本一氣相通。悟妙必根於性靈,而性靈所發,不必盡為妙悟;妙悟者,性靈之發而中節,窮以見幾,異於狂花客慧、浮光掠影。此滄浪之說,所以更為造微。子才引司空表聖,尤機鋒泄漏,表聖固滄浪議論之先河;《與李生論詩書》所謂:“味在酸鹹之外,遠而不盡,韻外之致”,即滄浪之神韻耳。子才所引徐遵明指心事,出《魏書·儒林傳》,酷肖禪宗不立階梯、直指心源之說。《補遺》卷三《詩佛歌》亦雲: “一心之外無他師。”彼法常言:迷心徇文,如執指為月。《觀心論》中雲: “傷念一家門徒,不染內法,著外文字。偷記注而奔走,負經論而浪行。”《宗鏡錄》卷九十二引。有檀越問安國⒆:“和尚是南宗北宗”,答雲:“我非南宗北宗,心為宗”;又問:“和尚曾看教否”,答雲:“我不曾看教。若識心,一切教看竟。”《宗鏡錄》卷九十八引,參觀卷九十四引證。與子才說詩,若合符節矣。(200—201頁)
①同光體:清同治光緒時期的詩歌流派,以陳三立、陳衍、沈曾植為代表,不專宗盛唐,以“江西詩派”為榜樣,又稱“宋詩派”,在詩壇上與“南社”相抗衡。
②浙派宋詩:清初吳之振與呂留良、黃宗羲等編刊《宋詩抄》一百六卷,即為浙派宋詩。
③《田間詩說》:清錢澄之(字幼光,自稱田間老人)撰。
④朱竹垞:清代文學家朱彝尊號。有《曝書亭集》八十卷。
⑤李審言:近人李詳字。丈:敬稱。長蘆:朱彝尊晚號小長蘆釣魚師。
⑥陳石遺:近人陳衍號。撰有《石遺室詩話》三十二卷,《石遺室文》十二卷。
⑦宋小茗:清宋鹹熙字。撰有《耐冷譚》十六卷。
⑧解縉:明代作家,字大紳。有《春雨雜述》一卷。
⑨錢星湖:清錢儀吉,字藹人,號衎石。撰有《衎石齋紀事稿》十卷,《續稿》十卷。
⑩陳恭甫:清代作家陳壽祺字。撰有《左海文集》十卷,乙集二卷。
⑾謝枚如:清謝章鋌字。撰有《賭棋山莊餘集》十四卷。
⑿瞀儒:指愚蒙文人,愚夫子。
⒀張亨甫:清張際亮字。撰有《張亨甫文集》六卷。
⒁南袁北翁:指袁枚、翁方綱。
⒂甌北:清代詩論家趙翼號。佻滑:輕薄不實。
⒃覃溪、竹君:指翁方綱、朱筠。
⒄不歸楊則歸墨:指楊朱、墨翟。楊氏為我,墨氏兼愛,哲學主張相反。
⒅司空表聖:唐代詩論家司空圖字。
⒆檀越:梵語,施主之義。安國:即齊安國師,嗣法於馬祖。
嚴羽的《滄浪詩話》是一部係統的以禪喻詩,偏重於論詩的藝術性的專門著作,對宋詩的弊病和詩壇上的宗派模擬,“好鉤新摘異,炫博矜奇”,提出嚴厲的駁難。因此,自它問世以後,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對若幹問題的認識也引起了不少爭論。
這裏兩則是專就才、學、識方麵的問題,作出公正的評價,並指出袁枚的《隨園詩話》與嚴羽的《滄浪詩話》、司空圖的《詩品》一脈相承的關係。
一、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中的第一句話,便是“詩者以識為主”,“識”在這裏是指對詩應具有的一種審美、品味、辨別高下的能力,也就是嚴羽說的對於入門 “路頭”的判斷力,因此,他將“識”看得頭等重要。他又說:“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講的是“才”與“學”的問題,基本精神是重別才而不廢學。錢先生認為:與其言“學人之詩”,遭抄書作詩之譏,不如言詩人之學,也就是嚴羽所謂別才非學,但必須讀書極其至,亦即錢澄之所謂“詩有別學”。然而嚴羽的不廢書,以讀書達到最高境界的主張,卻曆遭非難,明黃道周指別才非學為“欺誑天下後生”的瞎說(《漳浦集》卷二十三《書雙荷庵詩後》),明遺民周容以反問為責難說:“盛唐諸大家,有一字不本於學者否?”並誣嚴說為“流弊”(《春酒堂詩話》)。清朱彝尊指桑罵槐,詆毀說:“坐壇坫詩,不知自量”(《靜誌居詩話》卷十八),其實他僅注意嚴羽的別才非書,未注意下文,竟指嚴羽“不曉事”;汪師韓反擊說:“不學博依不能安詩”(《詩學纂聞》);近人李詳亦為朱彝尊之誣推波助瀾,說別才非學靠不住,陳衍開始沿襲朱彝尊的錯誤,後為李詳詩作序時,才說嚴羽的“非關書”,是指開始作詩時,因此不誤。清人徐經《雅歌堂甃坪詩話》卷二有讚同嚴羽別才非學的話:“詩學自有一副才調,具於性靈”,“古人未嚐不力學,而詩則工拙各異”,是因“才自有別,非一倚於學所能得”;張宗泰《書甌北集後》(《魯岩所學集》),亦支持嚴羽別才非書的立論,他從古今文人學士中有鴻才碩學、博通墳典者,於吟詠無一字留傳的事實,證明詩乃別才非書;宋鹹熙詩話《耐冷譚》亦稱嚴羽“持論本極周密”,他指責明人解縉截取嚴羽《詩話》首四句,斷章取義,以為學詩者不必讀書,影響很壞,甚至“詩道於是乎衰矣”,他開始也是非難嚴羽的,及至學富之後改變了看法。錢儀吉在《頤彩堂詩序》裏也肯定嚴氏論詩曰妙悟,曰入神,並未有廢書之說。陳壽祺《薩檀河白華樓詩鈔敘》亦稱嚴氏別才非書、讀書窮理“能極其至”之說“卓哉”,他還用了一係列比喻說明詩乃別才之說,認為詩抒性情與讀書窮理是兩種功夫,而多讀書,就像飲於江海的人,可於杯勺中想見波濤;宰牛者一點一點動刀,畫馬者須胸有全馬的構想,對此若不“窮理”,便難以成功。張際亮《答朱秦洲書》亦稱嚴氏別才別趣,歸之於讀書窮理,是“二者兼美,本無偏頗”,並以為可救清詩之弊。這裏認為凡詩之少料而以為靈,或詩之多料而以為厚者,皆須反複讀三遍《滄浪詩話·詩辨》,至於馮班的《鈍吟雜錄·糾繆》,僅是糾正其《考證》的部分錯誤。這裏還指出,陳衍說“多讀書言其終事”不確,因杜甫讀破萬卷之後,方下筆有神,可見 “多讀書”非“終事”,嚴氏主張別才,以學補充;陳衍主張博學,以才駕馭,所以同是主張讀書,意義卻大不同。
二、錢先生舉引若幹例證,說明袁枚《隨園詩話》論詩以妙悟為主,論文章以神韻為歸,與嚴羽《滄浪詩話》、司空圖《詩品》的立論暗暗相合,有著一種承繼的關係。如:嚴氏別才別趣、非書非理、讀書窮理之說,在《隨園詩話》中能找到很好的解釋,其卷三引方子雲和劉霞裳的詩句,“學荒翻得性靈詩”和“讀書久覺詩思澀”,是讀書、作詩的經驗之談,因為讀書和吟詠是運用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讀書要求記憶、理解、融會貫通,無論運用歸納或演繹,皆屬邏輯思維,而吟詠則是抒發情懷或描景狀物,純屬形象思維,所以袁氏說“非真讀書真能詩者不能道”,與嚴氏主張暗合。同卷中袁氏又說:“作史三長才學識,詩亦如之,而以識為最先”,這與嚴氏入門“路頭”之說完全一致。《詩話》卷四引陶元藻的話是肯定“作詩須視天分”的說法,認為“與詩近者,雖中年後,可以名家;與詩遠者,雖童而習之,無益也”,並用磨鐵成針,磨磚不成針,比喻別才,顯然,袁氏同意陶氏意見,又與嚴氏別才說相合。《詩話》卷六有一則引司空圖論詩,透露了他們的相通之處:司空圖論詩貴味外味,袁氏甚為讚賞,他以為今之作詩者味內味尚未得到,隻好以出新意、去陳言為第一著。為此他深感遺憾。他的《詩話補遺》卷一引李玉洲言,表明他讚同“多讀書為詩家最要事”,因為“必須胸有萬卷者”,才能助神氣,“若有心矜炫淹博,便落下乘”,這與嚴氏反對“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多務使事,不問興致”,以及用字押韻必有依據等,有礙表達性情的宗旨亦甚相合。謝章鋌《賭棋山莊餘集》引何歧海說:袁氏別才不關書之說,亦即錘嶸《詩品》所謂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之說,也就是嚴羽的別才不關書之說。這裏通過若幹具體見解的比較,捋順了前後幾部詩話的關係:“子才引司空表聖,尤機鋒淺漏,表聖固滄浪議論之先河”,袁氏提倡神韻,亦即司空《與李生論詩書》所謂“韻外之致”。袁氏不好禪,甚至一再反對嚴氏借禪喻詩,或禪語之說,這裏舉引《詩話補遺》卷三的《詩佛歌》竟與《宗鏡錄》所引之《觀力論》相同,說明袁氏亦在以禪說詩,他不明白禪具有一種哲理,而他在講道理時雖非禪,亦合於禪。這一點很少有人道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