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性靈與學力
隨園論詩主性靈,薄格律,亦曰:“詩是性情,近取諸身足矣。”《詩話補遺》卷一。初學讀《隨園詩話》者,莫不以為任心可揚,探喉而滿,將作詩看成方便事。隻知隨園所謂“天機湊合”,參觀卷二“村童牧豎皆吾師”條,卷三“意境最寬有婦人女子村氓淺學”條,卷十五“下筆構思全憑天分”條。忘卻隨園所謂“學力成熟”;參觀卷四“蕭子顯自稱”條,卷五“詩有有篇無句者”條,又“作古體詩天籟須自人功求”條,《補遺》卷六“詩如射”條。粗浮淺率,自信能詩。故隨園此書,無補詩心,卻添詩膽。所以江河不廢,正由涯岸不高;惟其平易近人,遂為廣大教主①。錢梅溪《履園叢話》卷八雲②:“自太史《隨園詩話》出,詩人日漸多;自宗伯三種《別裁》出③,詩人日漸少。”可以見矣。郭顀伽《靈芬館詩話》卷八雲④:“浙西詩家,頗涉餖飣⑤。隨園出而獨標性靈,未嚐教人不讀書也。餘見其插架之書,無不丹黃一過,《文選》、《唐文粹》尤所服習⑥,朱墨圍毋慮數十遍。其用心如此。承學者既樂其說之易,不複深造自得,輕薄為文者又從而嗤點之,此少陵所謂爾曹者也。⑦”餘按元微之《上令狐相公詩啟》雲:“新進小生不知文有宗主,妄相仿效,而又從而失之。遂至於支離褊淺之詞,皆目為元和詩體。”隨園輕俗,差類元白。按微之《酬孝甫見贈》十絕稱少陵雲:“憐渠直道當時語,不著心源傍古人。”或有引此語以說隨園宗旨者,卻未確切。微之《樂府古題序》曰:“自風雅至於樂流,莫非諷興當時之辜,以貽後代之人。沿襲古題,唱和重複,於文或有短長,於義鹹為贅剩。尚不如寓意古道,刺美見事,猶有詩人引古以諷之意焉。近代惟詩人杜甫《悲陳陶》、《哀江頭》、《兵車》、《麗人》等。即事名篇,無複依傍。予少時,與友人白樂天、李公垂輩謂是為當⑧,遂不複擬賦古題。”又《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序》曰:“世理則詞直,世忌則詞隱。予遭理世而君盛聖,故直其詞。”據此二節,則“直道時語、不傍古人”者,指新樂府而言,乃不用比興、不事婉隱之意,非泛謂作詩不事仿古也。是之者毋為微之所謂“新進小生”,而非之者亦求免於少陵所謂“輕薄爾曹”,斯兩得矣。夫直寫性靈,初非易事。性之不靈,何貴直寫。即其由虛生白,神光頓朗,心萌忽發,而由心至口,出口入手,其果能不煩絲毫繩削而自合乎。心生言立,言立文明,中間每須剝膚存液之功,方臻掇皮皆真之境。往往意在筆先,詞不逮意,意中有詩,筆下無詩;亦複有由情生文,文複生情,宛轉嬋媛,略如謝茂秦《四渠詩話》所謂“ 文後之意者”⑨,更有如《《文心雕龍》·神思》篇所雲⑩“方其搦翰,氣倍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者。曾滌生《求闕齋日記類抄》下卷己未十一月雲⑾:“古文一事,寸心頗有一定之風格。而作之太少,不足以自證自慰”;辛未五月雲:“每一作文,下筆之先,若有佳境,既下筆則一無是處”;辛酉二月雲:“往年深以學書為意,苦思力索,困心衡慮,但胸中有字,手下無字。近歲不甚思索,但筆不停揮,十年前胸中之字,竟能達之腕下,可見思與學不可偏廢。”此皆個中過來人甘苦有得之談。即隨園亦不得不言:“天籟須自人工求”也。《詩話》卷四。(204—206頁)
①廣大教主:唐張為撰《詩人主客圖》,以白居易為廣大教主,這裏借來比袁枚。
②錢梅溪:清代作家錢泳字。有《履園叢話》二十四卷。
③宗伯:清沈德潛官禮部侍郎,故稱宗伯。編有《唐詩別裁》二十卷。《清詩別裁》三十二卷,與周準合編《明詩別裁》十二卷。
④郭顀伽:清麡號。撰有《靈芬館詩話》十二卷,續六卷。
⑤餖飣(dòudìng豆定):指文辭因襲堆垜,與作者的實際水準不相符。
⑥《唐文粹》:宋姚鉉輯,一百卷。
⑦爾曹:杜甫有詩《戲為六絕句》之二雲:“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譏刺輕薄後生抵毀前輩。
⑧李公垂:唐代詩人李紳字。
⑨謝茂秦:明代作家謝榛字。有《四溟詩話》四卷,即《詩家直說》。
⑩《《文心雕龍》》:南齊文評家劉勰撰。
⑾曾滌生:清曾國藩字。撰有《求闕齋日記類鈔》二卷。
袁枚雲:“詩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諸身而足矣。其言動心,其色奪目,其味適口,其音悅耳,便是佳詩。”(《隨園詩話補遺》卷一)這是他對詩的總的看法,主張抒寫性情,也就是韓愈所謂“詞必己出”,或寫自身最為熟識的,以為使語言、色調、韻味、聲律做到令人滿意的程度,便是好詩。因此,袁枚主張留意自身周圍的生活,他說: “非止可師之人而師之也;村童牧豎,一言一笑,皆吾之師,善取之皆成佳句。”如有野僧為他送行,曰:“可惜園中梅花盛開,公帶不去!”他因此而得句雲:“隻憐香雪梅千樹,不得隨身帶上船。”(《隨園詩話》卷二)他認為“詩境最寬”,然有大學問的人,也有一輩子寫不出詩的,相反倒是有些學識不高的婦人女子、村夫凡子,會偶有佳句,所以隻能“求詩於書中,得詩於書外。”(《詩話》卷三)這個看法與他主張抒寫性情是一致的,他認為“詩文自須學力,然用筆構思全憑天分”(《詩話》卷十五),正如陸遊所謂:“文章本天然,妙手偶得之”。袁枚強調“天分”,也不完全否定“工力”,亦正如葉酉所說:“人功未極,則天籟亦無因而至。雖雲天籟,亦須從人功求之。”(《詩話》卷五引)對此,袁枚有具體形象地說明:“詩如射也,一題到手,如射之有鵠,能者一箭中,不能者千百箭不能中。能之精者,正如其心;次者中其心之半;再其次者,與鵠相離不遠;其下焉者,則旁穿雜出,而無可捉摸焉。其中不中,不離‘天分學力’四字。孟子曰:‘甚至爾力,其中非爾力。’至是學力,中是天分。”(《詩話補遺》卷六)也就是說能不能作詩靠天分,作詩好不好靠學力,詩之大家,必是天分高、學力足的人。學力靠孜孜不倦的努力可以得到,而天分則是與生俱來的。對有天分者,學力可以促其更加發展;對少天分者,學力亦可助其另辟他業。袁枚的這個主張平易近人,一旦公諸於世,便鼓舞了一班自以為有天分者搖筆欲試作詩,所以錢先生評其《詩話》曰:“無補詩心,卻添詩膽。”錢泳也說:《詩話》出,詩人日漸多,而沈德潛三種《別裁》出,詩人日漸少。這一方麵說明袁、沈主張固有不同,另一方麵也說明人們對袁、沈主張的認識,僅限於“粗浮淺率”而有所偏頗。
袁枚主張抒寫性情,並非不要讀書,郭麡便親見袁枚用功之勤,以此指責有些人僅喜歡袁說作詩之易,並不求上進;有的人又對袁說嗤點不已。郭麡批評的這兩種人,在我國曆來不少見,正如元稹所指的“新進小生”(《上令狐相公詩啟》),杜甫所指的 “輕薄爾曹”(《戲為六絕句》。直寫性靈,其實並不是易事,“性之不靈,何貴直寫”,即便寫出,也不會有意義。
總之,這一則認為文學創作必待“心葩忽發,而由心至口,出口入手’,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唯其如此,也往往會有“意在筆先,詞不逮意,意中有詩,筆下無詩”者;或有“由情生文,文複生情”,互為啟發,產生謝榛所謂“文後意者”;亦或有劉勰所謂開始覺得有很多可寫,及至寫成卻比開始想的打了折扣,因為“出口入手”,需要靠語言表達,這中間有個距離,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得心應手的。這裏舉引曾國藩的幾段日記,其中都說到“出口入手”的不容易。如:下筆前似有佳境,下筆時一無是處; “胸中有字,手下無字”等,而後來,他不甚思索了,卻筆耕不停,反而將往昔寫不出的胸中字寫出來了,由此,曾國藩得出結論:“思與學不可偏廢。”這一則所舉引的看法,都是過來人的經驗之談,也就是袁枚的“天籟須自人工求”的見解,值得學習作詩文者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