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長恨歌寫錯了嗎?
雨斤
提起唐代的長生殿,人們的第一個反應,自然是白居易的《長恨歌》裏,那千古傳頌的詩句:
七月七日長生殿,
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
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
此恨綿綿無絕期。
那麽,曆史上唐代的長生殿到底是詩人筆下的文學虛構,還是真實的存在?如果真的存在過,唐代的長生殿位於何處呢?
關於第一個問題,不難回答。據《舊唐書-玄宗紀》的記載:“天寶元年冬十月辛醜,新成長生殿,名曰集靈台,以祀天神。” 《資治通鑒》卷二百零柒胡梅澗注雲:“唐寢殿皆謂之長生殿。”
這就再明白不過了,唐代長生殿確有其事,建於天寶元年,也就是公元742年。短短的十三年過後,就爆發了唐朝盛衰分界線的事件--安史之亂。胡梅澗對司馬光的注記,說的就更清楚了,直指長生殿其實就是皇帝的寢殿,也就是皇上睡覺的地方。難怪白居易詩裏說,李楊二人在那個地方“夜半”“私語“呢。
關於第二個問題,說來話長。順帶還牽出一段大師級別的誤判。
灑家之所以拿這個說事兒,是因為民國初年有一位大師級的陳姓國學人物,曾對白居易詩裏的描述提出質疑。他的原話是:“此詩所詠乃驪山華清池長生殿。據《唐會要》此殿別名集靈台,是祀天神之齋宮。神道清嚴,不可闌入兒女猥瑣。”又說“據此,李三郎(唐明皇)與楊貴妃於祀神沐浴之齋宮。夜半敘兒女私情。揆之事理,豈不可笑?”
陳大師還在他的《元白詩箋證稿》裏,進一步指出白居易謬誤的原因:唐朝的都城裏還有另一座宮殿,亦名“長生殿”。舊唐書裏說的天寶元年所建的長生殿,是在驪山行宮。驪山的長生殿又名集靈台,是祭祀用的;長安城裏的長生殿才是寢宮,睡覺用的。而長恨歌裏說的顯然是驪山行宮的場景。陳氏斷言:白居易寫此詩時尚年輕,“不諳國家典故,習於世俗,未及詳察,遂致失言。”
然而,後世學者的考證說明,失言和可笑的不是白居易,而是陳大師自己。原因有三條。
第一條:中國文化史上,從周代始,就有一個傳統:建造祭祀神靈用的“清廟”,先秦稱“閟宮”,秦漢稱“壽宮”,唐代稱“長生殿”。此類宮殿實際是承自於上古高媒女神神宮的一種特殊神殿。而此殿中供奉女神的女巫,實際是媚神的神妓。
第二條:在此種宮殿裏,用來祭祀神靈的活動之一,就是傳授男女交媾之術的神妓樂舞。參見《史記》中所載的漢武帝會神君的史實,也就是漢武帝會西王母的故事。
第三條:認為兒女之事,“猥瑣”,褻瀆神靈,是南宋理學發端以後的事。宋明以後道學家用他們的價值觀來看待男女愛情特別是兩性關係,把它視為一種倫理禁忌、一種可恥、不潔和瀆神的人類行為,這種價值觀在唐代尚不存在。
在中國上古以至秦漢,甚至直到隋唐時代,中國人的兩性觀念中,雖然存在著一些與神秘宗教觀念有關的性禁忌風俗和族內婚的倫理禁忌,卻同時流行著一種頗為開放的兩性文化——特別對未婚男女來說更是如此。這種開放的兩性文化,一方麵體現在每年三月三踏青和九月九登高,這實際是兩次盛大的男女野外節日(社日)。在這期間,“奔者不禁”。案,此奔訓作朋,“朋者不禁”——即未婚男女可以自由聚會和結合。另一方麵,這種開放的兩性文化,又體現在古代女神宮殿的通神幽會中。這種幽會,具有多方麵的宗教文化涵義——既是祈禱多子、祈禱豐收、祈禱風調雨順的巫術,又是一種奇特的宮廷神妓製度。那些侍奉女神的巫——古書中稱作“神女”、“屍女”或“女須(胥,儒),她們在祭祀時以歌舞娛神(這種歌舞神妓乃是古代樂府妓樂製的真正起源)。同時,她們也是不僅能降神、代神傳諭,而且可以作為神媒,行陰陽采補之術而賜人福壽的神妓。
唐代長生殿,不僅在名稱上保留著古代“壽宮”的涵義,在功能上,作為高媒女神宮,也具有祈多子和長壽的涵義。而這種“壽宮”在先秦各國以方言不同而分別稱作閟宮、秘疇、青(清)廟或春台。在晚近的宋元以後,則演變為各地的娘娘廟。當然,由於兩性倫理和價值觀的遷移,唐代以後的這種神宮已經愈來愈少有公開的神妓了。(《漢書-地理誌》:“齊桓公見哀公淫亂,姑、姊、妹不嫁。於是令國中民家,長女不得嫁,名曰巫兒,為家主祠。嫁者不利其家,民至今以為俗。”並參見《春秋公羊》哀公何休注:“齊俗,婦人主祭事。”。《戰國策·齊策四》記齊人曾向田駢言道:“臣鄰人之女,設為不嫁,行年三十,而有七子。不嫁則不嫁,然嫁過畢矣。”)此種以長女獻於神廟為巫兒的風俗,實際就是一種神妓製度。
曆史和典籍表明,中國古代的這種女神宮,隻設有女性神主(壽君、瑤姬、西王母、碧霞元君或太陰神)。這位女神往往又是某一部族的女性始祖。例如《詩經-周頌》中“閟宮”一篇,就是祭祀和讚美周人薑原的頌詩。這種神宮的建製,往往采用“前殿後寢”的方式,因此既是神廟,同時又是寢堂、臥室(參見《呂覽》高誘注)。正因為此堂中可以行男女交合之事,所以上古又名“合宮”。其實,《楚辭》中著名的巫山高唐(台)神女(名瑤姬,居朝雲館),應是楚國的這種神妓,而無論是帝嚳之女吞燕卵生子的故事,楚襄王遊雲夢遇神女故事、漢武帝會西王母故事、曹植洛水遇宓妃故事,以及唐明皇楊貴妃長生殿故事,還有李商隱《無題》中的多首詩篇,作為一種古老的藝術作品,其事跡雖不必指實,但就深層結構看,所蘊涵的卻都是相同的文化原型。
現在再回過頭來看白居易的《長恨歌》有沒有搞錯。不難看出,這個故事的原型,幾乎可以說是漢武帝會西王母故事的翻版。
1.時間相同——都是七月七日,《長恨歌傳》:“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秦人風俗,是夜張錦繡,陳飲食,樹瓜華,焚香於庭,號為乞巧。”。試問牛郎織女會於何處?——民間傳說為鵲橋。鵲橋是由喜鵲搭成的。而喜鵲卻正是青鳥——鸞的一種變型。這不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嗎?
2.地點也相同——唐明皇楊貴妃幽會於驪山長生殿。不難看出,唐代長生殿其實就是漢代益壽館的變名。最有趣的是,如果唐代長生殿有兩處,一在驪山,一在長安,那麽漢代益壽館也恰有兩處,一在甘泉,一在長安,亦即“桂館”。( 何新在《諸神的起源》中曾論證,西王母就是中國的月神,即牽合男女愛情的高媒神——月姥(月下老人)。所以桂館以月宮為名恐怕不是偶然的。)
3.建築布局相同——唐驪山長生殿前有“集靈台”,漢益壽館前也有一座“通天台”。
由此看來,七月七日,唐明皇與楊貴妃談情說愛於驪山長生殿前(無論僅作為詩人的一種藝術想象還是真實的史實),不僅於典有證,而且完全合於長生殿這一特殊神殿的功能。因此詩人白居易並沒有錯。
近代以來,有關長生殿的戲曲也有不少。昆曲《長生殿》是清初劇作家洪升(1645-1704年)所作的劇本,取材自唐代詩人白居易的長詩《長恨歌》和元代劇作家白樸的劇作《梧桐雨》。京劇《太真外傳》則是齊如山編劇,梅蘭芳1927年首演。正式演起來,得幾天幾夜的時間。
灑家這些心得,盡管雜亂,可都是自己筆下的“幹貨”,不是CCP(copy ,cut & paste)的水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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